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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4b1小说网 > > 不系之舟(1v3) > 25寻影(齐线)
    香港影视圈,自有一套运行法则。它讲人情,重资历,论辈分,表面功夫十足,背后却是寸土必争的利益算计。这是一个用微笑和寒暄织就的、密不透风的网,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心照不宣,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。

    霍一的闯入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还是那种棱角分明、质地坚硬的石子。

    霍一并不倚仗特权,却也不吝于使用。从小到大,这个身份如同空气一样自然存在于她的生活里,它意味着资源向她汇聚,意味着许多在别人看来千难万难的事情,于她而言只是一句话、一个眼神的代价。她习惯了这种理所当然的支配感,处理问题的方式也因此变得高效、直接,有时甚至近乎冷酷。

    在她的认知里,权力就像空气一样自然存在,是实现目的最高效的途径。区别只在于,是否使用,以及何时使用。

    这种行事风格,与香港娱乐圈浸淫已久的那套论资排辈、讲人情、重面子的规则,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摩擦。

    《玄都手札》项目启动初期,选角、搭班子、定拍摄地,每一步都似有无形的壁垒。副导演几次面露难色地来找她,委婉提及某位本地老戏骨对戏份的微词,或是某个协会对拍摄场地的“建议”。霍一通常只是安静听完,然后问:“所以,解决问题的关键节点在哪里?谁负责?需要什么条件?”

    她的普通话清晰冷静,不带多少情绪,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。对方往往会被这种直指核心的提问方式噎住,习惯了迂回沟通的他们,一时难以适应这种近乎“官僚体系”式的高效冷酷。几次下来,霍一便绕开了层层传递的中间环节,直接与关键人物对话。她不需要拍桌子瞪眼,只需表明身份——当然,是“编剧霍一”以及这个项目所代表的资本和平台背景,必要时,提及一两位与叶正源下属有过工作交集的京港文化交流项目负责人——许多僵持便悄然化解。

    某次,一位资深的制片人,仗着辈分高、人脉广,试图在演员人选上施加过度影响,甚至隐隐暗示若不能如愿,项目后续可能会遇到“意想不到的困难”。

    霍一安静地听完,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轻轻滑动了几下。然后,她抬起眼,看着那位制片人,语气平淡无波:“林制片,听说您名下那间制作公司,最近正在申请北上的合拍片资质?真不巧,文化部那边的负责人,刚好是我母亲以前的下属。需要我帮忙打个电话,问问审批进度吗?”

    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。那位林制片的脸色由红转白,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,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霍一并没有疾言厉色,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极淡的、近乎礼貌的弧度,但话语里的份量,却足以压垮任何试图挑衅的勇气。

    “项目的事,还是按既定方案推进吧。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,不是吗?”霍一轻轻放下平板,结束了这次会议。

    她目睹着那些原本打着哈哈、试图用“惯例”“人情”来搪塞或争取利益的人,在意识到她并非可以随意拿捏的普通编剧后,态度瞬间变得谨慎甚至恭谦。她冷眼旁观,心中并无太多波澜,既无得意的快感,也无虚伪的歉疚,只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明晰:看,这就是世界的运行规则之一。

    在这之中,她甚至体会到一种冷硬的乐趣,一种破开迷雾、直抵靶心的掌控乐趣。香港这片光怪陆离的名利场,在她看来,规则虽与北京不同,但底层的逻辑并无二致——权力和资本,永远是最高效的通行证。

    然而,所有这些冷硬的手段和算计,在面对齐雁声时,被霍一自觉地、完全地收敛了起来。

    齐雁声,全港知名文武生,粤剧艺术家,醉心舞台,最后一部影视是八年前应承老友的客串。

    午后,阳光透过半掩的百叶窗,铺满剧本和分镜图的宽大办公桌上,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。空气里悬浮着细微的尘埃,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、属于冷气房和纸张油墨的沉闷气息。霍一指尖夹着一支极细的黑色签字笔,笔尖悬在“齐雁声”三字上,久久未落。

    窗外是维港繁忙的景致,高楼林立,货轮穿梭,但这片繁华被双层隔音玻璃滤去了声响,只余下一幅流动的、近乎无声的背景画。她喜欢这种抽离感,居于闹市之上,却手握一片静谧的掌控权。

    这间位于尖沙咀的临时办公室,视野极佳,配置顶尖,是制片方为她这位“重量级”编剧兼隐形监制准备的。她并未开口要求,但对方显然深谙内地某些体系的运作逻辑,将“叶正源女儿”可能代表的能量,换算成了具象的、无微不至的优待。

    只是这无法让她心情有多好转。

    请齐雁声,三顾茅庐并非虚言。首次通过中间人递话,表达了意愿,得到的回复是礼貌而疏远的“多谢看重,近年专注戏曲舞台,恐难胜任”。第二次,霍一亲自打了电话,通过助理预约了短暂会面。

    那是个难得的晴天,空气里仍残留着雨季黏腻,车子驶离喧嚣的闹市,拐入相对清静的区域,最终在一栋颇具年代感、但维护得极好的建筑前停下。

    霍一推门下车,几片落叶被雨打湿,残余落下来,助理赶忙撑开伞罩在她头顶。她微一点头,拂开伞柄:“在外面等。”声音不高,是她一贯的、与叶正源相似的不容置疑。

    助理应声退后。

    霍一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,迈步走入那扇略显厚重的木门。门内是另一个世界,喧嚣被隔绝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富有生命力的氛围。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檀香、油彩、还有旧木地板被打磨保养后的特殊气味。隐约的,有胡琴咿呀试音的调子,和吊嗓时清越婉转的女声从深处传来,断断续续,如同隔着水波。

    她被引着穿过挂满老照片和戏服图片的走廊,走向一间排练厅。引路的是剧团的一位负责人,态度恭敬中带着艺术圈特有的、不卑不亢的疏离。

    “齐老师刚结束上午的排练,正在里面休息。霍编剧,这边请。”

    霍一点头,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遭。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纪律严明的传统感,与她熟悉的北京那个权力中心冰冷高效的秩序感,或是香港娱乐圈浮华喧嚣的名利场,都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排练厅的门被轻轻推开。洒满木地板的、被雨水滤过的天光柔和而明亮。房间宽敞,一面墙是巨大的镜子,映出另一侧摆放的刀枪把子、桌椅道具。空气中,先前隐约听到的乐声和唱腔似乎还未完全散去,余韵袅袅。

    然后,霍一看到了齐雁声。

    她并未穿着戏服,只一身简单的素色棉麻衣衫,宽大舒适,却掩不住那份经年累月淬炼出的仪态。她坐在靠窗的一张旧沙发上,身姿并未完全放松,脊背仍是挺直的,带着舞台生涯刻入骨子里的劲。及耳的短发有些被汗濡湿,几缕贴服在额角与颈侧,更显得利落干净。

    她正微微侧着头,听着身旁一位年纪稍长的乐师说着什么,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。她的面容确有岁月留下的痕迹,眼窝深邃,鼻梁挺直且带有些微驼峰,唇角自然下垂时,透出一种近乎严肃的文雅与冷淡。但当她因乐师的话而微微颔首,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时,那种疏离感便被瞬间打破,化作一种极具亲和力的、温和的专注。

    似乎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,她抬起头,目光精准地投了过来。

    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。沉静,锐利,仿佛能穿透所有浮华表象,直抵内核。舞台上演绎过无数悲欢离合、帝王将相的眼神,此刻落在真实的、初次见面的霍一身上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审视,却不令人感到冒犯。

    她站起身。身形不算高,约莫比霍一矮了一个头,但那份经由常年练功、舞台表演积淀下来的气场,让她显得沉稳而挺拔。尤其是双腿,在宽松的裤管下仍能窥见笔直修长的线条。

    “霍编剧?”她开口,声音比电话里听到的更为清晰,是那种经过很好控制的、圆润而略带磁性的中音,吐字带着戏行人特有的韵味,“欢迎。我系齐雁声。”

    她伸出手,步伐稳健地走过来。动作间没有丝毫老态,只有一种沉淀后的从容。

    霍一迎上一步,握住她的手。齐雁声的掌心干燥而温暖,指节有力,带着常年握枪舞剑留下的薄茧。

    “齐老师,久仰。”霍一开口,声音比平时似乎放缓了些许,维持着必要的礼节,“我今日冒昧拜访,打搅了。”

    “霍小姐太客气了。”齐雁声松开手,笑容舒展了些,眼角的细纹也显得生动起来,“霍编剧年轻有为,《昭夜行》我都有关注,写得好有气魄。”

    她的话语爽利,带着圈内人惯有的、滴水不漏的周到,却又因那份自然而然的坦诚,不显得虚伪客套。她引着霍一走向沙发区,一边对旁边的乐师点头示意:“三叔,唔该同我哋沏壶茶。”

    乐师应声而去。

    霍一随着她坐下,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她的侧面。近距离看,更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——舞台上的光芒似乎已内化为一种沉静的力量,但那份属于艺术家的敏感与专注,又在她眼神流转间隐约浮动。

    窗外雨声渐密,敲打着玻璃,衬得室内愈发安静。茶香尚未弥漫开来,但某种潮湿的、暗流涌动的氛围,已在两人之间无声无息地铺陈开。

    霍一知道,齐雁声是一片深湖,表面平静,内里深邃。而她现在,已经站在了湖边。

    在那间充满了茶香和古籍气息的剧团办公室里,齐雁声亲自为她斟茶,言谈温和得体,对《玄都手札》的创意表示赞赏,却依然以档期和精力为由婉拒。

    霍一没有多劝,她看得出那完美笑容下的距离感。

    她离开时,心情有些罕见的沉闷。不是因为被拒绝,而是因为齐雁声本人比荧幕上更难以捉摸。那种八面玲珑的圆融,像一层光滑坚韧的茧,将她紧紧包裹,外人难以触及分毫。

    第三次,霍一带着彻底修改后的、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部分剧本精粹,再次拜访。她没有选择办公室,而是挑了一个齐雁声排练的间隙,在剧场后台的休息区等候。

    空气中弥漫着油彩、松香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。齐雁声穿着一身简便的练功服,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,卸去了浓重舞台妆的面容透着疲惫,却也显得更真实,眼角细纹清晰可见,眼窝深邃,看人时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专注。

    霍一将剧本递过去,没有过多寒暄,只说了句:“齐老师,我想象中嘅令狐喜,或者只有你可以令到佢从剧本行出。”

    她的粤语说得有些慢,发音力求准确,但某些声调以及语序仍不免有些怪异。齐雁声眼中掠过一丝讶异,随即化为包容的笑意,很自然地用粤语回应:“霍小姐又客气了。“

    齐雁声擦拭着手指,目光落在剧本上,静默地看了几页。周围是嘈杂的,演员们走动说笑,乐器试音,但她们之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结界。许久,她抬起眼,笑了笑,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客套,多了些审慎的探究:“霍小姐唔单只客气,仲好执着添。”

    “好嘅故事系值得噶”,霍一迎着她的目光,心跳有些失序,语气却竭力保持平稳,“好嘅演员更加值得。”

    那一次,齐雁声没有立刻拒绝。她收下了剧本,说需要时间仔细看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