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褰裳》 第1章 [古装迷情] 《褰裳》作者:有兔劳劳【完结】 简介 永远被关在小院子,见不得光的青梅温萦,在一场葬礼上偷偷跑了。她乔装打扮考科举,准备有朝一日为罪臣父亲翻案。 当所有人都被这个冰雪聪明、善解人意的漂亮举人(女子)所吸引。 而只有竹马萧椯清楚她的本质,这个人一旦疯起来不受控,会出大事,他必须在酿成不可挽回的祸患前,把她追回家。 第1章 :孤女 烈阳高照,斑驳的光照洒进耳房里,两只雪白纤细的手攀着门上方的格栅,温萦垫着脚尖好奇地看着外面的景象。 院子里钟声清越,方士们正在诵念往生经文。一名头冠金光灿灿,镶嵌一圈红黄宝石,衣着白地飞龙祥云彩绣的中年男子,神气活现走了进来,仿佛一头金瑞兽闯进羊群里,惊得其他前来吊唁的宾客仓惶避让。 他高扬着头颅,睬也不睬小心靠近问候的人,大步迈入殿内,未过一会儿,又在两名穿着丧服的男子礼送下,面带笑意地离开。 院外候着的小厮们高声蛮横地清道,护送他乘坐轿椅一摇一晃离开。 那两位出殿礼送的男子,虽头无冠饰,一身生麻粗衣,气质却不同凡响,其中年长那位,威仪有度,目有精光,举手投足透着沉稳,周围人见他无不有恭色,称之为萧州牧。 年轻那位,英姿玉立,温文尔雅,神色沉静,似若清辉下的仙君,待年长者先步入殿内,人们对这位年轻郎君又爱又怜。 还未及弱冠,便考上探花,然没等到授任官职,母亲就亡故了。 他淡淡朝耳房这边看过一眼。 她随即缩下头,再偷偷抬起来时,一名白衣女子,袅袅娉娉站在他身旁,她头戴白簪花,眼睛似小鹿般晶莹,而又微微泛红,对眼前人满是爱慕崇敬。 旁人心生感慨,窃窃私语,她就是萧州牧妹妹之女,萧椯的表妹于灵,两人自幼青梅竹马,亲密无间,萧椯考上探花后,为她推拒了好几门贵族联姻。 真是难能可贵啊! 温萦彻底不看了,转身想喝口水,发现碗里就剩一个底,一口都不够,点心也吃尽了。 既然如此,就怪不得她,雀跃地走到耳房另一边,踩上木案逐个拧开后窗的木栓条,窗外是一堵墙,再外面是悬崖峭壁,她沿着院墙爬到另一座院落,装作是来上香的游客,四处走走逛逛,东买一包杂果糖,西买一份煎饼,再到后山接一壶泉水,优哉游哉地煮茶喝。 日落西山,游客都散了,她又悄悄爬回去,耳房门开着,木案上放着食盒。她屏住呼吸走到门前,外面有人说话。 “对不起,表哥。”于灵好生伤心说,“那几个妇人拦下我问话,就耽搁了。” “既然做不好,就别硬揽别人的差事。”萧椯有些不耐道,同下午外人眼中的他俨然是两个人,不是温润的美玉,而是凛冽的寒冰。 “是我不好。”于灵顿时红了眼眶,“我这就去找萦姐姐。” “不必了,你自去休息。”他拒绝说,“她玩够就会回来。” 温萦见于灵楚楚可怜往院外走去,萧椯蹙着眉头回了殿内,打开食盒看饭菜早凉了,不过旁边还放着一个温热的什锦饭团,难得他还有良心,她边吃边往殿内去。 “药吃了么?”殿内多出一个身影,是萧伯父的声音。 “早晨我看她喝的,她应承过不会乱跑。” “哪次出了门是轻易回来的?”萧伯父仍不放心。“多派些人手去找,定要哄住,万一被同年瞧见...” “都过了十年,哪还记得?” “她长得跟温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都说不要带出来,今天很多熟人会来吊唁。” “萦儿在后院闷了大半年,又一贯和母亲亲厚,怎能连守灵也不让来?” “你啊!”萧伯父气得拍击手掌,在原地来回打转,“婚事你可曾想好?”他突然变化一种语气,温萦透过窗缝看出,伯父就是为此而来,眼睛里带着探究。 “我在想。”萧椯脸色很难看,像吃一口苍蝇。 “这是最好的法子。如今你考上探花,有多少贵家想与你结亲?今天固城郡王虽未明说,也是冲着婚事来的。 娶姑妈家的女儿尚且有说头,娶阿萦,外人必定会关心她身世背景,一旦被发现是罪臣之女,别说婚事不成,萧家也会跟着遭殃。 灵儿性子柔,也听你的话,等过两三年在外地任职时,再把阿萦以平妻身份娶进来。” “我们就不能替温叔父洗清罪名?那件案子本就有疑点,我相信以温叔父的人品...”萧椯不甘说。 “此事休要再提!”萧伯父打断。“那些人生来就是权贵,子子孙孙都会是权贵,永远屹立在峰顶不倒,不是我们能撼动。” “可他是你的同年,你们曾经亲如兄弟。” 萧伯父深深叹了一口气。“那日能救下阿萦,已经很好。” 温萦永远记得那日。 太阳很大,蝉鸣嘒嘒,她随母亲到萧家做客,庆贺萧伯父四十岁生辰。 父亲温绛本是最该去的,他和萧伯父是同年进士,意气相投,契若金兰,临出门突然想到官署里有一件紧要的事,说晚宴前一定赶到,就匆匆离去。 到了萧家,她很快和孩子们混熟,在后院玩捉迷藏。她和萧椯争着当捉鬼人,每次轻易就把其他孩子找出,但总也发现不了彼此。 第2章 又轮到萧椯当。 温萦飞快跑到墙角,蹲在草丛堆里,估算着倒计时结束,其他孩子都已经藏好,再悄悄从草丛后的狗洞钻出,来到另一处院子。 直接走来的话,会经过捉鬼人身边回廊,往往还没跑到一半,倒计时就结束,有个哥哥尝试几次都第一个被抓,其他人也就放弃了。 她开心推开屋门,准备当个乖巧女儿,陪母亲和萧伯母聊会儿天,吃块点心,再慢慢悠悠爬回去。 萧伯父竟然也在,神色很是凝重。三个大人看见她,脸上更添几分苦涩。母亲突然上前紧紧抱住她,仿佛稍一松手,就会化为一股青烟飘走。 “好啊,你果真在这儿。”萧椯兴冲冲跑进来,遭到父母冷脸。 “会有办法的。”萧伯父安慰说,眼神却飘忽不定。她心惶惶,知道是出事了。 下午,宴席照开。 母女俩随萧家侍女从小厅转移到里屋,再是客房,最后躲在冷清库房。 在这期间,追问母亲得知,原来父亲卷入什么了不得的军械贪腐案里,企图销毁罪证被巡查御史当场抓获。她脑子一片懵然,向来奉公守法、清廉正直的父亲怎会做出这种事? 夜已深沉。侍女回来说,马车等候在后门外,母亲略微颤动,但很快恢复镇定,“我们回家罢,勿好再拖累萧家。” 萧椯跟着萧伯母来送别,他双眼泛红,突然跑上前拉住她的衣襟。“阿萦不是我家媳妇,为何要她走?” 温萦还在腹中时,父亲就和萧伯父定下这门婚事,若是女孩将来就和椯儿结为夫妻。为此,她从小没少被人调侃,说是替萧家养的孩子。她气不过,每次看着萧椯都板着脸,非要戏弄他一下才行。见他如此,心头一暖。 “没事,以后还会再见。”她爽快说,换她紧握母亲的手。 萧伯父再次出现,重新把她们带回库房。“有个丫头发了几天高烧,大夫说是挺不过今晚,虽年纪比阿萦大两岁,但自幼体弱身量不足,应该能糊弄过去。” 母亲转悲为喜,抱着她叮嘱很多事。“阿萦,萦啊,你不能跟我走,带上你我放心不下...一定要听话。”经过一通撕心裂肺的拉扯,母亲抱着那个气若游丝的姐姐坐马车走了。 没过半年,她等来母亲的骨灰和父兄被枭首示众的消息。 她独自活了下来,随萧伯父升官搬迁到外地,仆人换过一大批,对外都说她是萧伯母娘家的远亲来投。 尽管如此,为谨慎起见,平日里只能呆在萧伯母所居院子,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从不参与府中任何聚会。 府里仆婢知道有个远亲表妹,但绝少有人见过。 只有随萧伯母在山间养病期间,才能稍微透气。 于灵母女是五年前来的,据说于父很不成器,考了二十年也未考中举人,脾气也很差,花光妻子嫁妆不说,还动辄打骂她们母女俩。萧伯父对妹妹遭遇于心不忍,就收留了她们。 一开始两人可可怜怜,待人处事,无不周到,甚好相处。而后,因萧伯母身体不好,她和椯陪着去山间养病期间,送了小妾怀有身孕,也掌了管家之权,逐渐在后院气势就起来了。 于母动辄拿自己也姓萧说事,任人唯亲,排除异己。 于灵表面仍柔柔弱弱,有时还抱怨母亲太过强势,私下却跟婢女、宾客宣扬她有恶疾,才见不得人,还常借着服药忌讳,克扣她的食物。 同这样的人共侍一夫,决计不能接受,但她是外人,承蒙萧家恩情太多,不能无理取闹。 萧伯父确实说的没错,温萦站在窗外想,现在萧椯因母丧回到家乡,尚且有自主选择的权利,等服完丧进了心都,到皇上身边,婚事就再由不得他自己。 高门贵女,岂会容忍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身旁? 她和萧椯终究是不可能了。 过了半个时辰,她笑吟吟走进殿内,从锦囊里抓了半把杂果糖给萧椯。“在后山抓野兔,就忘了时间。” 他跪坐在灵前抄写经文,苍白而凝重的脸色,抬头一笑。 第2章 :维福客栈 山间的朝霞,总是特别绚烂看,从饭堂用过早饭出来,萧椯又被匆忙寻来的小厮绊住,说是有贵客来吊唁,须得他亲自去。 温萦扮作男子模样,转身走到峭壁上打坐的方士附近坐下,吃着杂果糖缓解嘴里苦味,与他挥手道别。 眺望远方,山脉连绵,葱郁盎然,生机勃勃。她学着吐纳,呼进一大口寒气,贯彻心肺。‘索性就离开罢,天大地大,还愁没我施展之处?’ 后面院里传来惊乍叫声,“唉呀呀...一个书生在房里上吊死了。” 方士说他无父无母,三考秀才不中,每日仅靠寺里施舍菜粥为食,一时想不开就悬梁了,围观群众嗟叹不已。 她走进书生房里查看,真真是穷啊,连毛笔都断成两截拿头绳捆着用,从袖子掏出一颗珠子。“换了钱,给他买具棺材。” 堂里小厮喜得把书生脏衣物送来。“那这些?” 她忙往后退两步,挥了挥手:“都一并埋了。” 小厮转身离开时,一张油纸包好的名帖从衣服里掉出来,阳光下熠熠生光。咦?她捡起书生的名帖陷入思考。 两年后... 仲秋深夜,心都远郊的树林很是静谧。两名黑衣人在林里不断绕圈,终于不甘心地停在一间破败的木屋前,除此之外,附近再无其他遮蔽处。 第3章 屋内蛛网密结,蓬蒿满径,家具只剩一张跛脚桌、破竹席及石床,看上去很久没有人住了,血腥腐败气味从窗台飘来,一只嘴里叼了兔子的黄鼠狼死在生锈的捕兽夹下,周围还铺设其他捕兽夹。 外面刮起狂风,树叶哗哗作响,群鸦从窗外飞过,不远处传来熊的闷吼。 “你确定是这里?”其中身形娇小的黑衣女恼火质疑。 “我看他拿包袱神神秘秘进这座林子,出来时两手空空,这个人道貌岸然、假装清高,这些年积攒的宝物应该都藏在此处。”黑衣男子说着,俯身仔细检查石床。 “说不定他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那个玉坠。”黑衣女碎碎念道,出于职业敏锐,发觉其中一个捕兽夹上的积灰有些不均,取出匕首一推,石床哐当作响,继续用力推,床板竟然打开了,沿着石阶而下是一间幽邃密室。 两人欢喜而入,室内有一股松香味,正中位置摆放一张木板,两侧柜架堆满瓶瓶罐罐,角落里则是几个箱子及水缸。 黑衣女打开箱子,又是一股松香味,浓郁得让人不适,里面放着好多副面具,面容制作十分逼真,连毛孔都有,就像...是真的一样。 她背脊发寒,吓得连忙后退。“是他,他就是那个凶手。” 近来,心都城内发生连环凶杀案,有好些人被弃尸在偏僻巷道,脸都被割了去,官府把整座城翻个底朝天,也没有发现凶手踪迹。 “难怪找不到...”她拉着黑衣男转身欲走,水缸突然发出哐哐的撞击敲打声,两人略微犹豫,打开缸盖,里面竟捆绑着一名年轻女子,她容貌鲜妍,皮肤泡得惨白,身上有多处像鱼鳞一般的伤疤,取下塞口的棉布后,发出凄声求救。“快快...救我出去。” “这个变态!”黑衣女拿匕首割开女子身上绳索。 室外传来一声低沉冷笑,蒙面男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前,他一手提着黑熊头颅,一手拿着弓弩,两名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,随即被弩箭射倒在地。 他随手把熊头放木床上,外露的眼睛阴鸷冷酷,“你不是说很愿意呆在这儿?”朝水缸里的女子走去,女子浑身颤栗,恐惧的眼泪止不住掉。“我说过你不一样,会再送你一张脸,更好的。”他眼睛瞟过熊说,语调冰冷而欢愉。 冷光一闪,鲜血喷溅,倒地的黑衣女突然拿起匕首朝蒙面男子脚掌刺去,趁他痛得没握好弓弩,慌忙朝屋外逃去。 滴答,滴答,滴答... 漏刻的浮箭上升至子时。屋外下起倾盆大雨,郊外维福客栈二楼的包间仍不时爆发欢笑声,大堂柜台后的掌柜无奈地摇头,一边清点今日账目,一边指挥伙计关窗换烛,“都点上,务必通亮。”他见伙计只换了楼梯间的蜡烛,不免提醒说。二楼那些客人他可怠慢不起。 门外有马车驶至,转瞬,一名雪青衫年轻人步履轻快踏进来,店伙计拿着干净帕子想擦拭他身后箱笼雨珠,他轻巧躲了开,笑盈盈看向柜台,“掌柜,住店。” 掌柜不由一怔,即使临近心都,也很少能看见如此清新爽逸的年轻人,连声说:“好好...”接过他递来的路引登记。 “郎君,到心都是念书还是赶考?”他客气笑问。 “自然是赶考。”身后的中年妇人提着两包行李进来,“我家甄郎可是新科举人。”说时,脸上洋溢着自豪神色。 年轻人不好意思笑了笑。“运气,运气。”他正是女扮男装的温萦,借用那个上吊死了的书生名字甄圆,在不久前通过乡试。 “恭喜甄举人,明年春闱必定再上层楼,金榜题名,端委庙堂。”掌柜恭维说,恭谨递上登记好的房牌。“我们客栈还住有其他举人,有的是觉得这里清静、房价便宜就一直住下了,今晚他们还聚一起宴饮呢。” “是么?”温萦好奇顺着掌柜目光看向二楼包间,房间正传出几声驴叫。 这时,一名穿着链甲的府兵从外面匆匆进来,毫不客气地挤开温萦来到柜台前,掌柜瞬间收敛起笑容,变得十分恭谨。“跟上次一样,三楼全包。”府兵粗声粗气说。 “这个...”掌柜五官快纠拧在一起,显得很是为难。“官爷,实不知你们今晚会来,三楼已经住下四位举人。” “举人?”府兵轻蔑哼了一声,“让他们改住其他层,公公不喜欢吵闹。” “已经没那么多房,”掌柜急得摊开房册给府兵看,二楼快住满了。“空的那间还没做过法事,你是知道的,剩下只有通铺,都是斯斯文文的举人,保证不会吵着公公。”他担保道。 府兵满不在乎,拿着右手指关节敲击柜台。“自尽有什么好做法事的?快快...”他招呼店伙计上楼布置房间。 “夜里常有猫叫,就连住隔壁的客人都瘆得慌,实在不敢让人去住啊!”掌柜说。 “自尽,还有猫叫?”温萦在旁,不由感到好奇。 “就一外地女子清晨在房间上吊,当时店伙计在外面走廊扫地,听见猫的惨叫跑去查看,那女子眼珠还在转,取抱下来就气绝了。”府兵随口说。 “清晨敞开窗户,自尽的人倒是很少见。”温萦思忖说。 “陆公公亲自断的,怎会错?”府兵说完,转身朝楼上走去。 掌柜见她疑惑,继续解释说:“只开了一条窗缝,兴许是忘记关,伙计一直在走廊扫花瓶碎渣,没人经过的。” 第4章 “那猫呢?”温萦好奇问。 “唉!要找到就好,也不知哪来的野猫,自那天事后,天天呜咽。”掌柜哀叹说。 门外一阵喧哗,似有许多车马来。先是一群府兵气势盛大进来,横眉扫视四方,逼得客栈里的其他人都垂下目,老老实实站着,再是一群衣着褐色丝缎的年轻人,容貌白净中带着一丝傲慢神色,身上有好大股香粉味,连柜台这边都闻得着。 温萦是举人大大方方抬着头,看着他们蹑着脚步走路,安静而稳健,暗暗觉得有趣。 紧接着,三名贵人走进大堂,随侍把伞一取下,衣饰的纹彩好生晃眼,他们个子都很高,腰间系有羽林左监的官牌。 传闻宦官要是在年幼时阉割,长得会比普通人高大,果然不假,她想。 走在中间的男子,年纪有些大了。他身上的深蓝衣衫尤为华丽,裙摆上绣有连片五彩云纹、吉祥寿蝠,走路姿态也最为优雅从容。 左右两人穿着一棕一朱,步伐要拘谨一些。只有朱色那位,目光朝柜台望来,他身材颀长,五官俊美,肤色玉曜,有雅重之姿,不过若有所思,眉头快皱成川字。 “马厩的篷子在漏雨。”他说。 “小的这就带人去修。”掌柜立即应道。 他微微颔首,跟随另外两位公公上楼。府兵们在后面提着一箱箱行李,有一个跛足的,走路一瘸一拐,与同伴拖行着一名昏迷的黑衣女子,她脸色苍白至极,腹部包裹的白布已被鲜血浸透。 “你们这样拖她,会扯着伤口。”温萦忍不住说。 那两府兵却仿佛没听见,继续拖曳前行。“公公,”温萦提高了音量,“犯人也是一条人命!” 深蓝衣衫的公公略微停滞,嘴角一抹冷笑。“放心,我们定会让这个割脸凶手活着回城,以正法纪。”说完,消失在楼道间。 掌柜、伙计们既惊且喜,“竟抓住了!不愧是陆公公,查案比大理寺都厉害。” 这个连环凶杀案很是轰动,温萦在来的路上也有耳闻,割人脸皮的凶手竟然会染甲,她留意到黑衣女斑驳的红色指甲,不免感到疑惑。 此时,二楼包间里的那些举人得闻要换房的消息激动不已,冲出来找掌柜理论。 “掌柜,那间死过人的房间就给我住罢。”她抢先说。 第3章 :神秘人 “吁!”温萦长舒一口气,缠裹一天的胸布终于解开,即便住闹鬼的房间也比十人间通铺来得强,要是缠着胸布睡一晚,往后闹鬼的屋子又该添一间了。 男扮女装就属这点最为不便,之前乡试的时候,她寻得一种异域薄纱使劲勒裹,务求不留丝毫痕迹,隔着一层薄中衣也摸不出,结果下半场胸闷得喘不过气,晃晃悠悠险些栽倒在地,考完后是两名小吏搀扶着她出场,当时主考官程翰林正好巡场至此,还特别慰问一番,万幸没有穿帮。 中年妇人把缠布叠好,“诶诶,阿萦先别坐。”她赶紧制止道,从包袱里取出帕子仔细擦拭坐席。“这屋子不干净,可别被什么污秽物沾染上。” “卫妈,以后我当了县官,可是时常要和这些打交道的。”温萦笑说,席子实际很干净,屋内其他物品也都打扫过,方才店伙计还抱来新的枕头被套。 然而,卫妈并不听劝,执意拿自己带的被单套上。“姑娘聪慧伶俐,将来肯定能留心都做官。” 她想到卫妈过往经历,也不再说什么。两人是在瑶瀚堂认识的,卫妈以前照看的富家小姐遭山贼掳掠弃尸荒野,被主人家赶出家在瑶瀚堂做打杂,正好碰上她借住读书,彼此互看亲切,说话投缘,就结伴同行。 “我倒是想到地方看看。”她闲得无聊踏上几案,垫着脚尖检查屋顶上方的桁条,木板新积一层薄灰,依稀还能看见凌乱绳痕及手指印。 “卫妈,你觉得我算高么?” “当然高,穿上男子装束有模有样,一路好些女子偷瞧呢!” “但这纤长的手指痕却可以轻易按在横面上,还有木头上的勒痕,若是死者悬挂时极力挣扎,不该只有这一处绳索磨痕,若是一心求死,这些凌乱的绳索灰痕又是从何而来?” 她记得科举参考书《洗冤集洗冤集录:在屋下自缢,先看所缢处,楣梁、枋桁之类,尘土滚乱至多,方是。如只有一路无尘,不是自缢。》说,在屋里自缢而亡的,要先看所吊处的梁椽,尘土上有多处凌乱绳痕,方是,如若只有一条且无乱尘,则不是,但屋里遗留的痕迹,未免有些古怪? 卫妈抱着套了一半的枕头,不禁有些害怕。“姑娘意思是,这些可能是凶手刻意伪造的?” “我随口瞎说罢了。”温萦笑了笑,从几案下来。“也许死者套绳索的时候,脚下垫得东西比我高,所以才留下清晰指印,也许这些凌乱灰痕,是她测试绳子结实与否留下的,算不得证据。陆公公断案,肯定还考虑了其他因素。” 随即走到窗户前,窗门下方被一根防盗木栓限制住,即便她身材单薄,最多勉强挤出半个肩膀,头根本不行,如若屋里当时有凶手,从窗户是逃不出去的。 事发时,走廊还有店伙计在打扫,证实无人路过。 看来是自己多疑,这样也好,她扑到床上翻滚,终于可以睡个安心觉,脚踏上放着一个绣绷,方才被卫妈换床单从缝隙里扯出来的。 第5章 温萦拿在手里观摩,红色绸缎上绣着一对璧人泛舟,针脚细密,姿态传神,是为上品,只可惜还没绣完,女子空白脸上只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。 她打个哈欠侧过身,门缝外也有一双眼睛盯着她,转瞬逃走。“哎呀,碰不得。”卫妈是去取筷子,夹过绣绷扔进竹篓里。 砰,砰,砰,门外有人轻声敲门...“谁?”她扯过胸布重新围裹上。 “甄举人,方才是房间窗户坏了么?掌柜说他的房间收拾出来了,若是不嫌弃...”店伙计小心翼翼询问。 “没事,刚才房间里有味,想开窗通风,没想到卡住了。”温萦笑说,“卫妈已经把床铺好,就不搬了。” “掌柜让小的端来两碗牛肉面,还有些驱邪符纸。” 她轻快来到门前。“客栈的灶台现在还烧着?” “谷举人包下小灶,一直未熄火,我们也可以用。”店伙计说。 “不知还有什么菜式,有菜单么?”她好奇问。 走廊传来一阵喧哗,那群喝得醉醺醺的举人回来,彼此搀扶着在房门前告别,人越走越少。“甄贤弟还没睡?”其中有人注意到她,惊喜道。 温萦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头一紧,没想到竟然又在心都郊外客栈遇上。 说话的人名叫辜鞠,长着一张和气圆脸,身材敦实,个子比温萦矮半个头,两人乡试在同一考场,榜单名字公布后,同到程翰林下榻的别院拜谒,之后又参加了鹿鸣宴,有过数面之缘。 他来自逸雅最负盛名的德音书院,历届考中进士的数量在全境排二三名,同院师兄遍布三司九寺,有强大的内部脉络,通常不屑于与小书院的人结交往来,他为人却很热情,每次都主动寒暄招呼,只是太喜欢盘根问底,恨不得把她祖上三代都问个遍。她看他走来就头疼,脸上不由浮现应付笑容。 “要是害怕,借住我房间也无妨。”辜鞠笑说。 “辜兄,客气,只是夜里肚饿点些吃的。”温萦婉拒说。 “正好,我们端了些菜回来,都是现做的,你也随我们一起。”辜鞠热情邀请说,“这位是甄圆,逸雅孟魁郡人,以前也在曼方住过,可是入了程翰林的眼,直夸他温谨明慧、心窍玲珑,是可造之材。” 站在辜鞠身边男子,五官周正,穿着一袭深蓝厚缎,腰系羊脂白玉佩,脚下软羊皮履,甚是富丽贵气,他先前只是淡淡点头致意,听到程翰林三字眼中有了别样光彩,态度顿时变得和善。 “谷舫,曼方人士,岳风书院学子,是上届举人。”辜鞠继续介绍道。 温萦对这个书院不由感到亲切,萧伯父就在曼方当官,岳风书院是曼方最有名的书院,与德音书院齐名,萧椯就在此书院就读,她还偷偷在屏风后瞧过岳风书院的院长上门拜访,言语间充满对萧椯的喜爱之情,认为是将来的国之栋梁。 “是啊,甄贤弟不妨一叙?我家厨子做的荷叶鸡、青桔醉虾味道尚可。”谷舫也邀请道。 “何止尚可,那醉虾简直人间美味,酸甜不失鲜美,李明不擅喝酒,吃完了还打包一碟回去。”辜鞠笑道。“外面可吃不到,都是从谷舫家乡带来的。” “那行李岂不是很多?”温萦惊讶问。 “也就十来辆车。”谷舫语气云淡风轻,隐隐对自己家世有着骄傲,“甚好,甚好。”温萦若有所思夸说,谷舫见她识趣,笑容更加灿然。 她伸手朝上指了指。“只可惜现在天色已晚,万一闹着公公...还是明天聚罢。” “如今新帝继位,看这帮阉党还能猖狂到几时?”谷舫不满说,大书院出来的学子,眉宇间总是掩饰不住对宦官鄙夷。“不是他们把心都搜个鸡飞狗跳不得安宁,我们也不至于来这里躲清静。” 温萦暗想,原来掌柜说的清静是这个意思。 “幸好凶手抓到了,明日我们一起进都。”辜鞠说着就要挽她手往他房间走,“辜兄,我肚子有些不舒服,等会儿就来,你们先聊着。”她捂着肚子匆匆跑下楼。 客栈大堂后面的仓库,寄存着客人从全境各地运送来的货物。 温萦趁店伙计没留意偷溜进来,在货物间四处寻觅,仓库不能见火星,在门口和窗外灯笼照不到的地方,黑得几乎分辨不清物品。 只能通过触摸和嗅觉,来确定走过的地方。 布匹外包裹着的油纸散发熟桐油香味,旁边堆砌的木材用麻绳捆得扎扎实实,这边她刚才走过,转头拐进琉璃瓦当和油漆桶间的过道,书、香料,这是什么,刺拉拉的金属片,冰冰凉凉的玉坠,还缀有小圆珠子,她又伸手仔细摸了摸,心砰砰直跳,装着首饰的箱子竟然是开着的,还没人看管。 难不成心都周边只有杀人犯,没有小偷么?真是奇怪。 一个人影突然从箱子间站起来,身上穿的链甲发出哗啦声音,手上还抱着一大捆干稻草。 “这些都是公公的呀?”她连忙退后几步,尴尬笑了笑。“我是来调查凶,不...找醉虾的,你知道食物都存放在何处?” 府兵熟稔地把稻草塞进首饰间,头一直是抬着的,在审视她。尽管看不太清对方的面容,她却能感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。 “真不是小偷,我举人能偷东西?”温萦有些气愤说,这些宦官随扈还真是瞧不起人,她快步走到最近的窗户下,借着外面朦胧灯火,扒拉自己袖子以示清白。 第6章 他好像信了,伸手往右后方向的狭窄过道指了指,顺手扣上箱盖。 “多谢!”她话还没说完,府兵已经转身走往另一个方向,走路有些不利索,原来是刚才那人。“你脚受伤还是少走动巡视,免得将来落下残疾,另外我觉得那名黑衣女不像凶手,至少不是割脸的人,真凶对脸皮有癖好,不会蓄那么长指甲还染色,你可以委婉提醒一下你们公公。” 他停下脚步,略微侧过头,在夜色里给人一种奇异感觉,像一只眈眈逐逐的苍鹰,还是最强健那种。“不必客气,就当交个朋友,我叫甄圆!”她笑盈盈说。 “甄...圆。”他声音低沉,笑了笑。“我记住了。” 她刚一转身,脚踢到什么东西,捡起来一只玉坠,“诶,掉...”人已然消失不见,算了,做件好事,她放回箱子轻轻盖好。 喵,喵,屋顶上空,突然传来猫叫,吓得她一个激灵,全身寒毛竖立。“你在哪儿,喵?”重重桁木上并没有猫的身影。 叫声来自右后方,她沿路走过去,一股浓烈的桂花味,再是板鸭咸香,白酒的醇香,前面散冒寒气,果不其然,仓库里有一间冰窖。 方才听辜鞠说虾肉鲜美,便猜测可能是以冰块运送,她找到装虾的箱子,每只虾都仔细藏在冰块间,旁边还放着一只砸冰用的小锤。 凶屋作案手法,她大致知道了。 只是还要一点,最关键的一点...她凝视连排窗户,廊檐的灯笼光芒照洒进来,临近屋顶上的横木清楚可见,只有一处光中断了,两条相交的横木间有一团黑影。 喵...猫再次发出虚弱叫喊。 兴奋从她血管里荡漾开来,“卫妈!”她走到光线中断的窗户前,冲着楼上大声喊道。 “诶!”卫妈回应。 “我知道了!”她笑说。 忽然一根棍子,从身后朝她脑勺袭来。 第4章 :真凶 温萦瞬间蹲下,棍子挥了个空,她快速扑向对方双腿,将其拽翻在地,抢过掉落的棍子就往头一敲。“这点本事,还敢送上门来?”她讥讽道。 从小到大,她和萧椯不知互整过多少次,经常趁对方和人聊天分心时从背后使坏,对后背尤其敏感,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察觉。 “说,你为何杀人?”这双眼睛就是先前在门缝处窥视她的。 男子略微爬起身,嘴唇张开似要招供,突然上手猛拽温萦衣摆,也想使她摔倒,却未想她是有意站在他腹股旁,一脚朝他最柔软的地方踢去,接着又是几棍子招呼。 痛得他蜷缩一团,原地打滚,嗷嗷直叫。“饶...饶...命...我招我招” 外面伙计听见动静跑进来查看,见状帮忙制服男子,走到过道明亮处,方才认出这个满脸鼻血的人。“李举人!” 辜鞠他们也从二楼下来,看见这一幕震惊不已。“李明,甄圆,你们怎么回事?” 温萦拍了拍身上灰土。“这个人方才试图偷袭我,并认了自己是杀人凶手。” “是他突然拿棍子打我,还企图屈打成招。”李明矢口否认,伸手指向温萦说。“这个人执意住凶屋,在仓库里鬼鬼祟祟找猫,大有问题!” “凶案发生时,我人在明州客栈,有那里掌柜为证,难不成还有分身奔袭来行凶?”温萦看见他手背抓痕,冷冷一笑。 李明身体颤动,转瞬又咬牙发狠瞪她。 众人对他们两人为何深夜出现在仓库疑惑不解。“那女子不是自杀?”掌柜慌慌张张过来问。 她微微摇头。“我已经找到猫在何处,也知道它为何会在那里,掌柜劳烦让两个伙计取一副高梯帮我抱它下来,顺道把缠绕它身上的布绳一同取下。” “把这个人带回凶屋,我自会解释清楚。” 一时间,往日避之不及的凶屋,挤满了好奇的人们。先是卫妈抱上来一只满身血痕、瘦弱不堪的橘猫,而后掌柜又拿着房册进来,温萦却迟迟没有现身。 “该不会他打伤人跑了?”一名围观的举人惊觉说,见友人李明被打得鼻青脸肿很是不忍,楼上的朱衣男子也带人下来凑热闹。 “况且陆公公早已断明真相。”他见到朱衣男子,略微提高声量,“当时我们都在现场,这窗户爬不出去,外边走廊又有伙计在,横梁上凌乱绳痕也符合《洗冤集》的自缢特征,不是自尽是什么?”语气略带气愤,企图寻得认同。 朱衣男子却是神色漠然,不为所动。 “是啊,李明不是这样的人,说不定有什么误会?”其他举人也帮忙说。 “额...”辜鞠犹豫一阵,终还是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说:“甄圆是程翰林看好的学子,不至于会乱来,还是先等他过来再说罢。”同时也递上一张白帕,让人给李明擦血。 程翰林三字有着巨大魔力,在场的举人或惊或嫉,仿佛被他看中的人,就能青云直上,官运亨通。 “当真?”朱衣男子问。 “我老师都说,还是第一次看见程翰林被人逗笑。”辜鞠说。 这下大家都默不作声,继续安静等候,唯有李明额头渗汗。 楼道传来急促的跑动声,温萦抱进一个捆缚长绳的包袱。“不好意思,让大家久等了。”见众人疑惑,她清了清嗓说:“先前住在此屋的女子是被人谋杀,凶手利用冰和绳伪造了自缢假象。” 第7章 “如何做到?”辜鞠不禁走近,好奇问。 “只需分别在三个地点放置冰块,掌握好融化时间,随着它们依次融化发出声响,就能制造出无人在场的证明。”她向朱衣男子做了一个揖,随即开始还原现场。 先在屋内柜子边沿放置第一块冰,再在冰块上面放一个哐当响的首饰盒,紧接着把拿来的包袱,仔细垫在几案脚下,反复对着窗台调整位置,把包袱上的绳索抛扔出窗外,楼下仓库里的伙计接过,很快将绳索绷直。 全部做完后,她拍了拍手。“你现在可以上来啦!” 待店伙计出现在房间门前,长绳突然将包袱外布拉扯出窗外,几案也随之翻倒在散落出的衣物上,发出轻微沉闷声响。 “凶手应该是先对死者下迷药一类,此类药物很难用银针验出,也不会在尸体上呈现中毒症状,待死者昏迷后,将其吊挂在绳圈上,在桁木表面留下指印及绳索痕迹,并在脚下放置几案及包袱,使她不至于马上勒死。” 温萦见有举人隐隐不服,解释道:“之所以说痕迹是凶手伪造,是此桁木年岁已久,勒挂百来斤的重物极易留痕,” 随即指出木头侧面一条明显的绳索勒痕,人们纷纷走近查看。“若死者生前挣扎,不会只留这一条勒痕,若完全没动弹,则不会出现这么多凌乱灰痕,乍看之下的自缢特征,细察反倒成可疑之处。” “确实...”谷舫站上几案观察后,表示赞同。 她惴惴不安的心略微放下,继续分析说:“在布置完房间后,凶手快速赶到仓库,将从窗户垂落下来的绳索捆系在重物上,并放置在存放布匹上方的桁木表面,再在重物下搁第二块冰。 待冰块融化,重物从桁木上倾斜掉落,绳索就会迅速把房间里的包袱布扯下,使得几案翻倒,死者脚悬空被勒。 不得不说这个杀人方法,设计得很聪明。 仓库的布匹外包装的油纸防水,冰水滴溅在上面,不会对其造成毁损,且重物掉落在布上的声音,也远比落在别的货物要轻,只需事后及时将它们销毁,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。” 说到此,温萦略微停顿,估算时间差不多了。 走廊突然哐啷一声,柜架上的花瓶掉落在地砸个粉碎,人们赶出去看,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。朱衣男子见状,背着手笑了笑,他头不时会望向楼上,似乎还有别的事记挂在心。 辜鞠也明白过来,兴奋指出:“第三块冰就是放在花瓶底下,待冰块融化花瓶掉落,就可吸引店伙计过来打扫,制造无人经过的证言。” 她点了点头。“然而,人算不如天算。” 此时,屋里最先置放的冰块也化了,首饰盒掉落在地,发出哗啦声响。“原本凶手是打算利用房间内的响动,吸引店伙计过来察看,却未想他用的冰块实在太香,太好吃。 猫闻到仓库桁木上的冰水虾味蹿上去舔舐,结果被扯落下来的包袱布兜裹住,一同卡在桁木间的狭窄缝隙发出惊人惨叫,掩盖过其他声音。 不仅使这桩案子增添鬼魅色彩,同时也成为凶手的心头大患,如若不及时把布绳都处理掉,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真相。 然这个缝隙实在太中间,没有人帮忙扶住梯子根本无法取下,他只能靠墙攀爬上桁木尽可能地接近,但猫卡得太死,每次拉扯都会引来猫痛苦叫喊,只能暂且先割断绳索。 之后,每到夜深人静时,他都会潜入仓库尝试,这猫身上几道伤口就是他所刺,由于距离太远,力有不逮未能成功,手背也被猫抓伤。”温萦抢过李明试图遮掩的手掌,举起来给大家看。“只要对比这猫爪痕迹,就能证明他是凶手。” “原来如此!”众人感叹不已。 “至于杀人原因,可能相当老掉牙。”温萦拿过掌柜手里的房册,李明和死者狄芳籍贯都来自定云郡,不过一个是新科举人,一个是贱籍乐伎,两人前后脚住进客栈。“就交给县令审问罢。” 再次回到屋里,她头有些昏沉,辜鞠和谷舫硬拉着她庆祝几杯,还吃了好些青桔醉虾。 真好,她躺回床上惬意想,既可以帮到死者,还能得到大家敬佩,独自出来闯荡也没那么难嘛,将来考中进士穿上官服,站在朝堂吓萧椯一跳,说不定官做得比他还高。 眼皮越来越沉,梦回到小时候在自己家里,无忧无虑地奔跑,东摘一朵花,西逗一笼鸟,大大方方地盘腿而坐,和爹爹比拼食量,‘三碗...你吃了三碗白米饭啊,萦儿一点也不淑女,是个野孩子。’旁边的人笑话她。 她不在乎,爹娘也不在乎,梦境却碎了,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洞,幽暗而虚无。 夜很静,屋里漆黑一片,她听到外面滴答滴答的水声,雨快停了。 一股松香味飘散进来,等她意识到已经无法动弹,高大黑影推门而进,门锁形同虚设,轻易就掉落一旁。 他轻快走近,到床前坦然坐下,夜色下五官说不出的怪诞,浮肿而微微垂落,随即掀开了被子,解开她的上衣。 她想要发声却发不出,喉咙里像有浓痰卡住,头昏沉无比,男子突然把她抱起,紧紧扼在怀里,原本就呼吸困难,现在几乎要窒息。 “多好看的脸。”他低喃道,鼻息里带着强烈兴奋,在她脸上嗅了嗅。 是在仓库碰到的府兵声音。 第8章 “来人...”她试图叫喊,嘴巴却被大手捂住。 “真的如此简单?”他轻抚她后背,拍呀拍。“对凶案真相的调查,会不会太草率了一点,嗯?”黑暗中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调笑。 她咬紧牙关,拿出能使的最大力气握紧拳头,扳指里的银针冒出,用力拍入自己大腿,针上沾有蜂毒,剧烈疼痛使她恢复自如。“来人!”她反手一推,又用银针扎进他脖子里。 楼上楼下都有人跑来,链甲在楼梯道发出哗啦响声,男子站起身咧嘴而笑,露出残缺的白牙,转身从窗户蹿了下去。 温萦浑身发麻,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事。 朱衣男子带着人从门外冲进来时,她正举着蜡烛搜索柜子、床底、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,不可能,不可能...这个人比她还高大,怎么挤得下去? 第5章 :冤家 “有贼人闯进我屋,方才跳窗逃走。”温萦还举着火褶趴在床下检查,只见一双牛皮皂靴快步走向窗台,哐哐哐地大力拉扯窗门,突然砰的一声,拳头重重击在窗框上。 “给我仔细的查,所有人不准离开客栈。”朱衣男子朝着窗下大吼。客栈外驻守的府兵纷纷拔刀,其余府兵则开始在仓库、马厩、厨房等处搜查,客人都被闹了起来,怨声载道。 “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出去的。”她从地上爬起来,后脑勺撞好大一个包,这个人看上去清俊秀雅,没想到音量如此充沛。 他愤恨而又不甘地看向她,脸上忽然浮现出几分诧异,眼睛扫过她胸前,再盯着她脸...她顺着往下看,脑中电闪雷鸣,竟然忘记裹胸,单薄的中衣下有明显起伏。 温萦连忙双手合十,目光楚楚看着朱衣男子,跟来的府兵在房间其他位置搜索,没有留意到床边发生何事。 “你们先出去,我有话问他。”他沉着说。 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,“你究竟是谁?”朱衣男子像拷问犯人一般质问,颀长矫健的体格如一头精瘦豹子,微张的臂膀随时能把她控制住。 “甄圆...”温萦心虚说,瞟过他严厉眼神,不得不继续交代:“这个人在瑶瀚堂上吊死了,我就拿着他的名帖来参加科举。” 朱衣男子简直不可思议。“你随便捡一个人的名帖,就参加科举?” “真的,我父亲是私塾先生,以前教过我念书,他和我母亲过世后,前夫家待我不好,我跑了还到处派人抓我,只有男扮女装有官身在,才能摆脱他们追踪。”她语气极是诚挚,说完一两滴晶莹的眼泪滑落脸颊。 他却是脸色一变,警觉问:“那你和贼人是如何认识的?”似全然没听进去她说的话,一步步把她逼退到墙角。 “我正正经经举人,怎会跟贼人同流合污?”她理直气壮说。 “正正经经?”他好笑说,不时转头注意窗外情况,楼下府兵尚无所获,似在他意料之内,眉宇间积郁阴霾。 “秀才、举人都是我自己考的!”她说完,脸色又恢复哀求,小心拉住他衣袖。“公公,你宅心仁厚、见怪不惊、大人有大量...求求你千万不要检举我,将来有什么能为公公差使的地方,我一定义不容辞、尽心竭力效劳。” “公公?”他惊讶说。“我叫郑祈,是宫里的...” “郑公公?” “我不是...” 啊!她顿时有些尴尬,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,该晓得喝酒的时候,先问问辜鞠他们。 “那贼人为何进你房间,都做过什么?” “我在仓库找醉虾时遇到他,当时装扮成府兵站在首饰箱附近,或因我说黑衣女不像凶手,引起他兴趣就找来了,他说...我脸好看,抱着嗅了嗅。”见郑祈神色震撼,连忙为自己辩解:“我也只是好心,不想你们抓错人。” “你有没有看清他长相?”他随即又放弃道,“或是身体有什么特征?” “太暗了,且他应该戴着面具,那五官怪诞得很,但脚伤不像有假。” 郑祈猛然冲出房间,站在护栏前高声命令:“查,所有人都脱鞋检查。”总算走了,她刚松一口气,竟又推门回来。 “你小心,他还会来找你。”他意味深长盯着她颈项,好似沾上什么东西。 温萦走到铜镜前,右颈竟印有一朵拇指头大小的红莲,不知是什么染料,皮肤擦破皮了,颜色反倒更加冶艳。 “以往,他在被害人身上留下的都是白莲...” “要给我抓住,非把他全身淋成墨色不可。”她想到那人俯在她耳边兴奋的语气,又恼又恨。 “你或许脑子有些聪明,但绝不是他对手。”他笃定。 “你等着瞧罢!”——“此人身手灵敏,精通易容,行踪似鬼,且为人偏执,报复心极强,前永宁坊里正设伏刺伤他胳膊,转天被他潜入家中,割下脸皮缝上猪头,捆在木棍上扔烤炉烧,你最好别单独行动。” 温萦又摸了摸颈项上的红莲,微微发烫且刺痛。“方才他在楼上做了什么?”她情绪恢复冷静,“杀了黑衣女?” 正在恐吓她的郑祈顿时哑口。“你们早知黑衣女不是连环杀人案凶手?”她说时,从他充满阴霾的脸上得到肯定。 随即,拖着腿坐在席上,蜂毒这会儿发散得厉害,刺激得脑仁作疼,倒了一杯茶水给自己喝,表情仍维持冷静,甚至有两分伪装出来的从容。 第9章 郑祈想了一会儿,终于说到:“六天前,有村民跑到扶风县衙检举,说自己夜里迷路,在林子发现有可疑人,结果还没等到县令传唤,就突发心悸暴毙。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郊外搜查,昨夜在平安林发现黑衣女倒在草丛里,腹部中箭血流不止,救起后只在我耳边说‘是官,是官衙...”就昏迷不醒,等找到木屋时,地下室已经烧起来,只剩两具烧焦的尸体。” 温萦心下了然。“所以你们决定返回客栈,凶手极有可能是官衙里的人,甚至可能就是这几天跟随你们搜捕的外围人员,继续在林子里搜查下去毫无意义。” 他握紧了拳头。“我们以为已经抓住,至少是在控制范围之内,在之前几起案子里,他在宵禁期间肆意穿梭坊区,熟悉心都布防,就怀疑是内部的人。 而后检举的村民暴毙,便锁定在扶风县衙,从上至下,共计七十二人审问了三天,找到最有嫌疑的三人,但都咬死不认,本来昨晚是为搜查证据,没想到...”他说话时,一直在观察她,在探究她的眼神。 “你们还是把凶手给漏了。”温萦叹息说。“那为何要指认黑衣女是凶手?”她对此感到不解。 “陆公公赌他事迹败露会收手,我们在县衙展开调查后,他就再没犯过案,若是此时有一个口不能言,也确有嫌疑的人能顶替他的罪行,说不定他会冒险跟来,在她苏醒前将其暗杀,以了结案子。” “然而他还是得手了,在你们眼皮子底下。”温萦说。 郑祈仍在为刚才犯下的错误恼恨。“他易容成我脚受伤的随侍,进屋只送过一次茶,整个过程毫无停留,甚至没有接近过床。如若不是你那声叫喊,我们甚至没有发现黑衣女死了,无声无息躺在床上,像陷入睡梦一般。”他坦承道,随后抬起头来,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。 “你聪明、反应敏捷,如果有你的配合,下次一定能抓住他。” 温萦一喜,很感兴趣问:“不知有何计划?” “我们会把你安排进城中一间住宅内,到时你以女装示人,正常买菜逛街...”他认真思量说,客气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喝下。“放心,我的手下绝对不会泄露你身份...等他一找来,坊区所有门都关上,保管叫他插翅难逃。” “这事简单。”她笑着保证。 “是么?”他欣喜道,不禁微微晃头,打了一个哈欠。 清晨,窗外雾气还未消散,不少旅客已经急着想走,掌柜在旁帮着张罗,瞟向仓库不免叹气。府兵们接连抬出两具尸体,一具是郑祈随侍,被凶手扔进仓库的泡菜缸里,尸体已经泡得肿胀,另一具则是黑衣女,脸色苍白平静,像睡着一般。 众人吓得不轻。 查客栈里的人脚伤毫无所获,凶手像往常一样,逃之夭夭。 温萦下楼时,不自觉观察各个隐蔽角落,昨夜她几乎没怎么睡过,独自一人的时候,延迟的慌意上涌袭击她全身,总担心凶犯会再度推门进来。 果然,还是不要随便冒头,还没进心都就被人盯上,破案带来的兴奋顿时萎靡,只剩下一丝疲惫的落败,不要影响接下来的春闱考试才好。 “住郊外本是图清静,没想到比城里还折腾人。”辜鞠走在她身后,打着哈欠感慨。 “还是早些进城罢。”她心不在焉说。 卫妈站在楼梯口,看着她平安无恙才松了口气,府兵拦在那里不准人上楼。“哎哟,吓着没?”担心询问,连忙拉着她去吃早点。 “甄贤弟在心都可有住处?”谷舫坐在旁边几案,风采依旧,他家厨子端来热腾腾的松茸肉粥、糖梨火腿、凉拌三丝、桂花米糕等菜肴,邀请她和辜鞠同食。 温萦人虽坐过来了,却端着自己的油条米粥,她馋吃油条很久,自到了萧家,萧伯母觉得它油腻粗糙就再没吃过,出来后但凡遇上,她总要买着吃。 女扮男装真好,能直接拿在手里嚼,这可比每天早晨侍陪萧伯母喝一碗养身药膳粥,还得慢条斯理地咽舒坦多了,她正大口咀嚼,郑祈从楼上走下,差点没把她噎死,卫妈急忙给她拍背。 他目光有些许茫然,在府兵及随侍的簇拥下走过大厅,淡漠地扫过他们一眼,便往外面走去,县衙有人来了。 她硬把油条咽了下去,双眼泛着泪光,心里却轻松许多,看来昨夜给他下的忆迷散起效了,一种会让人失去短暂记忆的药,只要不经人提醒,就很难想起睡前一天发生过的事,以前她只见别人在酒里用过,这还是她第一次用,没有酒只能拿茶替代,效果也不算差。 李明被府兵押了出来,鼻青脸肿、委顿不堪,被粗鲁地转交给衙役。 究竟忽略了什么?她不由回想到凶犯的话。“到了衙门,县令还是会仔细审问吧?” “该走的程序肯定要走。”辜鞠说,“不过你分析得很明了,也算给新县令减轻负担,近来他可是被连环凶杀案折磨得不轻,上头给的压力很大,唉,科举学子可不像世家空降的那些人容易,脏话累活都做,出事第一个担责。” 他突然压低声音,“要是县令像昨日那般闹腾,最后却没抓住犯人,今日就该上书请罪,等候降职处罚了。” “我或许有什么疏漏的地方。”温萦思忖说。 “怎么会?”辜鞠大为惊讶,“猫、布还有他手上的爪痕,证据不能再确凿。” 第10章 “放心罢!”谷舫悠然说,“新县令可是三甲出身,没有上面的人瞎干预,不会断错案。” “是么?”温萦朝窗外看去,雾气消散不少,院子里的人也变得清晰,一名深青袍服、腰系黄绶铜印的年轻男子站在郑祈身边,他身姿英立,疏淡雅正,不卑不亢,一双眼睛透着明慧,皎若幽夜之清辉,正是萧椯。 一口小米粥险些喷出口,“我先去趟茅厕。”她慌忙起身作揖告辞,朝卫妈使了一个眼色,快步从后门溜走。 第6章 :平康坊 午后阳光正盛,平康湖畔水波潋滟,一片静谧安详之色。岸上屋宇比邻,绣闼雕甍,绮窗丝帘,十里繁花,香气阵阵。 偶有货郎提篮挈榼,叫卖花绳、胭脂、体香膏、篦梳之类,妙语连口,回荡巷道。 温萦听见声响,从香枝鸳鸯塌上起身,头仍有些昏沉,她许久没睡过如此柔软舒适的枕衾,不免贪眠了一会儿,清风徐徐,纱帘外熏香炉,白烟缭绕,荔枝香盈室,甚是清新馥郁。 卫妈在榻旁做针线活,见着她起来便倒了一杯清茶。这时,屋外一名年轻女子推门而进,一袭柔蓝色绸衣,婀娜娉婷,雅而绢妍,手提一个杂彩馔盒,看向温萦美目流盼,“甄郎,今日腿伤可好些?”声音亦很温柔,从容而娴雅地在案上铺好饭食。 “好得差不多。”温萦腿尚有些趔趄走往几案,年轻女子忙搀扶她坐下,“这些日,有劳萝菡你了。”她感激道。 尽管事后及时服食解药,但蜂毒对她身体还是造成不小侵害,刺伤的大腿连续作痛好长时间,严重时要拄着拐杖走路,近些日子睡得安稳些,精神方渐有好转。 “有甄郎在,也替我扫去许多麻烦。”萝菡淡淡一笑。 那日,温萦从维福客栈仓促逃走,幸而府兵眼熟她,见她和卫妈两人没有刁难直接放行,等进入心都,她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,尤其到深夜,周围会飘散一股淡淡的松香味,会馆的人都说闻不着,只有她能感觉出,为此每晚都睡不好,卫妈上来陪她,引来其他人笑话,说甄举人是个还没有断奶的奶娃。 直到,她在书肆碰到李萝菡来买书,帮忙赶走两个纠缠不休的地痞,受邀来此竹篱小院做客,她素有闻平康坊的香艳名声,本只是好奇参观,见院中环境清雅,仆婢温和有礼,就愉快住下。头天夜里,萝菡要随她一同躺下。“钱照付,你守着我睡就行了。”既然有人暗中窥视她,再多一个又何妨?她拉下纱帘安心入眠,萝菡怔了怔,便也接受。 平康坊奇奇怪怪的人太多,再没人指指点点她。 案上摆着桂花鸭、水晶脍、莼菜笋、蜜藕饼等菜,味道鲜香而精细,温萦才动了几筷,屋外又有人来,是李萝菡亲娘,穿深紫绸衣,皮肤姣好,余有风韵,提着一盅海参菌菇蹄花汤,远远就闻着香气,“刚好赶上了,这是萝菡她爹从郊外带回来的香猪,专供给那些世家贵族吃的,听说从小喂松茸和鸡腿长大,肉很是滋补养身。” “多谢李妈妈。”温萦笑说。 “甄相公年纪轻轻就考中举人,将来前途不可限量,万不可被这腿伤耽搁。”李妈妈亲昵坐到她身边,帮忙拿碗舀汤。 “还有两只鸡鸭让放后院里了,也说是吃人参汤蒸煮的白米长大,每天还有人专门在山里放...” 温萦脸色微微一变,李萝菡随即吩咐婢女把它们都宰了,脸上方恢复自然。 “这些要花不少钱罢?”她问,吃着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鲜美之处,或是从小陪萧伯母吃药膳多了,现在反倒喜欢吃一些简单烹煮的食物。 李妈妈摆了摆手,“都是她爹熟人拿的,真要花钱反倒不好买。”随又感慨说:“我家菡姐儿最是温和孝顺,不似她妹萝萏那般怪性,成日让人操心,见着你们要好,我们也好生欢喜,你父母不在,只管把我们当做...” “娘!”李萝菡把汤碗捧给卫妈,转头嗔怪道,“你不是还要到柳奶奶那里打牌?时辰不早,勿去迟了惹人怪罪。”说着便试眼色让婢女扶李妈妈起身,见着她走了,尴尬赔罪说:“还请甄郎见谅,我这娘...” “你娘很爱护你。”温萦并不介怀说。 李萝菡轻轻叹了一口气。“若是疼惜我,便不该生我。”转瞬莞尔一笑,继续侍奉。 温萦默默喝下碗里的汤,脑子里回荡母亲临别时说的话。“阿萦,萦啊,你不能跟我走,带上你我放心不下...一定要听话。”在被充入教坊司第二日,母亲就毅然决然投井,萧伯父想尽办法才带回骨灰。“谁能知道,子女能开出什么花?” “生下你,绝非坏事。”她拍了拍萝菡的手。 院外一阵罗唣,李妈妈急急忙忙跑回来。“又是那王郎,我说甄举人在屋,不好外出见客,他定要送上这个。”手里捧着一个锦盒,打开珠光宝气,是一支造价不菲的金钗。 “你为何要接过他的物件?”李萝菡急道,“赶紧给他送回去。” 这个王郎三不五时就会来竹篱小院拜访,先前在书肆遇到的两个地痞就是他手下,被温萦赶走后,消停一阵现在又来。 “我是不收,他怒着一张脸硬塞过来,说不要扔了也成。”李妈妈捶胸顿足说,“萝萏一走,竟又盯上你。” “他究竟是何许人?”温萦好奇问。 第11章 “一个人面兽心的无赖,仗着爹帮教坊司的孙公公管理郊外庄子,就在平康坊内横行霸道,绀珠、棠敷全被他糟践欺辱,一个投了河,一个下落不明,教坊司也不过问。 前不久萝萏气不过,背后骂了他两句就被他赖上,娘赶紧让她跟恩客去外地游山避风头,现在又来缠我。”李萝菡说着就好生气闷,红了眼眶。 “原来如此...”温萦沉吟说,取过金钗拉着李妈妈走到院门前,突然急厉吼道:“你这妈妈好不懂规矩,我甄某相看中的女人,也敢随便接外边男人送来的物件,可是当我死了?”用力把金钗抛扔出门外,李妈妈连忙哭声赔罪。 只听外面一声鞭打,马车扬长离去。 “甄郎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,万一他们日后报复...”李萝菡担心问。 “放心,这种事他哪敢告诉他爹,若是背后真的有依仗,也不至于今天才找来,无外乎是看这些天我都闭门休养,壮了他胆子。”温萦笑说。 夜幕降,风恬月朗,岸边杨柳染金,画舫停靠,千百琉璃灯火璀璨,连绵窗户丝竹起伏,此唱郑曲,彼跳绮舞,争妍献媚,香糜奢艳。 至于桥上,男女之间毫不避讳,挽手依偎,互诉情话。 温萦装作淡定欣赏风景,心脏砰砰直跳,她进平康坊是白天,尚未见过此等景象。灯火阑珊处,忽有一湖蓝衣男子携姬招呼她,定睛一看是谷舫,兴奋朝着她走来。“难怪在会馆、客栈都寻你不着,原来滞留于此。” 她顿时脸色赧红。 李萝菡站在一旁,手轻摇团扇,莞尔说:“甄郎近日微有抱恙,是故留在妾的小院休养。” 谷舫眼前一亮,“这位娘子是?”——“竹篱院的萝菡姐姐。”跟随他身边的姬柔声说。“不愧是你啊!不仅破案了得,连平康坊七艳也能结识。”说着就要挽过温萦的手,“走,我做东,一同去施珍舫喝酒。” “啊?”温萦连忙捂着肚子,正想要病遁。李萝菡先抢过她的手,就往怀里躺,撒娇道:“说好,今日是单陪我。” 温萦身子单薄,稍微摇晃才立住,神色犹是镇定。“谷兄真是对不住,改日再聚。”两人告辞,走往河边小道,等脱离视线,又一路小跑到清静无人处,总算松了口气。 附近院落里的桂树,飘落一地金桂,香气沁人心脾。“他也是举人,家境富裕,出门带十多辆马车,还有随行厨子,待人很是大方。” “嗯...”萝菡低声应道,并不太在意。 “我还认识两个,一个身材虽矮了些,但人很和气,总是笑脸迎人,还有一个嘴虽毒,但功课样样都好,从不需父母操心,也没什么不良嗜好,改日介绍你认识。”她尴尬笑说。 萝菡突然放缓脚步,眉头微蹙,神色很是凝重,一个转身跑开了。温萦以为惹她生气了,转头发现巷角有个单穿半臂花衫的老头正拿鞭子狠抽一名少年,鞭鞭有力,打得是皮破血溅,少年却铮铮硬骨站着,一声不吭,旁边好些穿戏服的人围观。 “周老板,青耕是犯什么错了?”李萝菡担忧问,态度极是和气。 老头冷笑一声。“人都在那儿练功,到处找他不着,竟躲回屋里偷吃。” 少年垂下眼眸,并不分辩。他身后墙角泼洒了一碗蹄花汤,海参、菌菇、枣子,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大快朵颐,同中午李妈妈端来的那碗一样。 “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!”萝菡怒扇少年一巴掌,“快跟周老板赔罪。”压着他跪地磕头。 “担不起,担不起,不如就算了罢?接他回去好生吃喝,将来巴着你们姐妹当个龟公也不错。”老头歪着头倨傲说,周围人一阵笑。 “是青耕不懂事,阿娘给他送汤,定是嘱咐他尽快喝,他脑子一时转不过来,才误了练功。”萝菡继续赔罪道。 老头仍不屑一顾。 “萝菡!”温萦沉着嗓音唤道。以前常有人说她板着脸时很吓人,一副生人勿近的森然感,她不知是不是真的,尽力不做表情,目光冷淡扫视远近的人。 一群人顿时就安静了,同时端正身姿,就连老头随着温萦走近,态度也逐渐和顺。“你是周老板罢?”她淡漠说。 周老板忙向她拱了拱手。 “这碗汤是我让萝菡娘端来的,惜食材贵重,嘱咐青耕早些喝,不知贵楼规矩误了练功,还望海涵。”她虽是在赔礼,每个字都带着锋芒,看向泼洒的汤时,又带着淡淡惋惜。 “不知是甄举人让带来的。”老头笑着赔罪说,顺手拍了一下少年的背。“这孩子一句话不肯说,还请甄举人恕罪,实是我们这个行当,一日都松懈不得。” 温萦点了点头。“台上一刻钟,台下十年功。这次纯属是我叮嘱失误,就勿怪青耕了。” “是...不不,举人也是爱惜孩子。”老头说。 “既然晚饭没了,大家也陪着在这里看了许久,不妨一起去吃个宵夜?”她拿出十块铜刀递给老头。 “甄举人真是大度。”老头接过钱,道谢连连。 温萦莞尔一笑,神色却是另一番态度,目光看得人直发寒,但什么也没再说带着萝菡离开。“怎么样,能吓着他们么?”转过巷角她偷偷问,眼睛还到处瞟,生怕被人瞧见。 方才模仿萧伯父,也不知学到精髓没有?他可是笑一下,就能让人双腿发颤,直扑在地,涕泗横流地求饶。 第12章 李萝菡眼中尚且含泪,噗嗤一笑说:“吓,吓人极了!” 忽然一个满脸黑花印记男子从墙边的小木箱里站立起来,吓得温萦哇哇直叫,连忙抓起一根铲子,男子高约七尺,身形精瘦,脸上刺满黥青,漠然看了她一眼,径直走往百戏楼里。 只余下一阵淡淡的松香味。 第7章 :百戏楼 百戏楼上有人听见尖叫,好奇打开窗户,以为是李萝菡发出的尖叫,看着旁边一本正经、有些局促的温萦,窃笑了一声,没有再理会。 巷道里堆放着铁环、木箱、砖块、石板,都是练习杂技用的。“练杂耍的孩子比唱戏还苦,灵巧的就不断挑战极限,笨拙的皮肉苦活少不了,二三十岁就一身伤,完全看不见出路。”李萝菡感慨。 “你见过有人能钻过这么窄的缝隙么?”温萦蹙眉问,双手比划出窗缝的宽度。 “世间奇人异士不少,有也说不定。”李萝菡说。 两人遂往正门走去。 大厅灯火辉煌,地上铺着红地彩织花卉羊毛毯,楼梯口置有两座青铜玄龟香炉,两侧柜架陈设雪青菊、红玫瑰、秋海棠等花卉,墙上则是挂着盘鼓舞、鱼龙曼延、走钢丝、喷火龙、吞刀、变脸、飞丸等百戏图。 不过,现在没有百戏伶人演出,里面大摆赌桌,彩骰骨牌掷案有声,立柱上张贴公告,公府演出,三月回归。 平康坊的伶、伎、乐工、仆杂皆隶属教坊司,凡事以官事为先,每到宴会密集的年底,名伶艺人都会被征召去,暂停对外演出。 有摇骰的美姬看见二人进来,放下准备摇晃的骰盅,上下打量温萦说:“这位可就是甄郎?你爹夸说风神秀异,如圭如璧,现在看还是夸少了。” 温萦心里开怀,随手推了半贯钱在赌案上捧场。 “我爹也在?”萝菡走近问,美姬点了点头,往二楼包厢一指。“和顾进一起,说是谈承包什么鸡鸭生意。” 围坐在赌案边的赌客望眼欲穿,“十娘可是快些摇!”有人央求说,被美姬那艳而厉的眼神瞪了一眼,随即收敛声。 美姬回转头,惊讶发现温萦所下的注。“六个一点,玉人儿可是投错了?”除她外,其他人都是投的大小。 温萦笑了笑,“试试运气。”先前那黑花脸男人从楼上一晃而过,她连忙追去。 楼上有许多华丽厢房,原本观赏演出的贵宾座,临时改成博戏室,半敞开的厢门烟雾缭绕,围坐着三四个锦衣华缎的男子玩牌,旁边陪坐着说笑的美姬,身后是宽阔的戏台,有不知名的伶人在踩细索表演。 其中一间房很静,坐主位的是一名朱衣便服男子,其他人都围绕他站着,他那俊美而玉曜的脸眉头紧锁,手里拈着两张叶子牌,似乎在思考什么。 温萦心跳险些停止,借着路过的侍从遮挡,快步走过去。郑祈竟然也来这里调查,看来那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确实出现过这里无疑。 只是结果可能要让他失望,那个凶手中了蜂毒没有解药,这么多天过去,不死也重残,说不定正躺在哪个水沟里被老鼠啃食呢。 头几天,她确实害怕凶手来找她,他实在太神出鬼没,难以防备,但随着自己体内残余的蜂毒发作,料想他也快了,神经就松弛许多,逐渐可以睡个安稳觉。 这样一个丧心病狂、毫无人性的凶手,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。 只是她很在意,那天夜里他说的是不是真的,冰虾案里她究竟忽略了什么?亦或是他是为拖延时间骗她? 走廊尽头,右侧小门虚掩着,通往戏院后台,里面光线昏暗,几个伶人正在热身,准备等会儿上场表演。 相较于唱戏学徒,这里的人身材都很奇怪。有一个瘦成皮包骨头,脸上戴着骷髅面具,身穿黑色裋褐,在几个铁环间来回穿梭。 一个胖得有六层下巴,肚子滚圆似冬瓜,站在搭得歪歪斜斜的高耸几案上练习抛球。 一个长得特别高,少说有一丈,脚下还踩着高鞋,大步走来走去,还有一个特别矮的,约四尺出头,一路追着高个子跑,每跑一会儿就夸张地大口喘息,顺势往前面滚上一圈,好不容易追赶上,高个子又大步走远。 只有那个黑花脸男子身材算正常,他站在火烛前检查一沓软皮面具,有男有女,有鬼有仙,每检查完一张,就在表皮撒上一层粉末,微风吹过飘来淡淡的松香味,随后再把它们都戴在脸上,对着铜镜仔细观察。 “诶!”温萦刚唤着,黑花脸男子就在驼背老人敦促下上了戏台,其他人见着一个书生装束的陌生人走进来,神色都相当冒犯。 她露出灿笑示好,目光停留在驼背老人身上。“小郎君,这是后台。”他提醒道,喑哑的声音比他的相貌还苍老许多。 “我想找变脸那人。”她尽可能舒展开肩,说话保持从容淡定,还在走近时刻意显露出衣袍褶痕里的羊脂玉佩,要是把李萝菡带上就更好,看上去更有排场些,而不是一个探头探脑、鬼鬼祟祟的年轻人。 “表演要去包厢看。”驼背老人客气说。“小史是个新手,要是明年三月份来...”刚说着,其中一间包厢就传来怨怪,一块骨牌砸到戏台上。“表演些什么鬼玩意儿,晦气!”一名男子骂骂咧咧说。 “让钻火的上来!”其他包厢的人附和。 第13章 驼背老人急忙帮那个瘦骨嶙峋的伶人搬运铁环,“又是那个驼背,你在这里多少年呐?哈哈哈哈...”有赌客笑说,他拿火烛一点,铁环蹿冒出熊熊火花,伶人开始演出。 小史一言不发,走回镜子前撕下面具。驼背老人看着他不由叹气,随即又去忙别的了。 温萦拿出一贯钱。“我想找一个能穿窗的人,谁能做到,这贯钱便是他的。”伶人们都莫名其妙看来,看到她手里摇晃的钱眼睛发亮,跃跃欲试。 她环顾四周,拿出木板演示大概宽度,他们又都忙自己的了。“知道有谁能做到也行。”又拿出几块零散铜刀。 驼背老人用手丈量了尺寸。“有个新来的小孩,筋骨软倒是可以。”他紧张而又小心翼翼说。 “要比我高的男子。”温萦补充说。 有人嗤笑了一声,仿佛她是故意来找茬的。 驼背老人再次端详宽度,摇了摇头。“纵使筋骨柔软如水,头骨也穿不过去。”伸手请她离开。 她不禁后背发寒,这个道理她自然知道,若非亲眼所见,也不会来这里求问。“真的没有人?名伶,以前在这里的人,没人能做到?”她仍不甘心问道,伸手递出两块铜刀,老人才停止驱赶态度,端详着她。 然而,一名脸上有胎记的女子却放下手里的画笔冲上前来。“仗着有几个臭钱,就来这里找乐子?是要人亲自表演给你看,夹得头破血流、命丧当场才满意?”边骂边推攘她离开。 其他人对胎记脸女人的行为也很意外。 “无意冒犯,我确实是见过...”温萦话还没说完就被踉跄推出门外,吃了一嘴的灰。“唉!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,如此看来确实没有人能做到,那个凶手难道是鬼邪? 但面具、松香确实出自这里无误,她转过头又敲门。 “小哥哥!”一个清甜的声音唤道,一开始她还未觉得是唤自己,直到那个声音又冲着自己这边唤了第二次,身旁没有别的人。 一个小女孩站在走廊拐角,从墙边蹿冒出脑袋,梳着两鬓,很是可爱。“我知道那个人,他以前偷偷表演过...” “是么?”温萦惊喜问。 “他头上抹了许多油,利用瞬间的冲撞,就穿了过去。”女孩说。 是了,那天夜里见凶手就觉得他脸说不出的古怪,应该就是擦了油,温萦暗喜,“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,去了哪里?”递上两块铜刀。 女孩接过钱,放进怀间。“他从不说话,人们都叫他哑巴,有一次本该他上台变脸,人突然消失不见,后来再没人见过他,不过他的东西还在储物间里。”带着她走往楼上阁楼,里面光线黯淡、随意堆放着道具杂物。 在窗外月色的照耀下,铁环、石锤、桌椅的影子都变得斜长,废弃皮影画上的虎、熊阴森可怖,微风拂过,尖锐的牙齿仿佛在动。 “就在那里。”女孩指了指窗户对面角落里的布袋,“其实我听过他说话,他经常一个人躲起来,模仿各式各样人的声音。” 布袋里装着油污钢丝、烂钳子、几件烧穿洞的衣服,温萦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,心里失落不已,这些都不会是凶手之物,他做事干净利落,不是一个会容忍有油污、破烂在自己物品上的人。 一个黑影突然从道具之间蹿冒出来,伸出两只大手想把她制服,转瞬,啊的一声,被她扳指里的银针扎进手臂,浑身抽搐在地上打滚。 女孩瞪大眼睛,惊恐看着她,门早悄然关上。 “这针沾了蜂毒,没有解药,不出三天会全身溃烂而死。”温萦冷声说,墙上的黑影飘忽不定,衬得她面容相当冷酷。“说,那个人叫什么名字?” “没...没有,我随口胡诌,只是想要你钱。”女孩退到门后,声音转变成年女人。“快招!”温萦严厉说,女孩说的煞有其事,必然是有原型。 突然,一股大力拽住她的脚踝,那个黑影男子忍着全身疼痛,把她扯翻在地。温萦一惊,她是中过数次蜂毒,对它熟悉且适应后,才能勉强自如。这个男子中了大量蜂毒,竟然还能动,女孩见势扑进她怀里。“解药肯定在身上!” 三人在地上拼命扭打,针刺掌来,拳打脚踢,稀里哗啦,温萦一边撞落杂物,发出声响吸引人听见,一边瞄准机会,把怀中一只小药瓶扔出窗外。中了针的两人惊惧不已,越打随着身体疼痛加剧越发恐慌,一直想往窗边跑,就在黑影男子爬至窗前探看,她连忙捡起地上石锤对准女孩。 哐的一声,门被人踹翻。温萦和女孩都瞪大眼睛,面露无辜看着郑祈,“是她!”两人都互相指控。 第8章 :设局 在郑祈示意下,府兵随即把小女孩控制住。与此同时,窗外砖瓦哗啦作响,黑影男子攀爬到外面捡药瓶,从屋檐摔了下去。 “在下甄圆,新科举人,被他们俩哄骗到阁楼,企图谋财害命,幸亏官郎及时赶到相救。”温萦放下石锤,感激地作了一个揖,正要走出阁楼,被郑祈随手扯住后领拎了回来。 阁楼分外安静,就连影子也不再晃动。郑祈看着她,神色严肃不解。 “我真的是被骗上...”——“你为什么要独自行动?” 她心如一撞,茶果然是不行,忆迷散没有起作用,他还记得那晚上发生的事,但他好像没有敌意,应该是不知道被下了药。 第14章 “要是人多反倒不好办了,本想找到线索再通知你们。”她说的也确实是实话。“郑郎官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,凶手又留下了线索?” “自那天起,他就没再犯过案。”郑祈说。“但这是他杀第一个人的地方,我们想重头再查过。” 她心里踏实了许多。“那个脸上有黑花纹的小史,还有刚才那个装扮成女孩的女人,询问他们说不定有线索。” “至于凶手本身...”她偷瞄了郑祈一眼,思忖自己把柄在对方身上,还是博取他信任为好,要是他自己查出来,只怕下一个要送官受审的就是她。“他中了我的蜂毒。”她嘀咕说。 “嗯?”郑祈疑惑看着她。 “就是上次他给我下药,我为了恢复自如就刺了自己一针,你也是知道的,然后那个针不小心也刺破他的皮,若没解药的话,可能已经毒发了。” “你在说什么?”他震惊不已。 “这样一个凶手,既然狡猾难抓,危害百姓,还不如趁早...死了的好。” “你确定?”郑祈再次问。 “六七成罢,也不排除他天赋异禀,侥幸生存。”温萦想到他能穿过窗缝,对有关他的事并不敢轻易下结论。 郑祈严肃的表情有些松动,像是悬挂了许久的心事稍稍放平,但眉头很快又皱起来。“还是要找到尸体。” “还有方才那企图抢劫我的人也中了蜂毒。”温萦从怀里费力摸索出压扁的半盒药膏,递到郑祈手里。“我出门在外真是为了防身,不是为害人。”她强调。 他接过药膏,不置可否,等走到二楼,她要转身再次被拎了回来。“随我回官署。” 温萦脑中一黑,见到萧椯可就大大不妙。“我知道有一处地方,比官署清雅舒适,就在平康坊,离百戏楼不远,不如郑郎官随我去,保证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她恳求说,晶莹澄澈的眼睛显得十分诚挚。 郑祈眉头依旧阴云不散,但在认真思量她的话。这次一定要让李萝菡多灌他几杯酒,加重忆迷散的分量才行,她思忖。 附近包厢传来李萝菡的声音,吓得温萦做贼心虚一个激灵,只听她在哀婉苦求道:“是我爹莽撞应局,扫了各位老爷的兴致,还请另寻一人代替,欠下的钱萝菡定会想法筹措。” 厢外围着好些打手,衣着松松垮垮、污渍斑斑,散发着难闻的汗臭气味,胖瘦不一的脸透着漫不经心地的凶狠,目光好似要把路过停下好奇的人剜掉一块肉。 厢内,有三个衣着光鲜的人围案而坐,其中坐正对面的人,长着一张瘦长脸,娴熟地挑着烟丝,神色冷漠而倨傲。 左边坐着一个满脸横肉、穿着武馆黑色袍服,主要是他在骂,说到动气时拿着五木在案上掷砸,口沫飞溅,震得站在角落的李萝菡父女二人颤栗。 右边是一个山羊脸的男人,他拘谨端坐,眉宇忧愁,对当前的局面有些无奈。 还有一个座位是空的,赌案上五木凌乱,不过从布置看,像是刚结束一局樗蒲。 几块橙灿灿的碎金摆放在案边,看得温萦瞪大眼睛又看了一次,确实是金子,这些人玩得真大。 另外的人都是站着的,有个年长者面朝戏台,欣赏台上的胖伶人站在摇晃的几案上抛扔彩球,下方有一高一矮两伶人围绕着几案追逐,不时碰撞到几案,使之更为摇晃。他态度最为闲适,衣着灰色簇新丝绸袍服,脸长而窄,虽是在笑,却透着锋芒。 仆婢们端茶放点心,总是第一个经过他,唤一声周老爷。 还有一个年轻人,看上去二十出头,穿着锦绣袍服,脸大而肥,五官却缩得像包子褶中心,扭曲而难看。 他露出油腻笑脸,走到萝菡身边,手里拿着折扇在掌心敲啊敲。“这事难办啊!” 说着,目光注意到包厢外面的温郑二人,看向郑祈的眼神无比凶恶、咬牙切齿。李萝菡也看过来,如同看见救命稻草般含泪奔来,紧紧抓住温萦胳臂。“甄郎!”她凄声唤道。 厢房内的人都一震。论皮相,温萦自是不差,身材修长,长得清秀雅靓,白净细腻,且有一种特别的清逸爽朗气质,一路上是人见人喜,士人富商都乐意同她结交。但论男子的英武,比起八尺有余的郑祈还差一大截。 她也转头觑了一眼,暗想今后绝不和他站在一起。 “我当是什么风华绝代,不过一个瘦弱书生,萝菡你这眼光...”那男人啧啧叹息。 李萝菡小声在她耳边说,他就是王郎。 温萦点了点头,遂感慨:“甄某人确算不上风华绝代,但王郎的脸可谓当世一绝,若是到那怪石林游访,不知情的游客还以为是特别展出。” 王郎一时没听明白,见不少人在憋笑,知道不是什么好话,怒目而视。“好你个酸书生,真当这里是你放肆的地方?” 拿着扇子冲过来要打人的架势,门前几名打手动作更快,温萦早已看好去路,抱起走廊柜架上的花瓶朝他们砸去,还没跑几步,只听身后哀唤连连,人都已被郑祈打倒在地。 郑祈俊朗的脸略微得意看向温萦,似乎是想向她证明自己实力,温萦又淡定走了回去。 王郎还站在门槛后,没有跨出,侥幸逃过。 “诶!”周老爷见势,连忙出来相劝。“不过口舌之争,何必伤了和气?” 第15章 温萦冷笑一声,这倒是一个会拉偏架的,方才要是她被打,只怕一声都不会吭。 随即,周老爷便告诉了事情原委,李萝菡又在她耳边补充了些。 原来萝菡的爹在给儿子送过汤后,就被熟人顾进拉来百戏楼谈鸡鸭生意,进了包厢,顾进就和坐着的三位赌客玩樗蒲,开始一直是赢,玩了一阵,肚子痛要去茅厕,就让他暂且顶上。 萝菡爹见筹码还很多,就应允了,结果没玩三局,筹码都输尽不说,还倒欠一些,顾进迟迟没回来,他就不想再玩。 三人大为恼火,说浪费他们时间,这么晚了再去找何人代替?好说歹说,才同意把钱结了,让他离开。 这才晓得,赌注不是铜刀,而是金子。三人拿出自己钱袋里的碎金,证实绝无说谎。 一共欠下五金,就算把他卖了也还不出。 于是就叫来包下百戏楼做赌坊的周老爷,让萝菡爹画押借钱,先还给他们三人,之后他凑好钱再给周老爷。 他不肯,就闹到现在。 “我们不是不愿意还,但那利钱太高了。”萝菡垂泪说。“若是七天内还不出,就要翻倍。”她看向三人,因为身边站着温萦稍微有了底气。“还望各位老爷通融,年底前一定把钱还上。” “我们又同你不熟,哪有这般道理?”其中一个赌客不满说。“没让他玩完十盘,浪费我们今晚组局,已经是通融。”j?? “要知道周老爷开设的赌坊,什么人都放进来,还个钱推推拉拉的,下次再不来了。” 周老爷脸皮一笑,若不是有外人在,那眼神只怕要更阴森。“我先垫着也可以,王郎也说能帮忙,但总该签个字据?”他恢复客气对温郑二人说。 “既然是熟人叫玩的,就把他找回来。”郑祈皱眉说。 “顾进回来,就不止是五金咯,当时他可赢不少钱。”坐着的赌客说。 “甄举人这般本事,不如就帮还?”王郎在旁讥讽说。 温萦边听,边掂量案上的五木分量,里面没有注铅,是正常的。从棋盘走路看,其他三人的路线,明显就是精于此道的行家。 该是先前他们放水,让萝菡的爹大意了。 她掏出钱袋,还剩三贯多,又摘了羊脂玉佩。“这个应该值两金,我院里还有两本孤本藏书,也是值三金的。” “诶诶诶!”其中一个赌客连忙打住。“什么孤本,我们这些粗人可不懂,还有你这块破玉,哪里值两金?” “我是相信甄举人的人品,不如由你帮忙签字,钱我先代还,等你典卖了再还我,七日内不收利息。”周老爷主动公道说。 温萦不由冷笑,这个局一开始就是为她所设。若是她签字画押,之后七天,周老爷便躲起来不见人,等利息越滚越高,再带打手上门要挟,甚至直接去官府把她名声搞臭。若是不签,也就称了王郎的意,直接把李萝菡抵他手里。 “这个呢,可值五金?”郑祈拿出自己的身上玉佩,一只麒麟雕刻得精致无比,水色极好,一看就非凡品,顺道也露出自己腰间官牌。 众人见是羽林左监,脸色骤然一变,这支宫廷卫队是由卫公公管辖,近来为查连环凶杀案,搞得心都各坊区鸡飞狗跳、人心惶惶,但凡有可疑的,便是要抄家的阵仗,后院的土都给掘六尺,谁敢得罪他们? “值,值...”周老爷马上说,不想招惹。 “那好,还剩六局就打完罢,别坏了规矩,扫了三位雅兴。”温萦松了口气,笑盈盈说。 三人神色微妙,本以为被破了的局,她竟然又主动钻进来。“如此,再欠就是甄举人的帐咯?” “自然,自然!”她承诺说。 手中的五木哐当砸下... 第9章 :一勺豆腐脑 樗蒲,以五木为子,有黑有白,其中五子全黑称为卢,四黑一白为雉,往下还有枭、犊等,本朝玩法是,玩家将五木握于双手掌心,以所掷出的点数,在棋盘上行进,行至敌棋处,可将敌棋打回起点,并再获一回合,行至己棋处,可堆叠一同移动,以谁的所有棋子,最先抵达终点为胜。 玩这个游戏,一对一玩,存在一定运气成分,而若有熟人之间打配合,其中一人直线前行,其余人追围绞杀目标对手,那可真是惨不忍睹。 因此,萝菡爹见情势不对,立即要求不玩。郑祈对温萦的行径大为震惊,试图拉她起来未果。 五木从她手里滑落,二黑三白,杂彩。她笑了笑,萝菡在旁险些支撑不住。三人见她运气不佳,心一狠,索性要赢她三份钱,好早点结束战局。 未想她却如蛇一般在后方盘桓缠绕,紧咬不放。 片刻功夫,三人的棋子竟然都被她打回原点。等她开始领先,便如千里马一骑绝尘,所投出的最差也是三黑二白。 运气,必然是运气,他们神色惊讶,明白自己大意轻敌。第二局,他们不敢再掉以轻心,彼此眼神示意,山羊脸赌客率先投出五黑领先,一路往前。剩下两人紧盯她的棋,却...反被吃了。 她越掷越稳,十次中有九次是四黑一白,只有临近终点,才会出现一次失误。 到底还是一个新手,快到终点就心慌啊,围观者不免想。 然而这局,还是她最先走到终点,若非这几块五木是赌坊自带的,正怀疑是出老千,人刚起这个念头,她掷出第一次五黑,卢。 第16章 之后,每一次她松手,五木掉落在棋盘上,他们都要颤栗一次,耳朵嗡嗡作响,冷汗直冒,自她投出第一个卢,就再没有其他花色。 赢棋越来越快,山羊脸止不住拿巾帕擦汗,眼睛不时瞟过王郎。 不到半个时辰,三人输给她快一百金,可在城中买下一间四合院了。 “不玩了!”满脸横肉的大汉心慌烦躁说。 “这怎么行,没玩到十局,岂不坏了各位兴致?”温萦惊讶说,整个包厢的人都不作声,极为沉默,静到能听见旁边包厢搓玩骨牌的声音,戏台上的火光闪过,映照得三人阴郁惨淡。 “还是甄举人厉害...”萝菡爹正夸道,被她冰冷的目光吓得噤声。 “那就结钱罢!”她手指轻轻敲击案桌,三人掏空钱袋,取拿银腰带、玉扳指、嵌珠头纱冠、乌金护腕,按照他们自己估算的价格,也不过才十七金, “还是把这些破烂玩意儿去当铺典当了来还周老爷。”她摊出手看向周老爷,后者阴沉着脸令人取来九张价值十金的钱票,还有一袋碎金,结清账后拂袖而去。 “你别高兴得太早。”王郎气急败坏说。 “你还是替他们想想,这笔钱怎么还给周老爷罢。”温萦悠悠然道。“可别还迟了,小心亲爹卖了都不够。” 她拿出一块碎金,掂了掂重量,随手朝过道窗外的湖畔扔去,连打了七个水漂,看得其他走出来的人目瞪口呆,随即又拿出一块,不慎砸中了道路旁的树。“哎哟,是金子。”路过行人惊道。 待她还要扔,被郑祈拦住,“夜深了,下水容易出事。”她才放下钱袋,转而把钱票折成纸鹤,轻轻吹往窗外树上挂着。 那可是十金!平民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。 身后围观的人匆忙下楼,跑往街上你争我打的抢着爬树。其他路人见先前楼上抛下来金子,现在又这么多人抢着爬树,肯定是有宝贝,也涌来围观。 见她又拿起一张钱票折,萝菡爹再按奈不住,扑通跪在地上。“多谢甄举人救命之恩!萝菡跟了你,余生也有依靠了。” 他使眼色,让萝菡也跪。萝菡在平康坊应酬多年,不是没见过人拿钱票当纸烧,但随意就把十金抛扔出窗的人还是头回见,一时间愣住。 温萦望着窗外,清冷一笑。“那我救了你,该如何回报呢?” “老爷大恩无以为报,唯有当牛做马...”萝菡爹说,看着她随意把钱票放在窗台,心头一紧,要是一阵风吹,可就都没了。哪怕漏点给他,给他女儿,鸡鸭的生意就不用愁。 楼下的树枝哗哗作响,已经蹿冒上好几个人,倏忽,掉下去一个,摔断了手,哀声连连。 “当牛做马倒不必,你输了五金,纵使你女儿日日陪客,一年也赚不回这么多,要是碰到像王郎那样的虎狼之徒,没过两月就香消玉殒。”她说。 “多亏...多亏遇到甄举人。”萝菡爹心虚说。 “那我就要你一只腿罢。”她说出这句话时,已经抄起走廊柜架上陈列的铁如意,朝他左腿膝盖敲去,惨烈的叫喊声一度冲淡了楼下的狂热。“记住了,以后别什么位置就一屁股坐下。” 百戏楼的人见着温郑二人走出,纷纷避让。“确实,有赌瘾的人很难改。”郑祈感慨说。 “只望他日后下雨天膝盖作痛时,想到此时此刻。”温萦说,随即玉佩还给他,“多谢相助。” “那些钱票,你不要了?”他好奇。温萦放在窗台上,就没再管。 “我清清白白举人,哪会用那些脏钱?”她满不在乎说,晃荡手里的钱袋还剩三贯多。“走,请你喝酒,听说聚福楼的烤鸭很好吃。你想问什么,我一定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笑容明净轻松,如今伤已经养好,只需把眼前的人解决,就可以安心备考了。 这次一定要把他灌倒才行。 郑祈似也被她的笑容打动,眉宇间的阴云少了些许。 临湖的街道上,有人抢到钱票,其他人得知是十金,不知是谁下黑脚扳倒那人,一群人又涌上去哄抢。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,百戏楼屋檐瓦片哗啦往下掉,有人砸落在地,穿得是王郎的衣服,先前跑下来抢钱的打手们上前查看,手里还握着小半张钱票。 翻转过来,一瞬,哗的一声,人群散开,王郎胸口中刀,尚且龇牙咧嘴,但脸皮没了,只剩下狰狞的血肉。 “是那个割脸凶手!” 所有人都吓得不轻。郑祈拔腿冲上前检视王郎。 怎么可能,温萦浑身发麻,那个凶手竟一直在楼里,烟雾缭绕的窗台上还站着一个人,是山羊脸赌客,他脸色惨淡看着她,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恐惧,嘴唇微微开合,身后忽起了一阵风,松香味飘散至她鼻中,缓缓转过头,一只残破的大手捂住她嘴,另一只手臂遏制住她咽喉,猛地拖入巷道中。 她张嘴一咬,牙齿好苦,这个人竟然在掌心涂了毒。 “你绊住王郎,可是等得我好着急...”那个熟悉声音说,可恶,百戏楼的驼背老人竟是他伪装的,如今换成一身小贩衣服,头戴箬笠,赤脚穿草鞋,一点伤也没有。 “放开...”她几乎发不出声,越是挣扎身体越无力,凶手取掉她大拇指上的扳指,把她塞进一辆头两层装着豆腐脑的木桶里,中间几层是特制抽屉,只有一半宽,也都装着豆腐,桶内供容身的空间非常窄,刚好把她卡住。 第17章 “豆腐脑,豆腐脑...”他推动木车沿街叫卖,“又香又嫩的豆腐脑。” 车在坑坑洼洼的青石路上前行,木桶不停晃晃悠悠,她人越发昏沉,随着一阵颠簸,她头撞向抽屉,费了好些力气,才勉强使自己牙齿卡在抽屉沿上。 心稍微放松。 凶手精心设计的机关抽屉,反倒给了她逃生机会,等天亮出城门之际,她就用牙把抽屉推出桶外,吸引城门守卫的注意。 “停下!”外面传来郑祈的声音,一队府兵跑来,脚步声整齐有力。‘有救了!’她牙齿、舌头齐上,推动抽屉外移,渐能看见外面景象。 郑祈凝视卖豆腐脑的老人良久。 凶手驼弯着背,露出的手腕都是皱巴巴纹路,一双赤脚无伤。“郎官,可是要喝碗豆腐脑?”他沧桑的声音问道,一手推回滑开的抽屉,端开第一层快卖完的豆腐脑,从第二层舀了一碗。“新鲜的,很嫩。” 她牙齿险些被撞断,再想用力,抽屉已经被凶手抵住。 “端好!”郑祈说,只听一名府兵上前,放下两块铜刀,端过碗。一群人转而巡查其他地方。温萦气得发疯,难怪这么久没抓到凶手。 倒霉,真是倒霉,就不该把机会浪费在他身上。她要是死了化作鬼,非得在郑祈耳边怨念七天不可。 车从小巷转往宽阔平整的石板路,沿边的酒楼丝竹声飘扬,她被关在桶里,听着有一丝凄清哀凉。“豆腐脑,又香又嫩的豆腐脑。”他继续叫卖着。 街上又有官兵路过。 “来两碗!”客栈大堂窗边坐着的人喊道。凶手一边给他们舀,一边听他们在聊:“吓人啊,竟还没抓住。” “幸好死的是王郎。” “听说还有人失踪了,是个举人。” 四块铜刀扔到木桶盖上,还没来得及盖好。“老人家,给我也来一碗。”一个沉稳却清澈的年轻男子唤道,如同夜幕破开的一道光,整条街都沐浴在清辉里。 “郎君,只还剩一些边角料。”凶手沧桑说。 “没事,尝尝味道。”年轻男子笑说。 盖子再次缓缓打开,凶犯从顶层舀了一碗,她拼命想要挣扎,身体却无法动弹,咬牙声也被锅碗瓢盆声盖住。 两块铜刀安稳放在木盖上,“辛苦老人家了!”车再次滑动,一瞬间,她只剩下绝望......咔哒一声,木车险些翻到,凶手慌忙逃窜。 外面传来一声遗憾的叹息。“你肯定先前拿针扎过他了。”年轻男子推开两层豆腐,正是穿着便服的萧椯,他中指戴着的扳指冒出一枚银针,还没来得及拍进凶手身上,随即,他笑吟吟喂她吃了一勺豆腐脑。 第10章 :扶风县衙 扶风县位于心都郊外,辖区多是世家贵族的园林庄子,沿途花木繁盛,瓜果累累,风景秀丽,却少有人烟。偶有护院巡逻,对所经车辆皆是冷色。 一直到抵达县衙,才略有人声,周围房屋宽阔平整,居住的都是贵族家体面的管事及外地来做生意的商户。 温萦被人从侧门抬进县衙,一路穿廊过院,渐变幽深,渐有花香,水缸里种莲亦养鱼,花圃菊花正盛,树有棠、桂、梅、梨,风过落英缤纷。 唯一不和谐之处,乃后院走廊竟然养着几笼鹦鹉,她虽周身无力,仍寒毛竖立,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,她最害怕长尖喙的禽类。 从小侍奉她的侍女平乐迎上来,立即带她去泡了一个药浴澡,边哭边絮叨这两年发生的事,她默默听着,在床上躺了一个上午才恢复知觉。 萧椯一直坐在书案前,悠悠然地调色作画,每次抬头看向她,都不禁觉得好笑。他并不似外表那般温文尔雅,文质彬彬,向来爱幸灾乐祸,喜欢看她出丑,这次可真是倒了大霉落他手里。一等可恶是连环凶手,二等可恶是不长眼的郑祈。 “表小姐!”平乐见她怒气冲冲起床,突然失声尖叫道。温萦拖着还在发麻的腿走到书案旁,率先发火。“你不去抓凶手,竟坐在这里看我半天笑话,县令就是你这般当的?” 他扭头探了一眼她脖子上的红莲印记,嘴角又微微上弧,继而摇头故作叹息。“看来独自生存的能力也不怎么样。”他评价道。 “啊!”平乐再次发出尖叫。 温萦伸手掐住萧椯脖子,掐得他脸色涨红,缓缓放下手中毛笔。这时她才注意到,画纸上是一个高个瘦弱的男子,脸颊瘦削、颧骨突出,受过黥刑,神色极其阴沉。 旁边还有一幅画好的人像,是昨晚凶犯伪装成的老人,面容、体态、穿着打扮,无一不吻合。这两幅画像上的人都有一双相同的,锐利如鹰、令人发寒的眼睛。 “你猜的?” “猜的。” 但她觉得他猜的很对,这个凶手就给她如此印象。“他牙齿残缺,手掌有旧伤和老茧,左脚掌有伤。尽管他擅易容遮掩,但只要仔细辨别,定能识破。”随即把笔递回他手里。 “特征太多...”萧椯并不动笔。 温萦一怔,诚然,万一这些特征是凶犯故意做出来的假象,以此严苛条件寻人,反倒有可能放走他。但脚伤无疑,这么短的时间伤疤不可能完全复原。 遂自己拿起笔,模仿萧椯笔迹在画像旁附注三行小字,标明可疑可查。 “这字...”迎上她凌厉的目光,他笑了笑。“可。” 第18章 “要被我抓住,定给他全身扎满蜂针,灌脓溃烂而死。”她仍气愤难当说,要求萧椯把剩余的蜂毒都给她。他有自己的宅院,调配起来比她容易。 “凶犯怎会得到解药?”他不禁好奇问,蜂毒是两人陪萧伯母到山里治病时,从神医书房的毒典里窥来的,配方他们调改过,解药只有他们知道,从昨夜凶犯反应看,明显对扳指扎针的方式有所警惕,若是之前中过蜂毒,不该现在还能行动自如。 “可能是客栈那晚,从我身上摸走的。” 他皱了皱眉,脸上闪过一丝阴色,示意平乐退下。“这个凶犯不出意外是罪犯之后,从小生活在平康坊,受过非人虐待,性情偏激阴戾、自卑自负、睚眦必报。” “他进平康坊的年纪应该不算太小,身上有一股官家气度,不然装府兵、衙役不会那么像。”温萦思忖说。那种压迫感令她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紧张。 萧椯认可。“是,他有着从前生活的记忆,为此不甘、激愤、嫉妒,因自己受过黥刑毁容,对完好容貌有偏执,就想收集。” “那不该...”温萦觉得不对。“若是如此,他为何不直接取郑祈的脸?又为何要割王郎的?”她想到王郎惊世丑容摇了摇头。 “收集。”他强调说,“长相特别美或是丑,不同职业都值得。”萧椯也喜欢收集阴森森的傀儡皮影,深夜在月下摆弄它们讲故事,也算是惺惺相惜了,她暗想。 “第一个死的是百戏楼班主,听人形容长得甚至狰狞丑陋,第二个是退隐名妓,容貌疯传年轻绝美。第三个是妓女老鸨,曾因客人冲突瞎了一只眼,第四个是护院打手,脸被雇主的烙铁烫过。在案件展开调查后,凶手消停过一段时间。 而后,他走出平康坊,杀的人就更多,更复杂,富商、里正、府兵、村民...且越杀越兴奋,上月初九,他一夜之间跑了半座城池,连杀两人。” “这次,他或许是想收集一名举人。”他调侃。 “他知道我是女子。”温萦指出说。 “如此,不是更特别?”萧椯虽是在笑,这是他从小养出的文士气度,不惊不怒,疏淡从容,但眼神里却有恼,她看得出是针对她的,不告而别、冒失惹祸。 “我不会拖累你,要是事发,你只当不认识我。”温萦说。在萧家,她从未光明正大踏足过前院,也未出席过任何宴会,除了几个近得不得了的女眷,就连府中许多仆人都未见过她,只知有远亲表妹这样一个人,一个上不得厅堂,萧家人不会谈及,永远只能活在阴暗中的女子。 “郑祈还指望通过你,再次诱得凶犯现身。”他冷笑说。 “你们商定好了?”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,快步走到窗前探看,“其他人知道我身份么?”院内花草葳蕤,宁静安宜,并无府兵影踪。 “只以为你是被凶手盯上的甄举人。”他卷好画纸说。“凶手不现身,他们也不现身。” 还好,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男子袍服,应该是萧椯的,宽大了些,有着熟悉的沉香味,萧伯母以前常让她帮着熏衣,初闻清醇甘甜,如莲花、梅英、鹅梨、蜜脾之类,细闻又带着微苦,清透提神。 “总之,你们不能泄露我的身份。”她极为认真说,心很慌。 萧椯亦不退让,无论凶手抓着与否,过段时间‘甄圆’都必须从世间消失,这事没得争。”说话摆出大人的强势态度。 在相距不远的偏院里,花圃萧瑟零落,只剩杂草还坚挺着,大树经过修剪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。 院子外有一队全副锁甲的府兵,个个高大而阴沉着脸,凡有一丝风吹草动,便声势浩大地探查,吓得县衙役仆纷纷绕路而行,连瞧也不敢多瞧一眼。 院内的房间窗户都装有铁栅格,缝隙狭窄连老鼠也钻不进,两名褐色丝缎的年轻宦侍站在铁门前,见到萧椯直接上手揉搓其脸,确认无误后,其中一人轻慢地“嗯”了一声,才放他进去。 陆公公坐在案前,一边捋下巴粘的花白胡须,一边听医官回禀山羊脸赌客的伤势,他因吸入过多毒烟,昏迷不醒。 周围站着的人还有郑祈等。 郑祈一看见萧椯,就热切想问话,随着陆公公端起白玉茶杯,而停下脚步,客气一笑。“那个甄圆如何了?”陆公公拖着尖细的嗓音问,顺道呷了一口茶,略微抬起的眼皮,流露出阴恻恻的审视目光。 他被宫里的人视为探案高手多年,近来却屡屡受挫,一是因抓不着连环凶手,二是因甄圆推翻他在客栈的密室断案。即使是跟随他多年的随侍,碰上他如此阴郁心情,也不禁背脊发寒,战战兢兢。 “已经苏醒,并无大碍,院里的府兵也都潜伏好,但下官以为凶手可能更在意此人。”萧椯觑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山羊脸赌客,语气平和说。“不如多调派些人手过来这边?” 昨晚郑祈他们找到山羊脸赌客时,他尚且还清醒,供述说他本是去找王郎讨要赌资,但王郎搪塞推脱欲下楼离去,见着走廊迎面走来的百戏楼老头突然震住,好似有把柄在对方手里,一同到厢房说话。 他担心还不上钱,就在门口守着,但老头出来许久,也不见王郎踪影,于是进屋查看,手轻轻一触碰门,瞬间被房梁桁木上的绳索拉扯开,厢内的香炉烟雾缭绕,捆缚在王郎身上的绳索突然松脱,使其跌出窗外。 第19章 他惊慌跑到窗前查看,只见那个老头把围观的甄圆绑了去,却未想自己在厢房内也不知不觉中了毒烟。 郑祈他们进屋时间短暂,吸入毒烟不多,服过清瘴解毒丸很快恢复,但医官说,山羊脸赌客的情况不容乐观,轻则卧床静养数月,重则终身瘫痪。 陆公公自然不在乎,迫切想得到更多线索,遂令医官扎针下猛药,务必使其马上苏醒。此刻,山羊脸赌客头上扎满银针,屋里弥漫着苦涩药味。 “萧县令是看不上羽林左监的府兵?”陆公公轻笑说,接过萧椯的画纸扫过一眼,随手拿茶杯压折住。“画得倒不错,只是臆想丰富了些...” “我们调查了百戏楼近十年档案,并无人失踪出走。”随侍宦官说。 “死亡呢?”萧椯问。“若是一个默默无闻、值不了多少钱的伶人失踪,与其上报教坊司,受到上司责怪,不如直接报病死来得省事。” “死的人也都去查证过,无误。”随侍宦官补充。 “探花郎平日里便是如此行事?”陆公公不由讽刺说。“你们士人不是最注重风骨。怎生偷奸耍滑的手段都这么娴熟?那个甄圆把李明鼻子都打坏了,逼迫他承认杀人。” 郑祈帮忙缓颊说:“是李明偷袭在先,且客栈旅客见过他鬼祟潜入库房,手上猫爪印也都吻合。” 陆公公却仿佛没听到他所说,仍旧不依不饶。“萧探花最好再细查一下衙门内部人员,别随便推到一个默默无闻、口不能言、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伶人身上。若是事后查出,凶犯或是其同伙曾藏匿于扶风县衙内,我想令尊萧州牧也保不了你。”锋利的目光有如刀子般刮人。 萧椯神色无澜,只淡淡一笑。 第11章 :潜伏 伴随一声痛苦呻吟,山羊脸赌客从昏迷中醒来,鼻孔流出黑血。医官也觉得自己下手重了,还未扎完的银针,又收回针包里。 “我做了一个噩梦。”他的声音痛苦,充满浓痰的粗粝。“那个凶手的眼神,我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...是他,绝对是他无疑。” 郑祈连忙取过画纸,把沾湿茶水的画像拿给床前给山羊脸赌客看。 他摇了摇头。“那人是王郎的客人,新帝继位前,官府严禁妓女营生,平康坊只做歌舞演出,” 说到此,陆公公非常认可,“先帝和贵妃向来反感此。”神色颇有感念,追怀过往。 “王郎就作为中间人,提供私宅给有需求的贵客,那人常来,比其他客人都更为警惕,每次都戴着黑纱帷帽,穿着同一件灰色织金云纹丝袍,只有一次他在后院为摆脱棠敷纠缠,匆匆从后院逃走,没来得及遮掩,我永远记得他撞见我时,那惊恐而又阴戾的眼神,仿佛当场就想把人活剐了。 在这之后,我在扶风县又一次看见他坐马车上,沉静文雅,不复阴戾,原来他...”山羊脸赌客收住口,打量了一圈屋内的人,目光最后锁定在陆公公身上。“公公,可是能保我?” 陆公公对他的叙述起了极大兴致,这才是连日来他想要听的。“都先出去!”他吩咐说。 门随即被关上。除了陆公公和山羊脸赌客外,其余人都暂且到院内等候。郑祈见萧椯独自一人走到大树下晾晒画纸,似乎对茶水染晕字迹有些介怀。 和煦的阳光照耀下,萧椯有一种谦谦君子的温润感,端方、知礼、克制、内敛,一双眼睛透着明慧光彩。据说三年前殿试,大臣们很欣赏他的谈吐风姿,但司天监说他生辰八字同文贵妃相克,当时文贵妃身体已经很不好,因而先帝改选另一位宋浩做状元。 一阵风过,吹来附近院落的桂花馥郁香气,还夹杂些许菊、松的雅淡之气,萧椯皙白修长的手轻轻抚过树枝,神色似欲笑而未笑,树枝的阴影遮掩住半张脸,有些阴沉沉的。 郑祈不由想起客栈那天,萧椯觉察他中了迷药,客气请他进屋里,关门后立即变脸,朝他头泼冷水,施扎银针,字字强势逼迫,令他逐步回想起,头天夜里所发生的事。 当时萧椯的眼睛流露出的兴奋、残酷,比之陆公公更胜,与此时树下站着的文雅守礼、有些落寞惋惜的他相比,俨然是两个人。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,破案的人都这样。郑祈摒弃脑子里这一丝无关紧要的疑虑,走上前去。“陆公公只是查案心切,别把他话记挂心上。” “若凶手真出自扶风县衙,萧某自当领罪辞官。”萧椯并不焦虑,自出来后便专注眼前的画纸,没有一次回头好奇屋内情况。 原本巡逻半天,有些松懈的府兵,见着官员们都到院子里,又开始郑重其事地四处检查。 “甄圆也是这般想?凶手是百戏楼的人?”郑祈继续问。这才是他关切的事,他未怪过甄圆在茶里下药,他知道甄圆女扮男装的秘密,并言语胁迫她作为诱饵帮忙,而昨天在平康坊发生的事,证明甄圆的顾虑是对的,他没能护住她。 若非萧椯正好也在,及时截留住凶手,后果不堪设想,对此心里很是过意不去。 萧椯虽未答,神色却默认。 郑祈心便定了定,出言宽慰说:“方才那赌客所言,可能是因欠下一大笔赌债,为求陆公公庇护,随口胡诌的。” 萧椯一笑,清冷的目光打量他。“你很信任她的判断?” “她很聪明不是?观察入微,判断精准,就连随便玩樗蒲,也能很快掌握窍门,若是她是个...”若她是个男儿,该是要建功立业、端委庙堂,但现在确确实实是个举人,郑祈想。 第20章 “那是她在家苦练的。”萧椯不以为然说,“整天拿着五木哐哐砸,砸得人耳朵疼。” “你们是...如何认识?”郑祈好奇问,从昨天两人的眼神交流,便知他们关系匪浅。“她为何要参加科举?” “她是家母的远房亲戚,父母双亡后投奔我家。”萧椯说。“见我考了探花不服气,就也要考。这事还请郑郎官勿与他人知晓,此事了结后,我自会带她回去。” “是么?”郑祈不禁有些失落,如若她真是个男儿就好了。“还劳烦萧县令替我给她道个歉,昨晚是我疏失。” 府兵突然高声呵斥住朝院子这边走来的快手和杂役,一齐拔刀把两人围了。“小人是来送药的。”杂役颤栗说,手里的药汤吓得抖落小半。 医官听闻,赶紧接过药,待府兵点头,杂役鞠了一大躬,转身跑了。快手仍旧站在那里,表情极是僵硬,但身上的衙役衣袍让他保持一定克制。 萧椯不急不缓走去。 郑祈挥了挥手,府兵们方才避让开。 “县令,那姓李的女子仍站在衙门外不肯走,说定要见甄举人一面,路过的人见她柔柔弱弱,都上前关心询问,不知道的还以为...”快手为难说。 “是李萝菡么?”郑祈问。“或许是为她爹的事而来。”他见萧椯神色不快,主动承揽道:“不如由我去说。” 旁人向来怕羽林卫,再凶悍难缠的人见着他们官袍,气势都要弱上三分,他只需往那里一站,挺直胸膛,面无表情、平稳直述几句话就是,若是还不能解决,就望陆公公一眼,这是他干爹卫总管教他的。 “不必了。”萧椯淡淡说,转身朝外走去。 李萝菡带着一名小丫鬟站在侧门外,穿着一袭淡绿衫裙,容貌绢妍,春山微蹙,目光莹莹,甚是柔弱可怜。 看不出一丝风尘味。 但正经闺秀,是不会出门抛头露面的。 相隔不过一丈的街巷里,聚集好些围观的百姓,见着县令板着脸出来,身旁还跟着一位锦绣官袍的男子,一窝蜂散了。 她盈盈向二位行礼,近看神色憔悴。萧椯就端直站在门前,即使不远处仍有大胆的百姓窥视,也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。风有些寒,吹得她发丝略乱,嘴唇发白。“甄举人的伤势可好?”她关切问。 “只是中了麻药,现已康复,不必牵挂。”萧椯态度尚算客气,目光只是微微变化,便如一道寒光慑人,虽才二十出头,已没有同龄人的稚嫩,气质如华端肃,令人望而生畏。“天色不早,李娘子还是寻一客栈歇息,明早回城罢。” “可否...”她鼓起勇气说。 “李娘子,”萧椯客气提醒说。“甄圆初次离家,行举有些浮浪,若是被家里人知道他流连平康坊,非打断腿不可,况且他还定了亲,今后如无必要,还是不见为好。” 李萝菡不由垂目。 “小姐为了能出城见举人,千求万求,被妈妈抽得遍体鳞伤。”身边丫鬟急切请求说,拉开她的手腕都是抽打的鞭痕。“求甄举人出来见一面罢!”往门里四处张望,以为‘他’就躲在里面窥视。 “既然双方环境都不允,就更无见面必要。”萧椯说。 她慌忙从箱笼里拿出一个锦盒,打开有一卷钱票。“这些是甄举人昨晚赢得的。”丫鬟震得眼睛都瞪大,似恨小姐不争气。 八十金足够买郊外一百亩良田,心都城内一间四合院,是扶风县令三十年的薪俸,萧椯却连眼也不眨,依旧神色漠然。“他家不收赌资,你自己收下也好,扔了也罢,凭你处置。” 李萝菡木楞地让开路,快手只提过装书的箱笼,随着萧椯转身,县衙的门重重关上。 往回走的路上,桂花繁茂,枝干阴影下,萧椯神色依旧漠然,高高在上,似无情的仙君。“把箱笼及内里物件拿去洗过。”眉宇间有些嫌弃被妓女碰过。 “但这些是甄圆的物件。”郑祈说。 萧椯对他的话感到很奇异,只是礼貌一笑,并没有回答。 这些士人果真傲性刻薄。难怪卫总管提醒他,要敬而远之,他们清高自矜,只与同是书香门第的人相交,小心热脸贴冷屁股。 夕阳西下,杂役陆续点燃灯笼,走到院门前递过火褶便跑了。府兵不欲检查萧郑二人,“郎官和县令一路同行,且随身之物未曾改变过,不必再检。” “是啊,这佩戴的玉佩、玉坠都精致殊异,寻常工艺造假不得。”另一名府兵恭维说。 “凶手也这般想,无论谁进此院,都必须严查。”郑祈冷声说,瞥过萧椯一眼,也不是他才有气性,府兵方才上手揉搓其脸。 医官还站在屋门前,手里的汤药都已经放凉。“陆公公还没有传唤?”萧椯略微惊讶问,脸上留下深红的手指印痕。 仿佛经他一提,众人才觉察不对,快一炷香的时间,就是从头聊也该聊完了。 门前宦侍敲了敲门,里面没有应答,“公公...”继而轻声唤道。 仍旧没有人应。 郑祈脸色一变,直往屋内冲去,其他人也紧随而入,屋内陈设未动,山羊脸赌客和陆公公皆已身亡,两人表情惊恐,却无明显挣扎痕迹。 门一直是关着的,没有人进出过,铁栅格狭窄,连只老鼠也钻不进。 “屋里肯定有密室!”随侍宦官断定。 第21章 一群人立即翻箱倒柜,床、几案、柜子皆砸在地,墙上、地面敲敲打打,连一丝缝隙也检查再三,但丝毫没有密室的迹象。 屋外夜已黑,风透过铁栅格吹进来,蜡烛快要烧尽,火燃得更旺,人影被拉得斜长晃动。虽没人开口,鬼魅之猜浮露在不少人脸上。 “站住。”萧椯突然开口,制止要出门拿蜡烛的府兵,自进屋后,他就一个人站在角落,别人让他躲开,他就往旁边挪两步,一直很安静。 “把门关上,屋内人都再检查一次,凡牙齿有缺、手掌有茧、脚掌有疤的人都出列。”他神色淡定而又自信,凶手杀了人一直在房间里,就是方才趁乱混进他们之中。 “按县令说的做。”郑祈正蹲身检查尸体,他带来的两队府兵,一队安插在甄圆所住小院,一队负责院外巡逻,屋里的府兵及随侍宦官都是陆公公的人,平日看着面熟,但了解不多。他进来时,这些人已经在屋内服侍,方才出门一心盯着萧椯,也未留意他们是否全都出来。 陆公公俯卧榻案,右手抓握纸笔,口角流涎,似在动笔时被人从旁以麻药捂嘴,再行刺入胸口。郑祈打开他手中皱破的纸,除了溅有几滴茶水,尚未来得及写字。 山羊脸赌客躺睡在床,双目瞪圆、口角有伤,双臂弯曲欲抵御,胸口被匕首猛扎了几下。 若推断没错,凶手该是潜伏在床幔旁,先杀了伏案写字的陆公公,再转身杀床上昏昏欲睡的山羊脸赌客,整个过程干净利落,没有丝毫犹豫,连一丝声音也未让人发出。 屋内人纷纷开始脱鞋、张嘴,摊开手给周围人瞧。 牙有损,五人。 府兵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伤疤、老茧。 至于脚伤,则无。那天,在维福客栈也没能查出,或许是甄圆判断错了。 “去把甄举人请来。”萧椯说,拿起蘸了浓墨的毛笔,挨个在他们脸上留下标识,字迹风雅,颇有意趣,如小人画一样,同先前画纸上修长苍劲的字迹风格截然不同。 他嘴角轻微上扬,目光却极冷,既是在审视,也是在嘲笑,烛火摇曳,光在他脸上,好似地府里的判官。死人无甚重要,但能捉住小鬼就有趣了。 一道黑影从窗外晃过,屋顶瓦片哗啦掉下。 “凶犯在屋顶!”外面府兵大喊,齐唰唰拔刀去追。 屋内的人一震,郑祈忙将蜡烛上举,在初进屋时,他们早检查过房梁上没有藏人。此时,有府兵攀爬上屋顶,房梁随着震动,其中一处很不自然,竟是以画布遮掩住的,布上画的桁木极其逼真,若非屋顶有人跑动,布料出现抖动,极难发现有异。 郑祈连忙冲出屋外,那道黑影仍在屋顶上跑,身法鬼魅飘忽,窜动似鼠,转瞬消失在院墙下。 他一路拔足狂奔,越过其他人,冲到了最前面,院里过道漆黑幽深,对面木门紧闭。府兵站在屋顶上茫然四顾,凶手又没了。 怎么会? 怎么会! 砰,砰,砰,心脏几乎要在他胸腔里炸裂。“搜!”郑祈声嘶力竭说,喉咙里有丝丝铁锈味。 跟随而来的府兵,拿着灯笼翻查周围院墙,敲锣声在府衙里回荡。 忽有一只猫跳进屋顶与院墙之间的夹缝中,未几,蹿跳而出,旋又栽倒在地。他双臂一撑,墙沿好多油,不足两寸的墙缝里洒落好些粮食,一只黑色麻袋缠绕丝线垂挂在旁。 郑祈慌忙爬上屋顶,瓦片平平整整,哪里有洞? 不好,中计! 凶手还在屋里,他事先在外面做好布置,在身份快要暴露之际,拉动丝线触发机关,使得院子里的人以为凶手逃窜上房顶,再趁乱从屋里逃脱。 他想到此,又急又气,双手刺刺麻麻的痛,好似在被火烧。郑祈摊开手掌,触碰到油的地方,已经起泡、溃烂。 身边其他人也都中招,发出恐惧的叫喊。 第12章 :陷阱 所有人都冲跑出屋,独萧椯一人留在里面,他抬头望向屋顶的画布,不禁微微叹息。“真是蠢...” 蜡烛彻底燃尽,屋内陷入黑暗。 一名“府兵”躲在门前,又悄然折返回来。外面密切注意屋顶凶手动向的人们,都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。 月色皎皎,刀光闪过,地板上几枚短钉率先扎入他的脚底。 萧椯如渡了一层清辉的仙君,近在咫尺,却难以接近,剧痛袭击‘府兵’全身。“躲过我一针,便还你千针。”一脚朝他踹去。 凶手忍痛,仓惶而逃。 “抓住他!”萧椯高声命令说。 凶手慌忙爬上树,脚底一阵钻心疼痛,勉强撑着翻过院墙,墙沿全是油,转瞬失滑跌倒在插满银针的案板上,随即潜伏在周围的衙役拿金丝网扑上。 铜锣再次敲响,宣告凶手已被抓获。 郑祈双手起了好多水泡,县衙里的灯笼火光朦胧,周围静到能听见树叶的哗哗声,到处是精疲力竭、难以置信的府兵,如幽灵一般幢幢往回走,仿佛置身于梦里。 快到院子,兴高采烈的衙役给他递上清凉膏药,毒油是萧椯调制,令他们点灯笼时偷偷倒墙沿上的。 萧椯正拿着笔,在衙役按压住的凶手脸上作画——他是陆公公身边的随侍府兵,普通国字脸长相,中等健壮身材,放在队列中不会引起人多看一眼,平日里甚少开口说话,从来神色阴沉地站在陆公公身后。 第22章 这时,他却气急败坏,发狠地想要冲破束缚,撞向萧椯,尽管身体在颤栗,几乎站立不住。萧椯面如冠玉,长袍飘飘有神仙姿态,在他脸上勾勒出龟壳形状,极尽的傲慢、冷漠。 凶手喉头一动,嘴里唾沫还没来得及吐出,被身旁眼尖的衙役一巴掌扇在脸上,其他几名衙役不解气,又是一顿狠踢。 曾几何时,令整个心都城胆寒,孩子夜里听见他名字就会啼哭做噩梦的连环凶手,被打得像一条狗在地上残喘,佝偻着身躯发颤。 “哪只手摸的?”萧椯质问,用靴子踩平凶手握成拳头的右手,“还是这只?”又用另一只靴子碾了过去。 “够了!”郑祈严肃着脸走过去,倒不是同情凶手,这个人将来要被车裂处死,而是还有许多案件细节要问,他一直怀疑凶手杀害的人,远不止暴露出的这些。 萧椯转过身,又恢复谦谦有礼、温润儒雅的态度。 “把他交给我们。”郑祈说。 “这个凶手狡猾得很...”衙役嘟囔说,不再像先前那般低头听命执行,探花出身的县令轻而易举抓住连环凶手,给他们很大的底气,等到明天,扶风县就该声名远扬了。 他看着萧椯。“这人不止在扶风县犯案。” “郑郎官,手上伤势可有碍?”萧椯见他双手通红,略作惊讶“关心”问,“因不知凶手冒充何人,未能提前告知,还请见谅。” “你何时发现凶手在屋顶上的布置?”郑祈问。 萧椯微微抿嘴,神色淡然。“只是想着凶手一定会来,提前做好防备而已。” 郑祈心里骇然,这个人...这人从一开始就知情,他就像学堂里那种优异可恶的学生,仗着学业优秀‘不经意’做错事,总会得到先生宽宥并暗自得意的人,只是他已经步入官场,心智更加深沉,而人性更加淡漠。 脑子里又闪过萧椯朝他泼冷水的场面,这人将来一定是酷吏。 郑祈握紧了起泡的手掌,脑子痛得爽爽烈烈。“如此就好...毕竟陆公公是卫总管的心腹,若是被他老人家知道,有人放任他心腹送死,只怕不会轻易算了。” 衙役不甘地把凶手转交到府兵手上。与此同时,院外有人风风火火跑进来,一袭宽大衣袍甚是兜风,却不妨碍她的清雅毓秀,夜幕朦胧的灯火中,似若天仙下凡。 人们的目光都注意向她——甄举人。凶手却趁此机会一个趔趄,栽向府兵手里利刃,贯穿胸背倒地。 “怎么死了?”温萦冲过来大呼,周围人也一阵混乱。“是他么?”她蹲下身检查,一双过于纤细的手扒拉凶手的头,从发际线后摸到边缘,用力扯下一块脸皮,上面粘着一层厚实的蜜蜡,真实的脸泛红而狰狞,有好大一块黑色印记,如萧椯画像中的人。 府兵脱下他鞋,脚上也用了一块假皮,紧贴在脚背上,撕下后伤疤显露。 “他叫石明,是百戏楼的名伶,换脸杂技一绝,前段时间被征调到教坊司,准备年底公府演出。”随侍宦官认出说。 “班主说他父亲曾是临风县的县尉,因参与十年前的军械案倒卖案,家中成年男子皆斩,女眷及幼子罚充官奴,他被分配到百戏楼后,几次寻死不成就留了下来,平日很沉默,几乎不和人聊天,我们问他话,回答也很简短。” 掉进地狱的人,也变成了恶鬼。温萦看着这个眼睛已经失神的人,撕掉外皮的脖子上好几条惨烈的伤疤,竟然都被救活了。 从五官看,他被黥刑毁容前,应该很俊秀。 她突然庆幸,母亲选择跳井,少受这许多痛苦,那个高洁温婉的书香闺秀那里...那里能受得了这般折辱。 一想到此,心脏痛得快要炸裂开,周身力气在消失。 忽然,一只手把她从地上大力提起来。“不过让你过来辨个人,弄得浑身脏兮兮的,哪里有举人的样子?”萧椯讽刺说,她还穿着他的新衣,这个人向来有洁癖。 萧椯继续发散不满说:“既然凶犯已经交给羽林左监,那尸首就带走罢。”语气没有丝毫客气,温萦顺势给了他一肘。 郑祈可是她得罪不起的,尤其现在他脸色还那么难看,追捕这么久,结果刚到手的鸭子变成死鸭子,一双手还红通通的脱了皮。 “郑郎官,你的手可是中了朱蚁毒?”这毒也是她和萧椯从神医的书房偷看来的,连忙从锦囊里拿出清凉膏药递他手里。“切记,伤好前勿用热水洗濯。”眼睛晶莹带光,甚是关切。 “你所说那人就是他?”郑祈蹙眉低声问。 “什么?”她一时不解其意。 “前夫。”郑祈用嘴型形容,神色很是严肃。她先前胡诌自己是受虐待,从前夫家跑出来的。 温萦吞咽了一口口水,尴尬作笑。“哈哈哈哈...”觑见身旁的萧椯背着双手,也笑眯了眼,瞬间收敛起笑容。“这事嘛,上次有误会没说全,以后再...聊!” 就在她说话时,衙役朝外吹了一声口哨,一只鹦鹉飞进院子,直朝她而来,吓得她惊恐转身,脚下踩中血迹一滑,险些摔倒在地,硬是被萧椯拽提了起来,而鹦鹉稳健地落在衙役手臂上。 周围人见甄举人如此胆小,都忍俊不禁。只有郑祈满怀忧心。 路渐草木葳蕤,庭深宁谧,只有平乐跟随同行,温萦气得拉扯萧椯袖子。“又害我丢脸,这么丢脸!” 第23章 “你跟郑祈编排我什么了?”他仍为刚才的事感到得意、好笑。在萧府他都没这么嚣张过,萧伯母院子是她的地盘,如今当了一县之长,在衙内就横行无阻了。 “没有。”她否认。 “倒是你,干嘛和郑祈不对付?现在凶手死了,万一他把我身份供出去...”说着突然紧紧抓住身边人的手臂,“干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,把他偷偷绑了,催眠、下药亦或威胁。” “我是朝廷任命的县令。”萧椯淡淡提醒道。 是了,这个人根本不在乎,巴不得‘甄圆’赶紧消失,温萦心里窝火得很,脸上却挣扎着露出理解的神色,不再作声。 萧椯有些意外,换作以往她早头也不回,怒气冲冲离开,“出去一趟,脾气倒是渐好。”他评价。平乐小步凑上来说:“表小姐出去一趟,懂事了许多,下午见匣子里的绢帕都泛陈,还特地为郎君新绣一条。” “是么?” “你拿着看看,有什么不合意的,我再改。” 他嘴角笑了笑,牵过她的手,手指修长而有力,温热而细腻,只有握笔处有浅茧。抛开他爱捉弄人的一面,也算是一个温润疏朗的君子,她暗想。 快走回院里,走廊笼子里的鹦鹉都放飞了,方才她出来时是蒙着大衫一路小跑走的。她想着鹦鹉的尖喙,满是细羽的脖子就浑身发麻,没有比鸟更可怕的生物。 没有鹦鹉的存在,院里也变得清晰起来,绿竹如碧,黄菊鲜妍,小池映月,彩绘的房檐上挂着连环小人彩画,随风缓缓转动,或惊或讶或笑或喜,虽然把她脸画的圆滚滚的,但配色极美,也不是不可以接受。 屋门敞开着,灯火通明,在她离开期间,书案铺摆好笔墨纸砚及厚厚一沓卷宗,熏炉里新点了香,白色烟气袅袅直上,弥漫着灵犀香味。 萧椯在门前拉她停下。“先去沐浴过罢。”左侧厢房已经弥漫着热气花香。“我早上才洗过。”她惊道,入秋后泡澡最是麻烦,长发难干不说,人还特别容易无力犯困。 他眉头微蹙,突然凑近了她脖子。“可还有一股松香味。”无奈说。 温萦一凛,心里泛起恶心,立马就跟平乐去了。他看见案角放着的箱笼,松了一口气。 第13章 :病倒了 杜管事已经把清洗过箱笼拿进书房,只是放在案角,温萦刚才没来得及发现,竹编焕然一新,散发出清新竹香,书本也都拿笔刷蘸药粉仔细刷过,缝隙里还残留些微粉末。 “没有夹藏罢?”他问。 “见她丫鬟又收了起来。”杜管事说。 “她明白就好。”萧椯略嫌说,随手翻开其中一本笔记,字迹修长险劲,有神有骨,看来这两年有苦练过,扔了就太可惜,只是沾染风尘味令人膈应。 “收进库房,此事不必告诉萦儿。”随即抚平宣纸,酝酿了一会儿,方下笔。 “白玉茶杯可是要一并收着?”杜管事虽知少主人脾气,仍不免问上一句。凶案屋的物品都要登记造册、封存入库,但陆公公今日所用茶杯是萧椯私人珍藏,玉料是他亲手所选,白兔绕桂图样也是他亲手所画,原本是要拿给温萦赏玩的,不料被陆公公的人征用茶水室,直接端去。 “都封。”萧椯说。即使没发生命案,他也不打算再要。“另抄录两份,连同此文书,分呈羽林左监、右扶风。” 片刻,文书即成。 杜管事见其字疏朗开阔、端雅逸趣,比往日还好,不免发愁:“郎君此字,如今更得罪人了。”自萧椯到心都后,其呈上的文书就得到尚书丞程桐之赏识,而后传阅到其他世家公族那里就名气更大,贵族子弟为得其字,甘以百金相求。 右扶风、大理寺及御史台派来的员吏为得他亲笔所写文书,几度在扶风县衙内发生争执,偏偏他又不是在意和气之人,任由外界如何喧闹,上官如何明示渴望,绝不多写一字。 “给羽林左监。” “右扶风想求郎君的字多时,以往总是争不过大理寺、御史台,他是顶头上司,年终的上计考核还得由他写评语...” “一个草包耳。” 杜管事叹了叹气。“到底是心都,郎君也该学着圆滑才是。三年前,若非拒绝大司徒之女婚事过快,断不至于在殿试上吃闷亏。” 萧椯食指拈过白玉兔镇纸在案桌转玩,这件事他可没忘。 温萦穿着宽大的燕居袍进来,一脸热气,连打了几个哈欠,见着萧椯还坐在书案前翻阅案宗,顿时打起精神,笑盈盈走到他身旁坐下。 头发尚且有些湿,有着芍药花露的馥郁香气,自然而然靠在他肩上,双手还紧搂着他手臂。 李萝菡前些天就是这样待她的,可她是女子,连忙借口抽开手臂。 萧椯没有拒绝,任由她靠着,看来名伎的招数对男子很有效。 平乐像是见了什么喜事,悄然退出屋,把门轻轻合上。 “椯,要不要看我新绣的帕子?” 他微微颔首,原本专注的目光瞬间转移到她身上,略微有些异样,脸感觉比刚才泡澡时更烫了,她匆忙打开匣子,拿出鹅黄色帕子,绣得图样是雪天折枝梅花,既雅致又简洁。 “萦儿还是最喜欢梅花。”萧椯笑说。 他所有梅花样式的衣物都是她所绣。在士族家,女红是女眷每日必做功课,远比琴棋书画来得重要,萧伯母常敦促她绣花养性,其中绣梅是最省力讨巧的,为此她对外都说自己喜欢梅花。 第24章 “梅花高洁傲骨,有君子品格,同你甚是相宜。”她笑说。“这花蕊同以前那些不一样,我加了些幻色进去,烛火下会流光。”顺手把油灯推到他面前。 他仔细拿到眼前看,一股极淡香味从绣花散发出来,她朝着窗外打了一个哈欠,他也打了一个,眼睛渐渐迷离,倒睡了下去。 门外守着的平乐尚未觉察,温萦蹑手蹑脚从后窗翻出,吐掉舌头下含着的清神片。下午她说要染色,把帕子浸泡在安神药汤里煮,经过烛火烘烤,药香散发而出,使人快速昏睡过去。 既然凶手已死,她也没有留在县衙的必要了。 后院寒风萧萧,唯有竹叶与花的窸窸窣窣声,月光照在无人的走廊,幽然阒静,她紧了紧衣服,等考上进士有了官身,才回来见他。 随手拿一截细花枝,打开了门上铜锁,木门吱吱呀呀开了,伴随着一阵羽毛的腥臭气息,地上斑斑点点的,全是鸡粪。 心嚯的一下,腿也开始发麻。这个院子里竟然养这么多鸡,萧椯这个败类!事已至此,不冲过去,回头更倒霉。 她屏住呼吸,抱着头,飞也似地往前跑。 哗啦...没有鸡粪的空地,有一条不起眼的丝线,被她一脚绊住。一副画卷从屋檐落下,一只栩栩如生,毛发分明,快有一丈高的鹦鹉盯着她,相隔不过半尺。 温萦寒毛竖立,趔趄后退,旁边的屋门突然打开,萧椯站在阴影下笑。她大怒挥动拳脚,被强行抱回了屋。 白天,屋内收拾得整整齐齐,干干净净,就连书案也被清空,连一支笔一卷书都未留下。平乐把绣绷、丝线等物从旁边小几转移到案上。“郎君说,这样不费腰。” “要他好心!”温萦拿起针在绣绷上一顿乱刺,个半时辰一张绢帕就绣好,又是梅,她看着也无趣,见平乐安静坐在旁绣乌巾,笑盈盈说:“好平乐,帮我拿纸笔来,我要画纹样,绣秋日松菊。” 平乐先是一喜,萧家的人都知道椯爱菊,诗画里总以菊为题,庭院里也必种菊,却并不起身去拿。“郎君说了,表小姐若是要绣菊,照着窗外的花绣即可,且她冰雪聪明,脑子里浮现的画面,不必过纸草稿,也定能原样还出。” “那帮我拿本书过来,找找灵感。”她央求道。 平乐放下手里乌巾,感慨说:“表小姐就是以前书看太多看坏的,科举功名、升官进爵是君子之事,相夫教子、执掌中馈才是淑女应该做的。” “州牧、先恭人都最疼表小姐,郎君心里更是只有你,这两年拒绝多少明里暗地的婚事,萧家就是你的依仗,何必跟那沾不着边的人置气?今次追来心都又如何,碰了一鼻子灰,连县衙大门都没让进。” “是于灵么?”温萦提起精神。“她也来心都了?” 平乐惊觉说错话,不再吭声。 萧椯办公回来,她已经躺回床上,拿绣了泥金香菊的白绢盖在脸上,一动不动。他就坐在床边,用手杵着头瞧。 良久,他沉稳而有些舒懒的声音,方调侃道:“小姐,该为你献上什么祭品好?” “礼记” “只怕阴曹地府行的是另一套规矩。”他哀叹。 “诗经、楚赋亦可。” “地府的鬼匆匆忙忙、挤挤攘攘,可听不得这些诗情画意。” “你小瞧鬼,牛头马面快把他抓了抽鞭子。”她突然坐立起来,朝他扔了一条青蛇,惊得萧椯险些把平乐撞倒。 原来是剪他绿绸袖子缝出来的,他复而一笑。 或是起得太快,头一阵眩晕,温萦重新躺下,侧身不再看他。“总之,我一定要参加春闱考试。” “若真中了,名字就要记上官册,上头没人帮忙,一辈子南来北往,去穷山恶水的地方当县令,你以为是轻松差事?”他说。 “且甄家的人要知道族里出了进士来投奔你,皇亲贵戚见你模样好又年轻纷纷给你许对象,你该怎么糊弄?” “是啊,表小姐你就听郎君的,我们都知你聪明,不必非得在砍脑袋的事上证明。”平乐也劝道。 她越听越恼烦,拿枕头捂住耳朵。“拿一本话本给我,我要睡了。” 萧椯见她语气松动,淡笑问。“萦儿,想看什么?” “《康焉传》”她随口说,思忖上面也有些经义,可以温习。 未想他靠在床旁笑了笑,开始念道:“话说云思宫三公主康焉,生得闭月羞花、倾世之貌,且天赋卓绝,灵比上神,法术一点就通,从小深得其母殷后所喜...” “第三卷 十二章,我要听她死那段。”温萦气说。虽知道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,但未想连女孩家的话本也看。 萧椯点了点头,仍旧张口就来:“那日生辰,康焉却在花园意外得悉,宫里的人早已厌烦她,走到幽池边顾影自怜,收到二姐靖思送来的美酒...”起承转折,语调情绪,无一不有,比说书先生讲的还引人入胜。 她不得不叹了口气,蒙着被子睡了过去。 隔日,就因风寒病得起不来。归根溯源,该是头发未干吹了夜风,又受鹦鹉画像惊吓所致。 这一病就是半个月,除了看病大夫、平乐还有萧椯,再没见过其他人,秋花皆落了,小院里一片萧瑟景象。 醒着的时候,她就坐在窗前观赏枯枝。萧椯通常午后会带着案宗过来,坐在书案前批阅,时而讲些离奇的事逗她说话。 第25章 以前两人常偷偷潜入萧伯父书房,翻阅案宗不说,还拿笔写下分析,冒充神秘人投书,在官署内部引起不小恐慌,结果被发现是他们俩,好一顿罚。 但今日,因连环凶杀案尘埃落定,萧椯被叫去右扶风那里庆功,下午不会回来了。 书案空落落的,平乐摆好了茶具、点心,笑说:“郎君肯定是要升官了。” 即便他将来当上大司徒有如何?她永远只能蜗居在幽深的小院子里,从一个转移到另一个,见不得光。 离考试越来越近,她心里一痛。 隔壁院传来爽利的笑声,又在喂鸡了。忽的,一只鸡惊乍乍的,飞落到这边院子来。温萦气得关上窗。 平乐放下茶杯,到院子里叫嚷。“怎么回事?” “平娘子,不好意思。方才这只鸡争食啄我脚,一脚就给踹飞了。”喂食妇人连忙跑到门前赔不是。 “下次注意。”平乐不耐道,打开门锁,露出缝隙赶鸡,妇人手刀一落,把她打晕在地。“阿萦?”卫妈唤道。 “卫妈!”温萦险些哭了出来,已经换好出门的男子便袍。 她自从进城起,就怀疑被人盯上,因而早和卫妈商量好应对之策,如若她突然失踪,一定要想办法混进扶风县衙内,因无论是凶手还是萧椯做的,她最终都会落入萧椯手里。 患风寒后,她借口味苦,要吃城中有名的桂花酒酿团子,每次只吃一两块,其他的就原封不动退下。萧椯为防备她报信,不许人把院子里的物品拿出县衙。平乐对酒过敏不会碰,厨房里总有人会舍不得拿去吃。 殊不知她扣了一些煮茶用的决明子、大黄,每日坐在窗前暗暗研磨成细粉,均匀撒在团子上,吃多了就会腹泻不起,正值季节交换,极易和她一样患风寒,以此给卫妈进来做事的机会。 七天前,她听见卫妈的爽利笑声,便知事成了。 “守门妇人被我用酒喂倒了,鸡都关起来,鹦鹉要来,我一手打一个。”卫妈笑说。 温萦点头。“我们便按你平日往返的路走。”萧椯指不定还安了其他什么机关防她,仆人惯走的路最为妥当。 两人快步穿过养鸡院子,避开触发鹦鹉画的机关,推开木门,又是一条幽静的走廊,尽头门上着锁,再往外是中庭,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,绝对不能过去。 走廊旁边种植许多菊花,不少已经凋零,墙沿是一排翠绿的巨竹,再往后有一道不起眼的朱色小门,若非门是开着的,几乎和朱墙融为一体。 它是给仆妇进来打扫的捷径,免得在中庭晃悠冲撞了客人。穿过小门,离厨房就近了,有运送食材的专用通道离开县衙。 冬菊的清香花气里带着羽毛味道,还有一丝腥气,嘀嗒、嘀嗒...竹叶上有水珠滴落下,正中她的头顶,摸在手里黏糊糊的,是血,一只死鹦鹉被藏在竹叶间。 温萦连忙捂住卫妈的嘴,旁边的巨竹上也藏着死鹦鹉,无一例外,它们的脸都没了,只剩下一块模糊的血肉。 风将门吹得吱吱呀呀地响,有人影在门缝下晃动。 她拉着卫妈往回跑。 原本倒在小院门前的平乐不见,房间门敞开着。“平乐?”她小心试探叫道。“你回屋了么?”一步一步往房间走去。 里面蹿出一个男人,一脚踩中她抛扔在地毯上的短铁钉。 随即,她拿着手里的木棍挥打去。 与此同时,卫妈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大喊。“有贼,有贼闯进后院。” 木棍被对方用手接住,是郑祈穿着不相称的短裋褐,震惊看着她。平乐已经被扶到几案旁,仍旧昏迷。 “是你!”——“我以为你病得快死了。” “你脚没事罢?” 他脸色不大好地点了点头,这可是蜂毒,温萦连忙喂他吃了解药。 “外面都传,甄举人受连环凶手惊吓一病不起,连棺材都订好了。” “他不想我参加进士考试。”她气闷说。 “萧椯就是你前夫?” “父母生前定下的婚约。” 院外一阵躁动,已经有衙役往这边赶。 “卫妈,我们赶紧走。”温萦急忙拉着郑祈,“方才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她问。 “翻墙。”这次他戴了手套,只是未提防脚下还有陷阱。 郑祈拽着两人一路狂奔,倏忽翻墙,倏忽跳下,稳健而迅捷,身后衙役大喊大叫,拼命跑也追赶不上。 翻过三面墙,终于来到衙门外,有马车在这里候着。“我想告诉你,”郑祈正准备驾马,温萦有些为难说,“凶手可能还在府里,方才我们在花圃发现竹子上挂满无脸鹦鹉,才往回跑的。” 他脸色大变,急忙从马车下来,面对一群冲来的衙役。 温萦自己架着马车疾驰而去。 第14章 :窥见 心都分为四城十二坊,其中夏城是皇宫和三司九寺所在,冬城是世家贵族居住之地,等闲人不能靠近,秋城是平民生活的地方,春城是繁华的商业区,茶楼、酒肆、商铺、脚店、客栈等均开在此,亦有部分居民区,各行各业,分坊而居,界限分明,并不杂处。 其中,平康坊是乐籍的活动所在,雍宁坊是朝中官员所住,马车一拐入雍宁坊,平整道路变得凹凸不平,地面铺的是打磨光滑的青云石,两侧栽种绿竹,巷道清清幽幽,澄澈的水渠里不时有红鲤游过,车毂轮声在小巷里回荡,哐哐当当,很是突兀。 第26章 停在程翰林宅院前时,巡逻官兵也赶到了,询问温萦身份,恰好有程府的老管事路过,认得她。“甄举人!”热情收下她的拜帖。 不过片刻,便迎她进门。另有仆人牵马车去往别处,她方知自己绕路走错门,这条巷子是专门散步用的。 程翰林穿着一袭青绿燕居服,坐在大厅里喝茶。 “老师!”温萦一进门,就深揖行礼。 “怎么两月不见,清减这么多?”程翰林关怀问。 她一抬头,伤伤心心。“差点就见不到老师了。”遂将自己在郊外客栈被连环凶杀盯上,之后又险些被绑架的事叙述一遍。 程翰林平日里专注文章,虽对近来割脸凶手有所耳闻,但他出身世家大族,所住坊区治安良好,若非他自己愿意接见,寻常人是接近不了他,对此事并不敏感。 听闻她的遭遇,大惊! 他的妻子林氏也好奇出来瞧丈夫的学生,直呼遭罪啊! “我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觉,就让自幼服侍的卫妈在房间里守着。”厅内的人听到此,脸色微微有异,似觉得不妥,但看甄圆憔悴难过的模样,也不好明说。 她心里明白,却也装作不知,继续说道:“逸雅会馆的人就笑话我还没断奶,只好离开,辗转多处寄宿,是食不安,寝难眠,直至凶手在扶风县被擒获,才敢放下心来拜会老师。 还望老师,恕我迟误失礼之罪。”她又作了一个深揖。 “好生可怜一孩子,听说父母皆走了,一直借住瑶瀚堂读书,好不容易中举,又遇这等丧心病狂之徒纠缠。”林氏感慨。 “原本眼睛颇有光彩的人,现在都吓木楞了。”程翰林叹息说。“春闱临近,准备得如何?”他尤为关切。 温萦表情更加忧郁。“待学生找到安静住处,定加倍温习,但恐明春会辜负老师期待...”眼眶不禁泛泪,强忍着才没掉下来。 楚朝科举,往往是根据时政需要,选拔时宜人才。 主考官个人喜好,也占一定因素,有偏好辞藻华丽的,有喜爱干练精准的,有欣赏见识老道的,有推崇标新立异的。 因而,这届能考上的,下届换了主考官不一定行。有许多人就是这样被蹉跎十余载,甚至就此放弃。 是故,对录取自己的考官视有大恩,称之为座师,对其恭谨有加,马首是瞻。 “皇上初登基,正是用人的时候,你本是我想抬举之人,三年变数太多,还是得看重今朝。”程翰林毫不讳言说。 “我家中藏书丰富,门客幕僚也是有涵养见识之人,你不必再另择什么住处,就在这里住下,好生备考。” 她等的就是这话。只要住进程翰林府中,萧椯断不敢轻易捉她回去,等考过进士,木已成舟,他也就奈何她不得。 “只是,会不会叨扰...”她有些为难,嘀咕说。 “家中空屋尚多,哪有什么叨扰,既是你老师说的,就安心住下。”林氏笑说。 温萦当即稽首感谢,一跪一伏,利落有声。“多谢老师、师母。”旁人见她行礼落落大方,不像寻常小门小户那样畏缩、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,对她印象更好。 “这实诚孩子。”林氏笑说。 用过饭,闲叙一阵,老管事便领着她去东园,沿途绫罗裹的美貌侍女如云,花池里水汽蒸腾,温热湿润,牡丹、芍药犹在,鲜妍富贵,如锦如簇。 院墙朱红无瑕,竹叶碧绿无尘,护栏犄角旮旯之处也无腌臜污垢,美似幻境,若非脚踩在地上,身边有人说话,毫无真实可言。 她知程翰林是世家贵族程氏的旁支后代,家中富裕,但不知能奢丽到这种地步。“举人尚且就住这里。”老管事说。 她晃了晃神,定睛一看,竟单独给她准备一处院子,有厅有室,有园有亭,附近还有一座七层宝塔,说是藏书楼,白日可前往借阅典籍。 三仆二婢在门前候着,没过一会儿卫妈也被接来,她刚在厨房用过饭,脸色红润,笑声朗朗。“小可已经将郎君的马喂好。”领头的男仆上前回话。 小可?她心里暗觉有趣,但明面不敢流露,只是点了点头。 他穿着一袭黑色短褐,高瘦个子,皮肤黝黑,一看就很精明干练。 “奴婢阿绫、水月、阿峰、镇平。”其余四人也分别介绍道。 女的都穿黄白相间衫裙,双手水灵灵的。男的都穿黑色,但没有小可身上的云花暗纹。 接下来的日子比她想象的还要舒坦,程家仆人聪慧乖巧,擅长察言观色,又不会闲言碎语。 凡是她喜的食物,总会经常出现,有的不过是卫妈顺嘴一提,府里没有的油条,清晨就买来了,还有专门为她准备家乡美食,什锦蛋饼,桂花鸭,元旦才能吃上的杂果糖。 菜的味道快赶上萧家厨子,也就差一点点风味,可以接受。 凡是她问的,总是言无不尽,毫无藏私。不过三天,她对心都城内的世家贵族情况,已经有大致了解。 而她不喜的,不需要人服侍沐浴,衣服只交给卫妈洗,他们也决计不会“好心”干预过问。 自此,她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子。 藏书楼里的藏书,程翰林没有夸大,科考书籍应有尽有,从四十五年前第一届科举,到现在所有参考书都囊括在内。 第27章 另外还有许多闲趣古籍、志怪话本、名家字帖,都是书肆里很难看到的。她温书累了,就找一本有意思的抄写下来。 准备过些天寄给萧椯,让他消消气。 这两年,她也经常寄书回去,一是报平安,说自己有紧要事不必来找,事成后自会回去。二是故意误导,她经常托人把书带到外省再寄回去,以让萧家摸不准她行踪。 先前差点抵押给赌客的两本孤藏珍书也是要给他的。卫妈说,李萝菡已经送去了,只希望他看了后,能稍微消火。 楼梯咚,咚,咚,伴随着清朗的笑声,有男子走上来。 是程翰林的二儿子霖之,前两天吃晚饭时有见过。 他长着一张长方脸,五官周正,眉目有些英气,像他父亲,举止有世家大族的态度。那天介绍说,他与兄弟都在宫里念的书,专门给贵族提供的三座学堂,太白、子美及君实堂。因程翰林是君实堂的授课老师之一,他们兄弟才得了机会。 当今皇上、皇后以及三公九卿都是从此三堂出来的。 三堂出来的学生无须参加科举考试,只需回到自己家乡积累一些声望,即可得到地方官员及乡绅联名举荐,入朝为官。 而且得到的官职,往往好过科举出身的寒门子弟。 不过他们是程氏旁支血脉,运作过程要更曲折复杂一些。 程翰林言语间,想让他去参加科举,被他笑着敷衍过去了。 “正好你在。”程霖之笑说。“可劳你一件事,内子妹妹今日来做客,素也是个好读书的,听闻程家藏书多,就想借阅一览。” “那我即刻离开。”温萦立即收拾书案上的物品,如今她是“外男”身份,不好同闺阁女子同处。 “不不,”程霖之制止说。“是想你帮忙选几本,你读书多,推荐的肯定不差,比她们大海捞针强。” “我选?”温萦惊讶道。 “诗词、话本、传记各一本。”他笑说。 “可我与令妻妹并不熟识...” “无碍,你是举人,品味肯定好。”在他殷切的期盼下,温萦走到书架前选了三本,楼下突然传来女子的嬉笑声,她转头朝窗外一望,几名锦绣衣衫的女子慌忙逃到宝塔下面躲着。 只有一个走慢了的,迟疑而震惊看着她,是于灵,穿着一袭淡粉色彩蝶衫裙,头上戴着金蝶微微晃闪,一副温婉的富家小姐装扮,随即被程府的侍女没好气地扯走。 “你别介意。”程霖之略微尴尬说,“都是内子娘家的亲友,今天她生日来家中做客,你若是有空...”他试探说。“晚上不妨来吃顿饭?” “好...”她克制住情绪,后背渗着冷汗。 程霖之笑了笑接过书,匆匆忙忙下楼,又伴随着一场笑声,所有人都离开了。温萦重新看往窗外,于灵趔趄走到后面,有名衣饰华贵的年轻女子回头瞪了她一眼,好似很不满。 “他们定是想将你介绍给林家的姑娘。”阿绫在旁嘀咕道。 “是么?”温萦嘴唇有些发麻。 怎么会,怎么会,于灵也在程府中? 难道是萧椯安排的?不,他断不至于如此...她脑子嗡嗡的,回想到以前,于灵是如何偷偷带人走到她院子前,嘘!的一声,“萦表姐有疾,万不可扰了她,”一群官家小娘子东张西望,听见平乐把门打开,再一窝蜂跑走。实际,她就在墙角种花,静静听着她们说话。 于灵只要有机会,一定会把她秘密拿去卖乖。 整个下午都变得极其难捱。 温萦干嚼着新配的药丸,一边想要跑路,一边又抱着几分侥幸。 心里反复回味,从林家娘子的神色看,似乎不怎么待见于灵?于家母女唯一的依靠就是萧伯父,如果揭穿她的身份,势必会牵连萧家,于灵不至于这么傻。 一定是这样。 “不妨碍,有约就去赴,难不成能把举人吃了?”小可瞧出她的不安。 “是呀,林家的门风不算差。”水月笑说。“若是真相亲中了,到时进士及第,可就双喜临门。” 她走到床前装好锦囊,喜不喜的不知道,但封口一定要做... 第15章 :慌意 一同赴宴的,还有林家几位小郎君,说是将来也要参加科举。 程霖之与他们同坐在右侧席位,女眷们则坐在左侧。心都要比其他地方开明,世家贵族的规矩也没有士族读书人繁杂,女子可以堂堂正正参加正式宴会,无须避退隔厅,或以屏风作为遮挡。 于灵没有出席,林家娘子们都换穿比白日更为鲜艳的衫裙,金钗摇晃,珠光闪亮,巧笑倩兮,美目流转,看上去都很漂亮。 “这是我家二妹林玢,三妹林瑶。”程霖之的妻子林二太太着重介绍道。 温萦顺着看向第三位,“哦,这是我们的表妹,林铮。”二太太语气略微转冷。“来心都是为选宫里女史的。”新皇后想选一批读过书的女子到自己身边做事。 林铮表现不及她的表姐们大方,微微低着头,留着到温萦的注目,不禁脸色羞赧。 “我记得今天还有一位小娘子...”温萦说,心快提到嗓子眼。 “于灵妹子?”二太太似在脑中思索了一会儿,方疑惑说。“她白天是和我们一起来着,不过下午贪吃点心闹了肚子,就留在屋里休息。”神色有些遗憾。 第28章 她见温萦脸色不大自然,继续打趣说:“依我看都是借口,她表哥萧椯可是上届探花,据说家里在商量婚事了,读书人家最讲究,可能是为避嫌。” “是啦!”程霖之笑说,举杯与温萦碰酒。 “全听她瞎吹,我以前还差点信了。”二妹林玢不满说,她就是上午瞪视于灵的女子。“什么青梅竹马、两小无猜,人萧椯在山里搭棚为母服完丧,立即就来心都赴任,压根没理会过她。” 丝毫不顾及自己姐姐使的眼色,直到被程家侍女倒的酒水溅到袖口才收了口。 这时,三妹林瑶突然甜甜一笑,插过话题。“我下午看过甄举人推荐的《玉镜生》,好生有趣!镜子里竟走出一位玉面郎君,英俊端方,文采斐然......甄举人不仅精于读圣贤书,对闲书的赏鉴也具品味。”她眼神里充满崇拜。 “哦?”温萦笑弯了眼,这本书是几年前她和萧椯仿古人瞎编的,未想流传市面上颇受欢迎,连程翰林府上也收录一本。“那你看完没?” 林瑶摇了摇头。“时间仓促,还不曾。” 坐在旁边的表妹林铮嘴唇微微张合,转而又低下头,摆弄面前的筷子。 “我这三妹最喜欢读...”二太太笑说。——“铮妹妹读过了?”温萦从林铮的嘴型里读出“太悲”二字,猜想她是看过的。 “以前看过,只是忘得差不多了。”林铮紧张说,一口曼方方言。 温萦心里一沉。这个人必定认识于灵,其他人都是说的心都官话,对她的赴宴很是热情,只有林铮一直不敢抬头看她,指不定于灵在背后说了什么。 她心很慌,蔓延至心尖,泛着寒意。 宴会中途,温萦借口更衣离席。走廊灯火较暗,婆子婢女们都聚在耳房吃喝,沿途见不着几个人,翻过院墙就更为幽静。 偌大的院子,只有东侧边末的房间尚亮着灯。 “真是害人精,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,冒充举人可是大罪。”她听到于灵丫鬟的抱怨声。 “万不要连累表哥才好。”于灵叹了一口气。 “她会在乎?这次还害得小姐被误会。”丫鬟讥讽说。“那几个蠢丫头把她当块宝,等发现真身,可够笑人的。” 于灵噗嗤一笑。“就跟没见过男人似的...” “小姐打算如何说?要是真定了亲,到时候当众丢脸,指不定还要迁怒小姐隐瞒,林家在心都有些势力,背后又是程家...” “我若是直说了,表哥知道必定会怪罪于我。”于灵酝酿说。“就留封信罢,能不能看见,就怪不着我咯!” 白烟从门缝飘散进屋内,主仆二人说着闲话,昏昏倒去。 须臾,门被轻轻推开,温萦捂着面纱进来,看到昏睡过去的两人,气得上手拧了一下胳膊,若不是萧伯父的侄女,真想丢出去喂猪。 她打开梳妆匣,告密信被夹藏在抽屉后。这招倒是阴损,要是她身份败露,于灵大可哭哭啼啼说已经留信告知,撇清自己责任,只是抽屉里胭脂水粉太满,一拉一关的,信就滑进后面缝隙里。 随即,她拿兑了三倍量忆迷散的酒灌给两人喝,醒来后,只怕连怎么进程家的门都不记得。 门外哐当一声。 温萦立马追了出去,地上有个掉落的食盒,饭菜是宴会上的。 谁会好心给于灵送饭? 小院的门虚掩着,那人还没来得及跑出去,温萦走过去锁好门,朝着幽暗的走廊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 真是该死,该死,该死!她恼火想,转瞬抬头一笑。 “林铮,怎么送个饭这么久?”她装出林玢的声音。“可曾看见甄举人,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?这么久没回来。” 她推开一间未上锁的房门,一股潮湿冷气扑面而来,应该没人进来过。 “不妨叫上于灵一起?她一个人在屋里怪可怜的。”她又转变成程霖之的口音,学得足有七八成像。 又推开一间房门,里面窗户是开着的,窗帘、床底、门后、柜子都没有人。 “甄举人,你竟然在这里?”她再装出林瑶甜甜地嗓音,惊讶说。 “不好意思,我刚才迷路了。”她用回自己的语气道歉。 “那就别找了,留她们俩自己玩罢。”林玢口音不耐道。 伴随着一阵嬉笑声,脚步声往相反的方向离去。 有人悄悄推开窗户查看。 温萦躲在柱子后,冷冷一笑,她父亲以前最爱研究这些旁门左道,她也跟着学了些,口技虽不算精,但装出三四个人是没问题的。 转瞬,窗口关上,温萦快步走去推开门,林铮瑟缩在角落,看见她一震,哭得梨花带雨朝她奔来。 她退了几步,保持一定距离。 “我方才给于灵送饭,瞧见有人蹲在树梢上窥视,他发现了我跳下树来追,我就躲到这里。”林铮惊慌说。“幸好你找来了。” “是么?”温萦说,就几案上的茶杯,倒了一杯茶。“先喝杯茶罢,嗓子都快哑了。”林铮略微犹豫,似觉得有些酒味,眉头微蹙,但在她的注目下,还是咽了下去。 “他们呢?我听到玢姐姐、瑶姐姐的声音。”林铮紧张说。 温萦笑着抚过林铮耳边的乱发,后者不禁颤动了一下,却没有抵抗,“那我们去找他们。”林铮点了点头,神色略微放松。 第29章 看你能装到几时?她暗想。 穿过院子,程霖之他们站在走廊透风,脸色微醺,满脸笑意。 果不其然,林铮瞬间脸色一变,快步朝自家姐姐们跑去。“方才我在于灵房间外,看见他...” 温萦扯断手里的丝弦,夜色里全然看不清它的存在,只见林铮发丝微微拂动,耳朵溅出血来,食指正指向程霖之身后方向,昏厥了过去。 原来真的有登徒子。 可惜,先前已经喂她喝夹杂忆迷散的酒水,即使混合茶水会减弱功效,醒来也不大可能记得清了。 院子里一片慌乱。 未过半个时辰,连程翰林也被惊动。 众人看温萦脸色都怪怪的,欲言又止,在被叫去程翰林书房等候期间,她方从阿绫口中得知人们的揣测。 原来她前脚一走,林铮就借口要给于灵送饭,还好心留丫鬟在耳房继续吃饭,独自去往后院。方才他们两人一起回来,林铮发丝微乱,衣衫沾灰。 大家就有了不好的猜想,两人在私会,只是碰巧撞上程二郎他们在走廊透风,林铮才在情急之下昏了过去。 “我同她并无苟且,只是回来路上正好遇见。”温萦解释。 “举人别怕,林家婢女说她有前科。”阿绫安慰说。“她就是在曼方同男子私会,才被家中长辈送来心都,不然正值婚嫁年龄,去和一群寡妇应选什么女史?” “这次定是为了不进宫设计你。”阿绫笃定。“指望众目睽睽下,诬陷举人同她有私,不得不娶她。” “她应当不是这般的人。”温萦说。 “举人,知人知面不...”阿绫还未说完,咳咳,程翰林披着外袍进来,他没带头冠,一头银白发丝格外显目,看上去比平日苍老,也比平日生气。 “老师,我绝无...”温萦立即解释道。 程翰林挥手制止她说话,并让其余人都退出去。“林氏女的事我方才听说了,此事...怪霖之考虑不周。”他坐下后感慨。 温萦心里一震,当男子真好,有功名傍身,装作冰冷高贵,别人轻易就把他嫌疑给撇清了。“林铮不是那样的人。”她说。有关女子的清誉开不得玩笑。 程翰林抬头,有些好奇问:“你喜欢她?” “学生断没有。”温萦连忙否认。“确实只是在后院附近遇见,她告诉我好似见着什么人蹲在树上,被吓着了,我就陪她一同回来。” “这里是程府...” “学生不该乱走。”温萦赔罪说。 “往后你还会参加更多宴会,还会有更多年轻娘子扑上...”他看了看温萦的容貌,不禁叹息。 “但林铮确实没有。” “我希望你将来娶的妻子门风正、品行好、知礼数,纵使不能为你仕途带来助益,也绝不能让外人戳你脊梁。你出身不好,父母早逝,一两句闲言就会让世家看轻你,不是你能解释得清的。” 若是男子,她该就要泪流满面了,可惜她是女子,还是老师口中会戳萧椯脊梁的女子。 “君子坦荡荡,只要行的端,做的正,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,旁人谤毁之言,于学生无关紧要,轻信谣言之人,亦非学生所愿意结交、亲附的。”温萦赌气说。 程翰林听到她这番话,气得拿手指关节敲击几案,砸得哐哐作响,连茶杯里的水都溢散而出。“你倒是傲,人傲文章也傲。” “学生不敢傲,只是年少失怙持,孤苦伶仃,将来若有幸得爱人,自当珍之爱之,竭力护之。”她伤心委屈说。 “于文章上,则更不敢傲,学生自知才疏学浅,有许多浅薄之处,还望老师指点。”她听出程翰林话的重音落在后者,相较于林家女,似乎更在意自己写的文章。 随即深揖行礼,求指教。 程翰林见她态度极是认真诚恳,被她顶撞之气也就烟消云散,到底是个难能一见的可造之材,也是一个年轻人,有些冲动也正常,他想。 “你乡试所写文章,和那些名门书院学生写的腐气范文不同,令人很是眼前一亮,我当时以为你是打破陈规、刻意求新,但看你近来写的几篇,发现你对经义的领悟就是如此。”他评判道。 “你是仗着自己聪明,从不听老师教课,全靠自行领悟罢?” 温萦顿时红了眼眶。“家父过世后,就没钱去书院念书,只能求着别人借书看,许多不懂的,只能靠自己领悟。”她小时候,父亲对她和哥哥是一样教育,也和萧椯在家塾读过几年书。 而后出了变故,萧伯母又是一心攻女德的人,认为诗词曲艺都带着轻浮,经史策论更不是女子该读的,只让她学刺绣、插花之类养性。 她每天忙完了,就自己溜到萧椯书房找书看,一开始是看话本,但萧椯不喜欢这些,为数不多的话本很快看完,无聊就开始翻阅经史。 经书、历史好就好在常看常新,每次都有新的领悟,不会觉得腻烦。 再后来陪萧伯母到山里养病,和萧椯一起温习过大半年功课。 就这样零零碎碎学着。 正经求学是这两年的事,然而有名的大书院都不收半路学生,好不容易花钱找到愿意接收的小书院,夫子还提防她,担心她会挤掉自己爱徒的名额,从不肯用心指教文章,马马虎虎敷衍过去。她碰上不解的经义,只能靠自己翻书,十本、百本相互佐证,最后猜出。 第30章 她深知自己有欠缺,如今又耽误半个月,心里惶惶不安。 程翰林沉吟了半晌。“你可爱惜面子?” “不爱,若能学到知识,骂的,也打的。”温萦说。 “...那我给你写封信,明日你就到太学和学生一同上课。”程翰林说。 “谢谢老师!”温萦感激道。 第16章 :太学 清晨,卫妈端来一碗热水,温萦放下一颗药丸化开服下,苦中带着一丝回甘,程家真是什么都好,人参都是整颗的,荔枝干都比外面卖的甜。 配出来的新药,全然不像自己在药店采买的,喝了让人半天恶心,也不像萧椯熬的那样苦,他总是要拿药材现熬,熬上三个时辰,出炉后甚至会亲自尝一口,若是苦味不够,第二天就会换个厨娘熬。 有时候,她怀疑萧椯比于灵、萧伯父还要更介意世间有她这个人存在,看她的眼神不时带着隐忧、探究,终究是她拖累了他。 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举人,在程翰林眼里,已经有很多人配不上自己。 那他呢,真真切切的天之骄子,仪表堂堂、才华横溢的探花郎,若不是受指腹为婚的承诺所累,他早可以娶名门闺秀,过舒坦惬意的生活。 “举人何不休息两日,再去太学报道。”阿绫不免同情说。以为是昨晚之事,被程翰林责罚。 “我基础弱,耽误不得。”温萦说,绝不能放弃科举,做回女子被带回去,只会双方都受罪。 “于...林家三娘子离府了么?”她继而试探问。 经过昨晚的事,林二太太绝不会再留她们俩在府中做客,要是出门时再被于灵撞见,可就白费一场功夫。 “想必走了罢!”阿绫提到林铮,表情就很不满。“她竟还哄骗举人说树上有贼,府里为此搜了大半夜,连鬼影都没见着。林玢娘子的婢女当时就很无奈,说以前这样的事也有过,曼方林家上上下下搜查贼,最后怎么着?在她院墙角落找到男子汗巾和书信,丢脸的是她自己。 她带来的于娘子也不着调,竟自己和丫鬟在屋里喝的酩酊大醉,敲锣打碗都唤不醒,二太太脸色都气变了,当即让人准备马车,说门一开就送走。” “汗巾和书信?”温萦说。“若是真有情,为何不让他们在一起,是男子身份太低么?” “是商人家儿子,听说长得很秀气,林铮被戳穿后,一口咬定对方是贼。”阿绫说。 “说不定真是贼。”她说。“她三个表姐不大喜欢她,下面婢女传得不见得是事实。” “举人...”阿绫担心看着她。 “好姐姐,我不喜欢她的。”温萦笑道。“等会儿帮我送封信给程二郎君,昨晚的事我也有错。”一想到自己身份不会暴露,理智也恢复过来。 太学建在秋城,是一片矮矮破破的民房建筑中,唯一一座像样的,规格同其他华丽、雄伟的官署相似,在这里就显得很突出,神圣肃穆,令路人望而生畏,有一种不可冒犯之感。 往来车辆无比华丽,学生们都穿着玉色圆领袍,头戴四方巾,潇潇洒洒,朝气蓬勃,与地方书院拘谨心重的学子们迥然不同,好似自己就是国家的希望,一些对别人难如登天的事物,对他们只是隔着一层面纱,只需时辰到了,轻轻揭过就行。 温萦暗想,他们确实可以这般骄傲。能进这里学习的人,都是心都的官宦子弟,以及地方投书来的精英。 每届科举考试,考取进士的数量,德音书院和岳风书院只能争二三名,第一永远是太学,并且是远远超过。 士林界常说,三甲不出太学。萧椯能考取探花郎,是一个意外,是他父母、族中长辈、岳风书院最大的骄傲,甚至整座曼方城,都与有荣焉。 她穿着一袭苍青色圆领袍步入其间,路过之人不免多瞧几眼,门房接过侍从小可手里的借读帖子,上面写着“贾方,逸雅孟魁郡人,原思方学院,经太常学监顾璘荐,转入太学。” 看了又看,不确定的与旁人商议,又再度打量她,最终挥了挥手,略微傲慢说:“去罢!” 她笑盈盈谢过,跨过门槛。 两侧高大的浮雕石壁上,张贴公告秋闱中举的学生姓名,都是以隶书所写,挂着鲜艳红绸,再过三月,就该换成进士名单。 太学里面像一个回字形迷宫,有着无数条走廊,花圃里种着青竹、松与梅,一旦太阳被云遮掩,清清幽幽的,并不敞亮。 温萦兜兜转转,找了好半天,终于来到教授三经的书斋,上课的都是将要考秀才的学生,有八九岁的,四五十岁的,但大多在十五到二十之间。 或是因为经文太枯燥,他们见着一个穿着异色衣袍的新人,颇有些兴奋,窸窸窣窣讨论。 上课的李老夫子,指了一个中间靠后的空位给她。刚一坐下,坐前排的人头往后靠,小声问:“你是哪儿人?” “孟魁郡。” “哪个书院?”周围坐着的人都把耳朵靠过来。 “思方书院。” 没人听过,就是在孟魁郡本地,也不是什么有名书院,在她破天荒的考中举人后,书院夫子直接把“甄圆”两个大字写在匾额上,挂在书院门前招生。 “是德音的分院?”有人问。 “不曾听闻。”她回答。 众人兴趣便少了,重新开始听讲。 第31章 一下课,又一堆人围过来,领头的是斋长,他是学生中的老大,负责课纪及记录学生的学业情况,有惩处之权,看上去比其他人更沉稳持重,举止已经有当官的态度。 “李骝、赵越、冯跋也是从逸雅来的。”他介绍身后三名年轻人。 “是么?”温萦笑了笑。 “今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们,亦可来问我。”斋长说。 李骝态度较为客气,手里拿着一张洒金宴请函,其余两位则神色淡淡的。“我们先前都在德音书院,随父亲来心都就职,转学来此。” “敢问令尊?” “先君已经过世,是来投奔老师的,他以前教过的学生在太常寺做事,怜我学问不牢,就拖人情让我来这里借读。” 程翰林怕她丢脸,特意把她名字改成贾方,再写信让自己学生顾璘帮忙入学,他的信是卯时四刻送去的,辰时不到顾璘就带着推荐函赶来程府。 “只是借读?”李骝重复问了一次。 她点头。“开春就回去。” “大家都是同乡,有什么不懂的,来找我们。”他客套说。 冯跋听到此,已经有些不耐。“不过是来读着玩罢。” “好兄长,且快些把明法笔记借我救急。”他转而热情央求李骝道,一副阳光少年的撒娇模样。三人便转身走了,李骝手里捏皱了的洒金函到底也没给她。 “我叫苏骐,明州人士。”坐在她后面的年轻男子说,斯斯文文,笑容腼腆,似鼓了好大勇气才打招呼。 温萦留意到他的经文笔记,记得密密麻麻、工工整整。苏骐立即递上,“还望...赐教。”她从锦囊里拿了一块点心给他,两人就算认识了。 下一堂课是明法学,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夫子,脸如被刀削过,轮廓分明,五官深邃,一双眼睛,大而有神,如墨点的一般。 说话声朗朗,不疾不徐,不枯不燥,将一堂原本沉闷的名例律,讲得很是生动有趣。 温萦在做经文笔记,饶有兴致抬头看了一会儿。“他就是宋浩,上届状元。”苏骐小声说。 “状元也会来这里上课?”她心里一紧,万一萧椯也来,她可完了,这个人最是狭促。 “何止状元,翰林也会来太学开讲。”旁坐的人低调炫耀说。 “这位新来的学子。”宋浩目光看向她,似乎注意到她一直在做别的事。“轻重相举,可明白了?”他声音尚算温和。 她微微点头。 “请以实际例子阐明...” “宋夫子问话,要起身回答。”斋长提醒。 “但说无妨。”宋浩微笑鼓励说。 她缓缓起身,抿了抿嘴,低头看向几案。周围人的神色更加轻蔑。宋浩到底没有继续为难,换请苏骐回答。 苏骐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,最后勉强举出“父杀女儿无罪,父卖女儿更不可能有罪”的例子,才得以坐下。 门外走来一群人,其中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,请宋浩到门口一叙。“这些是从德音书院来交流的,鲁院长,太常卿的堂弟。” “那个人怎么有些像甄?”有人注意到她。 “怎么可能?”旁边的辜鞠说着,突然止住口。“甄圆?” “甄举人?”又有人唤道。 她急忙躬身捡镇纸,周围的光都被人影挡住,抬起头来,鲁院长、辜鞠等逸雅举人,还有宋浩都好奇看着她。 “他不是叫贾方么?”周围学生窃窃私语。 “甄圆,可是那个明法策论被呈给皇上亲阅的人?” “前不久我们还学过...” 温萦咽了一口口水,随即被请出去。 到了花园里,众人仍围着她。“你身体可好些?我们去探望你,萧县令说你走了。”辜鞠问。“怎生又在这里求学?” 听到萧县令三字,宋浩脸色微微有异,转瞬又和其他人一样,带着关切、好奇的目光看着她。 “我经义基础不牢,来蹭蹭课。”温萦尴尬笑说。 没有人信她的话。尤其是鲁院长和青袍官员,两人各自心思深重,一个怀疑程翰林给她泄题,一个怀疑她是来这里卧底。 一场客套寒暄后,他们俩及宋浩离开,辜鞠几个还是不肯放过她,拉到大柱下,目光深沉。“甄圆,你可不能不仗义!” “是不是...程翰林给你说了什么?” 温萦连忙否认。“程老师都不是春闱主考官,能泄哪门子题?” “我们可都是逸雅同乡。” 走廊又有人走来,衣着锦绣红袍,其人灿若骄阳,身后跟着整齐有序的锁甲声,是郑祈,带着一队府兵。 她脑子一旷,今天果然不宜出门。 第17章 :故人还是仇人? 郑祈把她从人群中摘了出来。 这段时间他清瘦不少,单单薄薄,轮廓分明更显俊美,配上穿的锦衣,就更加引人误会是宦...连身上也带着淡淡的香味,不同于萧椯爱用的沉香,是一种清新草木香。 正值中午,饭堂很是热闹,人来人往,盘碟交错,说话声此起彼伏。 两人坐在靠近湖畔的上座,比学生的案席要高一个台阶,地面铺的木地板也不一样,是温润洁净的红木。 台阶处挂有纱帘隔断,外面的人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。 小可端来桂花蜜藕、凉拌豆腐、羊肉汤等菜,随即坐在案下热情、好奇地看着郑祈,聆听吩咐,被他无情叫到帘外等候。 第32章 湖面波光粼粼,有泛舟的夫子在吹洞箫,附近凉亭里传来琴声应和。 温萦露出亲善的笑容。“你身体可养好些?”那些短钉上淬了蜂毒,即便及时服了解药,也会如她上次那般,难受好些时日。 期间,她寄过一次信和点心去羽林左监慰问。 郑祈淡漠清俊的脸点了点头,脾气比他的长相要温和许多。 “可有发现凶手踪迹?”温萦问,其实心里已经知道答案,应该是没有的,否则这么大的事,她该听到风声。 “县衙里只有地上还残留几滴血,衙役说是仆妇受伤所落,没有无脸鹦鹉,也没有凶手踪迹。”郑祈说。 “萧椯肯定是担心功劳被剥夺,将此事瞒下。”他眼睛隐隐有火光。 “倒不至于,本来就猜测凶手有同伙不是?”温萦缓颊说。“萧县令应该另有计策,不想打草惊蛇。”她不禁同情那个同伙,若是被公诸于众,直接判刑处死倒还好,要是暗地里落萧椯手上,可有得苦受,敢这样挑衅萧椯,还真是头皮硬。 “他现在是扶风县令,自当与我们配合。”郑祈不满强调,带着羽林卫的威严。 “之前也都放跑了犯人不是?”温萦嘀咕说,见郑祈脸色不善,立即夹了一片藕到他碟子里。“萧县令心中肯定有计较,你权当相信他一回。” “那你为何要逃跑?”郑祈不解问。 “私事,等我考上进士就好。”温萦笑说。到时候木已成舟,萧椯就管不了她,又替郑祈舀了一碗羊肉汤。 他边喝汤,边蹙眉思索说:“我调查过那日死在县衙的石明,他生前除了尝试几次自尽,没有伤害人的记录,百戏楼的人都说他性子沉默,表演出色,没有一个人会害怕、担心他。 之后又找到他以前的仆人,说他从小就很乖,看见鸟受伤会难过半天,被押送来心都的路上,就是渴了、饿了,也只是礼貌请求,大多数时候强忍着。 这样一个人怎会突然性情大变,犯下这么多残酷的凶杀案?” “也许他在外人面前伪装得好?”温萦说。 “伪装得再好,也不可能一点马脚不露。坏种,从小就有迹可循。一个好人就算受了苦难,也不会把刀挥向无辜的人。”?s? 郑祈说的专注,未留意到一道寒冷的目光在审视他,转瞬又变成欢喜注目。 “也许凶手是受到什么刺激?”温萦说。 “我也这般想,不过凶手不是石明,而是另有其人,直到王郎的死,我才将过去的案宗串联起来,名妓、老鸨、护院、里正,他们都是一条链上的。先帝时期,下令严禁官员招妓,一旦被检举,仕途断送。王郎就开设私院,提供给达贵官人们。 有些是自愿的,还有些是被哄骗去的。心都周边的义庄,经常有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尸,上吊的,溺亡的... 根据教司坊的失踪记录,正好吻合。 或许,是凶手心爱之人被王郎他们害死,遂展开报复。 而他之所以盯上你,是因为你长得像他心爱之人。”郑祈分析得头头是道,表情极其认真。“你曾说父母早亡,会不会有姐妹流落至此?” “没有。”温萦脸色铁青,从未有过的难看。 “无意冒犯,我只是想...”郑祈自知失礼,道歉说。 “还有事么?”她站起来问,耳朵嗡嗡的,接下来一个字都听不清,冲进了茅房。 她确实有一个堂姐失踪了。 在她家出事后,父亲的兄弟也受到牵连,被当地县衙不由分说,拘捕入狱。温家为了救他们出来,耗尽家产。最终大伯父还是病死在牢里,三叔父被转为劳役,拉去山里砸石料,意外被山顶掉落的石头砸中,重伤不治身亡。 剩下两家孤儿寡母过得很惨,大堂哥为了母亲弟弟能吃上饭,给富商家当护院,被山贼绑了拉拢入伙,后来遭县尉带兵一网打尽,枭首示众。 大伯母路过城门,看到大儿子被老鼠啃得稀烂的头颅,受了极大刺激,成天蜷缩在家里不肯见人,一听见屋外有什么动静,就大吵大嚷砸锅摔碗。小堂弟自幼缺乏管教,帮地主家放牛图一日温饱,后来牛跌下山死了,人也不见了。 三叔父家的女儿,大堂姐被嫁给一个打铁的,一喝醉酒就拳脚往她身上招呼,某天夜里,她拿刀把丈夫大卸八块,自己也被关进牢里,判处极刑。js? 二堂姐被拐子拐跑了。 温萦从萧家出来后,偷偷回乡看过。头发花白、黑黑瘦瘦的三叔母在她父母坟前泼粪大骂,看到她,从长相认出她身份,发了疯的冲上前打骂。“凭什么,凭什么,你还可以活这么好?” 如果真如郑祈所推测,会不会是三叔父家的女儿? 茅房外,一直有人影晃来晃去。温萦深吸一口气,装作一派轻松推开门,等候在外的是小可和苏骐。 “抱歉,你的笔记还在我那里。”她突然想到说,虽然书都还摆在书斋几案上,但已经借给她的东西,想来是不敢自行拿走。 “小可,帮我还给苏贤弟。” 苏骐连忙摆了摆手,表示自己不是为此而来。“甄举人愿借小生笔记,荣幸之至。” “下午的明算学改在思明堂,我见举人的书还摆在案上,担心举人走空,方来告知。” 温萦笑了笑。“我就是专程来听经学的。” 第33章 这科是她唯一摸不准的科目,曼方书院和逸雅书院解读有许多差异之处。 先前,她陪萧椯在山里温习时,以为自己大致懂了,而后到逸雅孟魁郡的书院,夫子所讲全然是另一种意思,她提出疑问,夫子大为生气斥责她,只好自己到书肆买许多书作为参考,发现解读也各有不同,不同地区差异尤其大。信奉云经主张清静无为,与民休息,为楚国国教。的对瑶经主张仁爱、礼治,积极入世;逸雅一带地区信仰。、幽经主张法治,不分亲疏、贵贱,一断于法;珩幽、江夏一带地方信仰。刻意曲解,多有诋毁,反之亦然。 为此她只能自己猜。 对这一科,心里一直感到忐忑不安。太学是天下第一学府,学生多为官宦子弟,参照这里的解释,应对科举考试是最为稳妥的。 其他科目,她早已烂熟于心。既然身份已经被发现,也就没有必要所有课都上了。 苏骐眸子里的光黯淡不少,勉强笑着点头。 “我明日还会来的。”她笑说。对这个先前不知道她是甄举人,还热情借笔记的人略有好感。毕竟她的“同乡”可是连捏皱了的同乡会帖子也没舍得给。 这时,李骝他们三人正在饭堂角落拉拉扯扯,争得面红耳赤,见她走出来,脸色骤然收敛,转头面朝梁柱,轻声细语的商讨。 而郑祈,被宋浩和一位红袍官服的中年男子所绊住,附近还围了一群赔笑的官员夫子。红袍官员瘦长脸,白净而文秀,透着一股积年累成的严厉气质。 他穿的是红色暗花纹官袍,袖袍极是宽大,质地很好,一点褶皱都没有,泛着丝绸的光鲜,腰间系的是青绶银印,是能上朝堂,参与议政的大官。 “他是宋浩夫子的岳父高泉,台院的侍御史,也是进士出身。”苏骐悄声说。 温萦微微惊讶,楚朝是皇帝与世家贵族共治天下,寒门出身的进士能做到侍御史这个位置,真是极其罕见,难能可贵。 “那为何宋状元还在太学教书?”她不解问。有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岳父,早该平步青云了。 “他入了大理寺评事的候补位,等上面的老人退下就能实绶了。现在较为空闲,就先来太学教书,积攒些名声。”苏骐说。 “大理寺评事也算很好的差事。”温萦说,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官职,只是以甄圆的出身背景,她捞不到,需得徐徐图之。 “...据说他家以前是开医馆的,祖父、伯父都是郎中,后来才改成的良民,若非攀上高家这门亲事,连心都都留不下。”苏骐悄声说。 这时,郑祈发现了她,高泉的目光也跟着看过来。他们俩简单交流了几句,关系似乎不错,随即招呼她过去。其他人见状,对她更加另眼相看。 “甄圆是吧?”高泉说。“还未进心都,就在客栈抓了一个凶犯。未过多久,又和郑祈、萧椯联手破获连环凶杀案。” “难怪会得程翰林的青睐。”他虽是笑着在说话,却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,一种长官的压迫感,眼睛也在细察她,似要钻入骨髓里,把她探究彻底。 “这都是萧县令和郑郎官的功劳。”温萦谦逊说。 “你同萧县令很熟?听说生病,也是住在扶风县衙内休养。”高泉好奇说。 “第一次见还是在平康坊。”她有些惭愧说。“萧县令识破凶手机关,从木桶里救下我,之后又好心留我在衙门休养。” “他向来聪慧,博学广闻、有胆有识,连皮相也生得比人好,温润雅秀,掩了他的倨傲,如一块琳琅美玉展示人前。不似吾婿,总苦着个脸,走到哪儿都像一块顽石给人添堵,兰璋能得此子,真是羡煞我等同年。” 她心如一撞。兰璋是萧伯父的字。 这个人和萧伯父是同年,也就是他也认识她父亲。 父亲的同年,她大多都见过。只有一位,在心都当官,很忙很忙,他们聚会时偶尔会调侃他,亦会称是他们的骄傲,能在贵族子弟中脱颖而出,多么不易!她记得他的字是“舒逢”,但不知道具体姓名。 那日,春暖花开,父亲终于舍得放下公务,带她们母女俩到郊外踏青。押送粮草军械的车辆在官道上浩浩荡荡行进,它们要运往西北青阳,那里不时会有夷族侵犯,必须做好充足储备。 父亲看着地上的车辙痕迹,眉头皱了起来,蹲下身摸了摸,喃喃说:“怎么出城,痕迹变这么浅?” “兴许这边的土压得实。”母亲不以为意。 他摇了摇头,“兰璋还抱怨他们把新修的路毁得一团糟。” “反正与你无关。”母亲说,恼他总是惦记公事。 “粮草军械关乎国本。”父亲严肃说,遂朝远去的车队追去,呼喊停下,停下,被一个骑马的贵族用长枪撂倒在地,吃了一脸的土,周围士兵哄然大笑。 回去后他连夜写了一份长信给心都的同年。“舒逢在御史台,能耐大些。” 结果,半年后朝廷派人来调查,父亲却成了倒卖军械铁器以次充好的国贼,被斩首挂在城墙上。 原本温萦打算成为进士后,再好生谋划,这个人就这样直愣愣出现在她面前,心脏砰、砰、砰直跳,几乎快要炸裂胸腔。 “你是逸雅人?”高泉问。 “学生来自孟魁郡。”她学的一口好方言,就连当地人也分辨不清。高泉满意颔首。“瑶经大会,你也来罢。” 第34章 周围人暗暗咋舌。 瑶经大会,名义上是请大师开坛宣扬经义,实则是心都内,信奉瑶经的贵族、官员之间的联谊,太常寺卿鲁玄礼、尚书丞程桐之都会出席,能受邀的寒门士人寥寥无几,高泉竟把这珍贵的名额给一名举人。 在侧不少进士出身的官员艳羡不已。 温萦作了一个揖感谢。“对了,小温...”高泉沉吟说道。她直立身,左右张望,才憨笑着退到一边。 这时,一名护卫官赶紧上前,聆听高泉吩咐。 “方才,我无意冒犯。”郑祈俯在她耳边说。她眼睛笑得弯弯的,丝毫不介意,悄声说:“只是肚痛罢了,改天请你到聚福楼喝酒。” 避开了高泉锋芒的余光。她同她父亲长得那般像,怎会不怀疑? 第18章 :谁的玉坠掉了 翌日,阳光普照,太学里的杂役重新刷洗前院广场立的石碑,上面雕刻有历年进士的名字。“刻在第一块石碑上的人运气真好。”路过的人不禁艳羡。 四十多年前,科举同真实历史上的不符,请勿当真。诞生之时,没人把它当回事。应试的都是依附于贵族的门客,当时只要熟读明经科,就可捞一个进士当。 而后,逐年激烈。到二十年前时,中进士的人已经被称作文曲星,能载入县志大书特书,但这些终究是庶民的自娱自乐。 世家贵族并不参加科举,一得到举荐入朝,很快就能升任高官,三公九卿从无旁落过,而高泉作为侍御史,离御史大夫之位咫尺之遥,不出意外下一任就是他。 “真是我们士族的骄傲啊!”辜鞠走到温萦身边停下感慨,她正看着石碑愣神,高泉旁边的名字被刀削去了,依稀能看到温字的三点水,以及绛的下半部分。 是她父亲的名字,那时中三甲还没有状元、探花等花名,只称进士。 “侍御史如此看重你,将来步步高升时,可不要忘了我们。”他玩笑说。 今日,辜鞠也是来上课,还有他的同窗璩欢。两人总觉得‘甄圆’来此读书大有文章,于是托了德音书院鲁院长的关系,过来借读。 上课钟声一响,三名举人坐在书斋的角落位置,同一群新生一起上课,气氛变得相当古怪。辜、璩两人无论怎么听,都没有听出玄机,就是寻寻常常的经文,他们早已倒背如流。 而且,他们觉得;李夫子有许多精微含义没讲对,一些有关于瑶经里的观点甚是离谱,夫子认为“仁义”虚伪,背离大道,刻意标榜它的人相当伪善。 于是,好心出言纠正。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,一堂课逐渐演变成了清谈辩论。学生们想帮夫子而无力。 等下课时,脸色涨红的李夫子见宋浩站在走廊,一把拽住他手腕,要他也加入辩论。“到你出场的时候了。”璩欢鼓舞温萦说。 宋浩穿着一袭苍色圆领袍,手握书卷,清雅淡泊,文质彬彬,目光朝她看来,淡笑摇头。 她也摇了摇头,收拾书本匆匆离开,只听身后传来上课的声音。“今日要讲的是‘上请’,可有人知道是为何意?” 大概是昨天苏骐答得不好,今日又被请起来作答。苏骐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,心慌气虚说:“有疑难案件,须得请示上司。” 转瞬,斋长被请起来回答。“官员犯罪,须得请示圣上。” 宋浩问:“只是如此么?” 学斋里其他人鸦雀无声,生怕被点名。辜鞠临走前,叹了叹气。“是凡六百石以上官员触法,司法官吏不得自行处理,须得呈请皇上定夺。 走廊间,清风徐徐,松竹茂盛,斑驳的阳光照在她脸上,她故作轻松地舒展了一下身姿,体内的脏器如铁石般,膈应得人难受,手臂也有些发酸,尤其早上起来的时候,酸得快抬不起来。 近来,整个人有些不对劲,一种微妙的剥离感,好似魂魄轻飘飘的,随时想从躯壳里逃离。 食物变得不那么美味,只是果腹而已。 周围的人情绪变化,她也不再能共情,喜、怒、哀、乐,在她耳里只觉得呱噪。 她脑海里一遍遍回想起高泉的脸,回想他说过的话。除此之外,其他事都变得不重要,不迫切。 究竟是不是他?高泉同父亲的案子有没有关联?萧伯父什么都不告诉她,而大理寺的卷宗又非寻常人能接触。 转角,一个老者朝这边走来,他怀里抱着许多老旧竹简,每走几步就要调整一次姿势,以防摇摇晃晃的竹简掉落。 “现在的年轻人怎光站在那里,不知道帮把手?”他恼火道,声量充沛,一听就是教书的夫子。温萦回过神来,拿过最上面一摞竹简。 老者正要松口气,看见是她顿时脸色一变。“还来,不用你拿!”声音穿透整个回廊,她耳朵震得嗡嗡的,一瞬间,想把这个恶劣老头推倒在地。 “诶,你这老人家怎么回事?”璩欢心情颇好从书斋走出,见状惊诧说。 他个子高挑,肤白且透亮,面若芙蓉,是绝色美人的相貌,连声音也比寻常人细腻,但嘴极其凌厉不饶人。方才就是他把李夫子气得脸色涨红,半天接不上话。 “叫人帮忙,还翻起脸来了。甄圆身上虽无几两肉,还能抱丢你的竹简不成?” 老者刻意弹了弹她放回去竹简上的灰,重新叠摞好。“他这样的人碰过,我嫌晦气!”正要抱走,前面挡着一人,是郑祈,即使在阴影下也不失英武正气。 第35章 温萦原本就悬着的心,顿时像被一条绳索勒住,这个人怎生又冒出来?还是在这么清静的地方把老头拦下。 糟老头说不定是林家的亲戚,要为前几天程家发生的事出气,她思忖,除此之外,在心都不曾得罪过其他人。 现在正值上课时间,书斋里的学生耳朵最尖,她可不想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,那晚有那么多疑点,要是有人怀疑到她头上,可就不大妙。 于是,努力给郑祈施了一个眼神。他似心领神会,微微点头。“还请把话说清楚些!”郑祈语气异常严肃说,整个过道都回荡着他的声音。 温萦脑中一黑,紧接着耳边又响起璩欢的声音。“是啊,什么叫这样的人?甄圆为人端正,行事清流,有目共睹,好心帮忙,被你一顿瞎怼。”两人都不依不饶,一副要让老头道歉的架势。 倒霉,真是倒霉!她表情仍维持镇定,装作客气说:“里面正在上课,不如到后面去说。”宋浩听闻动静,从书斋里走出来,看见老者颇为惊讶。“顾翰林!” 四人一惊,这其貌不扬,一身素朴的愤怒老头竟然是翰林。 顾翰林看着有熟人到来,态度更为倨傲,冷哼了一声。“如今真是世风日下,什么宵小都能混进太学。” “只是友好学问交流,甄、辜、璩三位举人的学识,在这届举人中算是出类拔萃,不可多得的。”宋浩缓颊说。 “纵使有几分聪明又如何?”顾翰林讽刺说。“为求名声,连同年也能送进牢里,吾永不屑与此类人为伍。” 牢里,难不成是李明?温萦想,随即从辜鞠口中得到证实,他恭敬作了一个揖,指出道:“顾翰林,但李明确实是杀了人。” “妓女!”顾翰林有些恼火指出,说话时激动得唾沫飞溅。“李明家境贫寒,读书刻苦,孝顺踏实,十年寒窗终成举人,若非那妓女心比天高,纠缠不休,妄图毁掉他名誉,又怎么有此极端之举?” “一个家庭培育出一个举人多么不易。”顾翰林痛心疾首感慨,“你身为他同年,不怜惜他,反倒在大庭广众下毁掉他前程,其心如蛇蝎,冷而无情。” “好啦,好啦,顾翰林消消气。”附近几个书斋的夫子听闻动静都出来劝说,学生们都好奇趴在窗台围观。 “妓女也是人,有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,经书常教导我们要有好生之德,对一只蚂蚁也是要抬脚的,怎生对和我们长得一样的人惨死,却要无动于衷? 为了一个卑劣之徒的前程,就要掩盖无辜之人被害的真相。 今日,我成全了同年之间的小义,将来他要是当了父母官,百姓何辜,诸夏何宁?我又该如何面对我失去的大义?”温萦说。 璩欢扯了扯她的袖子,其他夫子也都震惊看向她,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物种。 顾翰林冷笑,“还说是明法天才,你律法便是这样学的?贱民堪比畜产,”他一字一顿的强调,“何时能同我们一样? 人自出身,既分三六九等,君是君,臣是臣,民是民,贱民之所以是贱民,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,活该身贱。 你如此偏颇读书,观念扭曲,将来若任用你当官,纲纪何在?朝廷何安呐?程翰林一生慧眼识人,真没想到老马失蹄!” 原本要缓和气氛的人们,再没人敢帮她说话。 须臾,人群散去,回廊对面的书斋传出朗朗读书声,比晨间的更大,也更充沛,仿佛是一种示威,一种宣泄,一种对她的嘲笑。 在诸夏,贵族永远是贵族,自有文字记载起,他们就在史书上活跃,世卿世禄,世代相传,闲言碎语根本伤害不了他们。然而士族,读书人费劲心力争取来的身份地位,被她三言两语拉到和妓女同等,纵使其他阶层会觉得此事好笑,甚至理解、赞同她。 但士人不会,所谓“座师、同年”被营造出来,就是为让士人团结,互帮护利,她却在刚才划清界限,斩断了自己背后无数只手。 她失控了,她想,不该争口舌之利,把自己套进去。有时候,想赢比输还惨。 郑祈还站在那里,只有他觉得她赢了,脸上洋溢着新奇和敬佩之色。辜鞠和璩欢的脸色难看无比,在走与留之间略微纠结,还是选择留下,毕竟他们三人是“同乡”,之前也是这样对外宣扬的。 “李明确实杀了人。”辜鞠喃喃说。 “以后我教你辩论!”璩欢扶额感叹。 四人正要离去,温萦瞧见地上有一物件,莹莹亮亮的,是谁的玉坠掉了,咦?同先前在客栈仓库捡到的好生相似,都是玉蝉,果不其然,这是批量的。 “你的东西掉了。”她递还给郑祈。 郑祈疑惑一看,摇晃自己腰间佩戴的玉麒麟。“这不是我的。”两件玉器从色泽、雕刻精细程度都存在明显差别,一个是稀有珍品,一个只比市面卖的要好一些。 “不是羽林左监的东西?”温萦问。“我之前在维福客栈的仓库也捡到过。”当时她还怀疑是公公走私。 辜鞠凑上来一瞧。“这是太学里的,每届毕业的举人和进士都有,前者是青玉,翅膀合拢。后者是白玉,翅膀微张。” “你捡到的该是李明的,他曾拿给我们看过。”辜鞠说。“至于这块,应该是哪位进士出身的夫子掉的。” “李明在太学读书?”温萦尽量不使自己语气惊讶,难怪顾翰林对他的生平这么清楚。 第36章 “他前年向中书令投书被赏识,征召进太学读书,毕业前一直借住在太学学舍里,后来搬到云思会馆暂住,说是经不住羽林卫三番四次敲门搜查,搬到郊外躲清静。”辜鞠说。 郑祈停下脚步,认真看向三人说:“云思会馆前段时间住着文贵妃的亲眷,出入审核极严,我们未曾进去搜查过。” “我们只是在八卦。”温萦小声说,路过书斋后门时,宋浩正拿着书卷敲打走小差的人,转头看向她时,还带着笑意。她心稍安。 “哦,是这样。”郑祈点了点头,表示明白。 璩欢紧接着,悄声说:“他住进去不久,那个女子就来了,头戴帷幕,神神秘秘,掌柜见她是单身女子,不免多问了几句。她说是从心都出来,要回定云郡老家。 我们当时正拉着李明在大堂说话,谷舫还笑他,既然是老乡,何不叙叙旧?他脸色就变得古怪,勉强才笑了笑。 谁能想到,那女子竟是追他出来的。” 原来如此,温萦思忖着,隐隐好似有哪里不对?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从她的血管里荡漾开。 第19章 :关进笼子里 朦胧的月色照在山间小路上,周围甚静,一个人影也没有。 唯有轻轻微微,嘎吱嘎吱,枫树枝干下捆系绳索的竹笼摇晃声。 一只老虎死在里面。 浓稠的血一滴滴落在枫叶上,将其印染得更为殷红。 一双冰冷澄澈,如湖面反映月光的眼睛,躲在塞满枫叶的巨石缝隙下盯着。她从里面爬了出来,穿着一袭苍青色燕居衫裙,皮肤苍白,满脸稚气,警惕地张望四周,确定无人路过。 上前把绳索放下,竹笼是经过精心设计的,每一根竹管都深深刺入老虎的身体里。 小温萦扒拉出虎尸,用匕首切下一块肉,随即把它推落悬崖。 伴随着飘飘旋转的枫叶、滚石哗啦啦的响声,她开心转过身,神医、老仆、萧伯母和萧椯都震惊看着她。“萦儿,你在干什么?”萧伯母面色苍白,强忍着咳嗽说。 她不吭声。 “是老虎吃了她养的鹿。”萧椯帮忙解释说。 神医淡然笑了笑。“山下可不止老虎的尸体。” “萦儿!”萧伯母说。 “豺、狼、野猪、狐狸也伤害小动物,还伤人。”她说。 “那要是人路过这里,不慎踩中陷阱呢?”神医问。他目光如炬,神色却很慈祥,也很淡漠,对病人皆好说话,但从不动感情的人。 温萦早已看穿了他,虚伪。“人不会那么傻。” “这些残暴食肉的,欺负温顺柔弱的动物,本来就该受到惩罚,我只是让它们相残相食而已。” “血是不是令你很兴奋?”神医好奇问。 她狠狠瞪了神医一眼。“我也是在救人,救小动物。” 神医笑了笑。“这个孩子心性冷,偏生又慧黠过人,若是不压制住,将来可就为祸一方。”转而对身边的人感慨。 好啊,既然她危险,大不了走就是,她早就不想回萧府,拘禁在一个小院子里。她刚一转身,萧椯连忙上前抓住她。温萦甩开萧椯的手,肯定就是他告得密,昨天下午见着她削竹子了。 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。她个子虽小,又是女子,但每一次都用尽全力,萧椯不敢伤她,直至旁边的仆人帮忙,才把她抬回竹篱医舍去,五花大绑捆绑在床上。 “她本质是好的,只是父母走得早,我又抱病疏于照看...”萧伯母坐在一旁垂泪说。 “只需按时服药,让她拥有常人情绪就好。”神医说,他细细观察竹笼,用手拉开机括,笼内锋利的竹管缩了回去,外表看上去如一个普通竹笼。“真是聪明啊...”语气并不是在赞赏,仆人把熬的药端上来,热气腾腾泛冒着苦意。 “孩子,别让人发现你本来面目,不然也会把你抓进笼子里的。” 午后,小院笑声不断,卫妈和阿绫、水月边做着绣活,边闲话家常。 见着温萦披雨回来,脸色苍白的像是被冰浸过,阿绫连忙给她解下了斗篷,递上装好的暖手炉。 举人的手也比寻常人好看,修长白皙,除了握笔以外,干其他的都不合适,阿绫呆呆地想。 温萦转头就放下暖手炉,自己倒了一碗热水,把药丸化开,一饮而下。 “怎么了?”卫妈担心问。往常她嫌苦,只在白天皱着眉头喝一碗。这几日总是在加量,脸色也不大好。 跟在后面的小可摇了摇头,几人随即把他拉扯到屋外小声询问,听闻事情经过气愤不已,口吐芬芳,用市井下流话骂了顾翰林几句。 虽说都是翰林,但程翰林是给当今皇上、皇后教过书,启过蒙的,二圣见着他,都会尊称一声程老师,礼遇待之。而顾翰林,一辈子呆在翰林院写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,被发配到太学教书。 两人全然不可相提并论。 阿绫在布菜的时候,仍气不过说:“就那个姓顾的,也敢编排我家主人眼光,过阵子传到举人几个师兄耳朵里,随便参他一本,连太学也没得呆,看他还怎么傲?” “举人不必担心,你说的话极好,将来传到皇上那里,也是要夸的。” 温萦敷衍笑了笑,看着眼前的水晶脍、鹅油红糖饺儿等菜并无胃口,“阿绫姐姐,帮我倒碗热米粥罢,越烫越好。” 第37章 须得把脏腑内,这股酥酥麻麻四处乱窜的鬼火,压下去才好。 阿绫刚点头,门外就有人来请,是程翰林身边的管事,脸色相当不好。 程翰林坐在听雨阁里,房间清静雅致,案前摆着香炉,紫烟盘旋而绕,牡丹、芍药布置得犹如一幅长画,既美且香,光呼吸一口气,便觉得喝了一口蜜似的。 他闲雅地摆动筷子,一片烧鹅沾一点酱,配合一小口白米饭,细细吃着。脸是端着的,在生气。 温萦老老实实在旁站着,不时还帮侍女端菜。 直至用完饭,管事沏上一壶茶,他歪躺在榻案上,方淡淡说:“明日去给顾翰林赔罪。” “是。”她爽快答应,仍旧站得端直。 程翰林不免惊讶,这个孩子今日倒不傲了,遂提点说:“他是一个不成器的人,自以为怀才不遇,满腔愤怒,实则满脑子迂腐规矩,只晓得重复前人观点。翰林院没人看得起他,就连太学里的夫子心里也烦他。 但你姿态要摆出来。 科举考核,从来不止看答卷,还有为人处世态度。你今日只是一个举人,就敢顶撞翰林学士,将来做了进士,是不是连上司、皇上都敢骂?主考官考量至此,必定不会选你。” 温萦作了一个揖。“学生受教。” “知道就好,在进士名单出来之前,不要再贸然出头。”程翰林说此,略微皱起眉头。“你是想进大理寺那个晦气地方么?” 她见状赶紧摇头,像程翰林这样贵族出身的文雅之士,最忌讳的就是大理寺官吏,认为上不得台面。 “那破什么案子?!”他语气有些恼火。“这些都是刑吏做的,当今圣上主张的是‘无为而治’,万不可和刑律扯上关系,影响你未来前程。” “是。”她心虚答。 程翰林方满意。“等会儿,让李管事带你去做几身见得人的衣服,在瑶经大会上好生表现,记住,一定要人畜无害,温文有礼。” 至于顾翰林,过段时间就让他去守皇陵。”他轻蔑一笑。 清晨,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。程家仆人总爱在天刚亮时开窗,好似贪睡是一种极大的败德。温萦睁开眼时,左手臂压着枕头一阵酸,眼睛迷迷蒙蒙,看天空重光绚烂,好似有两个太阳。 这觉真是越睡越累,还没来得及有一番细致感叹, 小可就带着打包好的油条米粥进来,身上还披着霜露,催促她赶快换衣去太学。如今她犯了“错”,姿态还是要摆出来,早些去坐着为好。 太学的氛围,是一日比一日古怪。今日与她差不多时间走进书斋的,还有五名太学毕业的举人,他们穿着深蓝夹纱圆领丝袍,头戴四方巾插着一支兰花,看上去春光无限,意气风发,活生生把她挤到角落走,抬头面向她时,还横眉冷对。 其他学生神色很是兴奋,一副加油攒劲的样子。 唯有苏骐隐隐担心。 没脸,就没脸罢,她坦然想,横竖这辈子没脸的时刻多,在和顾翰林道歉前,再不能逞口舌之利,遂拿袖子里藏的洋葱悄悄熏眼。 经书夫子严肃脸进来,心想今天要好生压一压她的傲气才行,“昨日,甄举人在走廊一番高论,大家也都知晓了。”他语带讽刺说。 她抬起头来,双眼泛红,鼻子呼吸带着抽泣,若有所失地望向讲台。 心想,这番被刁难得越惨越好,太学是他们地盘,欺负她一个外地来的无父无母举人,传出去外人只会当她昨日那番话也是被欺凌后,说的应激之语,当不得真。 夫子见她木楞的模样,心中更生畅怀。 就在这时,温萦肩膀重重挨了几下,辜鞠、璩欢也来了,肃然看着她。 “不是说,有我么?”璩欢宽慰说。她心里一紧,“倒也不必...” 只见璩欢润了润嗓,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的架势,以经学为剑,口若悬河,为昨日之事找补,杀得夫子招架不住。 太学五名举人轮番上阵,亦被他舌灿烂花,打得落花流水。 下课铜钟敲响的时候,整个书斋都鸦雀无声,所有人耳朵里都还回荡璩欢的结论。夫子、举人们面红耳赤,声音哑得喘不过气来,见着宋浩在门外,六七只手抓住他,拉扯上讲台。 宋浩仍旧淡然笑了笑,并不应战。 到了饭堂,辜鞠一脸憨笑,夸耀道:“璩欢,可是我们逸雅清谈第一。” 温萦一边心事重重撕着鸡腿肉,一边想着该如何跟顾翰林道歉。今天又逞了一次能,尽管不是她本人所为,但只怕也会算在他们一伙人头上。 要是现在撞上顾翰林,肯定会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。 璩欢突然伸出自己左手,小拇指戴的玉牡丹花戒温润有光。“我们德音书院的戒指,可比他们的玉坠精致多了。” 辜鞠也有一枚,同玉佩挂在腰间,今日特意带来的,上面还刻有他们的姓。 她突然想起来,岳风书院的应该是一根玉簪,那日萧椯参加鹿鸣宴回来,顺手插进她的发梢里,她以为是捉弄,猛然起身,摔在席上碎成两截。 他当时也不说,只要让剥一盘板栗作为赔偿。原来是这么珍贵的纪念品。只因她借读的书院太破,没有这些讲究。 “那你们呢?”她问郑祈,今日他也跟来了,一直守在走廊上。“该不会就是那只麒麟?” 第38章 他们才晓得郑祈是在宫里读的书。 他摇了摇头。“宫里不曾有这些,我们陪皇子读书,大概也不许乱给。麒麟是打猎得的彩头。” “原来最讲究的地方也不给。”温萦心里稍稍平衡。 “昨天那个玉坠,找到主人了么?”辜鞠好奇问。 “是顾...”温萦说,事后询问了苏骐,当时在走廊的夫子中,只有顾翰林和宋浩是进士出身,宋浩的还佩戴在腰间,那只可能是顾翰林。 她话还没有说完,小可就跑了回来,凑她耳边小声说:“屋里没人。” “我去去就来。”她连忙拿绢帕擦手,快跑到顾翰林的书屋外,屋门关着,附近是个花园,阳光正好,鸟语花香,清净安然。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,拿出袖子里的洋葱熏眼睛,须臾,午休钟声响起,附近走廊一个泔水桶倾翻,一群从饭堂出来的学生大呼小叫,转道往这边走来。 她郑重地朝房间作了三个揖,起身还拿袖子拭泪。程翰林只是让她拿出态度来。那只要有旁人看见她有道歉就行了,她想。 随即拿一封道歉信函,连同玉坠一同放在门下, “没事,进去说话。”宋浩也在学生中,见她眼睛通红正是伤心,宽慰说。她面色惊慌,还没来得及制止,他已经推开屋门。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。 屋内狼藉一片,书卷乱落,顾翰林歪倒在榻案上,脸没了,只剩一块猩红狰狞的血肉,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纸团,是她秋闱中举写的明法策论。 第20章 :贴身之物 寒风从窗缝吹进来,几案上展开来的宣纸微微起伏,皱皱巴巴还沾着血,屋内弥漫着书简的霉味及血的铁锈味。 顾翰林仍旧歪躺在榻上,血肉模糊的脸,似朝向温萦。 她静静站在角落,观察着屋内情况。赶来的夫子们不许她触碰任何物件,他们在经过最开始的恐慌后,赶走了看热闹的学生,屋门一会儿关上,一会儿又打开透气,在房间里手足无措的打转,窃窃私语,每次看向她的眼神都带着警惕与怀疑。 她同顾翰林起过争执,方才宋浩要开门时,神色也表现得很慌张。最重要的是,有相当一段时间内,只有她站在门没上锁的走廊。 有学生说,她当时面露伤心很不寻常,在门前行那三个揖,是给死人的。若非碰巧食堂那边走廊的潲水桶打翻,他们转道经过此,碰巧宋浩夫子好心推开房门,她可能已经转身跑掉了。 “甄举人虽有一点良心,但不多。” 没过多久,负责秋城治安的左冯翊派人过来,领头的男子穿着一袭宝蓝锦衣,头戴黑色弁帽,腰系宝石皮革带,人很年轻,二十出头的样子,俊而英俏,身上带着紫茸香气。 身后跟随的衙役就不那么光鲜,和其他衙门里常见的衙役一样,身上穿的衙袍松松垮垮,黑黑旧旧,领缘一圈头屑油渍,张开嘴满口黄牙,虽努力在上司面前挺直腰板,保持正经,仍遮掩不了日久年深、浸骨入肤的地痞流气。 领头男子只和匆匆赶回来的郑祈打了一个照面,两人是认识的,好像还很熟。郑祈自凶案发生后,就紧急封锁太学各门,令学生都留在书斋里不许走动,带着府兵挨个盘查。凶案现场附近的人嫌疑最大,他派了亲信驻守,准备最后再仔细盘问。 “你就是甄圆?”领头男子跨过门槛,大致扫过屋内情况,目光停留在温萦身上。“在下纪雱,冯翊县尉,主管司法。”说话语调漫不经心,似对自己的职务没有很重视。 温萦听阿绫提过,纪氏是冬城四大世家之一,族中子弟遍布各大官署,曾因权势太大,被先帝杀了一遍,但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现在又有东山再起之势。且因遭过大祸,纪家族人如今很是团结,得罪一个,便如同罪一百个,直叫人在官场混不下去。要是碰上他们,千万态度和气些。 她遂又重复一遍说辞。“我到顾翰林书屋,是为昨日之事赔罪,但走到屋前,发现门是关着的,当时是正午,想他或许在小憩不便惊扰,就作了三揖,留下道歉信准备离开,宋浩夫子他们就过来了...” “甄圆,中午是同我和另外两位举人一起吃饭。”郑祈帮忙解释,“她听自家侍从小可说,顾翰林在书屋里,就急急忙忙赶来,总共不到一刻钟时间,凶手决计不是她。” “那侍从小可呢?”纪雱四处张望问,举手投足散发一股倨傲气。“这可是关键证人。” 自案发后,就再没人见过小可踪影,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。 “已经派人在搜。”郑祈说。 纪雱微微颔首,走到榻案前,拿剑柄翻了翻尸首左右,“搜过身没?” “只有一张卷纸。”郑祈说。 “是甄举人的文章。”其中一名夫子立马指出说,并将几案上皱皱巴巴的宣纸指给他看,就是从顾翰林手心里掏出来的。 “甄圆,你不介意罢?”纪雱拿起她的明法策论看,纸的阴影覆盖在他脸上,阴森森的又带着轻慢笑意问。 温萦一时没能明白。“不...不介意,能被太学选为讲题,是甄某的...”她正思量说着,纪雱挥了挥手,几个衙役上前包围住她。 原来是要搜她的身! 温萦看着脏兮兮的粗手伸过来,惊惶后退,连忙撩自己的袖子,拍打自己腰间,“我身上并无藏东西。”深秋衣服穿得厚,她束胸裹得没那么紧,要是被发现是女身,难逃欺君之罪,程翰林也会弃了她。 第39章 纪雱却没有要放弃的意思。 “住手!”郑祈急说。“她不是...她好歹是新科举人...这样做,未免太有辱斯文。” “都太巧了不是?”纪雱反问说。“最近四次连环凶手作案,她都在现场,维福客栈、平康坊、扶风县衙,还有太学。”他浮夸的笑意背后,目光深邃看向温萦。 温萦心里一堵,这个人未免也太眼瞎,明明是她倒霉,但表现出来的表情尤为震惊、无措、难以置信,仿佛受了莫大冤屈。 郑祈说:“那是甄圆被凶手盯上,脖子上还有凶手留下的痕迹。” 她遂把脖子的红莲印记给大家看。 纪雱轻轻叹息,无奈说:“阿祈!是不是每次凶手被包围,总能因为她出现脱困?” 郑祈不禁一愣。 他继续说:“若是甄举人觉得在大庭广众下被搜有辱斯文,那大可到旁边屋子,自行脱个精光,我们查过随身衣服就是。” “你们究竟懂不懂法?我是举人,你们无凭无证,凭什么搜我身?”温萦气愤道。纪雱晃了晃手中的宣纸,这就是铁证。 几名衙役再次伸出手,直要把她推到隔壁屋里去。 “郑,郑...郎官...”她委屈说着,忽然一个身影挡在面前,深青衣袍散发着熟悉的沉香味。萧椯穿着官服,神色漠然扫过众人。 郑祈松开了抓住两名衙役的肩膀。 “扶风县的案子,就不劳纪县尉费心。”萧椯冷漠说。 纪雱有些惊讶,看向萧椯的眼神尤为复杂,好似嫉妒不甘,刻意用一种逞强地傲慢在掩饰。 近来,年轻一代官员的风头都被萧椯抢走,无论是他的墨宝,还是抓捕凶犯的能力,都是长官们讨论的对象,大家都夸说他是冉冉升起的新星,将来前途不可限量。 “怎生萧县令也听闻风声过来?” 萧椯不急不慢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,“顾翰林有事,请我过来商议。” 这时,其他夫子也纷纷说,今早收到顾翰林的信,邀请他们申时四刻到他书屋一叙,没想到竟发生这种事。 “这起案子发生在我治下。”纪雱略微严肃说,神色仍旧轻慢。 萧椯冷笑了一声。“纪县尉不是主管司法?怎么连这桩案子在扶风县立案,上面交由扶风县衙和羽林左监联合调查也不晓得?” “确实如此。”郑祈诚恳说。 “纪县尉虽只是暂任这个职务,但熟读律法章程并无不好,至少不用像今天白走一趟。”萧椯继续说。“对了,回去后还请叮嘱冯翊县衙役,今后记得协助我们查案。” “但连环凶手已经被你抓住杀了不是?”纪雱逐渐变色的脸,突然变得恶毒,又恢复浅浅笑意,讥讽说。“表彰大会都开了,该不会现在出什么问题?” 萧椯只是淡然一笑,摇了摇头,目光满是同情。 “这起案子说不定是甄圆模仿杀人,发生在秋城,自然该我管。”纪雱笃定说。 众人为之一惊,这种事不是不可能。 “纪县尉,我们无冤无仇,说话还是讲些凭证为好。”温萦气恼回应。“昨日之事,是顾翰林为自己学生出头在先,我作为晚辈不该出言相顶,回去后左思右想觉得不安,今日特地过来赔礼。不过言语上的小纠纷,至于要杀人?” “顾翰林是专研教学、不问俗务的老师,既不会影响我科举考试,亦不能左右我将来选官,太学要是不欢迎我来听经,换个地方便是,犯得着搭上自己前程么?” 夫子们瞬间又醒悟过来,虽脸色讪讪,但觉得她说的也有一定道理。一个是被下派来太学教书的翰林,一个是前程似锦的后起之秀,两者没有深仇大恨,何必下此毒手? “纪县尉,若是你愿意抽出一些闲暇,拿起衙门公案上都会有的邸报看一眼,这月上旬的头版,便该知道这桩连环凶杀案还没有结案,关于凶手杀人的动机,有多少无辜受害者,是否还存在同伙?都尚在调查中。” 萧椯的语气不疾不徐,声音不高不亢,独特温柔低沉的嗓音,没有刻意矫作的傲慢,只是加了一丝轻快笑意。 刮得纪雱的脸直难受,仿佛当众挨了一巴掌。 就连郑祈也心有戚戚焉,上旬的邸报他也还没读过,不对...上旬邸报是今早才送来的,他突然意识到,但没有说出口。 “与其操心别人的案子,不如先回去熟读律法、整顿衙内纪律,别让手下在维福客栈吃了白食,还冒充说是扶风县衙的人。” 萧椯略微侧身,扶风县的衙役出列,他们头帽端正,衣服洁净,彬彬有礼,同冯翊县那些猥琐流气的衙役,简直天上地下,不可相提并论。 “毕竟客栈掌柜,眼也不瞎不是?”他讽刺说。 纪雱本就是为留在心都,暂时担任此职务,等执金吾的寺互掌管心都地区官府的门禁。出现空缺,就会调任过去。他到冯翊县第一次见到衙役,他们便是如此,因而认为贱民就是这样装扮,见到萧椯手下的人衣冠齐楚,顿时感到羞恼。 加上萧椯说的有理有据,确实这桩案子该由扶风县衙负责,一气之下推开挡路的衙役,大步离去,就连郑祈也被他没好气瞪了一眼。 郑祈却丝毫不在意,反倒暗暗松口气。原本他留自己的亲信看守凶案现场,让温萦也留在里面,是为她能更好观察众人,没有他这样充满威慑的武官在场,凶手说不定会露出马脚,到时候两人一合计就能抓到他,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? 第40章 现在,温萦整个心思都在萧椯身上,脸笑盈盈的,眼睛既有光又欣喜。 她朝着萧椯作了一个揖,惺惺作态表示:“诸夏能有萧县令这样聪慧明理、居官守法的官员,真是百姓之福。” 萧椯强忍着才没当众翻她白眼,眼角余光觑见郑祈若有所失的模样,头颅微微上扬,心里不禁得意。“我也只是按规矩办...”话还没有演完,温萦已经转身去检查尸首。先前夫子们挡着,担心她会破坏证据,不许她靠近。 这个人总像一阵风,很难抓住。他有些怀念年少时,每次从书院回来,温萦总会守着他,一刻都不放过,全神贯注、津津有味听他讲外面发生的趣事,眼睛很亮,很亮,笑容也很甜,捧着露水煮的花茶给他。 必须要拿网罩住才是...他心里一个冷酷的声音说。 温萦突然回头望了萧椯一眼,目光复杂而微妙,随即小快步走到门前左右张望,走廊空空静静,纪雱早走远了。 她舒了一口气说,“杀顾翰林的确非连环杀手,而是模仿犯罪。当然不是我,从尸体颈项发硬看,死了至少有两个时辰,当时我正在书斋里上课。 连环杀手用刀娴熟,一蹴而就,而这个凶手尝试了四次才确定下刀位置。”她用手指出尸体颈项上几个结痂的小血点。 “而且我想...他本意想陷害的人是萧县令。”她从案角下扯出一张染血的梅花巾帕,同萧椯一贯用的颜色相同,只是巾帕边角绣着一个小字‘灵’,是于灵绣的。 第21章 :当官的好料 萧椯看见这条梅花巾帕略微惊讶,随即嗤笑了一声。“确实,还挺用心。”他评价道。 巾帕是两个月前,连同曼方家里寄来的其他物品,一起送到扶风县衙的。这种夹带的事常常发生,侍女平乐如先前一样,从里面挑拣出来,收入匣子里。后来于灵来心都,他派一个婆子送了回去,中途不知哪里出了错,竟流落至此。 “这是我姑妈女儿之物,理应在她那里。”萧椯淡漠道。 想必那时,他已经被杀顾翰林的凶手盯上,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信物偷走,婆子丢了东西,见他们表兄妹相处冷淡,就瞒下没说。 ‘这件事倒是有趣。’他暗想。 温萦取过他的信函查看,上面写的时间是“申时二刻。” 比其他夫子要早两刻钟。 “但顾翰林与萧县令素无仇怨。”宋浩无法理解说。“旁人大概也不会觉得萧县令会杀...”他说到此,向温萦略微点头致歉。相较起来,她确实更有动机。 “有的。”萧椯坦诚说,“他一直写信试图说服我,是死者狄芳要挟逼迫在先,嫌犯李明失手误杀,理应无罪释放。” “李明家寒,在太学读书期间,一直靠帮顾翰林整理书卷、抄录文书,贴补生活费用。”有夫子说。 “两人以前常一起走,顾翰林在前面念着,李明在身后抱着书应和。”其他夫子也纷纷说。 “李明考中举人那天,还当众跪在顾翰林面前,痛哭流涕说将来一定不负师恩。”说的人颇为感怀。 这时角落里,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突然插话进来,声音低沉而哑,充满伤感,吸引了大家注意。 “李举人向来脾性好,只听进去好的,其他的就一笑而过,做事谨慎踏实、一丝不苟,顾翰林对他寄予厚望,疼惜若子,常感慨自己只是教书的,不能在仕途上有所帮忙,纵使李举人有才华,也不免是要下放吃苦的。” 他是顾翰林的马仆,方才听闻消息跑进屋,看见顾翰林的尸首吓晕了过去,被人抬放到角落躺着,不知何时醒了。 “李举人被抓后,翰林一直很痛心,昨天下午从太学出来,让我把一沓信交给门房...”马仆谨慎看了一眼萧椯,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,于是继续说:“他激动说,找到新的证据,明天将有一场大戏,要当众给萧县令一个教训,让他栽个大跟头。” “是么?”萧椯微微觑着眼睛,看向顾翰林的尸首说。“翰林信里只是说发现新证据,要当面与我研讨。” 在场的人里,只有他看着血肉模糊的脸庞,还觉得有趣。人与尸之间仿佛有一场对话,转瞬即结束,活着的人嘴角微微上扬。 郑祈对此心里感到不适,姓萧这个人没有丝毫感情可言,冷血到可怕,甚至是异端,绝不像看上去那样疏淡雅正。 偏偏其他人毫无察觉,从始至终没有怀疑过萧椯,看他的眼神带着敬佩与喜爱之情。他是士人中的佼佼者,他们未来吐气扬眉的希望之一。 “若是要给萧县令教训,怎会让他单独提前两刻钟到?”温萦袒护说。 她借过夫子手中的信函作为比对,笔迹、墨水及信纸都一模一样,只是萧椯这张信纸要泛黄一些,凑在鼻前分别嗅了嗅,又靠近顾翰林的手掌闻,随即拉开书案下的抽屉,里面除了毛笔、镇纸等文房用具外,还有一盒用过的羊脂油膏。 她眉毛一挑,控制住情绪,转身严肃问马仆:“小哥,这些信都是顾翰林亲自递给你的?” 马仆认真点头。“萧县令的放在最上面,翰林还提醒我说,这封信最为重要,务必嘱咐门房,明日城门一开就送去。” “啊哈!”她顿时喜形于色,心跳速度加快。“凶手还是百密一疏。” “你找到证据了?”辜鞠惊喜道,大家看见他和璩欢悄无声息出现,不免一惊。 第41章 两人一直没走,先前在饭堂听闻有凶案发生,郑祈一冲就过来,他们迟了一步,过来时郑祈已经离开去调查,就被夫子轰回书斋里呆着,直至在窗前看到纪雱怒气冲冲离开,知道萧椯也来了,才又悄悄过来观察。 温萦点了点头。“这些天,顾翰林在整理老旧竹简,擦刷、削刻、编捆...两只手都冻得龟裂,时常擦羊脂膏护手。因此,在他写信的时候,信纸上难免会沾上羊脂油膏的味道,唯独萧县令这封没有。” 夫子们都取过信看,果真如此。 “凶手应该是知道顾翰林写信,在门房处偷换过,只要查过有谁昨天下午两次去过门房,就能锁定凶手。” “快去查过门房。”郑祈立即吩咐亲信说。 “下午放学,门房处人来人往,不见得会记得。”宋浩思忖说。 “但要是顾翰林的熟人呢?”温萦淡笑说。“一个学生或许有能力模仿顾翰林的字迹,但应该不能和他同坐饮茶” 几案上只有一个茶杯,却留下两个杯底水渍。 如若不是凶手,断不至会心虚把其中一个杯子藏起来,只是这种茶水渍,用清水擦拭过只会短暂看不出,过后还是会留下淡淡痕迹,必须要用白醋才能彻底擦拭掉。这种事一贯是仆人做的,凶手大概不晓得。 他应该就是趁着喝茶之际,下的手。”她推断。 众人看过几案,纷纷称许。“甄举人,果然是慧眼!” “可如若凶手处心积虑要陷害萧县令,为何又临时改变主意害你?”璩欢相当不解说。 温萦正说得兴奋,突然脸色微变,不禁打了一个嗝。对,为什么要陷害她?屋里还有于灵绣的巾帕,顾翰林又说要让萧椯当众栽一个跟头。 会不会顾翰林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,甚至凶手也知道了?她心里不免紧张,心虚地看了萧椯一眼。 萧椯却一副津津有味,听她分析案情的表情,实际心里肯定在笑话她,明明是县令的公事,她非要逞强,把自己套住了。 “凶手或是发现小可在附近探望,猜想你会过来,一旦被你先发现尸体,陷害萧县令的计划就泡汤,就索性改成是你。”辜鞠接替分析说。 “甄圆和萧县令关系要好,同连环凶杀也有过几次交道,先栽赃到你身上,事后再牵扯到萧县令,说是他指派你做的,也不是不可以。 所以凶手才没有收走这条巾帕,只是让它变得不那么显眼,先作为普通证据封存入库,等待日后有机会时再捅出来。” ‘这个凶手还真是当官的好料。’温萦想,目光悄悄留意到宋浩,后者发觉她的眼神,先是微震,而后失落地苦笑。 她眉头微蹙,究竟会是谁?心像是被一只爪子抓住。 走廊一阵急促的府兵脚步声,“是门房来了。”郑祈也想帮些什么忙,转身走往门外,府兵抬进来的却是小可。 “他被人打昏,扔在空水缸里。”府兵说。 第22章 :乐伎绀珠 门房那里,一无所获,下午放学的时候,人都是一窝蜂地往外走,没有特别留意有谁经过两次。 在顾翰林尸体被运往扶风县衙途中,小可终于在马车上醒了,他脸色苍白,颈项处好大一片淤青。 “小人当时在走廊倒完潲水,从花圃抄近路往回赶,见到一个人影慌慌张张从书屋后窗翻出,手里还抱着一只小包袱,于是好奇跟上,哪想刚过一个转角,就被人从旁打晕过去。”小可尝试扭了扭脖子,表情难受不已。 “可看清那人长相?”郑祈询问。 小可摇头。“后窗那边松竹繁茂,枝叶重重,只看见他头戴四方巾,穿着玉色圆领袍。” “竟是学生?!”郑祈惊道。 “不见得,在太学里穿学生服饰最容易隐身,而若是穿夫子、官员的衣裳很容易被人留意。”萧椯说,“但...” 温萦明白他的意思,脸色微凝。“但夫子冒充学生,也很容易被人发现。学生对夫子的面孔有天然的敏感。” 难道,我又推断出错了? 等等,为什么是又?她恼火想,脑子里的神经突突的跳,抽搐着疼,那夜的连环凶杀相貌再次浮现在脑海里,露着残缺的白牙笑话她。 可,可恨... 萧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清晰、明亮而有力。“...你今后若是想当一方父母,要抛弃掉脑中的浮想联翩,县官仅能根据提交上来的证据进行断案,能否据此得论出凶手与你无关,绝对不能在过程中表露出自己倾向。” “真相、正义难道不要重要?当官就是要对百姓负责!”郑祈说。 “对嫌犯的正义也很重要。”萧椯淡淡说,心里厌烦这个人对温萦的不好影响,偏偏又是联合查案甩脱不掉,他说的话实则也是在提醒郑祈,这些贵族做事总是缺乏应有的分寸,横冲直撞毫无礼数,若非有高贵身份护持,看上去跟行走的野猩猩没什么区别。 “以及,仅仅依靠猫爪痕迹和同乡籍贯,是无法给李明定罪的。即便上刑,他也并不承认杀人。疑罪诸疑罪,各依所犯,以赎论。——《断狱下·疑罪》,可赎。”他继续说。 马车停靠在扶风县衙外,衙役急急赶来。“县令,张平不服断案,说不严惩恶商,要一头撞死在柱前。” 衙门前,一名赤脚男子被几名衙役死死拉住,头撞得鲜血直流,身旁的老妪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。“还我女儿,还我女儿。”好些村民围观,打抱不平。 第42章 “我先去衙里一趟。”萧椯理了理衣摆,肃然走下马车。人们的目光纷纷看向他,好似看到了阎王,喧哗声顿时止了。 过了一会儿,温萦才闷闷不乐下来。 “甄圆,甄圆!”郑祈叫了她几声,她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。“他这种官僚我见多了,就怕担事。你应该相信本心,给受害者一个公道,一件证据不够,我们再去找下一件。”绚烂的夕阳照在他脸上,模糊他俊美的五官,好似光的本体,耀眼得刺人。 温萦突然想到,他在纪雱面前有所迟疑的模样,大皱眉头,明明官职比对方高,却被说愣住了,以致让冯翊衙役搜查她身。“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!”她恼火转身,大步而去。真是气死人,萧椯凭什么当着别人面这么说她,简直是个狂童! “我们是啊...”郑祈沮丧看着她的背影,喃喃说。她和萧椯从来都不一样,他想。 “小郎君,小郎君...”一个苍老声音在后面追着温萦,不停唤道。 县衙旁的陈尸所阴气森森,木窗吱呀吱呀地响,空气中弥漫着烧苍术、皂角的味道,偶尔一阵冷风蹿来,盖在尸体上的席子微微上卷,死白的脚板露出来。 温萦走到停放顾翰林尸首的床前,才终于停下。“我是萧县令派来的,姓甄,新科举人。”她言之凿凿说,还生着闷气。 什么真相不重要?她一定会把杀顾翰林的凶手调查出来,在心都扬名立万,萧小子就等着瞧吧! 老人一笑,他穿褐色裋褐,外面套着白褂子,是这里的仵作,年纪看上去很大了,佝偻着身躯黑黄枯瘦,颧骨分明,有一个极尖的鹰钩鼻,明明很是阴森的长相,却莫名给人一种亲切感。 他递过两只沾了麻油的纸捻子,遂又削了一小块生姜给她。“小心尸臭。” 不说还不觉得,细闻一股恶臭袭来,旁边腐烂的尸体旁萦绕好些苍蝇。隐隐...隐隐有一种兴奋感在血管里窜动,她喜欢这里。“多谢,老人家!”她掩藏住情绪,装作庄重态度,把纸捻子塞进鼻子,生姜含嘴里。 小可也帮手,给郑祈削了一块姜。他本就崇敬郑祈,今日郑祈手下救了他,侍奉态度就更殷勤了。 “确实...”老仵作在验完尸后,得出和她相同的判断。“这具尸体不是连环凶手所为,除了颈项上有几个结痂的小血点外,这名凶手割下的肉也更厚实,几乎见骨。他虽非熟手,但做事相当仔细。” “咦?”在老仵作给尸首盖上白布时,有血从顾翰林的耳朵流出,他举着蜡烛,翻开嘴唇,齿龈呈现青黑色。“是鼠莽草!” 他顿时脸色一变。“这种草有剧毒,食之令人迷惘,死后会七窍流血,心都并不产出,官府也严禁药铺售卖。我上次验出还是在三年前,对照典籍里所述,才予以确定。” “三年前?”郑祈一凛,说话时不慎嚼了一下生姜,辣得他表情狰狞。“是否是一名漂亮的年轻女子?” “像不像这位郎君?”他推出温萦说。 老仵作在烛光中,端凝着她的相貌。“这个...尸体被烧焦了,不大认得出,身段倒是苗条的,从牙齿看是一名年轻人。” “在哪里发现的?” “可有人来认尸?”郑祈又一连问。 “就在郊外树林里,离维福客栈不远,那晚下了大雨...”老仵作回想说。“女尸脚趾有残疾,像是跳舞经年累月留下的,手腕戴着一只镶嵌宝石的金镯。当时的魏县令怀疑过她是教坊司的人,派人去平康坊询问,那边的人坚持没人失踪,至今还没找到凶手。” “金镯是否孔雀花纹,镶嵌的宝石是红蓝黄三色?”郑祈继续追问。 “恕小人没有留意,发现后立即上交了,现在应该在府库里收着。”老仵作说。 “那她的尸体呢?可是埋了?”郑祈问。 “案子未破,暂时封棺放在地窖里。”老仵作说。 “那有劳,带我们去一看。”郑祈说。 老仵作显得很是为难。“陈尸重地,须有萧县令的盖印文书才能开启。” 郑祈正要取下腰间的令牌,在任何时候它都比一个县令的话好使多了,忽然被一群村民挤过。 “我们有,我们有!”满头血痂的男子激动拉扯一名老妪上前,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。“萧县令先前说,只要我们找着人就可以再验,这是她老娘。” “你妻子的尸体已经烧验过三次,肉都快熟了。”身旁的衙役看不下去。 “不妨碍,继续验。”男子把文书塞老仵作手里,眼里带着贪婪的光。 月色皎洁,陈尸所的后院别样宁谧,偶尔晚风吹过,带来一股焦臭气,似远处在烧烤。温萦硬把郑祈从里面拉了出来。 随即,她又板着脸。“方才,你那话是什么意思?” “你还记得我曾说过,连环凶杀可能有一个心爱之人,被王郎一伙人害死,所以才展开报复?” 温萦眨了眨眼睛,月色下她的脸庞有一种淡泊的仙气,美而难以亲近。 而郑祈只注意到前者。“那名女子很可能就是平康坊七艳之一的绀珠。” 她记得从李萝菡那里听过这个名字。 “三年前,绀珠以舞技在平康坊扬名,正是大火之际,忽然从了王郎,居于深院不出,再没人见过她。 直至一天,王郎说她携钱和情人跑了,若无其事开始追求别的名伎。 第43章 而百戏楼一名相熟的伶人却不肯相信,跑去京兆尹那里报案,但当时绀珠的老鸨、姐妹、护院都作证,看见她和别的男人有私,京兆尹发布追捕令,事情不了了之。那名伶人没过多久,不慎从高台上摔下,重伤不愈而死。 至今,没有人发现绀珠的下落。”他说。 温萦蹙着眉头,不知为何她觉得附近除了他们俩,还有别的呼吸声,风里有一股腥臭的生姜味道。“可那名伶人死了不是?” “我们查过那名伶人的骸骨,大骨头虽断,但没有血荫痕迹,更像是死后造成。”郑祈说。 “死遁?”温萦沉吟说。 “若非如此,那伙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。”郑祈表情极是认真,信誓旦旦说。“他也不能在暗中伏击,逐个报复回来。” 是么?温萦不确定想,忽然她垫着脚尖,靠近郑祈耳垂。寒冷的夜风下,幽静的气氛里,她过近的距离,鼻息的热气,令他惊惶后退。 “甄圆...”郑祈严正说——哐当一声,温萦另一只手猛地推开窗门,撞倒里面窥视的人。 第23章 :地窖藏尸 “哎哟哟!”房间里的人手捂着出血的鼻子,表情痛苦。他穿着褐色裋褐,外面套着白褂子,左腿也是瘸的,虽然被窗户撞得吃痛,并不能走远。 郑祈一愣,原来是自己误会了,脸色略微赧红,只听温萦在旁沉着脸训斥对方说:“好大胆子,敢偷听羽林左监的谈话!” 并没有察觉他的心思。他连忙走进房间,拦住偷听者。 “两位老爷,冤枉啊!”对方见着两人衣饰不俗,器宇不凡急忙说,弯曲着身子作揖道歉。“小的是这里仵作阿四,只是得了空闲,在这里小眯会儿,万想不到老爷们会在这边谈话。” 屋里角落确实搭着一块木板,旁边还放着酒壶,啃剩的卤猪蹄,一堆板栗壳,料想是睡梦中听到有人谈话,才靠近偷听。 “既然发现有人谈话,不出声避嫌,反倒凑到窗户前偷听,是何道理?温萦问,一副举手比划要割他耳朵的架势。 阿四吓得慌忙捂住自己耳朵,鼻血顺着涌出,哭哀求饶说:“那具女尸是小人当时所检,迟迟破不了案,才好奇来听。” “你检的?”郑祈不免惊道。虽说以貌取人不大好,但这人眼小而突,一嘴龅牙,声音细而尖,弯曲着身子,慌慌张张,又害怕胆怯的模样,一点衙门中人的气度也没有,比刚才的老仵作更是差远了。 他从温、郑两人神色看出轻视,好生懊恼,又急又气。“那老头不过年龄能唬人,论验尸不如小人。上任魏县令不喜诉讼,让他勉勉强强糊弄过去,萧县令是个心里明白的老爷,就独信任小人,碰上大案要案,都要经小人的手。” “是么?”温萦装作肃然起敬的样子。 “自然!”阿四挺了挺胸膛,白褂子上滴了好些猪蹄的油渍。“若非一个月前我夜起犯迷糊,踏空台阶摔断了腿,萧县令早撵老头出去。” “那具女尸真的是中鼠莽草的毒?”她打断问。 “是,也非。”阿四眼睛转溜,略微得意说。 温、郑好奇看着他。 于是,他洋洋自得开始说:“一开始只在她咽喉验出曼陀罗花毒,当时官府里的人都以为是采花贼行奸后,杀人灭口。 是小人守夜时,发现她鼻骨往外渗出血水,继而耳朵也有溢出,扒开嘴唇,齿龈呈现青黑色,才确定还中了别的毒。 死者是被人蓄意谋杀毁尸,只可惜天公不作美,那晚下了一场大雨,焚尸的柴火早早熄灭。” “还有其他什么特征?”郑祈追问。 “女尸身段纤细,脚趾有疾,手腕戴的金镯沉甸甸的,上面雕刻的花纹更是精致,一看就价值不菲。”阿四回想起来,眼中仍有艳羡。“本以为是教坊司的女子,但那边死活不认。魏县令怕惹事,就搁置下来。” “绀珠就是跳盘中舞出名的。”郑祈沉着说。 “这种舞需要一定杂技技巧,所以她才会结识百戏楼的人。”温萦思忖说,“阿四,即刻带我们去地窖一看。” “这位郎君是羽林左监副使,与萧县令一同调查此次连环凶杀案,”她说着,郑祈就拿出令牌展示,金光闪闪,名家字迹,制作精良,绝非等闲官员能有的。 “等会儿萧县令也会过来,他若知道是你验出女尸上的两种毒,定会更加看重于你。” 阿四原本有些犹豫,听到这话畅怀不已。“小人不是夸张,万事有个眼缘,萧县令第一次来衙门就多瞧了我两眼,之后还单独请我喝茶,言语中满是要抬举的意思,见我爱吃板栗,连碗都送于我,让我拿回去吃,只可惜摔断腿......”说着时候后悔不迭。 两人便敦促他带路。 院子里火光冲天,烟雾弥漫,浓烈的醋味扑鼻而来。杂役们把一具女尸抬进烧得通红的土坑里,再用醋淋了个遍,在距离土坑三尺左右的位置堆柴烘烤。 头撞破的男子带着亡妻老娘,一群村民站在护栏外围观,态度极是殷切、激动,身体止不住微微颤动。 “这个李平就是一泼皮,平日里就爱喝酒惹事,打架生非,依靠妻子在孙富商家帮工过活。”阿四路过时,相当瞧不起道。 “前不久,他跑去富商家探望妻子,跟往常一样讨些剩的酒肉吃食,回去请狐朋狗友吃饭,恰好一名侍女丢了枚戒指,有些怀疑是他。 第44章 他妻子回家试探问,被他喝醉酒恼羞成怒一顿打,她尚有孕,回到富商家不久,就心一横喝下江湖郎中开的堕胎药,谁想夜里流血不止,一尸两命。 他就赖说是富商家为了戒指逼死他妻子。孙富商认倒霉,赔了二十贯丧葬费,他拿去花完,又带着人上门勒索,对方不肯再给,就闹到县衙了。” “每次验完无误,他总能找到新的证人继续验,可怜他亡妻被来回折腾,肉都要烤熟了。” “怎生她娘也这般?”温萦好奇问。 “能把女儿嫁给这种泼皮的,能是什么明白人?”阿四说。 “萧椯就不该纵容他们。”郑祈不满说。要换做是他,验过两次尸还不服,非得拿衙门里的板子吓唬一番不可。姓萧的看上去精明,碰上这些刁民还是露怯。 阿四神色却不尽然,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阴沉笑意。这种笑意,郑祈以前常在一些老宦官脸上看到,他们讲起宫廷秘辛总说一半,剩下的让他自行领悟,他领悟不到,就去问干爹卫总管,被好一顿教训。 但阿四到底不是老练的宦官,等走过院子,四下黑了不少,他压低嗓音说:“萧县令也是想借此机会敲打其他人,经这泼皮一闹,扶风县其他商户纷纷出资,兴修衙门主持的十里亭、学堂及义庄,往年到开春才交补上的税赋,今年的都已经交齐...毕竟要是扯上人命官司,可是要倾家荡产的。” 郑祈觑了温萦一眼,她微微扭过头去。“他初来乍到,凡事肯定是按规矩来的,受害家庭提出主张,他若置之不理,别人又会谤他是勾结富商欺压良民,横竖话都给你们说了!”她语气略微不满说。 但凡碰上萧椯的事,她就很是拎不清,他想。 “萧县令初来就不得了,真真是厉害。”阿四没察觉出他们的微妙气氛,继续显摆说,眼里对萧县令满是敬畏。 “他头天夜里,让自己管事将衙门里的杖板都逐一称重、标记。之后升堂,便记录下衙役挑的哪块板子行刑,若是挑那最轻的,便私下查访有无收钱,挑那最重的,就查有无仇怨。 一个月后,板子悉数奉还那些做了手脚的衙役,打得是皮开肉绽、哭喊震天,清走一大批人。扶风县上下没一个不畏他的。长官们听了,对他都是夸。” “所以他不是不能制止,是心中经过权衡,才做出的抉择。”郑祈笃定说。阿四点了点头。温萦气得大步往前走。 三人来到地窖附近,大门紧锁,阴气阵阵,郑祈支开阿四到墙角无风的地方点火把。 “阿圆...”他斟酌着语气说,这番话他想说好久,但是一直不知该如何说是好。若她真是男孩,也就罢了。但她是个女孩,若是遇人不淑,下场何其艰难... “萧椯就是一个自视甚高,惯于伪作,视人如手中棋子,随意拿捏戏弄的人。在官场上或许会一帆风顺,平步青云...但你要知道在生活中,这样的人绝不是好相与的。”郑祈语重心长说。甄圆实在是没必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。 “哎呀...你并不了解他。”温萦蹙着眉头说。 “换作是你,一定会做得比他更好。”郑祈认真说。 “是么?”温萦说,眼睛眨了眨。潜伏在她脑海深处,一个微弱但冷酷的声音,似火石迸发出光星一般,在表达小小的雀跃、赞同。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比萧椯厉害。也许,她只是缺乏一些运气和时机而已。 阿四举着烧得旺盛的火把过来,厚重的木门一经拉开,阴寒潮湿的气息透来。 走下蜿蜒曲折的石阶,下方是一个长方形的坑穴,墙壁是随意凿砸的,凹凸不平,地面泥土很湿,整齐陈列的七副棺材,其中三副装着尸骨。 只有确定是被谋杀,立过案,尚未找到凶手的尸体才会陈放在这里。其他不能确定的无名尸体,在义庄放一段时间,便会拉去乱葬岗掩埋了。 “凶手真是运气不好,哈!”阿四开玩笑说。他推开棺木,尸体已经腐化为白骨,颈骨发黑,脚趾变形。 下阴处,多出一团纤细骨头。 是死胎。“这个人生前怀过孕,只是她当时月份不大,未能检验出。”阿四惊觉说。“待放到地窖后,死胎就慢慢滑落出。” 温萦留意到女尸的下颚有刀锋的痕迹,额头,耳朵附近也有...心脏砰砰直跳,问:“尸体检验时,脸部情况怎么样?” “火是从头部点起的,烧得比其他地方都厉害,骨头都显露出来。”阿四说。 “我想,不是凶手运气不好......第一具被割脸的尸体极有可能发生在三年前,凶手为了掩饰罪行,且当时时间紧迫,才不得不在将要下雨时烧...只要把她脸烧毁,就能万事大吉。”温萦沉吟说。“找到这个孩子的父亲,或许就能...” 就在另外两人专注听着,突然哗啦啦一阵水声,地窖外面一名黑衣蒙面男子将一坛子酒倾倒在旁边棺材板上,扔下火褶,迅速扣盖木门。 熊熊烈火,顿时燃烧起来。 郑祈赶紧拉着两人往角落躲。“不怕,有火光,外面很快就能注意到我们。”他镇定说。 “哎呀,外面在烧坑验尸,哪里会注意到这点烟气,我们会呛死在里面!”阿四急得团团转。“完蛋,完蛋,这回完蛋...” 第24章 :她是真心的 温萦瞄准机会,伸手朝阿四的颈项打去,登时把他打昏在地。 第45章 “转过头去!”她一边解胸前的缠布,一边飞快解释说:“那人没扣好门,方才我进来时,顺手在扣环内侧粘了三枚蜂毒短钉,他绝对是碰到了,后面明显脱力。” “这异域纱布防火,你等我...”她还没裹好头,郑祈立马抢了过去。“我去!” 温萦一怔,郑祈已经披着纱布冲进烈火中,须臾,门开了,大量冷风灌入,火焰燃烧更胜,只听外面他一阵穿云裂石的叫喊声,继而整个院子开始敲锣打鼓。 地窖里的棺材连片烧起,浓烟弥漫,她蹲坐在角落,捂住自己和阿四的嘴巴。外面传来泼水声,哐啷哐啷,有人手提水桶冲跑进来。 他浑身湿漉漉的,头顶却在冒烟,神色如地狱里的阎君那般严肃,锐利的目光四处搜寻,在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,萧椯略微松了口气,等走到温萦面前时,眼睛又燃起愤怒的火光。 “我...”温萦还没来得及分辩,就被他拿小半桶水从头淋下,覆盖青色官袍,拉着往外跑。火焰里传来一股熟悉的气味,还有其他人闯进来,挤过他们俩身旁去救阿四。 门外围了一大群救火的人,见着他们纷纷让道。“县令,县令,你没事罢?”官差们涌上来关心。 “阿园,阿园...”温萦听到郑祈的嘶哑呼喊。 她想取下搭在头上的衣服,院子里寒风窜动,紧贴在脸上的丝绸又冷又湿,闷得快喘不过气,伸手往头上一挠,随即被另一手拉扯回去,她再挠,再被扯回去...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?她不禁恼火。 “等等!”温萦口齿不清说,萧椯却仿佛没听见,只管推着她往前走。又是一阵妖风迎面吹来,她眼睛彻底不看清,鼻子、嘴里呼吸进的都是布,呸,呸,身后又有其他人在说话,好似在喊:“椯儿,椯儿。” 萧椯顿时停下,温萦一时没反应过来,脚下突然踏空,摔滚成一个球,真真圆...万幸,衣服终于扯下来,离廊下不过一尺远,她靠在护栏边大口呼吸新鲜空气,好大一股醋味,鼻子吸进的都是烧坑的余烬,呛得她满眼是泪... 萧椯英姿玉立站在旁边,一袭白色单衣,月光下飘飘若仙,连手也不搭一把。“萧椯你!”她痛骂道,眼睛的朦胧余光见有人走来,竟然是高泉! 他穿着红色官袍,威仪棣棣,目光如炬,身旁还跟随许多护卫。“高伯父!”萧椯作揖行礼说。 温萦顺手从衣袖里掏出一包白骨,是从女尸那里取走的死胎。“证据险些摔坏了。”她装作痛心说。 “是么?”萧椯略微有些惊讶,转过身礼貌地摊出手。温萦递过证据,自己扒拉开缠绕在身上的衣袍准备爬起,刚起到一半,突然觉得胸前好生轻松,连忙往回一摔。“扭,扭到了。”——“高伯父,这里灰大,我们去先内厅罢。”萧椯挡在她前面说。 忽然有一个人影走上前帮忙,他满脸黑灰,两只手通红。“不必客气...”温萦尴尬笑说,只见郑祈脸色严肃,突然把她抗在背上,大步离开。 直至回到衙门的客房里,郑祈才把她放下。“辛苦啦!”温萦坐在榻上笑着感激说,这才注意到他双手冒起好些骇人的大水泡。 地窖的门虽然没有关上,但想要推开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。她突然有些庆幸,不是自己跑出去,否则以她力气,双手非烫熟不可。 郑祈的发鬓、衣角也被烧焦,神色严峻,目光里满是关切。她的声音有些哑,眼睛熏得通红,脚也扭伤了,脸上又是故作的笑意,心里会不会是在怪他? 他从地窖推门而出,院子里空空荡荡,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喊人,通知到第一个杂役后,立即往回赶,萧椯已经带着衙役从另一边赶到,看到他独自一人站在外面,表情极是震惊,转瞬惊恐万分地抢过水桶倾身而下,往里面冲。 她定会怪他是懦夫,说不定会怀疑他贪生怕死。他心里纠结不已,如摧如绞。 手指冰冰凉凉的,郑祈一直未感觉到痛,直到温萦从怀里拿出一盒膏药,小心给他涂抹上,他觉得有些刺辣辣的,但无关紧要,他的心被一阵暖风抚平。 “这手还要握刀呢,千万别留下疾。”她轻轻吹了吹,清冷的脸庞在烛火映照下有淡淡粉晕,表情笑吟吟的。 不,她笑容是真心的,人也是真心的,绝对,绝不会是坏人。他笃定想。 平乐急急忙忙赶来,原本焦急的神色,看到眼前画面一惊。 表小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? 她自幼服侍温萦再清楚不过,一般露出这样的笑容,心里就是在算计人,要使人吃苦头的。 眼前这位年轻男子,虽然看上去有几分俊美,但是傻愣愣的。他衣饰华丽,可不要是什么高官子弟,万一得罪他,牵连到郎君可了不得。 “甄...甄举人。”平乐出声提醒道。 郑祈认得平乐,知道是萧家的侍女,随即避嫌抽回手。 “你回去后,记得仔细擦药!”温萦提醒说。“明日早晨记得一定要过来,我们一同回城。”她笑弯了眼睛。 待门一关上,立马转换了一副面孔。“都怪萧椯!若他上次肯配合我下药,也犯不着今天还要赔笑。”她气愤说。 平乐连忙给她斟茶,心里松了一口气。“我瞧这郎官的人品,应该不会泄露出去。”不免安慰道。 “我同他无甚利益纠葛,说不定那天就随口说出去了。”温萦蹙眉想。 第46章 虽然郑祈人品看起来还不错,但有时候她不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克她?每次遇到他,准没有好事发生,事后她还要耐着性子哄他。 等空闲了她必须得再翻翻神医的药典,她当时默录了下来,印象里好似有一种针灸法子可以使人失忆?但她不会施针,必须得好好练练才是,只要哄好了他,日后找个由头多扎几针,大概没事罢? 须臾,她从榻上翻身而起。“平乐,去帮我找一套萧家衣服。” “啊?”平乐惊道。 “我明日就要回程老师家,今后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,得好生和椯道个别。”温萦认真说。 今日有高泉的耳目在,萧椯为避嫌是不能来见她了,就连平乐的打扮也格外素净,就像一个普通的粗使丫头。 “表小姐当真是想郎君?”平乐问。 “当然,他救我于火场,得好生慰问一番才是。”温萦信誓旦旦说。 走出客房所在的南院,光线顿时黯淡不少,院里有通往内院的门,不过夜里是锁死的,即便白天也绝少打开,暂居衙门的客人须得绕到侧门外,向门房递上帖子,经过许可后,方能在仆人引领下去往衙门其他地方。 此刻,门房正趴在小屋里酣睡,身旁堆积了一沓精美函帖。 “劳请...”温萦刚递上平乐给的令牌,只觉得脚下软趴趴的,像是踩到一团棉花,定睛一看是一个男人躺在这里睡,穿着黑色织金花缎,圆圆胖胖,细皮嫩肉,五官尚且顺眼。 对方被踩到肚子也不恼,发现她穿的是萧家仆人衣服,双手顿时抱着她的腿。“小人是孙福,我家三弟已在隔壁乡找到那个开药的郎中,正带着他往回赶,还望县令予以宽限,晚一日开堂审理。” “去去去~”门房揉了揉眼睛,不耐道。“你自己进去罢。”他看了一眼令牌,什么都没问,直接放行。 孙福却仍旧抱着她的腿不肯放,试图往袜子里塞金叶子,温萦连忙弹跳开,金叶子洒落出来,他看着温萦怔了怔,竟磕了三个头。 一名衙役正好也要进去递送文书,见着温萦走路有些沉重,快步走到她耳边说:“别在意他,以为萧县令跟前任魏县令一样好通融,才硬要打官司,见着萧县令严正清明,顿时就心慌了,四处卖可怜。” “可我听仵作阿四说,那原告李平是个泼皮,爱打妻子。”温萦说。 “甭管他是不是泼皮,借此治一治奸商也挺好,这些个商人没一个好东西。”转瞬,衙役拿着文书敲门进去了,她低头走往旁边的茶水室倒茶。 高泉的护卫见是一个仆人,也没怎么在意。 小厅里,萧椯正和高泉在谈话,两人都是站着的,高泉望向窗外,萧椯望向他。温萦先前递给他的一包骨头,摊开放在几案上,晚风轻轻吹过,纤细骨头微微拂动。 “那个孩子长得很像他不该像的人,你说是不是?”高泉突然回过头问,充满威慑的脸上带着两分讥笑。 “依我看,这件案子点到为止最好。” 萧椯沉默地拿起那包骨头,转瞬扔进了火炉里。火噼里啪啦在烧,她脑海里也噼里啪啦在响。 第25章 :独占 风雨潇潇,院里树枝打的窗户作响。平乐从榻上惊醒,擦抹口角的流涎,温萦已经回来了,换穿好举人的服饰,端坐在案前刺绣,手边已有一张绣好的绢帕。 “表小姐何时回来的?”平乐惊问,印象中四更天她还没回,该是一宿未睡。 从神色看,两人好似又闹别扭了,但又不全是,表小姐若是在气恼,恨不得往郎君锦囊里装壁虎,决计不会费心绣繁复的菊花,只是她神色冰冰冷冷,像是结了一层霜,同平时看上去不大一样。 “吃过药了么?”她见温萦未答,继续小心翼翼问。 嘈杂的雨声中,门被轻轻推开,一名皮肤黝黑,个子高瘦的男子,身披蓑衣,手护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,寒风中竟闻出一丝丝荔枝甜香,该是用上好药材配的,郎君说过,程翰林家极是有钱,不会亏待表小姐,果然不假。 温萦喝着药,随口介绍说,他是程老师派给她的小可。 平乐想着将来可能要共事,向小可含笑致意,对方站在温萦身后的眼神却令她一颤,不是看向她,而是聆听门外,警敏而郑重地像一头鹰隼,转瞬化为喜悦的逢迎笑容,快步上前拉门。 不愧是程家的仆人,反应如此迅敏,平乐暗想。 昨晚的郑祈又来了,灰蒙蒙的天气里,他是一抹骄阳的光,衣着红色彩绣锦衣,丰神俊朗,带着武家的赫赫威风,脸上收拾干净后,不止是有几分好看,简直俊美无俦,像是琅嬛福地出来的神仙人物。 但傻还是一样傻,一见着温萦就露出呆呆的憨笑,手里拿着纸包好的油条,是早晨经过厨房时,从小可那里得知她爱吃。 温萦本来被药苦得龇牙咧嘴,表情也转变得笑吟吟的,接过早点吃着。郑祈和小可围绕着她。“马车已经准备好。” 平乐连忙挤进去。“甄举人还有事,没来得及跟县令告别呢!”她忙说,对眼前人产生警惕。 温萦脸色微凝,随即又笑着说:“我就不去了,萧县令等会儿还要升堂,平乐,记得中午给县令熬一碗雪梨莲子粥,消消火气。” “我们快走罢!”她站起身说,迫不及待想离开。 第47章 县衙外吵吵嚷嚷,围了快上百个人,都是今日来听审的。只见富商这边站着的几人愁眉不展,一言不发,村民那边的人交头接耳,神情带着振奋。 路过时有人在八卦说,昨夜验尸找到新证据,李平亡妻的腹下有疑似被靴子类的硬物踢过的痕迹,而李平没有靴子,所以极有可能是孙富商家虐待所为。 “是她自己夜里腹部剧痛,拿拳头挥打的。”富商家的侍女分辩说。没有村民肯听,都望向县衙紧闭的朱红大门,想听县令老爷是如何认定的。 温萦似一阵风般,头也不回快步坐回马车里,马夫牵绳发出“吁”的一声,她刚要舒一口气,车毂滚动了两下,却迟迟没有启程。 郑祈还没骑上马,被高泉的护卫叫住。两人站在马车前说话。“怎么会?”他突然脸色骤变说。此时另一名护卫匆匆走往衙门里。 温萦撩开一道窗帘缝隙,露出一双眼睛,看着高泉护卫忧心忡忡说:“回别院后,一切正常,侍御史下马车,径直走回房间。我们就在院里守着,早上仆人推开门,人就凭空消失了。” “那之前呢?”郑祈着急问。 “也没什么...回去的路上,林子里突然倒下一颗大树惊了马,车跟着剧烈抖动几下,当时本想绕到旁边走,侍御史让我们把树挪开,免得妨碍后面的人行车,耽搁了片刻。”高泉的护卫说。 “那房间里的窗户、屋顶可都查了?”郑祈继续问。 “窗户是从内上锁的,床、柜子、屋顶都查过,没有异样。”护卫说。 “那进出的人数可对得上?”郑祈说,见对方迟疑,知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。“我们一道回去看。” 如今朝廷上,正为先帝合葬的对象闹得不可开交。皇后、卫总管都支持先文贵妃,而高泉等一派文人官员,认为合葬的理应是元皇后魏氏。 如今这个节骨眼,高泉若是出事,他那一派官员必然大做文章,说不定会怪罪到卫总管头上。他干爹作为一个太监总管不容易,很多事都是奉先帝的旨意办事,但人们却会怪罪他阴损,还想食其肉啖其骨。 “甄圆,我有事...”郑祈走到马车前说,不对...他转念一想,有这么好的破案高手,怎能不带在身边,而且若是能破案,对她将来进入官场也有利。“你可与我一同去高家调查,侍御史他...” “我就不去了。”温萦支吾说,慌忙放下窗帘,萧椯正从衙门走出来,清肃端雅,俨然岂弟君子,围在外面的百姓一下子安静了,恭恭敬敬看着他。 “萧老爷,李平肯定路上耽搁了,等会儿就到。”有村民帮忙解释说。“无碍。”萧椯淡淡说,走到马车旁,指关节敲了敲车窗。“甄举人,有东西落下了。” 马车里的人并不吭声。 “侍御史的事...”一直跟随在萧椯身边的高泉护卫忍不住询问,连同郑祈身边那个护卫也看过来,似对萧椯抱有更大期待。 他似作思考,略显为难说:“此事不在扶风县辖区内,还有望郑副使先去一查。”随即又敲击车窗。“甄、圆!”他一字一顿说。“亦或,你希望我帮你拿回翰林府?” 温萦终于推开门,蹙着眉头随他回衙门里。 一路上,寒风萧瑟,竹叶翕翕,渐变幽深,渐无人烟。“昨晚你人去哪儿了?”萧椯边走边质问。 “我看你和高泉在聊天,就转身回去了。”温萦说。“给你绣了帕子,你没看见?” 萧椯从袖兜里掏出帕子,转瞬把她抵靠在立柱下。“绣工精美,没有两三个时辰功夫绣不出,但这泥金香上的红线,是前年曼方上贡的贡品,你当时瞧见就很喜欢。” 他右手将它举在光照下,殷红的菊花流光溢彩。“只有贵族,你的程老师家才能使用。”他说话语气尚且平和,额头的青筋却早已突起。 “人在哪儿?” “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你要是不喜欢,就还给我。”温萦恼火说,伸手去抢,手腕却被他紧紧抓住。 “他是朝中大臣,不是随便一个平康坊贱民,朝廷会派金吾卫过来,所有涉及的人都会接受调查,一寸一寸剥开来查。” 温萦不以为意,指腹抚了抚他手背。“那我们走罢,去天涯海角,不当官了。”想到昨天高泉拿她威胁他的画面,心里郁结难舒。 他不该这样做。潜伏在她脑海深处的冷酷声音说。 “高泉不会对你造成威胁,若有什么事,我来想办法。”萧椯语重心长劝说。 “把证据烧毁么?”她问。 “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...你的手怎么了?”萧椯突然注意到她手腕下有一条长长的伤疤,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。 “昨晚下雨,不小心摔了一跤。”温萦回避他的目光。 有衙役寻找而来,看见两人在立柱下的模样,慌忙转过身去。 这两个男人...难怪萧县令迟迟未婚,衙役心里惊得不轻。 “何事?”萧椯转过头,不耐问,手仍然紧紧抓住温萦。 “回禀县令,有村民在林子里发现李平,不知是谁把他关进笼子里,淋了一宿的雨。” “是么,送他先回去休息,今日就不升堂了。”萧椯淡淡说,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温萦手腕上的伤疤,手不由抓得更紧。“等等,是什么笼子?” “一只竹笼。” 第48章 “快通知他们,先别放下来。”萧椯急忙说。 陈尸所外的小树林,村民们割断缠绕在树上的麻绳,放下装着李平的简易竹笼,他受了一夜的风,冻得浑身发颤,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,手里还紧拽着一片金叶子。 吱呀,吱呀,吱呀...竹笼缓缓落地,伴随着衙役奔跑而来的“不要放!”,粽子形状的笼子落地,瞬间发出咔嚓一声,竹管扭曲变形,贯穿刺入李平身体里,血肉四溅。 五米外的院墙里,温萦拼命想要挣开萧椯的手,“我还要赶回去温书...”透过镂空花窗,看见这一幕瞬间愣住。 “与我无关!”她看着萧椯吓人表情,连忙说。转瞬,就被他又往衙门深处的院落拖,路过的衙役见状纷纷避让,没一个吭声。 萧椯青筋毕露,情绪十分激动,如果下一个死的是高泉...他压制住心里的慌意,一定,一定要把她关起来。 “你放开,放开!”温萦激动说。 忽然一道红影闪现,猛然把萧椯推撞开来,郑祈夺走他手里的温萦,将其护在身后。 雨又下了起来,有越来越大的趋势,淋在身上寒冷刺骨。郑祈把她护送回马车。“小可,你先送举人回程府。” 温萦望着站在不远处神情冷峻的萧椯,心如磨如绞。 昨晚,她确实找准时机潜入马厩,想在高泉的马上做手脚,但觑见一个黑影蹿冒进车窗里,残破的大手还伸出窗外朝她挥了挥。 她神魂一震,转头跑去找萧椯,在门前又停下,回到客房绣了半宿绢帕。‘高泉是咎由自取。’脑子里的声音告诉她。 只是没想到凶手还盯上李平,还拿她笔记里随手画的图做陷阱。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?温萦心神不宁想。 小可给她递上一张干净帕子拭手,倒了一杯温热的甜豆浆。“举人喝一杯驱寒罢。” 没事,他敢来,一定要他好看。她笃定想着,喝下豆浆,眼皮渐渐变沉,最终靠着软枕睡过去。 小可扭了扭脖子,走到她身边坐下,将她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,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手臂,一只手拿出一面铜镜检视自己颈项边的起皮。 再有几天,他就能拥有一张更好的面皮,他轻哼着歌谣欢快想。 第26章 :私有物 雨过天晴,院子里的小道尚且湿漉,树木也是,不时滴落几颗豆大的水珠。庆幸的是,鸟还没飞回来。 温萦抱着一只猫开道,身后跟随着更为紧张的平乐,两人都穿着侍女服饰,小心翼翼在后院的树林里穿梭。 这片树林占地不小,是萧伯父为给妻子养病,特意令人仿照山里环境栽种的,平日清清幽幽,很是安静。 因为有鸟栖息的缘故,温萦绝少靠近,除非是像今天她有紧要的事,正巧下过雨,她也逮住一只胖橘壮胆。 “表小姐,不然我们还是回去罢。”平乐拉扯她袖摆说。以前有侍女在林子里采露,撞到过误闯进来的小厮,事后萧伯母严禁女眷再单独靠近。 “换了就回去。”温萦丝毫不怕,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太久,想到即将要得到的东西就雀跃不已。 有府外商人想要收仕女的绣物,不求绣工有多精湛,只要是萧府闺阁女子绣的就行。她花三个月时间,绣了整整十二张扇面,平乐认识的小厮拿出去估价,说可以换价值五百钱的物件。她列了一张要买的清单,对方悉数同意,但要求她亲自去拿。 今天就是约定交易的日子。 两人走到靠墙的大树下。“大橘,你先上!”温萦把猫放在树干上,橘猫扭身翻逃下去,消失在林间。 “表小姐...”平乐又打退堂鼓,隔壁院落芳草萋萋,繁花满枝,一片富丽之色,正有女眷在赏园,嘻嘻笑笑,好生欢乐。 温萦已经头裹方巾,手脚并用,十分灵活地爬到树枝上。她小时候在自己家里学过爬树,记忆里还喂过鸟,当时还很喜欢,不知怎的,突然有一天从睡梦中惊醒,就很恐惧鸟。 她坐在树枝上,安静地等待着。隔壁院好多衣饰鲜妍的少年少女们,少年头戴的方巾都别着一簇绿萼与兰,文文气气,方方正正,少女腰间都系有彩色丝绦,婀娜娉婷,含笑婉约,好像在举行什么雅会。 没人告诉过她。众多人中,她也只认得萧椯和于灵。萧椯被一群少年簇拥着,做派像一个小大人,沉静端仪,又带着些许心高气傲,在湖边石桌前教人如何认蛐蛐。每当他话音落,旁边才有人接话,看他的目光都充满敬佩。 只有站在对面的紫衫少年有些不服,拿着自己的蛐蛐儿,想直接与他斗上一斗。 另一边,站在花丛中的于灵就要低调含蓄许多,穿着一身渐变芙蓉色衫裙,走在她们当中的是一名穿红衫的女孩,说话时顾盼神飞,洋溢着自信。 她们在聊宫廷,聊麻雀变凤凰的文贵妃...态度极是专注,时刻注意着自己举止,偶尔瞥过为蛐蛐大肆起哄的男孩们,并没有很瞧得上,甚至带着嫌弃。 “我爹在云思见过她,说就是一个野丫头。”红衫女孩信誓旦旦说。 “听说连女德都不会背。”另一个女孩压低声神秘说。“我娘说她运气好,救了皇上。” 温萦在树上听入了迷,有好些事她从未听过,书里也不曾讲,思忖同她们比起来,自己也像半个野丫头,至少女德,萧伯母是压着她背熟的。看着女孩们渐行渐远,暗暗有些惋惜,也许她再听多一点,再知道的多一些,将来说不定能成为朋友? 第49章 她转头俯身拉平乐上来,寒毛不禁耸立,有一双黑色的小眼睛好奇盯着她,是鸟!飞落在旁边的树枝上,她连忙朝墙沿翻去,上面长满青苔,滑不溜秋,转瞬,掉落在隔壁院子花丛里。 好似没人注意到她。 温萦镇定站起来,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,把插在发髻里的树枝取掉。原以为走远了的女孩们,竟掉转回来,低着头在寻找什么。 “那只猫!”忽然有人惊呼道,大橘不知何时也过来了,正趴在地上咬一条丝绦玩,是红衣女孩掉的,温萦注意到。 有人朝它扑过去,大橘慌忙钻入花丛旁的洞里,爪子顺带把丝绦也拽走了。“诶!”红衣女孩叫住温萦。“去把它捡回来。” 她竟然在同自己说话。温萦心里有些微妙,转头仔细观察那个洞,不大不小,猫爬得过,狗爬得过,以她的身量来说,估算着也没问题。 “快去呀!”有女孩敦促她。女孩们的眼睛晶闪闪,带着急切、期待与不耐。 平乐也从墙上跳下来,急忙拽着温萦的袖子,不欲她去。 “你们两个丫头怎么回事?” “于灵~”有少女惊诧看向于灵,对萧府下人的管理很是不满。于灵为难地转过头,看向石桌那边,手指不停搅着手绢。 湖边噗通一声,站在萧椯身边的人失足掉下水。一时间,所有人都奔向那边看热闹。平乐立即拉着她从小门离开。 “那是狗洞...”平乐提醒。 “府里又不曾养狗。”温萦不以为然说。 “总之不大好。”平乐认真说。“郎君脸色都变了。” 是啊,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。人不能在光天白日下钻狗洞,要钻也得是晚上悄悄摸摸才行。真没想到,府里还有这么好一个洞。 至于萧椯的脸色,温萦不曾留意。她光注意看那群女孩,但看起来以后好似不能成为朋友了。 巷道里空旷安静,一个人影也没有。“你确定约好了?”温萦站在门前,探头张望问。 “可能临时有什么事...”平乐再次打退堂鼓,想把表小姐带回去,自在院子里同萧椯对视过,她就心有不安。 巷道尽头破旧的木门在抖动,越发强烈的抖动,有人在试图把它打开,门从这边上了锁,缠绕了两条粗铁链,哐,哐,哐...她透过被撞开的门缝看到男人的身影,对方也看到这边,低沉地嗓音说了句:“那边没人。”转身走了。 不行,要是错过今天,不知道要等到什么,温萦略微纠结后,抱着包袱跑过去,锁嘛,她很擅长开,拿发簪轻轻转动,开了。 她取下铁链,门后的杂院已经没有人,地上散落着杂物,水缸被砸碎,木箱掀翻在地上,果子滚落一地,有鱼在挣扎摆动... 一条细犬出现在对面的房间门后,它停下了搜索的脚步,注视着她,如同看到猎物一般,露出了牙。 身后,一双泥泞的手快速把她抱进小黑屋里,转瞬,又躲进木板下的地窖,里面腌着几大缸泡菜。 细犬扑了个空,龇牙咧嘴。“萦儿...”巷道传来萧椯的声音。“萦儿...” 有人捂住了她的嘴。这个人比她高许多,身子很单薄,手瘦得只剩骨头,但极其有力,身上有一股牲口的臭味,衣袖污渍斑斑,还沾着稻草。 “是我。”他轻轻呢喃道。 她紧紧握住包袱。 屋外有人来了。“原来是萧家的小郎君。”语调低沉,又带着丝丝嘲讽。从没有人这么跟萧椯说过话。 “是。”萧椯的声音有些发紧。 “你父亲没提醒过你,今日别往这边来?” “我是来找人。” 对方笑了笑。“那你走错地方了。”牵着细犬,往别处而去。 地窖里捂住温萦嘴巴的人,突然从后塞给她一个大包袱,沉甸甸的,她摸到了书的棱角,还有期待已久的琉璃瓶子。 “下次还想要么?”身后的人试探笑问。 温萦点了点头。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,她想。 “那下次...带你走好不好?” 她惊异扭头看向对方,地面木板被打开了,透进些许光亮。萧椯站在外面,脸色说不出的难看。 身后的人消失在暗处,最后的眼神像鹰隼一般光亮。 回到院子里,平乐正在哭,看上去刚被萧椯训斥过。“你不该乱跑。”他冒火说。“那些人在执行公务,查走私。” “你包袱里是什么?”他早就想问。 “书...”温萦心虚说。 “什么书?”萧椯趁机抢过去看,里面装着一沓连环画,编丝绦的彩珠,风筝纸,玫瑰花露,还有好几盒知名糕点铺的点心。“谁给你的!” “我换来的。”温萦抢了回来,见他神色诧异,眼睛疯狂转动,不免补充说:“拿刺绣换的。”她可没用萧家的钱。 不过是玫瑰花露嘛,她也用得起。前些日在花园里,有蝴蝶飞落在于灵侍女裙子上,她有些好奇,侍女说是从中土的大船运来卖的,近来曼方城内很时兴,后院的大丫头都有。平乐去讨要,管事就塞给她两盒栀子花膏。 萧伯母知道后,什么都没说,递了她一条名贵的东珠手链,珠子白净温润,在夜里都熠熠生光,但她就想招蝴蝶玩。 “你把自己刺绣给人了?”萧椯震惊不已,表情好生难以接受。“给谁了?叫什么名字?你知道外面的人拿去干什么?那些孟浪之徒...”他眼睛喷火。 第50章 好像确实不该给外人,温萦突然想起是有谁这么提过一句,但给都给了,对方又给她这么多东西,还有额外送了几盒糕点,可见心地是不错的。 萧椯用得着发这么大火么? “是不是那个人还在地窖里?”萧椯咄咄逼问。 “我自己的东西,愿意给谁就给谁。”温萦着急说,凭什么这么不给她面子。 “针和线难道不是萧家的?”萧椯继续说,“阿东,你快去告诉王管事,守着杂院的门,说后院丢了绣物,等金吾卫走后就进去搜。”他转头着急吩咐书童。 温萦脑子嗡嗡的,脸色不由涨红,手里的包袱触感变得好陌生。诚然,她本就一无所有,哪有什么是她的东西? 别人给她两盒栀子花膏,凭什么不开心。萧姑妈、于灵、萧椯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。 “我自己去拿!”她转头朝外面跑去,等绣物还给他,就彻底一刀两断。哪怕去街头卖艺,也再不留在这里。 温萦用肩膀撞开破旧的木门,十几条细犬朝她方向狂吠,几名金吾卫在它们身边游走,头盔下的脸阴沉沉的,眼睛无比森寒。 地窖里的泡菜坛子都被抬了上来,里面装的不是泡菜,而是鹿茸、灵芝、人参等药材。 几个小厮装束的人跪在地上发抖。 随着其中一名金吾卫挥手,所有细犬朝小厮们扑咬而去,血肉模糊她的眼睛。 “举人,醒醒。”小可跪坐在一旁,轻轻推攘她。“程府到了,翰林想见你,还有金吾卫也到了。” 第27章 :初吻 程翰林少见地穿着一袭灰色织金常礼服坐在厅内,隆重而笔挺的衣袍几乎占了半个榻席的位置。 他坐姿雍闲而不失庄重,眼睛觑着诚惶诚恐进来的温萦,细细品着杯里的茶。 穿着红金色锃亮铠甲,高约九尺的金吾卫长站在他的右手边,宛若话本中的会出现在帝陵里的守卫将士,外在散发出一种森寒、阴沉的气息,好似瞧上人一眼,就能瞬间令人皮开肉绽。 金吾卫是皇上的爪牙,亦是地狱的勾使,心都城里的人都这样说。 在高泉的侍卫去扶风县衙通知郑祈、萧椯的同时,也有侍卫是赶往回城的。不到两个时辰功夫,朝廷上下尽皆知晓,高侍御史在自家别院中凭空消失。新帝立即派执金吾负责此事,掘地三尺,也必须把高泉找回来。 此时此刻,与温萦同样面对金吾卫调查的,还有萧椯他们。 温萦向程翰林作了一个揖,在他缓缓点头下,才转身面向金吾卫长。整个厅堂鸦雀无声,侍从如同一根根桩子站好,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气息。 “听说,近来几次连环凶杀作案,你都在现场。昨天更是险些被当成嫌疑犯,带到扶风县衙调查。”他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,冰冷、虚空带着金属的味。 “是我倒霉!”温萦说着,见到对方森寒的眼睛,立即收敛表情,如实回禀所发生的事。 在撇清嫌疑后,她提到了地窖里的棺木。“我拿出死婴骨头时,高侍御史好似有些在意。”她小心翼翼说。 “再之后的事,我回房就不晓得了。” “骨头?”程翰林感到莫名其妙说,“侍御史到郊外,不是到太庙肃正灵牌的位序?” 金吾卫长却相当满意她提供的线索,头盔里传出一丝低沉带着回响的笑声。 “萧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他饶有兴致问,穿戴锁链手套的十指交合在一起,大拇指轻轻摩挲剑鞘上的皮革纹路。 “公正严谨,深得民心。”温萦说。 “哦?那相当不错...”金吾卫长意味深长说。在他转头告辞后,过了良久,整个厅堂似乎还回荡着沉稳的铠甲声响。 她刚挤出笑容,想缓和气氛,看到程翰林的表情打住。“最近无事,就不必出门。”他放下茶杯,蹙着眉头提醒道。 一场大雪后,宣告冬天正式来临,地被白雪映照得明晃晃的,院子里的绿萼、宫粉陆续开了,风里带着清寒的香气。 不出门,就不出门。温萦生活在南方,很少见过下雪,这么大的雪还是头一回见,光是在院子里,就可以赏玩许久。她向来很能自得其乐。 萧椯去书院读书的日子,她就躲在院子角落里捉虫子,捣炼榉树皮,把汁液涂抹在橘猫身上,制造出骇人的假伤,夜里放出去,像从地狱里蹿来的,闹得后院人心惶惶...... 今天她在对照药典,研究如何施针。也不知郑祈愿不愿意拿脑袋给她试一试? 阿绫双手通红端来一杯茶水,里面只泡着几根茶叶,清清幽幽的。“科举也要考医科么?” “提提神!”温萦说着,就拿一枚银针扎在自己头上,不痛不痒,若是人睡着了,应该感觉不出来,她思忖。 阿绫吓了一跳,“举人没学过针灸,还是不要乱试为好,万一扎坏了怎么办?”她担忧道。“不妨试试这茶,也可以提神。”目光期待地看着温萦。 这是她天未亮,辛苦采集的梅露所泡。茶经里以露水泡茶为上佳,甄举人这样高雅的人肯定能品尝出来滋味不同,一想到此,阿绫心里不禁泛起了涟漪。 温萦端起来正要喝,小可兴冲冲从外面进来。“郑副使有物品归还。” “收下罢。”她颔首说。那条异域丝帛,她可是得来不易。 第51章 “人就在外边。”小可语气带着兴奋。每次他见到郑祈就格外欢喜,热情备至。 确实,自己和郑祈比起来,缺乏一些男子气概。卫妈、阿绫她们或许不觉得,但小可作为男人肯定能感觉到,温萦想。 郑祈一踏入院子,连女子的目光都被他吸引,今日穿着一袭湖蓝织金袍子,面如冠玉,白如敷粉,站在绿萼花丛中,美若玉郎。 “金吾卫可曾为难你?”郑祈坐下后,关切问。他万万没想到执金吾行动如此之快。 “挺客气的。”温萦笑盈盈递过茶水。“查案如何了?” “在高泉房间外墙上发现半只脚印,歹徒是没有开窗,他是推开窗户上方格栅翻出院墙。”郑祈说。“像蛇一般灵活,一气呵成。” 除了连环割脸案凶手,他想不到有谁能做到?他越来越怀疑萧椯当时抓到人只是替罪羊,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。 “前晚,歹徒定是在马车中就制服高泉,将其藏在车内,之后冒充成高泉走回别院。夜深,高泉是高官,又下着雨,没有侍卫敢直视他,等回到房间从窗格栅翻出,再去马厩神不知鬼不觉把高泉带走。” 郑祈将分析告诉了执金吾,对方只是淡淡笑了笑,让他早些回去休息,继续让金吾卫带狗搜查别院。 “你以为?”他认真看向温萦,想听听她的看法。 温萦和小可都点了点头,赞同他的推理。郑祈大为大松了口气,突然他感觉头发酥酥麻麻的,温萦拿起一支绿萼在他冠帽前比划。 “在我家乡,美男子初冬都会戴一支绿萼在头上。”她笑说。“我想,这支同你最相宜的。”随即拿剪刀修建了枝节。 郑祈一怔。“是,是么?”捧起案前的茶杯小饮。 “是啊,郑郎官戴这绿萼,最合适不过。”卫妈在旁夸赞说。 温萦随即将花枝插进他的发髻里,拿手指抚平了发丝。果然,他的头要比她大许多。 “这茶真好喝。”郑祈不好意思说。 “客气,客气~”温萦说,忍不住又用手丈量尺寸。一个屋子里的人都眉目含笑看着他。 只有阿绫有些失落,郑郎君喝错了... “看来,来得正是时候。”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。程二郎笑声朗朗而来,身后还跟着一个人,是萧椯,他穿着一袭素雅的绿袍出现在走廊,寒风徐徐,梅花飘落其肩膀上,仿佛一位清冷的仙君。 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她手指间的那支绿萼上,恬淡一笑。温萦立即放回手。卫妈和小可都脸色一变,后者转身悄悄走出门。 空气一度凝结。 “萧探花,想必你们也很熟。”程二郎提及他时,脸上颇有光彩。真没想到,仅仅因为上次宴请过他家表妹于灵,就能得到萧椯亲笔写的感谢函。 他的墨宝,可是连尚书丞都求之不得啊! “只在案子上有过几次交集,也不算太熟...”温萦矢口否认,万一因为高泉的事,执金吾查到他们之间的关系,就大事不妙。 “哦,是么?”萧椯的眼神隐隐失落。 “无妨,今日一起参加过梅宴,大家都是朋友了。”程二郎笑说。 “梅宴?”温萦疑惑。 “今日这般景致,不饮上几杯酒,做个诗会,岂不浪费?”程二郎提议说。 “我们还有事。”郑祈冷声拒绝道,他板起脸来的模样,颇有几分威势,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被震住。 “是...是啊,我今日还要温书,晚些还要交策论给翰林看。”温萦舌头有些不利索。 “那就不打扰了。”萧椯遗憾说。两人离去后,小屋的气氛也不复之前热闹。 没过多久,有侍女送来梅花宴上的茶点,附近院落传来悠扬清远的萧声,又没过多久,侍女送来一大条烤鱼。 郑祈和阿绫陪她去藏书楼拿书的时候,箫声还未断绝,听得她心痒难耐。 温萦在楼前的空地,张望到有人在梅花林的池畔边铺了竹席,点燃篝火,几名男子在悠闲垂钓,唯独没看见吹箫的人。 “你若是喜欢,明日我带你去香雪海,那里遍山遍野的梅花,繁花满枝,香气四溢,有如仙境一般。”郑祈说,手不禁抚了抚头上戴着绿萼花枝,怕它掉下来。 “我还要温书...”温萦心乱说,独自走上楼取书,家丁客气挡在郑祈面前。箫声仍在响,回荡在楼阁里、书架、手指间。 她遍寻三楼,也未找到云经新注,一本也没有,好些书架都空了,再往上是阁楼,忽然在箫声中,传来一句朗朗读书声。“大道废,有仁义;慧智出,有大伪。六亲不和,有孝慈;” 她直往阁楼冲去。所有的云经新注都堆叠在哪儿,萧椯翻开第三页,正在读。“我就说,你吹不出那么好听的萧声。” 别人不知道,她知道,萧椯是个音盲。 他站在光下,无奈而又好笑看着她。“你就想说这个?” “还有昨日的事,错在你。”温萦说。 楼下,程二郎走了过来,与郑祈碰上面。“奇怪,萧探花没往这边来?”他满头疑惑说。 郑祈立即抬头寻望。 萧椯随即把温萦从窗前拉到阴暗处,两人在狭窄的书堆里紧紧贴合在一起。 她的额头抵在他下巴处,只觉得他身体在发紧,发颤,从未有过的紧张。 第52章 温萦抬头凝望他。该不会是昨天把他气狠,夜里着凉发烧了吧? “你会不会...” 突然他温柔的唇贴合在她唇上,微微的颤动,轻碰。 “今天我们来学些别的罢?” 温萦心脏砰砰直跳,这是吻么?但为什么没有体会到话本里说的滋味,没有那种快活感?她不由觉得疑惑。 会不会是他做错了?有时候,萧椯也不见得是一个好学生,就像学箫时一样,总吹不好。 她试探地扶着他脑勺,垫着脚尖重新亲吻上去,缓缓地吸吮,舌尖试探,交合...脸色不由红起来,气息也变得不稳。 她松开以后,仍然没感到什么快活...但人变得烫红,焦躁起来,酥酥麻麻。 萧椯也是。 两人又抱在一起。 第28章 :起火 “孺子可教,孺子可教~”温萦抬头笑吟吟道,只是心里突然生出些扭捏,略微放松了自己的手。 萧椯看着怀中的人心里柔情缱绻、好生欢喜,萦儿心里一直有他。纵使因为她,事情变麻烦一点,也是甘愿的。 他脑中起了好些不该有的想法,险些打破他的理智,但...必须要保持克制,三年都这样过来,要等待事情成功那天。一子错,满盘皆输,心都是一个会吃人的地方。 他轻拍了拍她背,用另一只手理正她头上歪掉的方巾。 “最近就老实呆在你老师府里,别出门,也别去打听。” 温萦原本就没打算出门,如此倒是激起她的好奇。“我又没犯法,金吾卫还能把我吃了不成?” 总之高泉的事,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她头上,她乐得隔岸观火,看金吾卫和连环凶手斗起来,斗得越凶越好,就看看最后谁是花架子? “没犯就最好。”萧椯不欲在此事上多作纠缠,从怀间掏出一瓶药。“以后改吃这个。” 一打开就是股浓烈苦涩的药味,不知是加重了几倍的药量,温萦心里冒起鬼火。“你既这般嫌弃,今后只当不认识我。” “萦儿!” 药味在两人之间扩散开来,光是闻着这股味道,她就作呕。“放心,我以后绝不会再提你一个字。” 经书在他们拉扯中哗啦啦掉落,巨大的声响回荡在整座藏书楼中,就连外面也听到动静。“甄举人,你没事罢?”楼下家丁边上楼边询问,这些可都是程翰林多年的藏书,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些。 温萦连忙说:“我不小心撞到了,没事,书都还好。”她趴在地上到处捡,萧椯悄然藏身于柜架后。 家丁走到楼梯口,看都是寻常的经书,松了口气。“阁楼灰大,举人还是下来看罢。”转头看三楼的油灯有些暗,但油壶里的油见底了,遂把窗门推更开一些。 “好,好。”温萦赶紧应道,头撞到书案底下木板,极轻的一声咔哒,抽屉暗格打开。待她爬出来时,萧椯见家丁离开,悠悠然从抽屉里拿出卷宗看。 她恼火去夺,又一堆书险些被碰倒在地,被萧椯斜着身体连人带书抱扶住,木板发出吱吱呀呀声,四周灰尘弥漫,有些呛人。 温萦感觉身下相当暖和,他的胸膛比看上去更为坚实有力,只是衣服下有什么东西膈人,她脑子一蒙,双手攀住书案爬了起来,脸色再次变红。 “是书角。”萧椯淡淡解释说,脸色也有些不自然,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。 温萦抢过他拽紧的卷宗,是高泉的科举策论,程翰林的书案暗格里,收藏有历届科举三甲的文章。 原来高泉是大司徒魏达谙的门生,她看到当年的主考官是魏,用朱笔在高泉的文章上大肆夸奖了一番。 萧伯父的策论也在,上面只简单写了两字,可造。没有她父亲温绛的,犯了罪的人,连试卷也不能留下。 “魏达谙也是科举出身。”萧椯说,见温萦面色疑惑,贵族是不用走科举这条路的,不由解释:“他不是魏家庶生子,而是隆熙公和乐伎的私生子,只因他嫡出哥哥不争气,碰巧他在官场上混出些本事,才被认回去。” “也正因有科举这重身份,心都士族都以他马首是瞻,先帝当年再怎么不喜欢这个舅舅,还是要任用他。” 温萦在意的不是这个。“他是不是...给你提过亲事?”她脑海里浮想联翩,从未见过真正的高门贵女长什么模样? 郑祈长得就很英俊,纪雱容貌也不差,程二郎勉勉强强也可以。先帝虽然没见过,但是心都百姓都夸他俊,是世间最俊俏的男子。魏家小姐是他表妹,应该也是很美的。 “她长得可好看?是不是裙摆有十尺长,上面缀满珠玉,轻轻咳嗽一声,就有十几个侍女上前服侍?” 萧椯不屑一顾。“没见过。” “那你小子可是...”温萦看着他的目光,止住了话。但你本来也同意要娶于灵不是?她心想, 是啊,于灵也是同你一起长大,从无对你有一点不好,温柔淑顺,关怀备至,身份无瑕......为何自己总要忽略他们之间是有情谊的? 她突然心里好生闷,从来萧椯的心都不单属于她,他的世界是广袤的,丰富多彩的,出得厅堂,友人如云,只是闲暇时来小院子逗她一逗,因为她稍有些机灵,不像其他人顺从,同她在一起更好玩而已。 但回到现实,他顾虑会更多,他在构建他在官场的形象,温顺得体的于灵就涵盖其中,她也在,只是必须得按时吃药,老实呆在小院里。 第53章 想到此,她鼻孔生烟,周围真的好似有一股呛人的味道。 “等等我...”萧椯认真说,强行把她拥入怀里。等等我,一切都过去。他眼睛瞥过魏达谙的字迹想。 “椯...”温萦想说什么,但看着他的目光说不出口,本来就是她真实身份见不得光。也许,我们回不去了。 烟雾不知不觉从下弥漫而上,快到他们周围,三楼烛台附近突然着火,风将火势吹到书架上燃烧起来。 萧椯拿着鱼缸里的水泼洒过去,轰然一声,火势变得更大,几排书架连片烧起。 地上波光粼粼,散落好些金属的粉末,萧椯一惊,急忙推攘她下楼,顺手把药瓶塞她手里。 “快走!” 温萦紧张回头看向他。萧椯是自己从窗户爬上来的,如若一同走下楼,程家的人必然会怪罪他失礼擅闯。 最重要是外人会疑他们俩之间的关系。 楼下的家仆提着水桶蜂拥而上,小可、郑祈都跟着进来。“甄圆,你还在楼上?”萧椯又躲了回去。 “不要!”她急忙阻止说。 家仆一惊把水浇在火上,火势如猛虎般扑袭而来,整个三楼几乎都烧起来,眼前所见皆是火光,一群人急忙往下楼逃。 “我还有东西没拿。”温萦不停回望,熊熊烈火阻挡住楼梯,木梯发出噼啪开裂声响,郑祈扛起她就往下走。 ‘窗户...’她想。‘千万要出来。’ 藏书楼下围满了人,她四处寻找也没看见萧椯的身影,所有人都抬头看着燃烧的三楼,火势已经蔓延至四楼,窗户冒出滚滚浓烟。 她脑子一片黑暗,四肢、皮肤都变得陌生,仿佛不是她的,只有内里的魂魄在嘶吼、震颤。如若萧椯死了,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是她惦念的? 转瞬,再次冲入藏书楼里,木柱已经烧得开裂,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。有人翘着二郎腿,一直守在楼道口,轻快哼着歌。 “你还是来啦!”他轻轻拍着自己大腿说。“一,”他数到,“二、三” 温萦握着一根火钳冲了过去,忽的,感觉脖子刺刺麻麻,天地开始旋转,发黑,失控,周身力气在消失,昏倒过去。 亥时的钟声敲响,空气中尚有灰烬的味道。有人紧紧握着温萦的手,她用力回握,却是一双女手。 阿绫担忧地看着她。 温萦躺在自己床上满头大汗,周围已然安静,窗外看不见藏书楼的火光,脖子刺辣辣的疼,镜子里的红莲印记变得更为鲜艳。 印记没有毒,是有人下楼的时候趁乱给她下了毒。不出意外,连环杀手混进程府里。但她暂时还没空关心他。 “萧...萧县令呢?”温萦心纠在一起。 阿绫不确定道:“应该回去了罢。” “当真?”温萦抓她的手更紧。 “不曾听说有客人留宿。”阿绫低头说。“是有何紧要的物品,举人一定要往火场里冲?幸好郑副使追了进去。” “比性命还攸关的东西。”温萦含混说,心里仍然放不下,即使他们两人一起下来又如何,为什么不强拉着他?“楼里可是有搜出什么?” “都烧得差不多了,翰林说等明早再清理。”阿绫说。 “明日?”温萦越发不能淡定,合上衣服又冲了出去。 藏书楼烧得只剩一副摇摇欲坠的木架,通体漆黑,尚且还有余温。仆人们还围在附近收拾,担心火势再起。 于此同时,天际另一边尚有火势,滚滚黑烟蒸腾而上。今天还有其他地方起火了。 “举人,没事的,火是风吹倒油灯所致。”家仆说,以为她是担心被程翰林怪罪。“翰林知道你为救书冲进火场里很是欣慰,说人没事就好。” “那边是察院,为此救火队也没赶来程府,光顾着去那边救火了。”家仆叹息。 “可曾看见萧县令?”她低头到处寻觅,每看见一样像骨头的物件,心就为之颤动,伸手在一堆漆黑的物件里乱摸。 “萧县令?”对方疑惑。 “没在?没在就好...”温萦喃喃说。——“他在三楼那边。”家仆说。她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,手深深抓紧灰烬里,余温袭裹她的双手,身体却在冷却。 眼前是黑色,她的世界也迅速变成黑色。待我为父亲洗清冤屈... “甄举人!”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飘进她朦胧的耳里。 家仆们四散而开,萧椯正站在一块烧焦的木板上,手里还拿着烛台,清辉下衣袍皎皎无尘,如仙君翩翩玉立。 哎哟,她的手,温萦连忙拍掉手上的灰,心里顿时恼火,直至走到一颗树下,他装作分析案情,解释道:“我走上阁楼,立即就攀绳索下去了。” “那怎么没看见你?”温萦问。 “人有三急。”萧椯淡然递了一张绢帕给她擦手。他只是下来后躲在暗处,想让火烧死那个人而已,只是没想到温萦竟又冲进去。 郑祈和家仆冲去救她,又给那人逃脱的机会。 “你最好是!”温萦抢过绢帕,指尖在他手背留下三道血路。 萧椯笑了笑,抬头仰望天际,远处察院的火势越烧越旺,映耀天空。“贯索犯文昌啊!”他感慨。 第29章 :陷害 天未亮,厨房正在宰猪,熟练的大师傅手起刀落,每一刀都恰好好处,精确分明。小可特别喜欢看,从中学到不少技巧。 第54章 他讨厌乱七八糟的尸体,看到凹凸不平的切面,心里会毛躁。给他的感觉就是,那些凶手做事不过脑子,粗鲁而任性,被抓住砍头也理所应当。 他不会被抓,绝对不会,对此他相当自信。 一直以来,他做事都极其小心,假借别人的名义,用别人的手,最终自然也是由别人顶罪。 现在事情快要大功告成,他几次险些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,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嘴角,但他必须得克制住,萧、温二人的眼睛可是很利的,一个是麻烦,一个他志在必得。 小可思量着,把药瓶里的药丸都倒进了潲水桶里,抬起头来,大师傅正看着他。“今晚喝杀猪汤,你和卫妈也来罢。” “卫妈有些病了,受不得风,晚些我替她端回去。”他笑说,帮着把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,端上早点,哼着歌谣,顺道在门房取了公函回院子。 温萦从睡梦中醒来,脖子上的印记仍有些疼。“征召?”她眼神迷蒙打开信函,上面盖着朱红官印,瞬间清醒过来,太学征召她去誊抄昨晚察院被烧毁的案宗。 所有案宗,各个县衙都保留原始档案,想要修复很是容易。 阿绫在旁服侍,也瞧见信函上的内容。“举人不过是在太学借读过几天而已,怎生就盯上你了。”她急说。 “老爷在太学有些声望,不如请示他,帮忙推拒了罢。” “这是实习历事,凡在心都城内的举人都收到征召,将来要记入官档的。”温萦淡定指出说,心里一阵激荡,世间除了大理寺外,另一个存有她父亲卷宗的地方,就是察院。 真没想到这种幸运的事,竟让她撞上了。她端起药碗,掩饰自己情绪。“程家用的泉水真是不错,连这么苦的药泡下去,都能化出一丝丝甘甜,没那么难喝了。”笑吟吟夸说。 “也不知是谁放的孔明灯,敢在心都城内放,逮住非处死不可。”阿绫仍旧气不过说。昨晚察院失火原因很快得以查清,是飘落的孔明灯所致,暂时还没逮住施放人。 “这么冷的天,在那里抄书不知有多辛苦。”她看向温萦的眼神满怀同情。 “无妨碍,能为朝廷效力,是甄某毕生所愿。”温萦笑说。 小可在旁点了点头。 察院位于夏城,临靠未央湖畔,虽周围戒备森严,不准游船停靠,但右岸是春城的平康坊,对岸是冬城香雪海,湖光潋滟,繁花似锦,景色极美,皆是人们赏玩嬉戏之地。 昨晚孔明灯失火一事,尚未查清楚究竟是从何方向飘来。 被烧毁的是察院库房,里面没装什么紧要之物,都是有些年头的旧案,最近一起都是二十年前的。 官员上报时,新帝只关心有无人员受伤,在得知无事后,便将修复事宜交由太常和少府联合负责。 于是,太常太学隶属太常管辖;大笔一挥,把整个心都城的举人都召来。 春城和夏城交界的广场上,乌泱泱一片人,各个面有哀色,库房早不烧,晚不烧,偏偏等到临近春闱的时候烧。 温萦走下程府马车,在两侧执勤的金吾卫阴沉注视下,匆匆走进队伍中。举人们正在抱怨,吐沫横飞,尽数喷在她方巾上,他们个个比她高,音量如虹,瞧她都得稍低着头,带着好奇。“这位小郎官,是脸上敷粉了么?”有人玩笑问。 “没有。”她用力擦了擦脸,见着辜鞠他们站在另外一边,急忙告辞过去。 “什么味?”璩欢蹙了蹙眉头。他才是真真的美,身材颀长,面若芙蓉,连声音都很细腻,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兰草香。 温萦想跟他靠近,被好生嫌弃。“臭男人味。”她说,随即被他一招锁喉,搂在胸膛前嗅了嗅。“确实。”璩欢说。 她一记左肘回击。周围举人见最文弱的两人在打架,都不禁觉得好笑。或许这就是男子气概吧,她打得热火朝天想。 转头瞥见萧椯,他正和金吾卫交涉,要运送文书进去,和其他人一样好奇看着他们,眼睛笑得弯弯的,只是目光隐隐有火。 温萦推开璩欢,整理方巾。 运送他们去察院的马车驶来。夏城不许人随意走动,所去地方必须要带上官牌,宽阔无比的白石道路上,一个行人也没有。 在金吾卫的监督下,举人们拿着征召信函,排队坐上马车。 谷舫姗姗来迟,“等等我!”他从自己马车下来,急急忙忙跑来,刚刚跨过夏城边界,被金吾卫像扯鸡仔一般,掀翻出去。 马车上坐着的美姬,不由探出窗子来瞧。 谷舫别的不说,还挺长情,美姬是上次在平康坊见到那个,温萦想,也不知李萝菡怎么样?王郎死了,应该没人再会骚扰她。 她朝向美姬点头致意,对方顿时垮下脸,拉上窗帘。 周围人看着温萦,嘴角窃笑。“朋友妾,不可亵。”璩欢幽幽说。 谷舫毫无察觉,整理好自己仪容,老老实实递上信函,加入他们中。 不知不觉,一个下午过去了。库房小吏送来热腾腾的包子,举人们暂时得以放下笔休息,脸上不复清晨的抱怨,转而变得凝重而悲愤,心好似被一桩桩旧案拖入深渊。 但凡有嬉皮笑脸的人,都被其他人视为怪胎。 “怎么就没办法呢?”有举人为三十年前的一桩旧案写了长篇讼状,硬要递给小吏。“人都死绝了。”小吏放下两个包子,转身离去。 第55章 温家还有她没死。温萦抬起头来,吹窗外的风。郑祈穿着官袍,站在烧毁的仓库那里,和其他锦绣衣袍的官员在研究风向。 他神色凝重,眉头皱成川字型,在几块烧得漆黑的梁柱前转来转去,不时手指向湖畔大声嚷嚷,即使远在偏厅这边,也能听到他在发表见解。 他转过头时,注意到她,激动的语气顿时收敛。温萦露出灿烂笑容,朝他挥了挥手。小吏发现她和郑祈熟稔,态度不由变得亲善,递了最大最好的两个包子给她。 “你还是悠着些,别和阉党的人走太近。如今改朝换代,卫公公的位置快坐不稳咯!”谷舫一边吃着流油的丑包子,一边压低声劝说。 “别看这些当官的现在一团和气,转过头就是要捅刀子。”璩欢也说。“当年察院和卫公公里外配合,可是害了不少官员,如今正想办法撇清...” “这次火灾不就诡异得很?”谷舫说。 “但烧得都是二三十年的案宗,那时候先帝还没继位。”温萦说。 “谁晓得真正想烧得是什么?只是苦了我们。”谷舫感叹。“晚上我们一起睡罢?”他看向三人。 她突然站了起来,外面院子的门一扇扇关闭,官员们都放班回家。“我去趟茅厕。” 院子空空静静,尚有夕阳的余晖,温萦趁着上锁的小吏还没过来,偷溜进案馆里。她父亲的案子才过十年,尚且还存放里面。 沿路的房间,都按照年份挂牌,密集的案牍遮挡住窗外的光线,沉闷而幽暗,越往里走越发漆黑。 空气中弥漫着老旧宣纸的味道,吸一口就是一口的灰。过道深处,传来搬移书籍的声响,还有人没走。 “唉,都这么久了。” “别说了,快拿去烧罢。” 正是她要找的年份,只见两个年轻小吏费力往外搬运卷宗,伴随着哎哟两声,纷纷踩中地上的短钉,昏厥过去。 青阳军械贪污案、执金吾燕诺陈情书、御史高泉调查录、临风县令萧悯异议书...她翻到最后,才看到温绛的名字。 鸿胪寺礼丞温绛,驻外期间以权谋私,勾结番客,倒卖精良军械,以劣充好...证据确凿,然其拒不招供,断舌以抗,侍御史魏达谙震怒,令脊杖八十,终画押手印。冬十二月,骨烂生蛆,病死狱中,枭首挂于城墙示众。 其妻子女分别... 铠甲声朝这边走来,整齐划一,雄浑有力,随着她收拾卷宗,宣纸发出的轻微声响,脚步变得急快,在跑。 温萦左右张望,躲进茶水间的橱柜后,腰上、嘴前分别伸出一只手,把她捂住,拉往更深处的密室。 她闻着熟悉的沉香味就已经猜出,是萧椯。他面色苍白,身上带着血腥气,脚边还躺着一具衣衫凌乱的漂亮女尸。 脚步声朝他们越来越近。 第30章 :子有衣裳 金吾卫站在过道上,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两名小吏及一片狼藉的卷宗,盔甲里的喘息声在加粗,在恼怒。 队长用力朝一名小吏大腿踩去,坚硬的金属靴子嵌进肉里,如同踏进一滩软泥,骨头发出脆裂的声响,人还是没醒。 “搜!”他一声令下,其他金吾卫立即展开行动,哐哐当当推开各扇门,细犬的鼻子在嗅,柜架摇摇晃晃,案宗砰砰落地。 其中一间房间最里面的柜架后,窗户是开着的,寒风飕飕往里吹,有人影慌忙朝外逃窜。一群人见状,急忙冲去追。 他们不是冲她来的,温萦想,转而凝视萧椯。他在发现金吾卫离开后,大为松了口气,随后显得有些恍惚、呆滞。 萧椯很少会流露出这样神情,即使她比其他人见过更多面的他,在他十岁后也没见过这副模样。他向来做了坏事脸不红心不跳,气息平稳地在大人面前栽赃到她身上。 如此看来,只有一种可能。她盯着地上的女尸又看了一眼,肤若凝脂,面若桃花。“你该不会是失身了吧?” 萧椯瞬间回过神来,好生瞪了她一眼。“我在这院子里办理卷宗交接,正好遇上高泉属下,闲聊一会儿案子,喝过递上来的茶有些晕,醒来就躺在这具女尸旁。” 他眼睛觑了一眼地上沾血的匕首,是几年前中土陈国的亲王途径曼方,到萧家做客时,见他聪明伶俐、谈吐不凡,一时欣喜送的,刀鞘花纹颇具异域特色,境内十分罕见。这件事当时还登上邸报,赞誉萧悯教子有方。曼方城内的百姓无人不知,无人不津津乐道。 温萦摸了摸尸体的脖子,尚且未硬,应该没死多久。女子衣着花鸟枝紫缎衫裙,指甲纤长染色,身上有一股玫瑰粉的味道。她曾经在平康坊的女子身上闻到过。 右手几根拇指都被一节节折断,面色狰狞而苍白,嘴上胭脂涂抹不匀,腹部有几个血窟窿,对应墙上也溅有血迹。 女子应该是被人从身后捂嘴,用此匕首连扎几刀而死。 萧椯的官袍虽然有大片血迹,但从两人身高看位置并不符合,也没有血溅在衣服上的痕迹,看上去更像是被人事后用血浸染的。 但,这种事很难解释得清楚。 刚才他要是被金吾卫逮住,就会面临停职等候调查,纵使事后费力证明自己清白,一名年轻官员同妓女同处一室传到外面去,名声差不多毁了,仕途也跟着到头。 “这个人还真是恨你。”温萦啧啧叹道。“只是他为何不直接告知金吾卫,这间密室所在?”她不禁感到纳闷。 第56章 “金吾卫明显不是冲我来的。”萧椯淡淡说,精神已经完全恢复。“他们不管风纪,也不会轻易闯进察院调查,应该是那人利用自身,吸引金吾卫过来,想让我正好撞到他们面前,这样不管也得管....只是他临时又改变主意把他们引走,可能是不想让人发现你也在这里。” 温萦觉得脖子上的红莲微微发痒,除了连环凶手外,她想不出还有别人。“放心吧,这个人交给我处置。”她恼火而又笃定说。 萧椯懒得理会她,开始蹲下身拖尸体。温萦凝视这具尸体,越发觉得眼熟。“你觉得不觉得,这个人有些像我?” “别胡说八道。”他说。 “我们要抬去哪儿?”她好奇问,也跟着帮忙。 “先藏起来,抓到真凶再说。”他说。 他们所在的密室,其实就是废弃的杂物间,里面堆满破旧的书架、几案等物,两人从其他房间里找到包书用的油纸,将尸体密密实实裹好,放在旧书架的顶板上,再用挡板遮住。 温萦不知从哪儿翻出两只死老鼠,又拿匕首在它们身上划了几刀,惊得萧椯险些跳起来,他心痛他的刀。 她把一只塞进狭窄的斜木板后,只露出小半截尾巴,另一只藏在更里面,只看得见影子,但完全摸不着。 冬季里尸体腐败慢,味道不大。如果外人闻到味,只会以为是它们发出的。 官员不会亲自进茶水间倒茶,小吏们也不会花时间打扫,若是他们有这个闲心,储物间也不会堆放成这样,最后用橱柜把它彻底挡住,再则,即便真的把这边木板拆开打扫,也不会影响到放尸体的柜架。 “幸亏,我们俩是好人。”温萦感慨说。“勿怪,勿怪,实在迫不得已,一定帮你找到真凶。” 外面夜已经深了,四周静悄悄的。两人蹲坐在湖畔边洗刀。“光用水洗还不够,血腥气会让苍蝇聚集。你回去后,记得拿酒洗过,最好用火烤一遍。”温萦提醒。 “我不要了。”萧椯嫌弃说。老鼠啊老鼠... “那也不能扔这里,一对比伤口,首先就抓你。”温萦惊道,把匕首裹在绢帕里,塞进腰间。“把官袍脱了吧。” 他的眼神如同看傻子一样。 确实,深青官袍在夜间可以隐身,谁会注意到衣服上的血迹?要是脱了只剩白色中衣,反倒更为招摇,温萦想。 “你等着...” “诶!”萧椯还没来得及抓住,她已经转身朝举人休息的地方跑去,看到她消失在夜色的背影,心渐渐失落起来。‘想要抓住你,总是那么难。’ 湖面有船驶来,临近警戒线,船上的人同另一边岸上的郑祈他们招了招手,拿着孔明灯又驶向远处。天空繁星璀璨,两三盏孔明灯起起落落,亥时的锣声敲响,她还没回来。 他探出头看到金吾卫也站在郑祈身边耳语,两地距离不过百来米,有柳树和院墙作为遮挡。突然间,他又不想温萦回来。她现在混入举人当中的话,以她的口才很容易蒙混过去。 举人院子灯火熄灭,门也从里面关上,没有人出来。他暗暗松了口气,或许是被人拦住了。这件事本该他一个人面对。 须臾,草丛里传来脚步声。他转头,瞬间说不上话来,温萦衣摆湿透抱着一个包袱过来,小心翼翼靠近。 “拿着!”她爽快递过一件干净的男子便服。 “你怎么搞的?”他蹙着眉头问。 “这个嘛~”温萦支吾其词。这件事她牺牲很大。她回去的时候,众人正在铺床,说自己坐久了不小心坐翻马桶,之后去湖边清洗又不慎落水,璩欢深表同情,贡献出自己的衣服。她又借口东西掉偏厅里,跑出来找。 “总之先换上,璩欢这个人爱干净,衣服不会脏的。”说着把衣服塞他手里。 “他是今天抱你那个么?”萧椯冷不防问,突然想到早上那幕,那个男人的眼神绝不单纯。 “别扭捏!”温萦自己也带了衣服来,正替换掉湿外衣,抬头见他手竟然就摊着,璩欢的衣服滑落进水里。“一股脂粉味。”他嫌弃。 “你去死吧!”温萦猛然把他往湖里推,他脚下一滑急忙抓住岸边的小舟。舟撞击湖岸的声音,引来郑祈那边的注意。 “是谁?”那边有人试探问,有院墙作为遮挡,看不到这边的情景。“兴许鱼撞的。”郑祈专注在天空的孔明灯上。金吾卫不放心,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。 萧椯一把将温萦拉进舟里,两人用雨布结结实实把自己遮盖住。大风起,湖面水波荡漾,相邻的几艘舟也发出撞击声。 金吾卫停下脚步,略看了一会儿,又转身回去。 “走了么?”温萦悄声问,看到萧椯抱紧她的臂膀,恨不得咬上一口。“再等等...” 湖水持续在荡漾,等两人撩开雨布露出眼睛观察,舟已经飘离湖岸,套在岸上的绳索不知何时松脱了。 第31章 :潜入画舫 舟越飘越远,进入郑祈那边的视线范围,幸而没有光源,暂时没被发现。 两人躲在雨布下,并不敢轻举妄动,只期望舟也不要再动。 再飘远一点,靠近警戒线区域,那里围着渔网,有官船在附近巡逻,定会把舟拦下检查。萧椯身上有血迹,她怀里有匕首,只怕长十根舌头也解释不清。 “责任在你!” 第57章 “谁把我推下湖的?” “要是被抓,我就说是你畏罪潜逃,绑我做人质。” “郑祈应该会信你。” 这下,温萦真的咬了萧椯手臂一口。真是大祸临头,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死样子。好不容易考取的探花,要是被除名成为阶下囚,萧伯母在地底下该是会难过。 好似她咬得不够狠似的,他嘴角却是一笑。这个人真的有病,病得还不轻。“我真的会供出你。”温萦说话有些焦躁,暂时想不到其他权宜之策。她还要报仇,不能现在被抓。 “好。”他也认真回,专注看着外面情况。 孔明灯在空中缓缓飘浮,每当有风把它往他们这边吹时,她的心就为之一颤。 风又起,孔明灯距离他们越来越近,萧椯总算紧张了,整个身体一凛,忽的,几颗弹珠快速刺向空中,他嘴里含着一支短笛,是他小时候用来打鸟的,没想到还随身携带着,用力朝孔明灯方向吹。 灯皮破了一个小洞,行迹变得不稳,忽飘忽荡,随着一阵风,落到院子屋顶上。他会观风向,她早该想到。 就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落在屋顶上孔明灯的时候,萧椯伸出手臂用力划水,在夜色掩护下,他又吹落第二架孔明灯,歪歪斜斜飘落在另一边的柳树上烧。 人们在火源之间奔走,锣鼓大响。 两人立即起身,拿船桨往相反方向划。临近警戒线附近,萧椯吹落半空中第三架孔明灯,渔网开始燃烧。 巡逻船顿时分离救火。 他们趁此机会潜入水里,一直潜,一直潜,不敢冒头,直至水面上的光源彻底消失,他们浮出水面,游往灯火璀璨的平康坊岸边。 “那我们怎么回去?”温萦冻得瑟瑟发抖,身体几乎快贴在暖炉上。两人钻进一艘画舫的里间,主人还没回来,环境相当雅致,地上铺有白绒绒的异域毛毯,帘帐是绿萼花枝黄绸,暖炉里的炭用的是丝炭,皆是贵而不彰显。不过陈设唯有经卷、笔墨、药炉而已,不见金器玉瓶等奢华之物。 厅内的小丫鬟正趴在案上睡觉,并没有察觉里面的动静。 “明早扶风县还要送卷宗去,我们藏在木板下跟着进去就是,又不是进宫,检查没那么严。”萧椯赶紧找了一床被子给她裹上。 这时,他也冷得顾不得了,牙齿都在打颤,身上官袍湿透,血迹大范围晕染开来,随手扒拉一套男子的干净衣服,在屏风后换穿。 “举人的衣服你不要,嫖客的衣服倒是穿得急切。”温萦正讥笑说,转头看见屏风竟然是半透纱的,肌体若隐若现。 到底是平康坊,不能单看表面布置,还是玩得大。 她脸色赧红,盯着暖炉,转念一想,他的身体不是早看过了?小时候娘亲给他们洗过澡,放在木盆里画过一幅画,两人都胖乎乎圆滚滚,活脱脱像年画上的娃娃。 不过现在,他的身材可没有一丝赘肉,修长合度...萧椯突然坐在她面前,“我错了。”温萦说。 两人都一愣。“你去换罢,衣服都是新的。”他烘烤着手说,皮肤冻得像渡了一层玉色。 “不,不必了。” “天冷。”他转头,态度严肃。 最终她还是去了,把棉被往屏风上一搭,快速换穿好。 湖对岸的官兵仍在救火。“郑祈那小子真是厉害,敢在夏城做实验,要是飘落进宫里,有他好受的。”萧椯轻飘飘说,顺手把官袍拧干水,叠进布里包裹好。 “他干爹是卫总管,肯定事先报备过。”温萦说。“我原先也以为,是从平康坊飘过去的。” 冬城香雪海那边,虽然白天游客如织,但夜里没人,且是贵族居住的地方守备森严,一有火星立马就会被注意,而平康坊灯火璀璨,偶然飘走一两架灯,并不会引起人察觉。 但湖中心是暗的,且有巡逻船驻守。除非是像他们今天这样几处放火,干扰船上官兵的注意力,否则很难飘浮过去。 “现在看来,更像是察院出了内贼,直接把孔明灯放在仓库烧,以掩人耳目。你下午查过那架孔明灯了么?” “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。” “你还真像你父亲...” 萧椯把她扭去一边的头扳正回来,极其认真说:“现在新帝初登大宝,几方势力在争权,最好别牵涉进去。” “但要是牵涉到下面官员,牵涉到我父亲,牵涉到我呢?”温萦说,掏出打湿的案宗,上面的墨迹已经晕染分辨不清,但每个字都深深刻入她的脑海里。 “那天在灵堂,我听到你和你爹的谈话,那个永远得罪不起的贵族就是大司徒魏达谙?” 这样的世家贵族根深势大,纵使她考上进士,乃至是状元,兢兢业业当一辈子的官,也不可能与之平起平坐。皇上也绝不会为一个寒门出身的官员,开罪国家重臣。 所以萧伯父才不敢告诉她真相,螳臂当车,送死而已。 “不是你想象那样。”萧椯紧紧抓住她的肩膀,目光却在犹疑。“这案宗有...” “萝萏,萝萏!”外面有人骂骂咧咧喊道,杵着拐杖往画舫里走。两人一下就听出此人声音,是李明。 萧椯捂住她的嘴巴,拉到角落躲藏。“审问三次,打了快一百棍,始终不肯招供。他与死者良贱有别,只有猫爪痕迹作为佐证,只能以疑罪听赎。”他用气音解释道,担心温萦立即冲出去打他。 第58章 趴在案前睡觉的小丫鬟惊醒,立即拦住李明。“萝萏姐姐赴厉老爷饭局去了,还未回来。” “萝萏!”李明混浊沙哑的嗓音又吼了一声,探头朝里面张望。小丫鬟推开门。“真不在。” “好好...”李明喃喃道。“如今我不方便,让她把信想办法交给那人。”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案上。 “不要耽搁!”他板着脸厉声强调,吓得要拿信的小丫鬟一个激灵,连声说:“是是是。” 温萦透过角落的镂空花窗偷看了一眼,发现他确实被打得很惨,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,面色青黑,眼睛外突,颧骨凹陷,门牙也缺了一颗,丝毫不复举人的风采,心里的气消了些。 她记得萝萏是李萝菡的妹妹,因为得罪王郎,和恩客到外地游山避风头,王郎一死,萝萏就回来了。 待李明一走,萧椯用迷烟迷倒小丫鬟,取过信一看,上面没有署名,只写着三个字。“五十金!” “哪个冤大头会给他这么多钱?”温萦惊道。 “不止,赎他的钱就三十金,对方给得很爽快。”萧椯说。 她突然上手摇小丫鬟,被萧椯拦住。“他名字都没写,怎可能是一个小丫鬟知道的?” “我要问这个。”温萦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,上面缝着玛瑙、珍珠,还织有金丝,刺绣做工也十分精致,是她从察院女尸身上悄悄取下来的。 能用得起的这个的,绝对不是寻常乐伎。她总觉得这一系列事,或许有关联。 萧椯把她拉出画舫。外面的过道种植几十株腊梅,风起花似香雪霏拂,到处是琉璃花灯,高马华车,十番鼓从附近传来,清音错落有致,行人相互依偎、戏虐,如在花海里,如在光影里。 “我知道一个更好的询问地方。” 转头,百戏楼的正门就在侧对面,里面灯火辉煌,人潮涌动,牌声不绝。 第32章 :负心郎 赌桌前,摇骰盅的声音突然停止,十娘有些好奇地打量温萦。“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这里。” 赌客们在旁等得焦躁,但并不敢催促。 温萦略惊,进门前她特意用泥均匀抹黄了脸,头上改戴从马厩“借”来的小帽,衣服系得松松垮垮,喷洒了小半壶酒,一副吊儿郎当的商家儿郎模样,竟然这么快被认出。萧椯只当不认识她,径直走往里面,寻找适合的牌桌。他要把手里的锦囊输掉。 “是么?”她不禁有些尴尬笑说。对方的脸色变冷,不似上次那般热情,继续摇动骰盅。 看来因为是萝菡父亲的事,自己做得确实有些不近人情,温萦想。“萝菡还好么?”她忐忑问。 随手放下一贯钱捧场,如上次一样选的六个一点。众人觑着眼看她,仿佛在看傻子。 “你自己把她轰出门,怎好问我?”十娘说。 “何时?”温萦惊道,转念想到萧椯,必定是这个狭促鬼做了什么。此刻他正抓耳挠腮,浑身不自在,坐在选好的赌桌前。她在他衣服里塞了马毛,甚至还想沾些马尿在他靴上被拒,扮成一名经商旅人的模样。 十娘嘴角略微抽搐,发出一丝冷笑,对这样装模作样的人实在看太多,骰子落定,收走温萦压的钱。 “我晚些就去瞧她。”温萦闷闷说,但愿不要被轰赶出来才好。 “当真?”十娘抬头问。 “自然。”她认真说。 十娘不禁叹了口气。“她为你哭得肝肠寸断,至今还闭门不出,穿着那天见你的衣服,这个天气不知多冷,你却一句音信也没有。” 温萦一惊,还不晓得自己有这么大魅力。照理说相处这么久,李萝菡即便没发现她是女身,也该觉得她有些古怪才是。 李萝菡身为平康坊七艳之一,见多识广,怎会动情如此之深? 论钱,她是没有的。论感情,她也很稀缺。难不成是看重她举人身份?如若将来她真的考中进士,当上县令,帮忙脱籍自然是可以。 十娘见吓着她了,担心她临阵脱逃,改了语气。“总之,你去看看萝菡罢。” 温萦点了点头。 萧椯还没输掉手里的锦囊,相反他面前的筹码越堆越高。身后站在一排围观的人,还有小厮在旁端茶递帕。他自己的神情亦很专注。 ‘这小子在干嘛?’温萦心里恼火不已,快步走过去,躲在立柱旁瞧。 萧椯在和对面的赌客比大小,谁摇出的骰子点数大,谁就获胜。一共比十二局第一局各自出10钱,第二局20钱,第三局40钱,第四局80钱....第十二局各自出20480钱。,从第二局起,上局赢家须得把所赢得的筹码全部下注,输家需买相同数额的筹码跟上,以十二局比完,或输家中途放弃购买筹码,作为结束。 萧椯已经连赢七局。对面的赌客虽有些急躁,嘴里骂骂咧咧,怪天怪地,怪今日出门的时候被黄狗吠过害他运气不好,但还是从怀里掏出崭新钱票,买齐筹码跟上。 “一、三、四,八点。”萧椯随便摇了两下,开出点数。 围观的群众一阵惊呼,这次该他输了。 “一、一、二,四点。”赌客看到自己开出的点数,直接从席上弹跳起来,又是拍几案,又是气得灌下一碗茶。 赌坊的人不断安抚赌客。 “不然就算了罢。”有人劝道。 第59章 “不,做人有始有终,好运气在后头。”赌客双手合十,朝天上拜三拜,又拿出几张钱票换。 案上的筹码快堆得小山高。 温萦看到赌客手腕戴着铁护腕,心里乐开了花。这个人在出老千,是故意输的。反正没到十二轮,萧椯走不了,等倒数第二局全部赢回来就好。 寻常人一次输十钱没什么,很快就能赚回来。但要是一次输数千钱,心态就要不稳了。 放贷团伙就是看中这点,一步步引诱新手上钩,让他对金钱产生占有欲望,临到头再让他栽一个跟头。 让他出于对自己之前赌技的自信,借贷继续玩。 卖妻卖女就是这样来的。虽然律法条例不允许买卖人口,但是贵族凌驾律法之上,庶民压根不懂不在乎。 只是出老千的赌客,不知道自己对面坐着的萧椯有多可恨罢了。这张赌桌,肯定是萧椯精心挑选的。 以前,他们两人偷看萧伯父的案宗,对世间竟然有如此丧天害理的事气愤不已,发誓要给那些坏种教训。 于是,她苦练樗蒲投掷技巧,萧椯专研如何出老千。两人在萧伯母在山上看病期间,偷溜到赌坊大杀四方,但每回都因萧椯赢得太狠,为人太过狂妄,出门后遭人堵截报复,跑得连爬带扑,狼狈不堪。最后温萦气得要求散伙,到赌坊必须假装不认识对方。 赌桌附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都在恭维萧椯的运气,捧得云里雾里。有小厮送来切好的卤猪头肉、香酥花生、果仁酥,问他今晚有没有住处?他们在平康坊有大酒楼,还有漂亮的小娘子。 连包下百戏楼做赌坊生意的周老爷,上楼时也朝这边望了一眼。 温萦躲在立柱后,拿着“借”来的短笛,朝周老爷方向吹去,一颗弹珠击中身旁仆人的脑门,顿时鲜血直流。百戏楼轰然炸开:“是谁?” “谁?”一帮打手急忙护送周老爷上楼。 就在所有人都关注周老爷,她趁此机会,调整骰盅里骰子,速度比小偷还快,好似一阵微风轻掠过,没有人留意到她的举动。 等人们回过头来,老千赌客打开骰盅,三个六。案上的筹码尽皆归他。萧椯略显遗憾地站起身,算起来他只输了最开始的本金十钱而已。 “都第十局,你不来了?”旁边人可惜道。 “今天钱没带够。”萧椯说。 “要不借点?”有人提议。 他眉头微蹙,似犹豫不决,两只手不停在衣服里摸,最终摸出那个锦囊。“我只还剩这个。” “这个好,有玛瑙、有珍珠的,少说值一千钱。” “你这黑心眼的货,光这玛瑙就不止一千。”围观的几人吵起来,一个典当铺的人路过估了价,最终赌坊的人愿意以六千钱收它,买下足够的筹码,还能剩下几百钱。 萧椯方又坐下,很快赢下第十局。 “果然是气运足。” “看吧,钱又回来了。”围观的人纷纷感叹。 他转头想换回锦囊,赌坊的人说已经送去里面,很快拿回来,让他先继续玩。温萦淡淡一笑,人往往对自己失去的东西,比赢未知的钱更具渴望,赌坊的人正利用此心理,轻易不会还回去。 第十一局,两人各自面前的筹码已经是一万多钱。普通百姓辛苦一年,也积攒不到这么多。通常这个时候是人脑子最充血的。 萧椯慢悠悠摇晃手中的骰盅。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,比他还紧张。只有少数几个站在外围的人懒懒洋洋打着哈欠,好似已经知道结局。 骰盅打开,惊呼声爆开,三个六点。 老千赌客对这个点数大为震惊,不复先前的骂骂咧咧,人一下子沉静下来,握着骰盅认真摇晃。 萧椯右手掠过几案,悠然端起一碗茶喝。 骰蛊打开,一、一、二,四点。老千赌客眼睛都快瞪出来,心道明明自己做了手脚,怎会开出这个点数,后背渗出冷汗。 他抬头再仔细看了看萧椯。周围人不断鼓动,让他赶紧买两万钱的筹码玩第十二局,最后的赢家将一次拿走四万钱。这个套路原本是留给萧椯的,借贷的人连字据都准备好,就等他填名字按手印。 温萦注意到百戏楼外,有一名衣饰艳丽的妇人正探头张望萧椯,旁边站着赌坊小厮,对手里握着的锦囊指指点点。“就是它。”她从妇人口型里读出,悄然朝他们俩靠近。 “这锦囊不是那位郎君的,我刚才听到他嚷嚷要赎回。”温萦装作要出门,瞥见锦囊惊讶道。 “屁,这是我家红绮的,丝线还是我去挑的。这个死丫头消失两个月不回,竟是跟这刻薄脸厮混。”妇人气骂道。 “平康坊的娘子也能跑了?”温萦难以置信说。在诸夏,进城、住店都需要路引登记,像是乐籍会特别标记,无论走到哪儿,都能被教坊司轻易索回。 “我还以为她是被王郎暗害了呢。”妇人气说,继续伸长脖子张望。 “那个郎君赢了许多钱,等会儿出来敲上一笔。”温萦帮忙出主意道。“最好把他带回你们院子,四五个大汉围着恐吓。” 萧椯赢下第十二局,拿着筹码兑换一大叠钱票。老千赌客面如土灰,望了一眼同伙,声音沙哑提议道:“不如,再玩一轮?” 四万钱对楼上贵宾包厢里的人来说不算什么,但对他们这些底层厮混的喽啰不是一笔小数目,他们也是看萧椯衣服富丽,是从外地来的商人,才动了心思加码,马上就是年关,再想找个肥羊挽回损失,不是一件容易事。 第60章 “不必了。”萧椯傲慢拒绝,转头要走。 忽然,老千赌客瞧见他手上戴的扳指,内侧是金属制,心下顿时敞亮,急忙上前抓住萧椯袖摆。“他出老千!”大声嚷嚷道。 周围几个同伙凑上前来围堵。“好家伙,竟然是出千。”企图用声势先压制萧椯。 “周老爷,周老爷!”老千赌客边喊,边悄然取下自己铁护腕,等周老爷一来,一切都推到萧椯身上,案上骰子、骰盅都是证据。 转瞬,他就被踢开重围的萧椯摁住手腕,全然没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商人力气这般大,萧椯取走铁护腕,高高举起。“究竟是谁出老千?”他洋洋得意。 另一手把先前的骰子捏碎,露出里面的磁石展示。 围观的群众惊呼不已。温萦拍了拍脑门,周老爷何曾是一个公道的主?他先前亏了一百金,自然是要通过各种手段捞回来。 周老爷站在二楼护栏前,略微惊讶说:“把这两人都带上来。” 萧椯也不是一个寻求公道的主,只是...想把赌坊的名声搞臭,他向来如此,只见他把钱票往空中一抛,转身往百戏楼外冲,抄起温萦的手臂就跑。 “明日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偷渡来平康坊,你等着坐牢罢!”温萦恼火说。十娘已经认出了她。萧椯倒是涂一张黄黑脸,脸颊两侧的土抹多了,显得颧骨分明,同平日的他好生不符。 “他们不会报官。”萧椯笃定说。“要是告到京兆尹那里去,只会被下面官吏讹上一笔钱。平康坊的人都喜欢自行处理。” “至于认出我们?”他更是自信一笑。“贱民没有充足证据,贸然指控官员,一进衙门先是二十杀威棒,碰上心地好的官,打完直接轰赶出去,要是碰上心地不好的,立了案,等待他们就是流放、甚至处死。” “你变了。”温萦沉着脸说。“和那些官员一样。” “事实而已。”萧椯争辩,瞬间回过神来,收敛态度。“我朝从来不允许以卑犯尊,一定记得,凡事须徐徐图之。” 两人沉默地走在梅花荫间,各自都在生闷气。萧椯稍走在前面,拿着帕子擦脸上的土。温萦则是望向林子外店铺挂的琉璃灯,隔着重重梅花枝,光显得有些朦胧,外面的人声也是,虽然很热闹,但莫名离她很远。 林荫里的地面很不平整,每当遇到土包、水坑,他就会往后伸出手,她拉扯一下袖子,示意看到了,自己跨过去。 前方渐渐也能看见光,离李萝菡住的小院近了。 有关红绮、萝萏,她有好些问题要问,只是不知李萝菡愿不愿答。 “等会儿,你就不要进去。”温萦思忖说,林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动响,一男一女靠着梧桐树,惊慌失措看着他们俩,连外衣也顾不得捡,匆匆跑向更深处。 这个男的有些眼熟,温萦想。不好,她看到林荫外停的骏马,马兜里揣着冯翊县的案宗和邸报,那身形是纪雱。 对面各院各户的门都开着,有金吾卫在询问。远处,金吾卫长正骑着黑马,阴阴沉沉过来。 两人找准时机,借由路上几辆停靠的马车遮掩,快步躲进一间搜查过的院子。 院内小厅很是热闹,围坐着好些光鲜亮丽的男女们,正心有余悸地打着叶子牌,一边出牌一边抱怨金吾卫不讲理。 李萝菡也在里面,和一个容貌相似的年轻女人坐在火炉旁,还穿着上次的薄衫裙。周围的人,每路过都要劝上一句。“别再想那个负心郎!” 她几次想走,都被拉回坐着。 纪雱的声音在外面咋咋呼呼,“方才林子里有两个可疑人。”他觉得眼熟,但并不能肯定,不敢贸然在金吾卫长面前说出名字。 院子又有金吾卫进来搜查,这次是一群。 温萦和萧椯急忙翻窗进里屋,屋内布置奢丽,紫烟弥漫,一对男女正躺在榻上睡熟,两人见此顿时僵住。 砰、砰,有人在砸门。 “纪县尉不是方才检查过了?”外面有妇人赶来说。“这屋子里的烟可是有...”她无奈推开门,金吾卫捂住口鼻张望了一圈,转身离去。 两人躲在衣柜里,心脏仍跳个不停。 第33章 :竹下尸 “谁是李萝菡?”金吾卫闯进来大声呵问,身后的捕快提拽着李老娘,一把将她推攘在地。整个厅内的人吓得魂飞魄散,纷纷起立站好。 细犬在李萝菡住的小院里嗅到血腥味,从几根巨竹下挖出零零碎碎的肢体。 李萝菡大惊失色,连声表示不知情。“院里的花草都是请花匠打理,妾近日并未关心过。” “是么?”金吾卫长跨进门槛,头盔下森然的目光略微打量,似对她仍穿着秋季的薄衫很感兴趣。“带走。”他转身,淡淡吩咐道。 金吾卫营地可不是一个寻常人能呆的地方,轻则扒掉层皮,重则尸骨无存,还从未听说有人能好手好脚出来。 “姐姐不可能参与这样的事。”火炉旁的女子激动地破了声,追上前阻拦,被捕快一巴掌重扇在地。 厅内其他人本想帮腔,再不敢说话。 “还有两个可疑人。”纪雱追在金吾卫长身后提醒说,对梅花荫间路过的两人仍记挂在心,那轻蔑凝视他的眼神,像极了他在夜里转辗反侧恨的人——萧椯。 坊间传闻萧椯好男风,家里表妹只是一个摆设,如今看来有几分真。要是逮个正着,虽说朝廷不大介意这种事,但世家贵族断然不会再考虑让他当女婿。看他还能高傲到几时? 第61章 金吾卫长转头看向浮想联翩的纪雱,执勤期间他脸上带着红晕,头上发髻微乱,内里领褖皱皱巴巴,腰带的扣环也扣错位。这样的人竟然还想进执金吾的寺互负责心都地区官府的门禁。,心里颇为不悦。 “他们深夜在林子间鬼鬼祟祟,转头就不见踪影。”纪雱继续说。正好林子里出来一名婀娜娉婷的女子,楚楚可怜朝他望了望。 “这不就出来一个?”站在旁边的金吾卫幽幽说。 “不是她。”纪雱认真说,“有两人从我们身旁路过,瞧见我,嗖的一下就窜走,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?” “你当时衣服穿好了么?”其他人强忍着笑意问。“啊!绝对不是,那个人长得特别像...”纪雱急忙解释。 金吾卫长懒得再听,转身骑马而去。 院子一下子变得安静,厅内爆发出哭声,没过多久客人陆陆续续告辞。李老娘在她二女儿菡萏的搀扶下离去。“都怪那个杀千刀的甄圆。” 残肢? 李萝菡的院子为什么会出现残肢?温萦仍躲在柜子里,小厅和柜子只隔着一面薄墙,对话听得一清二楚。 她想到之前住竹篱小院时,睡觉颠倒黑白,每天夕阳西下从梦中醒来,窗外都会有一名年轻男仆在擦拭竹子,把一根根竹子擦拭得碧绿发亮,抬头看向她时会抿嘴而笑,很是腼腆。 “你有没有法子能救李萝菡出来?”温萦问,发现靠在她肩膀上的萧椯一直神游在外,呼吸也有些不对劲,脸还是烫的。 拍了拍脸,仍一动不动。 她怎么闻这个香没事?倒是金吾卫把她吓得不轻,心脏跳得过于激烈,现在还隐隐作痛。唉,看来还是萧椯道行太浅。 也不晓得亲一下,会不会缓和一点? 嘴唇刚刚触碰... 萧椯如被雷劈中一般,慌忙推开她,牙齿还咬了她一口,从柜子里出去,也顾不得干不干净,用盆子里冷水泼脸。这可是妓院,绝对不能在这里。 床上的男女仍睡得跟死了一般。 他恼火地转头看向温萦。她捂着嘴巴,吓得打了一个嗝。 天色初亮,两人混迹在人群中离开平康坊。春城的早市很热闹,摊贩炸着油条、下汤饼、裹卷饼,锅盖里冒着米粥的香气,蒸屉里是白白胖胖的馒头。 昨天又是游泳,又是逃命,一夜未睡,早已饥肠辘辘,可惜口袋里一块铜刀也没有。萧椯倒是不饿,盯着书肆的横幅看了好半天,留下一句“等我”,朝书肆里走去。 只见他在柜台同书肆掌柜聊了几句,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。掌柜惊奇地唤店内伙计过来瞧,被他出手制止。两人神神秘秘走往里间。 温萦好奇跟进去,柜台上的宣纸墨迹未干,写着“理法为真”四字,同书肆外横幅马显先生的字迹有八成像,只是马显先生的字更老成持重,他的更清逸洒脱。 马显先生是心都有名的科考选家,每届科举考试,各大书肆都会争相请他去选卷。 程翰林家有他选的全套试卷。 这小子已经考过了,怎生还关注科考?她探头往里间张望,里面幽幽暗暗,尚未点灯,唯有窸窸窣窣翻阅试卷的声音。 店外的大街越发热闹,有太学学生在摊位前吃汤饼。温萦担心他们会过来,赶紧从书肆离开。 毕竟,萧椯本来就该在外面。夏城每日放班时间,有专门马车运送官吏出城,不讲位序,坐满即走。除了陷害他的凶手,没人会晓得他昨晚被困在察院。 而她不一样,她现在应该在察院里抄写卷宗。要是被太学学生认出来,事情就不妙。 温萦躲在巷道里,地上湿漉漉的,流了一滩鲜血,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。这里是酒楼的后厨,几名帮厨正在杀鱼。 旁门的大堂窗口,正在起油锅,卖新鲜的炸鱼。 一名帮厨觉察到阴影靠近,抬头见她悄无声息蹲在木盆前,神情专注看着剖好的鱼,目光中透着一种欣赏,不知为何令他感到毛骨悚然。 “你,你干什么?” “切得真好。”温萦赞叹说,一切一剜,鱼肉里一滴血也没有,骨架被完整剔了出来,简直是艺术。 帮厨没有感受到被夸赞的喜悦,相反胃里有些翻涌,想吐。仿佛她说的不是鱼。 忽然一张黑脸,伸手把她提拉起来,原本就黑的脸,更显阴沉严肃。“你身上带药了么?” 她一声未吭。 紧接着,两人就手挽手,准确说是黑脸郎君紧紧拽住年轻郎君,拖进了酒楼里。帮厨看得目瞪口呆,不禁感觉世风日下,继续低头剖鱼。 萧椯把温萦拽到酒楼角落位置,倒了一碗热水,拿出自己备用的药丸化开,昨晚在湖里泡了许久,只还剩瓶底一颗是好的。 外面的茶水,果不其然比不上程府的泉水,药丸化开后,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味,光闻着胃里就泛酸水。 店伙计客客气气在旁等候他们俩。 “看看,想吃什么?”萧椯现在有钱了,冒充马显先生的弟子,帮忙补改题目,书肆老板给了他五百钱的辛苦费。 “卷饼,里面加腌菜、油条、酱牛肉。”她说。 “抱歉,客官。小店只有炸鱼、米粥、小笼包。”店伙计说。 “都上来一份,顺道帮我去外面买一份卷饼。”萧椯淡淡看着她,递过一贯钱给伙计。 第62章 须臾,另外的伙计把店里的早点都上齐了,先前的伙计还没回来。外面传来一声清脆的霹雳声响,长鞭挥打在地。 萧椯一个没抓牢,温萦就窜到门前张望,街上的百姓鱼贯跪下,远处,一队轻骑衣着锦绣、威风赫赫,骑着汗血宝马过来。 “今日有朝会。” “是魏大司徒的车驾。”大堂的人小声议论,边说边往里面撤。 “是么?”她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,连带着血管里流淌的血也在兴奋,正好对上负责清道的金吾卫目光,一鞭子挥打在护栏上打烂花盆,离她鼻尖只差分毫, “跪下!”金吾卫呵斥说。 萧椯站在旁边阴暗处,急忙拉着她下跪。 街上有小贩想捞出油锅里炸好的饼,也被金吾卫反手一鞭子,连同锅里的滚油挥打在身上。他一声不敢叫,颤栗匍匐在地,又被拎到巷角踹了一脚。 吓得她旁边偷偷摸摸想捞炸鱼的伙计也停下手。 寒风呼啸,膝盖跪在石板上甚是冰沁,所有人都低着头,只听到马蹄的哒哒声,随着金吾卫走往前面,后面轻骑还没续接上。 酒楼里又一群人转身往里面跑。萧椯也拉着她跑,她膝盖一软,险些跌倒在油锅里,两人快步跑上三楼,躲进包间里,推开一条窗缝观察。 魏达谙坐的六匹马拉的车辇,华丽像一座小房子,悠悠缓缓行进。街上跪着的百姓都低着头,安静等待着。 温萦看一会儿,烦闷了,转身坐在案前倒茶喝。“哎呀,我的药。”她着急说。 萧椯仍在窗前看,听到这话蹙着眉头,反手扣上门,下楼去拿药。 车毂在石板上滚过,发出哗哗声响,离酒楼越来越近。八十脊杖,八十脊杖...脑海里一个冷酷的声音不断提醒她。今日是望日有朝会,她早就知道,只是没想到运气真的这么好。 她拿起先前在巷道捡的鱼泡装满茶水,推开窗户猛然扔进街对面无人看守的油锅里,热油溢散,周围跪着的人连忙躲开,鱼泡在锅里炸裂,茶水溢进油锅里,滚油爆溅开来,溅到缓缓行进的马身上,发出嘶鸣。 另一边,被她移动过锅底支架的炸鱼油锅缓缓朝外倾斜,一盆热油顺着护栏流至大街上,烫溅得路过的马原地乱跳,疯狂想挣脱缰绳。 街上顿时乱作一团,轻骑在咆哮,尽可能牵制住马。百姓在慌忙逃窜,马无序地乱走,嘶鸣乱冲。车辇停在了酒楼前。 只需再要一点点火星。温萦拿出短笛,萧椯从外冲进来,把她扑翻在地。无数支箭从窗外朝他们射来。 第34章 :复仇曲一 瞬间,窗门被扎得像刺猬。 心都繁华的坊区,向来有隶属金吾卫的弓箭手在高处楼台驻守,时刻监视着路面状况。头先,温萦朝街上的油锅扔鱼泡,速度极快,附近酒楼、茶肆、客栈二三楼都有客人透过窗户看热闹,弓箭手们并没有注意到她。 等到第二次,她伸出短笛对准车辇,立即就被察觉。幸而窗户缝隙不大,真正落进来的弓箭不多。 两人完好无损。与此同时,楼下传来有刺客的惊呼声,整座酒楼的楼梯都在震动,所有人惊慌逃跑。 萧椯坐在地上,瞳孔放大,神色惊怒、惶恐而又警惕,握着温萦的手,力气大到快要把她手骨捏碎,紧到没有一丝摆脱的可能,整个人陷入一种迷惘状态。 温萦并不感到后悔,这么好的机会从天而降,她不得不抓住。 过去十年时间,她经常想父亲温绛死亡前都发生什么,昨晚终于晓得了,他拒不认罪,被魏达谙打了八十脊杖,强行按手印画押,严冬里骨烂生蛆,病死在狱中。 愤恨在她脑海中萦绕不散,她不能再等十年、二十年扳倒魏达谙,那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,她要让他即刻惨死街头。 为此,即便搭上自己性命,也无所谓。 她用头猛然撞向萧椯的胸膛。“我们分头离开。”窗户开得不大,对面弓箭手只看见有人伸出短笛,或许还看到她部分轮廓,但对房间内的真实情况并不清楚,他还有置身事外的可能。 至于她,在被抓获前,还有最后一次赌的机会... 炮竹声在街道上响起,激烈地仿佛在过年,马的嘶鸣声比先前更凄厉,人的叫喊声也更为惨烈。 箭雨自第一轮后,再没有朝他们方向射出。萧椯回过神来,小心翼翼爬到窗户前,楼下一群“小贩”穿着简易竹甲,拿着刀与轻骑厮杀。魏达谙的车辇燃起熊熊大火。 他眼睛里重新有了希望,端起药碗给温萦灌下大口,紧接着收拾屋内的茶水,全部转移到隔壁房间里,把身上揣的点心也都摆好。 他抓起温萦冲到楼梯口,慌忙指向原来的房间。“有刺客!”店伙计一愣,朝房间门口望了一眼,转身逃走。 两人也跟着逃下去。 楼下混乱至极,外面的人不断涌入进来,客人们急忙从大堂后门逃走。门很窄,地面湿漉漉,到处是血、鱼鳞等物,有人踩滑摔倒在地,紧跟在后面的人也被绊倒,其他人仍不停往外挤,被绊倒的人越来越多,门也越来越窄。 温萦喝下药有些难受,被周围几只手臂推攘,一时脑子恍惚,被推进了拥挤的人群中,身后一下子被人填满,中间的人都挤在一起,不停地挤,不停地绞,像打了一个死结,门口拥堵得几乎看不见光。 第63章 胸被压得喘不过气,手臂被萧椯死命拖拉得青白。 金属锁链撞击她周身,哐,哐,哐,整座酒楼也在震,她感受不到痛,只觉得无法呼吸,眼前泛起灰白的光。 “用力!”萧椯好似在嘶喊。 哐,哐...原本被木栓拦住的旁边两扇门,被撞翻在地,人群如泥石流倾滑而出,继续呈现一个死结状态。 有个高大的人影用力提拽出她,阳光下脸板正得像真正的阎罗,比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清肃威严,转手她被一同使力的萧椯接过。 同时间,好些人被穿锁链的人扒拉出来。那个高大身影在身旁老者的不耐催促下,一同朝小巷外快步离去,两人头上都戴着冠冕,宝石在阳光下熠耀生光,闪得让人睁不开眼。 通往夏城的广场,金吾卫巡逻如常,并未因突发情况加派人手。贵族们乘坐自己的马车,脸也不曾露,只让仆人在窗前晃过官牌,策马扬长而去。 普通官吏在广场排着长队,十分激动地讨论刚才发生的事,展示自己被油烫的袖子,被人踩过的靴子,有序坐上马车。 今日负责运送案宗的是杜管事,他是萧伯父指派给椯的,见着温萦有些惊讶,帮忙把她藏在卷宗底下。萧椯没有新的官服,只能目送他们进去。“等我!”他强调,递上怀里被压扁的点心。 察院很是冷清,御史们都去上朝,其他官吏聚集在大厅开晨会,讨论防范走水事宜。院子间的过道,一个行人也没有。 温萦仍有些恍惚,许久喝药没这么大反应,体内像有无数只蚂蚁咬,情绪起伏得厉害,勉强支撑着,从窗户翻摔进偏厅里。 爬到自己位置上,坐了好一会儿,才恢复意识。偏厅很冷,呼吐出来皆是寒气。她手颤抖着研墨,抄写了一页卷宗,接着趴在上面,使自己脸庞沾染墨痕。 等辜鞠他们进来时,她伸了一个懒腰,露出欣喜神色,对方凝重神色则是松了一口气,看来昨晚让他们担心了。 “你该不是在这里睡了一宿?”三人围在她几案前。 温萦摇了摇头,连声哀怨,说话声音是哑的,璩欢拍了拍背,让她慢慢说。“昨晚茅房那味实在太冲,我怕睡觉熏着你们,就去茶水间烧壶热水烫脚,许是炭火太暖和,不知不觉就趴在案上睡着,清晨被一股冷风吹醒,我看宿舍大门是关着的,就过来偏厅了。” “这么冷的天,你可别患上风寒。”辜鞠说。 “我们还以为你是跟郑副使离开。”谷舫大为松了一口气。 “昨晚郑副使来找过你,我们说你去梳洗换衣,他就走了。”辜鞠继续说。 “是么?”温萦心提了起来,表情仍旧淡定,接过璩欢递过来的茶叶蛋,尚且还有余温。“阿嚏,阿嚏,阿嚏...”转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。 “脸色白成这样,不如回宿舍睡会儿?”辜鞠说。 “算了,这样就完不成抄写。”温萦提起笔看案宗上的字,恍惚好一阵才下笔。 璩欢直接抢过宣纸,嫌弃道:“这字写得跟狗爬似的,司丞看到定会退回。” 三人连拉带拖,把她送出偏厅。“放心,我们帮你抄,安心去睡。” 外面的人多起来,都是从饭堂过来誊抄案宗的举人。官员的房间门还是关着,阳光投洒在过道上,仍旧照不穿深处的幽暗。 她想到昨晚那具女尸,红绮、萝萏、王郎......连环凶杀案,她猜得七七八八,只是关键的地方尚有些谜团,若能赶在不久后的瑶经大会上公布真相,或许是最好接近魏达谙的法子。 宫里的钟声敲响,朝会结束。在大厅聚集的官吏们,还要等御史回来嘱咐几句话才能散会。 趁着周围人不注意,温萦又悄然溜去案馆。 “你是谁,干什么的?”察院护卫在案馆附近大声嚷嚷。郑祈正带着人在湖边搜寻弹珠,昨晚三盏孔明灯相继失火,是有人潜伏在舟上故意射落。 只可惜让凶手泅水逃了。卫总管总笑话他冲动,看事只看表面,每次都让凶手逃走。这次他一定要证明给干爹看,他绝对能逮住凶手。 听见声音,转头发现护卫拦住的人是“甄圆” 她脸色苍白如纸,整个人都在颤栗。 “这位举人是随我一起的。”他出声解围道。 察院护卫见是郑祈,满脸恭笑,放她离开。 她立即小快步朝自己走来。“郑郎官,听说你昨晚有事找我。”她努力做出笑容,问候道。 阳光下,她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,神情也有些晃神,不复平日的朝气蓬勃。 “你去哪儿了?”郑祈问。“我想你是不惯和一群男人住,羽林卫那边有单独的房间...”结果她不在。 茅房、偏厅都不在。 她听到后脸色大变,懊悔不已,急得在原地直蹦。“郑郎官,你怎么不早告诉我,唉,我昨晚在宿舍旁的茶水间熬了一宿,清晨炭火烧没了,冷得我呀...阿嚏,阿嚏,阿嚏。” 转瞬,郑祈就把外披的狐裘衣给她搭上,红色真的是很衬她。他系好后一愣,她也一愣。 “没事,我不怕冷。”心里懊悔自己冒失。 她嘻嘻笑了笑。“你们在这里做什么?”探头四处张望。 “昨晚有人纵火,可能泅水跑去平康坊了。”郑祈摊开手里握着的几颗弹珠。 第64章 她取过一颗,放在阳光下瞧,指尖冰冰凉凉,他的心却如被电触,一阵酥麻。 “我想...” “嗯?” “能带我去看最早失火的那盏孔明灯么?”她谨慎说。“我想...”在仔细看过后,语气变得肯定。“这灯应该是从冬城香雪海那边飘来的。” 周围的羽林卫都一笑。 “冬城平日戒备森严,不会有闲杂人出没,夜里,香雪海漆黑一片,连一点光也没有。湖上巡逻船刚开始对两边一视同仁,但时间久了必定会更加关注平康坊的情况。”她指向停靠在警戒线的船只,都是朝向平康坊。 “由此,从香雪海飘过来一盏孔明灯不是不可能,相反比平康坊那边更容易做到。”她认真分析道。“而且这颗弹珠质地坚硬,打磨精细,不像普通百姓所有。” “我们能去香雪海那边看看么?”她的眼睛晶晶亮,似黑宝石一般,满怀期待问。 第35章 :复仇曲二 湖水清澈,波光潋滟,还未抵达香雪海,已闻到梅花的清冷香气。 郑祈家就住在冬城,守在岸边的府兵并未刁难温萦,检查过路引就放进了。 进园不远处,有一座八角亭,护栏是灰色夹杂金箔莲花的石料,亭身是花梨木,朱甍碧瓦,画栋雕梁。 里面的石案摆放精致的茶果、杯具,席台铺有灰色柔软的厚毛毯,角落散落的几个缺胳膊断腿的俊马、小人儿,都是上好玉料所做。 站在此处,最能欣赏湖光美景。 继续往里走,地上是黑色泥土,质地与寻常泥土不同,种植的梅花有数十种,繁花满枝,清风拂过花瓣霏拂,如梦似幻。 温萦只认识宫粉、玉蝶、绿萼等常见品种,一时被香味迷得找不到北。人一不舒服,冷风似刀子直刮脑门,花香也不再沁人心脾,而是让人感到迷惑。 “你看看...”郑祈伸手想引领她参观,突然又想起是来调查孔明灯。“是从何处放的?” 温萦点了点头,沿着岸边走。孔明灯只是一个幌子,灯架已经被烧得只剩一个底盘,根本看不出着火点。 的确,有一丝丝可能是从香雪海这边飘过去的。前提是施放的人懂得观察风向,还清楚察院的守卫布防。 楚朝不允许平民私习天文,只有几座大书院会开设此课,像她借读的小书院就没有,书肆里也买不到相关书籍。 能做到此的人十成十是夏城官吏,那他为何要冒险从香雪海施放,而不是直接纵火呢? 她想不通,因而更倾向于是有人直接在察院把孔明灯点燃。幸好郑祈脑瓜子浅,容易被她忽悠。 温萦来此的真正目的,是去案馆翻了案宗,不是她父亲的,而是有关三年前的女尸绀珠的,在绀珠在王郎家中失踪后,有关系要好的百戏楼伶人去京兆府报案,虽然当时京兆尹相信老鸨、护院等人的话,认为绀珠是私逃,但也因此立案,发布追捕令。 发布过追捕令的案子,必然会抄一份上呈察院留存。 她翻开案宗,发现原告供述称,他和绀珠是五年前在香雪海认识的,程家老太君喜梅,年年都会在香雪海举办生辰宴,邀请教司坊的伶人乐伎过来表演。绀珠见他杂技功夫好,向他请教在在高处跳舞的诀窍,一来二去就熟了。 三年前,两人在香雪海合作掌中舞,震惊在场贵族,绀珠一举成名,回到平康坊没多久就被王郎惦记上... 以她所猜,王郎不过是一个拉皮条的,三年前先帝还在世时,明令禁止官员招妓,一旦被发现,仕途尽毁。极有可能是某位贵族看上绀珠,通过王郎牵线,之后又因为某种原因厌弃了,将绀珠毁尸灭迹。 要是查明这个原因,这场连环凶杀案就能破解。而她也会大放异彩,有机会接近魏达谙。 而生辰宴的时间恰恰是在今天——腊月十五,真是老天都在帮她。 温萦沿着有人走过的地方走,八角亭煮茶的炉子还冒着烟,他们应该没走远。“这个脚印倒是稀奇。”她随手指向左侧高处石头青苔上的脚印。 不远处传来十番鼓的敲打声,“开始了,开始了!”几名年轻女子带着孩子从山洞里小跑出来。 温萦顿时脚下失滑,连郑祈都没能扶住,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头撞地屁股朝外摔倒,爬起来时满脸是泥,她伸手乱摸了几把,脸更脏了。 年轻女子们路过,不禁发出银铃的笑声。 她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名女子是她父亲和萧伯父同年进士的女儿霍绡,以前还一起玩过捉迷藏。尽管时隔十年,但相貌未曾改变,只是五官放大了一些。 “祈哥哥,你怎么在这儿?”其中,衣饰最为华丽的女子欣喜说。她穿的是缂丝衫裙,裙摆有三米长,上面绣的花蝶栩栩如生。头上戴的是一整套福蝶金玉钗饰,贵而又显得朝气可爱,很适合她的年纪。 其他几人虽也穿金戴玉,衣着锦绣,但明显有不少差距。只有小男孩,和这位女子穿得一样华丽,金光闪闪。 郑祈忙从怀里掏出绢帕给温萦擦拭。“我们在查案。”他介绍说。“这位是甄圆,新科举人,程翰林的关门学生,最近破获了维福客栈的杀人命案。” “她是殿中侍御史程苍之的女儿程织,小不点是她弟弟程瞻之,今日是他们祖母的生辰。” 第65章 “原来是叔祖父的学生。”程织笑说。 “甄?”旁边的霍绡若有所思说。“我听父亲提过你。” “这些都是我姨妈家的女儿。”程织淡淡介绍身旁女子。 郑祈颔首。“戏快开始了,你们赶紧去罢。” 待他们离开后,温萦又一屁股坐在地上,双手把狐裘衣摆移到身前抱着,免得沾染泥土。 “你怎么了?”郑祈问,方才她摔倒就很不寻常。 “没吃饭饿得有些头昏。”温萦难受说。“不如我们钓鱼吃罢?我会削竹竿。”她看着潋滟的湖水,兴致冲冲提议。 郑祈眉头微锁,忽然望向热闹的梅花林。“你等着...” 香雪海中央搭起了万花菱形戏台,两侧架有高架。四名穿着彩衣的女子,沿着高杆起舞,每过一个转圈,她们就往上升一截,舞姿衔接恰好到处,看不出有一丝费力,轻风拂过,衣袂飘飘,从兜里往下抛洒鲜花,好似天界仙女。 宾客们围成半弧形而坐,坐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太太,头戴七翟冠,额头裹了一圈珠箍,穿着红色圆领蟒服,手指戴着几枚宝石戒指,贵不可言。她神色极是寡淡,既没有寻常老人脸上堆积的愁苦纹路,也没有他们多年历练出的亲和笑容,对表演节目说不上喜欢,也说不上厌,只是淡淡看着。 周围人都不敢打搅。坐在老太君左侧一边的是女眷,分列成两排,程织的位置并不靠前,她的表姐妹更是坐在后面一排,不过也因此较为自由,有说有笑的。不像靠近老太太的人都端仪坐着看戏。 遮风帘帐外,有名紫衣女子走进来,加入她们当中,改变了原有的氛围。女子穿着华丽,不逊于程织,眉眼有些眼熟。 除了霍绡,其他人客气问好后,都开始认真看演出,不再理会她。此时,戏台出现两只螳螂扮相的男子,在高架下方来回游走,猛烈摇晃高杆,引来观众阵阵惊呼。 老太君在身旁侍女耳语后,边喝茶边扫了紫衣女子一眼,目光甚是凉薄。其他有注意到的人,都装作不知。 这些贵族都是寒石做的心肠,温萦边看热闹边想,不过贵家家的琥珀核桃挺好吃的,和外面卖的不一样,糖覆盖得更均匀,晶莹薄脆,回味还带着香甜。 她趁着郑祈去拿饭,躲在男宾这边的遮风帘帐后瞧,顺手拿外面架子上的食物吃。 吃了些糖进肚,瞬间舒服多了,早上被挤压的时候不觉得,现在周身都很酸痛。 “小偷!” 附近一颗大松树上有人拿弹弓打她,打偏了方向,把盘子里的点心砸烂。落下的弹珠,和先前八角亭里缺胳膊断腿的小人儿用的玉料相同。 程瞻之坐在树杈上,骂她。 “你看那边!”温萦惊恐地指向他身后,趁着程瞻之转头,一个冲刺轻盈攀爬上树,把回过头来的程瞻之吓得不轻。“我是程家的公子!” “我还是举人,正正经经自己考的举人!” 程瞻之压根没听过这个官职,但是被她态度唬住。“是你偷拿我家东西在先。” “笑话,你焉知我不是程家邀请来的客人?” 他从出生到现在,活了整整八岁,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寒酸,满脸污黑的客人,但态度有够蛮横,就是父亲的学生被他用弹珠打中,也只会恭维他手劲足,将来好握弓,哪会像眼前这个人这么凶。 “那你先放我下去。” 转瞬,就被温萦抓住后领往下抛,吓得程瞻之慌忙抓住枝干,急切要求拉他上去。“好,你欠我两次。” 程瞻之心惊胆落坐回树枝上,双手紧紧抓住枝干,寻望四周,遮风帘帐内的宾客都在专注看戏,而外面的仆人正鱼贯上菜,没人注意到他们。如若自己发出尖叫,会不会再次被她扔下去? 要是摔伤脸,或是摔跛腿,这辈子就上不了朝堂。他娘亲一再提醒他,要小心自己脸。 过了须臾,他方大着胆子问:“举人,你不下去吃饭么?” 温萦发现坐在树枝上,看表演更清楚,连后台等候的人也一览无余。百戏楼的伶人和表演歌舞的伎女分站两个区域,两帮人一点交流也没有。三年前掌中舞在香雪海一鸣惊人,事后却无人效仿。 真是奇怪。 “你以前看到过漂亮姐姐在人的掌心起舞么?”她不抱期望问。 “见,见到过。”程瞻之急忙说。 温萦一副怀疑的表情看着他。“小孩子说谎,晚上可是会尿床。” 程瞻之暗自不满,自己哪里是小孩子?早就不会尿床。但不敢表现出来,眼前这个人真的随时可能把他推下去。 “就是三年前!”他肯定说。“那个舞伎长得有些像魏皇后,大家都在笑,韩中丞还在那里夸好看,当时魏大司徒脸都青了,表演结束后没有参加接下来晚宴,就坐马车回家。我爹还赶去魏府道歉。” 他对那晚印象极其深刻,因是他娘亲负责筹备的生宴,祖母怪罪她办事不利,收回管家之权。娘在祖先牌位前罚跪一宿,之后病了整整三个月,身体一直没好全。 “是么?”温萦说,递了一块琥珀核桃给他,看他细嚼慢咽吃下,转头发现宋浩也来了,他走到女眷席中东张西望,急急忙忙走到紫衣女子旁边,在霍绡的帮忙下把紫衣女子带走。 另一边,郑祈提着食盒回来。 第66章 “一、二...”温萦数着,“什么?”程瞻之问,昏倒过去。郑祈答应带她到香雪海,她回宿舍拿路引时,顺道把包袱里备用的忆迷散等药也揣在身上。 她立即倒瓶子里榉皮熬成的汁液,涂抹在程瞻之的脚踝、手背还有额头,使其皮肤呈现青紫色,似皮下出血。 “来人,不好了!”她把程瞻之抱下树,大声呼喊。“有孩子爬树摔下来。” 程家的仆人闻声跑来,见是程瞻之吓得不轻,急忙抱他离开。“你是谁?”有几个仆人围着温萦,警惕问。 “是随我来查失火案的甄举人。”郑祈解围说。奉老太君命赶来的程府管事,听闻她是程翰林的学生,连连跟她道谢。 见着郑祈提着食盒,邀请他们去席位就坐。 “不必客气,瞧我这张花脸,免得冲突了客人。”温萦笑说。“不知有没有地方,能让我洗把脸?” 程府管事立即引她去附近小院,是专门给贵族更衣、歇脚用的。 第36章 :复仇曲三 香雪海里的小院,对她来说如同皇宫一般富丽堂皇,她没去过皇宫,但想应该大差不差,廊檐的彩绘震人心魄的美,有好些颜色在阳光底下泛着偏光,程家仆人介绍是用宝石研磨的。 地板是温润的红木,光洁无比,走在上面能映出浅淡人影。帘帐是厚重的织锦缎,没有一点刮花痕迹,鲜艳得就像是新裁的一样。 院子中间有池,周围泛冒白色热气,红色鲤鱼如丝缎一般在池里悠游。 温萦被领到东侧厢房,屋内相当暖和,炭火里还夹杂着荔枝的甜香,榻上铺着柔软毛毯,刚一坐下,侍女就端来一盆温水和干净帕子。 郑祈也跟着进来,他提的食盒里只有一盅鸡汤,看着平平无奇,既无松茸亦无人参,汤面无油相当清淡。“先垫补一下。” 她就喜欢这样普通的,喝下一口便知自己想错了,这是她喝到过最好喝的鸡汤,周身都暖和起来,想再喝第二碗时被拦下。 须臾,侍女鱼贯端菜进来,有松鼠桂鱼、龙井虾仁、酒酿蟹、樱桃肉等,每道菜都是完整一份,很快堆满整张案面。 温萦连忙给郑祈递上碗筷,贵族宴会规矩她不清楚,但在读书人家里,从小教育粒粒皆辛苦,吃不完盘中餐可是要挨训。“郑阿兄,你也辛苦啦!” 她每道菜都给他夹上,在盘子里精心摆放,布得像漂亮花田。这个功夫可是她从小作为准儿媳妇,伺候萧伯母练就的。 要是两个人吃不完,可就不能单怪她一人。 郑祈心头一暖,她总是事事都想到自己,病成这样也首先为他夹菜。“你的真名叫什么?”他诚挚问。 方才在湖岸边,她明显是看到有人出来才故意跌倒,之后他去拿菜,回头见她站在遮风帘帐外探望。 她说过自己父母早逝,不得已在前夫家生活。萧悯在她出生前,就已经考中进士当官,不大会和一个落魄的教书先生联姻。 有相当一种可能,她父亲生前也是当官的,因为犯了某种事导致家破人亡,她才被迫隐姓埋名,寄人篱下。 而在今天的宾客中,有知道她以前身份的人。如果她有难处,他可以帮她。这样她将来也不用再受萧椯要挟。 “差不多。”温萦顿时觉得嘴里的虾仁很难吞下。 “什么差不多?”他皱着眉头问,放下筷子认真看着她。 “就和甄圆差不多...”她支支吾吾说。“这名字不是挺好记的?” “我是想帮...”——“郑阿兄,先吃菜罢,免得放凉了。”她又给他夹菜。 郑祈看着她洗净后苍白的脸庞也不好再逼问,以后有的是时间,程家饭菜看起来不错,只是糖放多了些,吃起来也和别家的糖不同,有一股古怪的回甘味,眼皮越来越重,困意上涌,眼前的人先一步睡下,他倒在旁边。 路过的侍从见两人都在榻上小憩,把门关上。 过了好一阵,屋内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响,温萦扯了扯郑祈袖子没有反应,伸肘撞到他胳膊也没有反应,遂爬起来扒了他的衣服。 小院的茶水间外,两名花脸伶人提着水壶靠墙壁闲聊,在等里面的仆人烧水。 香雪海用火很小心,饭菜都是从程府做好,用车拉来的。 唯独茶,需要现煮。 温萦也是冲此而来,有茶的地方,必有八卦。“小哥,你们就是刚才表演螳螂的人吧?” 两人见她穿着红色织金圆领袍,外搭狐裘披风,容貌端方雅靓,立即端正身姿,态度恭谨,连声应是。 “方才踩在高杆上真是惊险!”温萦大肆夸赞。“我刚从外地履职回来,好久没见过如此精湛的演出。” “下午还有返场么?我记得有一个叫绀珠的跳掌中舞特别好,今次怎么没见她来?” 两人神色略微惊讶,相互对视,见温萦一副懵懂,且年纪尚轻的模样,可能真的不知其中原因。“小老爷有所不知,他们说绀珠长相犯忌讳,就不让演了,之后在冬城的演出,她都坐在后台照看道具。” “但我在外地听说,她不是一鸣惊人?” “火是真的火,回到平康坊后,好多人捧大把钱请她演出,但没演出几次,她的搭档小缇突然失踪,她一气之下就嫁给王郎,唉!” “百戏楼的人也能随意消失?” 第67章 “其他人不行,但小缇可以,夜幕降临他就是王,没有他进不了的门,也没有他翻不过的墙,班主管不了他,只能哄着。” 温萦克制住情绪。“那他...是不是还懂得变脸?” “石明好像有教他,他们俩私下关系特别好,是同乡来着。” 她记得好像听过这个名字,“石明是不是连环凶...”——“绝对不是!石明老实本分,从不与人结怨,表演时连兔子都舍不得伤害,绝不可能做出如此凶残行径。”对方立即打断她的话。 “定是那萧椯怀恨报复,抓他去顶罪。” 温萦一惊。“萧县令事前认识他么?” “三年前我们到高家演出,萧椯在宴会上喝醉酒,追出来一口咬定小缇和石明偷走他锦囊。”说到此,伶人眼神略有闪烁。“教坊司公公本就因为绀珠的事耿耿于怀,恨不得把他们三人打杀了,幸而宋状元出来缓颊求情,最后发现锦囊就在萧自己怀里,别提场面有多难堪。” “大司徒当时也在场,定是看出萧椯冲动刻薄,才改选宋浩当状元。”另一个伶人说。 温萦暗想,椯为人向来谨慎,又爱惜颜面,如若不是确认再三,绝不会贸然追出去,结果被人用戏法塞回怀里,害他当众失面。 那个锦囊是她所绣,想到他要出远门,小半年才回来,费了不少心思,出门时他兴高采烈、郑重其事挂在腰间,回来就不见戴了,后来她在书房里翻出,上面有一道道口子,为此还郁结好些天。 原来萧椯这么早就和连环杀人犯结下梁子。 不出意外的话,小缇就是那个杀人犯,三年前他突然消失后回来,发现自己搭档被人害死,报官不成就假借死遁躲藏,百戏楼做贼心虚做实他“死亡”这件事,他暗中查明绀珠死亡真相后,逐一报复。而石明就是小缇的同伙。 老鸨、护院、妓女、班主,王郎都是做假证的帮凶,客栈黑衣女、永宁坊里正、山羊脸赌客、陆公公是妨害他实施报复的人。下一个会是谁? 杀害绀珠的凶手? 这个凶手绝对身份不低,以至于小缇迟迟未下手,但也不至于位高权重,不然完全有更好手段让绀珠消失,而不是让她的尸体被运往扶风县衙封存。 难不成是高泉?他虽然官位高,但毫无势力可言,在朝堂政敌颇多,必须步步为营,小心谨慎。如若是他的话,那小缇的目的已经得逞。 她同两名伶人告别后,开始往回走。附近的绿萼林突然传来争执声。 “我丢什么脸?姓宋的,是我爹看错你,成日除了在太学教书,就是去大理寺当跑腿,只顾积攒自己清名。真到要用时,畏首畏尾,一点忙帮不上,也不想想没了我爹,谁还会正眼瞧你?”那名紫衣女子气愤之极说。 果然是高泉的女儿,温萦想。她之前打听过,高泉只有一个独女叫高缡。 “高姐姐,皇上已经派执金吾负责调查,其他人就是想帮忙,也不好插手。”霍绡在旁边劝说。 “好啦!”宋浩张望四周,脸色讪讪。“先回去。”语气虽然温和,手上劲儿却使得很大,连带霍绡把高缡往林子外拖。 “还书香门第呢,撒泼成这个样子。”围观的程家仆人不禁冷讽。 “这个宋浩当个状元,当得如此窝囊。”另一个仆人感慨。 “什么状元?还不是萧椯太过心高气傲,拒了魏家的婚事,大司徒故意拿医馆郎中的儿子膈应他。可是到头来,萧椯还是平步青云,这个宋浩倒是成了尴尬人,至今连个官职都没捞到。” 温萦趁着他们聊天,悄然潜入程瞻之休息的房间。程瞻之吃了沾有蒙汗药的琥珀核桃还没醒,她拿出自己调的忆迷散酒给他灌下。如此一来,他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。 只可惜对郑祈没用。他今日问她姓名是何意图,是想要拿捏她么?她必须得尽快学会针灸才行。 回到房间里,郑祈还没有醒,门是关着的,应该没有人进来过。她赶紧脱下外衣,轻手轻脚替郑祈换上。先敬罗衣后敬人,这套衣服今天可是给她帮了大忙。 窗外阳光正好,投洒在郑祈脸上,唇红肤白,细如凝脂,美到不真切。这个皮肤是真实的么?她替他整理圆领的时候想。 右侧的领缘怎么有些紧?她轻轻一拉,发现是自己跪在衣摆上,把领缘扯住了,好深一条红痕。 这么深的红痕,这个人该不会...她观察他的睫毛。 郑祈以为自己已经被发现,慌忙坐起想解释。他是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落在脖子上,酥酥痒痒才醒的,但感觉她俯在自己身前,不清楚她的意图,即使后面脖子被勒住,也“不敢”动弹。 砰!他的额头撞到她的嘴唇。门牙好痛,温萦捂着嘴,惊惶看着他。郑祈亦很惊惶看着她。“我会负责!” 外面走廊笑声朗朗,萧椯率先推开门进来,脸都绿了。 第37章 :复仇曲四 “萧贤侄,你怎么走这般快?”走廊上有人惊呼道。 萧椯立即给温萦使了一个眼色,她想翻窗发现院子有人,急忙钻进柜子里。郑祈不明所以,但也瞬间端坐好。 没过一会儿,门外走来一群官员。穿着红色暗花纹官袍,腰系青绶银印的文雅中年人最后走来,人们纷纷给他让开道路,无不态度恭谨,脸上带着敦厚笑意。 第68章 温萦透过柜门缝隙,正好能看见中年人的相貌。她在御史台见过这个人的画像,是殿中侍御史程苍之。他是程瞻之的父亲。 还有一个,穿着青色官袍,相貌甚是嶙峋、深刻,故作的笑容给人阴森感,且油腻腻的,他是霍绡的父亲霍贺,两年前调进心都任大理寺评事,是父亲温绛和萧伯父的同年。 她印象中,这位叔叔以前笑容要自然许多,兜里总是揣着糖,一大把一大把塞给小孩子。 “甄圆在何处?”程苍之看见房间内只有郑祈一人,不免好奇。 “她人不舒服,去更衣了。”萧椯淡笑说。 “等会儿记得叫她过来。”程苍之吩咐旁边侍从。“阿祈,可是要随我们一道赏花?”他客气询问。 近来朝中局势暗潮汹涌,他干爹卫总管曾帮先帝设计陷害过新帝,好多贵族与之划清界限。他早年丧父,成长过程中多有赖干爹帮扶,努力查案也是想帮干爹争取一个体面的晚景。 今日程家老太君生辰,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,早早送上贺礼,推说公事繁忙不能过来。若非为查案,断然不会接近香雪海。 再来柜子里还有他在意的人,他有好多话要说。 “祈今日还有公务在身,过来香雪海是为查孔明灯飘落一事。” “常言道,劳逸结合,方为正理。郑副使最近一直忙于公务,说不定到林子走走,反倒有助于灵光闪现,何必推辞侍御史一番心意?”萧椯说。 其他人心里本就不满萧椯今日故意撞到程苍之面前献殷勤,见他不清楚个中缘由,强邀郑祈一路,不免推波助澜一把。反正到最后程苍之要是怪罪起来,帐只会算在提议的人身上。 郑祈见推迟不过,只好同往。 温萦在柜子里被松香味折磨得胸闷气短,里面放着一块松脂和一张皮面具。等人都离开后,她一气之下全砸在地上。 寻望四周,并没有连环凶手的人影。窗外,几名仆人正抬着炉子赶往宴会现场。“魏二公子不喜欢荔枝,记得加换沉香。” 魏家的人今天也会来,那魏达谙说不定... 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皮面具,戴在脸上就是先前见过的程家侍从。 如今有霍贺、霍绡父女在,这张面具正好用得上。 ‘真是天才...’她看到镜子中十分真实的面容,心生感慨。‘如若借这副面具替父报仇,事后将它抛扔在现场,大家会不会以为是连环凶手做的?’她心里泛起涟漪,瞬间,想明白了所有的作案手法。 林子里落英缤纷,郑祈正飒飒舞剑,周围人都满怀期待看着萧椯,他提着笔似做思考,又请郑祈换一个方向重舞。 外围站了许多贵族女子瞧热闹,宋浩也站在附近,不复平日清君子形象,相当忐忑。 有人靠在程苍之耳边说话。“宋状元为内子高氏打扰生宴来赔罪。” “他们是怎么进来的?”程苍之摸不着头脑。 “一月前曾发了帖子去高家。”管事说。 “跟他说不是什么大事,让他赶紧回去罢。” “这高缡真是大胆妄为。”幕僚感慨。 程苍之倒不以为。“高缡我见过,常跟在魏清岚身边,其中还有你女儿罢?”他转头询问霍贺,后者点头。“她是那群女子中最有胆识的,可惜丈夫选得实在...” “宋浩学问扎实,精读律法,官职候补期间在太学义务教书,学生们对他评价都很高。”霍贺说。“只是出身低,做事难免谨慎。” 程苍之仍不认可,转头看到落落大方的萧椯,更加确定自己想法。“身上一股庶民的伧俗气。” 周围人纷纷作笑。站在远处的宋浩感激程苍之的大度,深躬作揖离开。萧椯嘴角一笑,递上自己字帖。 “疏朗开阔,端雅意趣。” “灵,果真是灵!” 程苍之看着字帖喜不自胜,连哥哥尚书丞都没要到的字,今日萧椯竟然主动送来。“萧探花,可定下婚事?”说不定在这事上,他也改了主意,经过三年蹉跎,知道一桩匹配的婚事在官场上有多么重要,足以让他平步青云,安享荣华。 “萧探花家中已有一位表妹。”幕僚试探说。此时,寒风吹拂,空气中带着淡淡松香味。程家仆人端上煮好的茶水。萧椯闻着味道,装作不经意间,险些一针扎进对方手腕,却发现细细嫩嫩的,是女人的手,靴子还是早上那双,鞋面有半只人踩过的脚印。 “蒹葭之质,怎能依玉树?”程苍之说完,见萧椯楞在那里没有反驳,心里更生满意。 “难不成还在思念温家小妹?”霍贺笑说。萧椯和程家“仆人”同时回过神,“我记得当初你们是指腹为婚,小时候玩游戏,经常把比自己大的孩子欺负得哇哇直哭。” “哦?”程苍之起了好奇心。“萧探花小时候竟如此活泼?”对萧椯更生喜爱,他讨厌木讷拘谨的人,对一个只能用思念形容的女子毫不在意。 “他是想吸引温小妹的注意。那个女孩走到哪儿都是焦点,聪慧伶俐、能言善辩,五六岁就把她三甲头名的父亲辩得还不了口...” “此不该。”程苍之说。 霍贺只是笑了笑,继续说:“八岁那年我记得,和中土来的高僧辩经,学问没有,但硬是用几句简单话把对方辩得面红耳赤,最后是被她爹强行抱回去。所有孩子都想和她玩,她谁都理,唯独不爱搭理贤侄。为了和她玩,贤侄就设计许多游戏进行比试,每次都把其他孩子杀得片甲不留,渐渐都怕了两人,只剩他们俩玩。” 第69章 “后来呢?”有客人问,对这个女孩产生莫大好奇。 “霍评事所说的三甲头名该是温绛,他犯下军械贪腐案,病逝于狱中,女儿应该坠入贱籍了。”幕僚说。 众人不免叹息。 “以这个女孩的资质,说不定能成为一方名伎。”有客人复而笑说。“萧探花可是去探望过?” “诶,已经良贱有别,何必去自寻烦恼。”程苍之说。“给笔钱就是了。” “她死了。”萧椯淡淡说。 “确实死了,温绛被打八十脊杖都不肯画押,是听到女儿死了的消息才放弃挣扎。”霍贺说,意味深长看向萧椯。 她心如一撞,确确实实“温萦”在十年前已经死去。报完仇后,她也回不到过去,只能以别人的身份活着。 不知是不是脸上面具戴久,松香味被热蒸发出来,闻到的味道越来越浓,一截梅花枝突然断裂砸在画案上,溅了周围人一身墨迹、茶水。 人群四散而开,抱怨连连,马上就是晚宴,匆匆返回小院更衣。萧椯一直跟在她身后,像影子一样,终于到偏僻的墙角,她停下。 “你面具哪来的?” “柜子里捡的。” “那个人在哪里?” 温萦连忙拉萧椯进角落里,郑祈换了一身蓝色锦衣,正和人聊着天从侧门出院子。“他说的负责是什么意思?” “就睡了一觉,他醒来...” 角落极其狭窄,两人身子是紧贴在一起,温萦话还没说完,感觉萧椯整个人僵住,仿佛被雷劈中般,瞳孔失神,随即她无可奈何,垫着脚尖亲吻上去,他的嘴唇发木,过了一会儿才有回应,交织、缠绵、欣喜、狂热,知道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。 只是,这应该是最后一次。 夕阳西下,宾客们陆续前往宴会现场,等会儿魏家的人也会到。 “萦儿,我定会为叔父洗清冤屈。”萧椯深情说完,两人手指间暗藏的针,同时扎入对方的身体里。 彼此的表情都变得扭曲、气愤,却又不敢大声吼,身体开始发软无力...附近林子里传来“阿园、阿园”的喊声,红衣郑祈四处寻找她的下落。 两人一惊!温萦连忙扯下面具,拼命往外爬,身后的人紧紧拽住她的衣摆。 第38章 :复仇曲五 阳光出来,梅枝上的积雪泛着银光,路上很湿很滑。 周围冷冷清清,一个行人也没有。 温萦头上梳了两个漂亮的团子,还裹了两圈番邦进贡的珍珠,身上穿的是新裁好的红锦缎裙,像年画上的娃娃。 她原本心情很好,娘亲告诉她今天有惊喜。 结果是萧家那个哥哥来了。娘展示她画的两人小时候坐在木澡盆里的画,姨姨们都在笑,还起哄说干脆现在就把她送过去得了,还省几年饭食。 萧家的伯母来抱她,身上好大一股药味。她赶紧挣脱,找个由头跑出来,心里好不舒服。 她不大喜欢萧家哥哥,其他哥哥总是笑脸吟吟,会让着她,但萧椯不,沉着一张脸,总想教她什么。有一次,当众说她不该再用勺子吃饭,递了双筷子过去。其他孩子都笑话她不学规矩,这么大了连筷子还不会用。她不是不会,只是觉得勺子更方便罢了,当时被羞得涨红了脸,恨不得钻到桌案下。 温萦走到一座偏僻的院子外,小黑猫叼着一只死鸟躲在角落里。 “快放下!”她急道,今天专程给它拿了食物来。上次路过,看它冻得瑟缩可怜,侍女不让她靠近,说有人喂的,但她还是担心。 猫受惊,叼着死鸟飞快蹿进墙洞里。 笨猫! 她趴在地上朝墙洞里看,有人也趴对面看她。他们有相似的眼睛,一起眨了眨。 啪啪,有人拍打着她的脸。温萦从梦中醒来,头剧痛无比,像是有无数条线在脑里牵扯,眼前乍黑乍灰,过了好一阵,视线才变得清晰。 高缡手持匕首对着她的颈下。“你肯定是...” “是什么?”温萦冷漠问,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,除了高缡外,再没有旁人。‘椯在何处?’她有些担心。 “姓温的女儿,霍绡说见过你。” 温萦只是漠然看着高缡,这个人连她父亲的名字都不肯说出。 “快说,我父亲在哪里?” “兴许是死了罢...” 高缡失声尖叫,手上劲道加大,匕首抵入她皮肤里,“快说!”山洞外有女子走进来探看,见状也发出尖叫。“缡姐姐你疯了?”是霍绡。 温萦趁此机会夺过匕首,两人在地上扭打,肘击牙咬,互扯头发,高缡个头不比她矮,力气也大,一度把脱力的她压制在地,随着外面女子又传来一声尖叫,她膝盖一顶一蹬,反把高缡压在地上,就在她到处摸匕首时,突然后衣领腾空,被人提拉起来。 “郑副使,她是罪臣余孽。”高缡急忙爬起来说。 郑祈的手腕被温萦反咬一口,她重新落回地上,扑到高缡身上将其打昏,随即一道冷光回眸身后人。 “你有没有事?”他却问。 整个晚上,郑祈都在漆黑的花林里找她,直至听到尖叫寻来。“高缡说的人是...”他还从未见过她这样清冷的脸色。温萦在颤抖、在生气,充斥着敌意。 他早知道她身份存在隐情,不然不会受制于萧椯。如若她父亲是被冤枉的,他一定尽全力帮忙洗清冤屈。如若当真有罪,她就是她自己,他会护眼前人周全。 第70章 “接下来,你打算怎么做?”郑祈又问。 温萦心里原本相当恼火,偏偏又被他撞见自己凶恶打人的一面,还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女,但月光下郑祈神色关切,回想之前发生种种,他下午在房间里说我会负责,应该不是一时兴起。她突然意识到,这个人真的喜欢自己。 随即又变了脸色,变得楚楚可怜,眼中泛着晶莹泪光。“现在你知道了...” 郑祈没有接话,她心里一凉,但还是接着演下去。“我父亲当真是被冤枉的,我想考进士当官,是想还我家一个清白。” “如今,唯一能帮我的只有魏大司徒。” “大司徒?”郑祈不免惊道。虽然大司徒魏达谙以前是御史台首长,但他素来以严酷闻名,为追求办案高效,动不动就是要打犯人板子逼供,还从未听说过他有帮谁伸张正义。 从时间来看,她父亲的案子极可能是经过魏达谙之手。魏达谙盖印批准的事,没有经过他本人默许,御史台断然不会重启调查。 但要让大司徒首肯,谈何容易?即便是当今皇上,也很难撬动他的嘴。 “我已经知道连环凶杀案的凶手是谁,如果能在瑶经大会上公布案情,或许大司徒愿意听我陈述旧事。”温萦说。 “你知道了?”郑祈的声音回荡在山洞里,连带外面的草都跟着窸窸窣窣响动。 她点了点头,边说边往外走。“凶手应该是百戏楼的小缇,昔日绀珠表演掌中舞的搭档,在绀珠出事后,他报官未果,事后遭人暗害,遂借假死隐匿起来。 这三年,他调查出真相,逐一对当年做假证,害过她的人实施血腥报复。 今天他也来这里,还冒充成你的模样。我本来潜伏在暗处,想观察他要做什么,结果被高缡从后偷袭打昏绑来这里。” 郑祈大惊不已,恨不得飞腿赶往现场,被温萦急忙拉扯住袖子。“宴会现场护卫如云,他不敢乱来。我们等到酒过三巡,客人自由活动后,看他会做些什么?” 案件她已经想通九成,只差最关键的一点,她还不明白。原本她打算潜入宴会现场,凶手身上有松香味很好辨认,观察他真实意图,再趁机把他逮了,拉到贵族们面前讲出案情经过,以此接近魏达谙,偏偏被萧椯破坏。 幸好,她昏迷时间不久,尚还有挽救机会。凶手啊,凶手,在你报仇之际,顺道也遂了我的心愿罢。 温萦看到外面被打昏的霍绡松了口气,郑祈也不算太傻,等会儿喂霍绡、高缡喝下一杯忆迷散酒,就什么都不记得了。 “你会帮我,对么?”她试探问,忽然垫着脚尖亲吻他脸颊。郑祈恍惚不定,更加确定了自己心意。“我会!” 宴会还在进行,贵族官员们都来了,因白天春城街市发生行刺事件,侍卫巡逻加严。 温萦路过先前的角落,没有发现萧椯的身影。他是被人救走了,还是自己苏醒?心里不免惴惴不安。 程家管事在帐篷外忙碌,见着她过来,赶紧迎上前去。“侍御史程苍之,殿中侍御史。,正在等你。” 她跟随前往,蓝衣郑祈不在男宾席里,魏家那边也只坐着一名年轻公子,左右两个位置都是空着的。 魏家公子脸色不大好,既不看表演,也不饮手中紧握的酒,见着女眷那边有人来,顿时抬起眼皮,发现是几名端酒的侍女,又颓然下去。 “郑副使呢?”温萦摸了摸脑袋,有些不好意思笑问,“这里的宾客,我也只同他熟。” “郑副使方才不慎把酒洒在霍贺身上,两人都去更衣了。” 她点了点头望向小院,门前灯火明亮,内里走廊却是望不穿的幽深。 魏家公子突然起身,随一名侍女离开。魏家的人先一步走往小院。温萦也借口去找郑祈,尾随而去。 真正的郑祈刚从厨房拿了一壶酒,急忙跟在她后面。 魏家公子步伐极快,在侍女引领下推开房门,屋内窗户大开,床榻凌乱,落了一只女子的绣花鞋在地上。 他神色大骇。“人呢?” “小姐不让我跟我,有话单独同萧县令说。” 寒风呼啸,窗户落花簌簌,传来一声女子尖叫。他们急忙翻窗出去。 温萦走了进来,被门后暗藏的侍卫拿刀架住脖子。魏家的人还没有走完。 与此同时,侍卫也被郑祈用刀架住脖子。 “别误会,我们是来查案的。”温萦看了一眼屋内布置,床上还有一条被被褥压着的冠带,是萧椯的。他今天明明没有系。 地上落的那只鞋底花纹也很眼熟,同白天在岸边青苔上看到的鞋印一模一样。 她冷笑一声。“我想,放孔明灯的凶手找着了。”原来真的是从香雪海这边放的,楚朝严禁平民私习天文,但贵族可以自由学习。以魏家的权势,想要知道夏城巡逻布防再容易不过。 “你家小姐,前天是不是回家甚晚?” 侍卫脸色微微一变。 香雪海里,一名貌美的年轻女子被抵在树干前,苍白的脸色透着恐惧。萧椯正拿着刀对准她,目光甚是狠戾。 “放他下来!”他严正警告。 “清...清岚!”魏家公子追来,看到眼前的场景一愣。“七哥,这厮轻薄我,还要杀我灭口。”年轻女子伤心失声说。 “别过来!”萧椯急忙说。女子趁他分心,连忙推了他一把,往魏家公子那边跑,却被萧椯一脚踹在地上。 第71章 “萧椯,你好大胆子!”魏家公子说着,和随侍冲跑而来,却被地上的圈套绊住脚,踩中的两条绳索似蛇一般飞快蹿上树,落下两只竹笼把他们分别罩住。 随侍大力一掀,咔哒一声,触发机关,竹笼的篾片都变得扭曲,如一把把利刃刺入他身体,鲜血四溅。 “啊啊啊!”霍贺大声尖叫。 这时,魏家公子以及赶来的温萦三人,才发现霍贺也被绑在笼子里,悬挂在树上。 “小缇,小缇?”温萦朝着漆黑的林间大喊。“小缇,你在么?” 林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,走出来一个黑影,如同初见一样,眼睛锐利如鹰,五官说不出的怪诞,浮肿而微微垂落,咧嘴露出一口残缺白牙。 他看了看温萦,又看向萧椯。“多谢,兄弟!”小缇轻笑说,拉动手里的绳索,又一次消失于林间。 地面顿时如有十几条蛇在乱窜,霍贺的竹笼猛然坠落,触发机关,被竹篾刺死。 魏家公子的竹笼在缓缓上升。“哥哥!”魏清岚惊惶说。“快,快打开门锁。” “不要按!”温萦说。这是她以前心情黑暗时画下的机关,门锁是一个陷阱,一旦按动,会立即触发机关。 魏家公子脸色苍白,惊恐地看着温萦。“你信我么?”她问,是这个人白天从人堆里把她拉出来。 竹笼仍然在往上升。他额头渗出冷汗,郑重点头。“甄圆!”萧椯制止道。 温萦取过郑祈的刀,一刀从竹笼底部刺上去,下半笼的竹篾瞬间变形,插穿他的腰及大腿。 魏家公子当场昏死过去,他们连忙把他放下来。 远处有金吾卫赶来的声音。 魏清岚听见锁链的声音,顿时大叫。“救,救命!” “是你,”魏清岚兴奋看着满身是血的温萦,露出邪恶微笑。“是你重伤我哥。”随即,她被自家侍卫打昏。 温萦、萧椯和郑祈都为之一怔。“我家小姐最擅说谎,金吾卫要是听了她的供词,我们都得死。”侍卫说。 “她是真的么?”郑祈突然问。两人都看过温萦,她蹲下身检视,魏清岚满手臂都是鱼鳞一般的伤疤,但脸是如假包换,并没有戴面具。 她立即取过郑祈手中的酒,兑了忆迷散给魏清岚灌下。转瞬,四人就被金吾卫重重包围,金吾卫长带着魏家侍女,手拿萧椯的冠带,目光森然看向他们。 第39章 :牢狱之灾 天色将明,小院里的房间寒若冰窖,窗户都是敞开着,冷风不断往里冒。 温萦每次有些犯瞌睡,就会被金吾卫毫不客气地拽醒。对方会再问她一次,昨晚发生了什么? “凶手是否说过,多谢兄弟?” “我当时没听清...”她哑着嗓子说,喉咙里感觉有很多痰,脑子也剧痛无比。 “当真?”金吾卫呵斥的声音,震得她耳膜都在痛。 外面有人来了,华丽服饰从窗户外一晃而过,另一边是锁链甲声,每一步路都铿锵有力,两边的人在走廊汇聚。“那个叫小缇的,抓着了么?” “泅水跑了,还在湖面搜捕,平康坊那边也派人去查。” “魏七郎的伤很重,可能会落下残疾...这件事必须要有人负责。” “这里审问不大方便,还是得回去。放心,我们肯定会有交代。” 温萦心里微微发紧,也不晓得到金吾卫营地,会不会被脱衣搜身?转瞬,走廊深处传来消息,萧椯招供。 等金吾卫放她出房间,萧椯也正好被押出,他不复平时的光风霁月、温润端方的君子形象,情况看上去比她还糟糕许多,昨晚金吾卫重点是在审问他,嘴角是破的,右手背大块淤青,走路一瘸一拐的,但他仍咬着牙,挺直背。 她第一次感觉他是如此单薄,心好像是被什么拽捏住,拼命往深渊里拖。是她冲动了,思虑不周害了他。 “萧县令、萧县令...”温萦失神喃喃道,跟着走上去,在金吾卫的臂膀挥舞到脸前,郑祈阻拦下来,他衣服还冒着热气,手掌是滚烫的。萧椯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,随他们离开。 回到郑府休息时,郑祈的家离香雪海并不远,他头一回觉得萧椯还算有些担当。魏七郎和魏清岚出事,必须要有人担责。 整个夜里,他都在担心“甄圆”说错话,金吾卫的监狱素有阎罗殿之称,哪里是她能呆的地方。更何况她还是女扮男装,要是被发现真身就是欺君之罪。幸好,萧椯主动承揽下。 “萧椯尚且有官身,他们不会动刑罢?”温萦心神不宁问,脸色苍白至极,自来到家里,一口热茶都未曾喝过。 “这次受伤的是魏家人。”郑祈不愿对她撒谎。 楚朝素来优待世家贵族,别说动用刑罚,就连请去大理寺问话也慎之又慎,须得证据确凿,请示过皇上,获得同意后才实施。但对寒门出身的官员,则没这么讲究,该打就打,该杀就杀。一个死了,还有千百个扑上来。 “但他向来得到尚书丞程桐之看重,或许下手会轻些,只要我们能尽快抓到小缇,就能救他出来。”郑祈安慰说。 把茶递到她破皮起壳的嘴前,情不自禁用温热的手掌抚摸她脸庞。她略微颤动,嘴角勉强笑了笑。周围的侍从识趣消失。偌大华丽的厅堂,炭火燃烧熊旺,只剩他们俩。 第72章 魏家侍卫是接近中午来的,换了一身低调素朴的服饰,他个子很高,颀长矫健,容貌虽比不得郑祈,但在寻常人中也算得上是好看的。他叫阿赢,是魏七郎的心腹。“公子醒来,肯定会想知道真相。” “魏清岚怎么会和连环凶手勾结在一起?”温、郑两人百思不得其解。 “我是小姐第二次消失回来后,被公子叮嘱要盯着她。”阿赢说。 “二次?”郑祈再次震惊。 阿赢脸色微妙,但还是据实吐露:“两个月前,岚小姐到郊外瑶瀚堂诵经,曾在枫叶林消失一个时辰。 回府后,她性子就起了变化,不大爱和身边人说话,夜里开始会梦游。公子是她同母胞兄,对此有些担心。 前些天,我记得就是太学有个什么顾翰林死的那日,小姐又在香雪海消失,最后是在岸边找到她。 她一直盯着湖水里的自己发笑,不停得抚摸自己脸,回去后又变得爱亲近人,特别喜欢走动,凡有宴会都不落下。 昨天大司徒遭遇行刺,虽然是司空见惯的事,但多少有影响公子心情,他本不欲来热闹场所,但岚小姐已经过来,他不放心就跟着来了。” “摸自己脸?”温萦眉头微蹙。“岚小姐是否同她姐姐魏皇后长得很像?” “小人未曾见过魏皇后,也未曾听府里人有过此比较。”阿赢说。 随后听郑祈介绍说,温萦才知道魏清岚是庶女,非正室纪夫人所出,虽得父亲魏达谙疼爱,但在后院不敢与两位嫡出的姐姐争锋。长姐清逸嫁给英明神武、俊逸不凡的先帝秦祁,二姐清莜嫁给传闻中天下最美男子,出身亦极高贵的江夏公齐菡。而她,却被寒门出身的探花郎所拒,至今待字闺中。 “那魏清岚之前还出过什么事?”温萦问。 “她幼时生过一场重病,体弱不能受风,从未到宫里上过学,直到这两年身体转好,才逐渐活跃起来。”郑祈说。 阿赢感慨说:“因岚小姐常年卧病不出,公子说她性情有些偏激,好的时候对谁都和和气气,甚至会讨好身边侍女,打赏毫不手软,有求必应。差的时候,就爱试探身边人对她的忠心,一旦怀疑对方不是最在意她,就会找各种方式嫁祸诬陷,非得把人打个半死不活不可。” “竟是如此...”温萦思忖说,心里一下子变得开阔,最后一点谜题也想通。 平康坊经过金吾卫的洗礼,楼阁冷清,一片萧瑟狼藉。李老娘颓然地指挥婢子打扫画舫,看到温萦等人出现,大为吃惊。 “你怎么还敢来?他们该抓的就是你!”李老娘刚骂出声,就被她身旁的郑祈、阿赢的气势所震住,声音渐弱,退回到一旁纱橱站着。 “萝萏在何处?”温萦好奇问,画舫里的门帘都是撩开的,一眼望穿,除了李老娘和两名婢子,再无别人。 “萏姐姐有事外出了。”婢子怯怯说。 “是么?”她淡笑问,捡起地上一只眼熟的绣绷看,阿赢开始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。“你们!”李老娘惊呼道,随即他从提盒里翻出李萝萏的路引,上面一片空白,没有其他州县的章印。 “过去两月,她究竟在哪儿?”她见李老娘毫不知情,转而审问眼神闪烁的婢子。 随后,三人又马不停蹄赶往郊外,“你是说,李萝萏过去两月都伪装成魏清岚的模样?”郑祈转头惊讶说。 “应该是!”温萦骑在马上头晕眼花,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,冬季寒风如刀子般从脸上刮过。“魏清岚的容貌同我在追捕令上看到过的绀珠画像极其相似。程家的人都说是绀珠长得像魏皇后,得罪了魏家。 但在魏家,却未有人拿魏清岚容貌同她姐姐做过比较。即便是她是庶女,这点也很不寻常。后院的人向来嘴闲,恭维也好,编排也好,总该会说上两句。唯一一种可能是,绝大部分人根本没有见过她...” 郑祈见她快骑晕过去,一把抓到自己身前。城门守卫帮忙拦下空马,快速开门放行。有许多百姓围着大门指指点点,好似出了什么奇怪的事。不过,他们现下也顾不得。 温萦稍微缓了缓,继续说:“魏清岚小时候那场病,不止对她身体,对她容貌也产生一定伤害,以至于她不愿去学堂,长年闭门不出,对身边侍女把控得厉害。直至三年前,她不知从何处听闻香雪海那场表演,知道有绀珠这个人,从而动了心思。” “换脸?”郑祈只在话本里看过这种邪门法子。 “不,当时应该只是人皮面具。”温萦说。“真正的换脸,应该是最近才做到。两次经手的人不同,前一次是她的帮凶,而这一次应该是小缇。” “那个小缇不是来报仇的?”阿赢摸不着头脑问。 “等找到李萝萏,就会真相大白。”温萦说。 三人在扶风县辖区内的贵族园林下马,这一片有大部分是魏家的产业。在魏达谙还没被认回魏家前,曾被其父秘密安排住在这里。后来,魏清岚长期在这里养病。 园林草木葳蕤,风景幽雅,凡有闲杂人靠近,皆会被护院厉声驱离。阿赢吸引他们注意,温萦和郑祈偷偷溜进魏宅。 庭院深深,冷清寂寥。临近春节,留守的仆人都回家忙活去了。 唯一还点着烛火的,是后院的闺房。剪花纱窗前,有一名男子猛然站起,随后传来女子哀凄的呻吟。 第73章 两人冲进房间,萝萏腹部受伤倒在地上,李明拿着匕首急忙翻窗而逃。 “你怎么样?”温萦赶紧上前止血。萝萏无力地摇了摇头。“萦儿,”她有气无力唤道。 温萦为之一震,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名字? 萝萏的神情似还有好多话想说,最后伸手指了指向衣柜,再没有声息。 门,哐当一声,郑祈冲出去追李明,却被一个手持弓弩的蒙面人逼退回来,在门关上瞬间,弓箭嗖嗖从纱窗射进。 紧接着是大力踹门。 “柜子!”温萦大声嚷道。两人合力掀翻衣柜,后面是一间密室,里面柜架上摆放好多半身高的傀儡娃娃,每一个都穿着华丽服饰,但无一例外都没有脸。 门被踹开了,蒙面人踩过萝萏的尸体走到密室前,看到惊惶失措不断后退的郑祈,嘴角轻蔑一笑,扣板机括,随即被温萦从旁边床下拉住脚踝,扯翻在地。 第40章 :都需要她救 蒙面人倒地后,弓弩发出的箭朝床下射来,温萦闪躲之际,后脑勺撞到床板,顿时眼前一黑,耳朵发出嗡嗡的声音,蒙面人使劲儿蹬她手,她仍紧抓他脚踝不放,直至有人冲扑到他身前,用拳头狠砸下去,手才渐渐松脱了力... 再次醒来的时候,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木床很破很旧,但临时铺的被单床褥很是舒适干净,是曼方当地流行的丝绸纹样,从扶风县衙后院抱出来的。 周围充斥着苍术、皂角的气味,是在陈尸所里。 温萦悄然靠近窗前,横梁上轻飘飘落下一个人,如同蝙蝠一般,只不过穿的是木色纹路衣服,一靠近墙几乎融为一体。 两个月前在维福客栈,连环凶手没有从窗户跳下去,而是借着夜色耍了一个戏法,攀附在横梁躲着。 之后,每天都跟着她,时而在横梁上静静看着,时而在床前枕着她手臂。 “你醒啦?” “郑祈”上前牵着她的手,不容她挣脱,脸上的表情亲切自然。他十分满意自己的新脸,神情举止也模仿得恰到好处,连声音也十分相似。唯有一点,他的眼睛像幽夜之光,而郑祈的眼睛澄澈见底。 “哥哥...”温萦认出了他。 她有一个哥哥叫温缇,自有意识以来,母亲和奶娘就不允许他们俩接触。 温缇,从小就显露出与众不同,极其地不近人情,但凡有人拿了他的东西,必然会发怒、嘶吼,竭尽全力地殴打那人。 再大一些,他注意力转移到猫狗身上,做出许多令大人看了,深夜都会做噩梦的事。人们提及他的口吻,从来不像说一个小孩子,而是形容一个恶魔。 在她出生那日,温缇趁奶娘不注意,把她从房间里抱出,扔到水缸里。幸好萧伯母闷得慌走到院子透气,及时救回她。从那以后,他就被安排住在单独院落里,由父亲每日教他念书。 最后一次见温缇,是在她五岁那年,过去模糊不清的回忆突然涌现脑海。 “你是缇么?”温萦透过墙洞看到对面的男孩,心脏砰砰直跳,她有一个真正的哥哥。 “你来!”温缇向她伸出手,她放下一块麻糖,却被牢牢抓住手腕,从狭窄的墙洞硬扯进去,带血的羽毛在半空飞扬,院子里到处是被陷阱捕获的鸟尸。有的只剩残骸,有的还很新鲜。 他递过一只烤焦的鸟。“吃!” ...... 直至深夜,父母才从温缇床下的木箱里发现她,当时她头上起了好大一个肿包,昏睡在一堆小鸟标本里。 在很长的时间里,她只记得额头长着一个肿包有多么的痛,现在一切都回想起来。萧伯父说温缇和父亲一起被枭首挂城墙上示众,没想到哥哥竟然还活着。 温缇见自己被认出来略微惊讶,转瞬恢复镇定淡淡一笑。 附近传来轰隆的沉闷声响,像是在打雷,仔细听是从藏尸的地窖传来的。李明挣脱棺材板上的绳索,慌慌忙忙朝外面跑,豁的一声,他推开厚重的门,老仵作正站在外面劈柴,举起斧头一脚给踹了回去。 “小姐!”老仵作阴恻恻的脸,转头面向走过来的温萦时,又极其亲切和善,在她欲言又止的好奇下,一五一十讲述过去发生的事。 他是温家的管事,一路追随主人家来到心都,在温绛夫妇相继离世后,找到在百戏楼学戏的温缇。 当时温缇因为过于反叛,被戏楼班主一把抓住,按在烧炭的铁盆皮上烫伤脸,整日只能戴面具生活。 他们回到曼方想要接她,却被萧家拒之门外。而后,又返回心都,他改名换姓进扶风县衙当仵作,温缇回百戏楼继续学杂耍,期望有朝一日能被教坊司征召,到魏达谙面前演出,从而报仇雪恨。 三年前,温缇听闻她失踪的消息赶回曼方,直至看到她寄回萧家报平安的信才放下心,回到心都后,发现自己搭档绀珠被人谋杀身亡,经过一番调查得知罪魁祸首是魏家,新仇加旧恨,使得他策划这一系列报复计划。 有关案件的事,温萦大致已经清楚。她走到地窖,在憔悴不堪的高泉等人惊讶地注视下,掀开蒙面人的面罩,果不其然是宋浩。 也被捆绑在里面的郑祈,大吃一惊。 “是魏清岚指使你的,还是你主动献计?”温萦冷声问。 “是他,是宋浩主动献计!”李明主动指认说。他正被老仵作用铁索重新捆绑在棺材板上,每一条索都深陷肉里,勒得他面目全非。 第74章 “三年前,宋浩拾得魏清岚侍女给萧椯的牌子,前往香雪海与她幽会,为缓解她忧愁哀怨情绪,主动提议给她一副和她长姐相似的面容,为此前往王郎的院子,诱骗绀珠出逃,从而割下她脸,制成人皮面具。 大司徒知道他们俩有私情,并做出这等事后怒不可遏,但当时宋浩是宣告天下的状元,女儿又以死相逼不许他杀情郎,为断绝这段不相匹配的姻缘,就隐瞒真相,主动给下属高泉牵线,成就他和高缡的婚事。” 高泉听到此脸色既震又惊,狠瞪了宋浩一眼。 “客栈那位乐籍女子也是你杀的?”温萦问。她是在画舫看到那个相似的绣绷才恍然大悟,维福客栈床沿藏的绣绷其实就是证据,它不是没绣完,而是在述说女子没有脸,同身旁男子有莫大关系。 刺绣上的男子从风姿身段看,几乎同宋浩一模一样,腰间还佩有相同玉坠。 “那名女子是绀珠的丫鬟。”温缇阴沉沉笑说。“她和老鸨等人做假口供,看到他们逐一被杀,害怕自己是下一个,就要挟宋浩给钱,想逃之夭夭。” “而宋浩赶到客栈第一件事,就是杀了她。李明为自己将来仕途得到他扶持,就做了帮凶。” “我从未杀过人,只是负责销毁证据,萝萏也是他杀的。”李明慌忙撇清说。 “宋浩不是赶去维福客栈。”温萦纠正说,“他那段时间一直往返于扶风县衙递送大理寺文书,那个丫鬟也是因此特意选在扶风县的客栈等他。” 她转头看向温缇。“而宋浩之所以承揽送文书的差事,是他已经发现哥哥你在扶风县活跃,并找到你的窝点。他故意深夜装得鬼鬼祟祟的模样,吸引人跟踪,村民那次不成,又吸引黑衣女他们前去。” 温缇意味深长笑了笑。 她心里起了几分微妙,哥哥是故意暴露他在扶风县的行踪,想把萧椯拖进去。萧椯这个笨蛋,平日心高气傲、目中无人,搞得几帮人都想置他于死地。 “好了,现在真相大白。”温缇拽着她手,往地窖外走。“现在害过我们父母,还有害过绀珠的人都被抓,等明日瑶经大会上,再解决魏达谙父女,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。”他贴近她脸庞嗅了嗅,心满意足说。 “哥哥打算如何解决魏氏父女?”温萦好奇。 他嘴角一丝嗤笑。““人脸哪是轻易就能换的?只是贴皮的技巧更高明些。” “那万一魏清岚不来呢?”温萦说。她猜测哥哥是打算让魏清岚当众出丑,进而使魏达谙声名扫地。 “她一定会去,就是爬也会爬去。”他笃定。 老仵作劈好柴火,再往上面倒油,推车正要全部倾倒进去,手猛地一抖,推车把手内侧竟然有一枚粘住的短钉。 温缇见状稍微分心,随之跟着一抖,温萦拿针扎进他脖子里。 两人中了麻药,双双倒下。 地窖下面的人听到推车运木柴声,知道命不久矣。高泉不免恼火看向郑祈。“你既没害过他们,为何不让她带你出去?” 若是有人能出去,哪怕嘶喊一声,他们也有活路,偏偏郑祈如同木头一样,一言不发。 郑祈内心倒是坦然。他追踪连环凶手多时,知道凶手是多么血腥冷酷的人,一直担忧“甄圆”的安全,直至她唤出那声哥哥,紧悬的心才稍微安定,至少她还有活路。 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他突然想知道,做了亡魂也有个惦念。 “温缇。”高泉说。 “那个女孩...”郑祈说。自他被捆进地窖,已经反反复复听高泉提过很多次温缇的姓名。 “谁会去记一个女孩名字?”高泉突然冷笑了一声。“你若有宋浩两分滑舌,也不至于葬送这里。” 地窖外月色皎洁,推车声突然停了,一抹清影旋复而来,温萦掠过高泉等人,直走到郑祈面前解开绳索,拉着他往外走。 “求,求求...松开...”李明斜躺在地上,苦苦挣扎,连喘气都困难。 “你若是对顾翰林还念两分旧情,我还可以松一松,但你还是选择有靠山的宋浩。”温萦说。 李明一时间放弃挣扎,愣在地上,眼眶盈出泪水。 她猜测得没错,顾翰林就是宋浩所杀。 那段时间顾翰林一直在为李明奔走,有关定李明的罪的证据都查阅过,直至自己搬书时候碰掉玉坠,联想到刺绣上的那名男子佩戴的玉坠,才意识到真凶是谁。 然寄给萧椯的信,被宋浩事先窥得,从而召来杀生之祸。 宋浩一开始想嫁祸萧椯,但看到她的侍从小可在附近张望,知道等不到萧椯来,尸体就会被发现,临时改成她。以和她和萧椯交好的关系,将来泼污到萧椯身上,也不是不可能。 而伪装成小可的温缇,一直恨萧椯,不欲暴露宋浩是凶手的真相,因此没有说实话。 宋浩突然朝她方向用力撞去,被郑祈一脚蹬在地上,正中高泉怀里,然他不管不顾,继续撞下去。 丈婿俩带着各自捆的棺材板,在地上滚打起来。 温萦拉郑祈离开地窖,把门重新关上。“你会帮我的,对么?”她眨了眨眼问。没有郑祈,她深夜回不了城,明天也无法参加瑶经大会。 他认真点头,用全力握紧她的手。两人把温缇、老仵作都捆绑起来,口塞棉布藏进棺材,只留一条缝隙透气。 第75章 “我还以为小可是来救你的。”回城路上,郑祈骑在马上,不免感慨。 温萦气得仰头撞向他的胸膛,“你这个人还真是没心眼,险些就把命葬送了。”月色下,郑祈的脸色很不对劲,不知是不是被冷风吹多了,僵得有些不自然。 她的头发也有些湿哒哒的,顿时心生不好。“你没事罢?” 郑祈在魏宅被流箭扫中胸膛,看到小可从外面进来,本来松了一口气,谁想他就是连环凶手。 在地窖里他不说话,是伤太重。被她救出来后,一直是在强撑着。 “听到你叫他哥哥,我才放下心。”他说。“人再狠毒,也不会伤及亲妹罢。” “不见得。”温萦说。她和温缇在一起总觉得很不自在。 “你可不可以告诉我,你的名字?”他的声音越来越弱。 “马上就要到了!”温萦看到了城门。守卫们都围绕在大门前议论纷纷,见有人策马驰来十分警惕,发现是郑祈立即迎上去。 他缓缓滑落下马,栽进护卫的手里。 “郑祈!”她呼喊着,跟随护卫一路小跑护送他进去,到门前注意到,近来连环凶杀案被割下的面皮,都被制作成精致的面具,插挂在城墙上,上面还附有血字。“还我兄弟,否则公布真相。” 温缇是真的想萧椯死。 她眼前一黑,看到昏迷不醒的郑祈,想到尚在牢狱的萧椯。要命,两个人都需要她救! 第41章 :红莲 回到郑府,侍仆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既忙又乱。温萦这才晓得,郑祈的父母都已经过世,家中只有他一个主人。 幸而,城门侍卫早早进宫通知太医,在把他抬回榻上不久,太医就赶来了。 “这伤口不算深,未伤及心脉...”太医替他包扎好后,沉吟说。“或是因副使拔箭失血过多,才昏迷不醒,须得再观察。” 温萦舒了口气,想要抽回手。郑祈回府途中,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,抓住她的手腕就没放过,为此她不得不一路贴身紧随,不时还要给侍女、太医让路,姿势相当别扭,手臂酸得要命,然而他的手就像铁钳一般,挣脱不开。 她用力扯,只听到他虚弱的一声呻吟。“小心,别拉扯到他伤口。”太医连忙提醒说,挪开位置,让她坐回床榻前。 无可奈何,只能让他继续握着。 房间渐渐变得安静,人都陆续离开了,连侍女似乎也觉得照看郑祈是她的职责,跪坐在门外走廊等候。 窗外的风轻轻吹进,烛火摇曳,柜橱上玉石所做的郁金香、芍药、水仙等花卉莹莹生光,唯有中间青玉瓶里装的绿萼有些落寞,温萦认出是上次随手摘给郑祈那支,花朵已经枯垂,经风一吹,拂散在榻席上。 她抚了抚他伤口边缘,轻轻叹了口气,“为何要喜欢我呢?”即使在此时此刻,她仍然在利用他。 朦胧的纱帘外,有人过来。他穿着银色锦缎衣袍,甚是高贵典雅,皮肤很白,周身散发出馥郁的芍药花香,相貌看上去很是年轻,称得上是清俊,只是斯文内敛到有些过度,显得阴沉沉的。 “卫公公。”她称呼道,虽然和她想象中的形象大相径庭,但这个时候除了他以外,不会再有别的客人出现。卫晁曾被先帝委任调查朝中乱臣贼子,是唯一一个拥有深夜拿人权限,并能在宵禁时间通行各城区的官员。 中年男子一笑,示意她不必起身。 “你就是温绛的女儿罢?” 温萦心里一震,对方的眼神里透露他还知道很多。 “是。” 卫公公俯身看了看郑祈的情况,原本轻柔的声音,又压低了些。“案子都查清楚了么?” “查...清楚了。” “那你打算何为?”他嘴角一笑,坦然大方坐下。烛火摇曳的光影下,本朝最聪慧阴险的太监总管气势立显。 “卫公公早已知道?” “我一开始就是因为魏达谙对此案格外关注,才起了好奇。”卫公公坦承说。“调查到中途,一度被郑祈这小子搅迷糊,直至高泉出事,翻阅他的档案和过往涉及案件,又翻了他女婿宋浩的,才大致明白过来。” “但郑祈...” “这傻孩子藏不住话。” “那公公...可否教我该如何做?”她沉吟说。 卫公公笑了笑,目露精光。半盏茶的功夫后,她心里也有底了。只是这期间,郑祈的脸色不好,相当不好,嘴唇变得发紫。 太医重新进来检视,以为他中了淬有罕见的毒。“这毒若不能及时解除,只怕伤势会突然加重。” 温萦的脸也唰的一下白了。 “若是治不好,仔细了你的前程。”卫公公冷声说。太医立即取了血去检验。 “公公...”她说。“宋浩曾在客栈那名女被害人身上也用过此药,此药会使人全身发麻,无法动弹,药效一过,全身血脉恢复流动,恐会失血过多而死。” “我知有一人,可解此毒。” “当真?”卫公公目光在审视她。 “扶风县的萧县令,当时尸体是他验收的,他专研此毒多时,颇有心得。”温萦认真而急迫说。 “萧椯?”卫公公阴沉沉一笑。“也不知城墙挂面具的消息一出,他在金吾卫营死了没?魏家可是不会轻易放过凶手同党。” 第76章 “不过他有今日,也是该!”他评价。 “还望卫公公召他过来,救郑祈一命。”温萦紧紧握住郑祈的手。 萧椯来时,已经是凌晨。 他身上又添了几处伤,原本俊秀的脸庞白得有些发皱。在卫公公的羽林卫到监狱索人时,金吾卫正配合魏家的人给他施水刑。 他跌跌撞撞走进屋,人们先是吓了一跳,一个伤得半死不活的人,竟然还要给人看病,随即他挤过温萦,坐到榻旁给郑祈施针,脸上渐渐有血色,众人才放下心来。 “还得观察。”他淡淡说。太医顺势也给他包扎了外伤。 屋内又恢复静悄悄,只剩他、温萦,还要躺着昏迷不醒的郑祈。 “真是命不要了,敢在卫公公面前玩这种把戏。”萧椯说。 郑祈胸口的伤,温萦早用神医的药止住血,是故太医一开始觉得不严重。等她独自留守房间,在他身上下些许麻药,又拿榉皮汁液涂抹嘴唇呈现紫红色,最后用柿饼涂一层白霜压住,在她和卫公公聊天时,屋内炭火暖和,他嘴唇上的白霜渐渐融化,呈现出紫色,以至让人以为是中毒。 萧椯在马车上听闻郑祈的病症,就已经猜出,用针刺激他相应穴道,使其恢复血色。 “你还是先忧心自己小命罢,估计到早上,金吾卫又会缉拿你回去。”温萦说。 他嗤笑一声,突然转俯身,以吻封住她唇。“你干什么?”她惊吓道,他的嘴唇冰冰凉凉的,带着血腥气,嘴里的攻势却极为炽烈,仅剩的一只手拼命地推开,反倒使他的双手搂住自己腰,交缠更深,使她嘴里尝尽了监狱的滋味。 与此同时,她感觉自己另一只手,被床榻上的人握得更紧了些。 要命哦...萧椯几时变成这个样子?她心跳得有些急促,脸也变得滚烫。“放开...”门外有人,她不得不压低声说,找回理智。 “你先。”他仍不肯放过。 什么我先?她心里惊道,一直都是在用力推他。 “手...” 她急忙挣脱郑祈握着的手,一根根指头使劲扳开,萧椯才放弃攻势。“三年,”他手仍搂紧她腰,头搭靠在她肩膀上,又虚弱又恼火,轻轻低喃:“三年...”随即也被温萦扎了一针,倒在榻上睡着。 “真不该救你...”她喘息说着,看到满身触目惊心伤痕的萧椯,心被深深揪了一下。“等过明天就好。” 天色灰蒙,冷雨沥沥,往日冷清的冬城广场,今天反倒聚围了不少人,在为即将举行的瑶经大会做最后布置。 温萦穿着一袭宦官袍服混入其中,暗自思忖,哥哥为何笃定魏清岚会来? 魏小姐的脸皮不是真的,难不成这附近还有替换用的,亦或可以长久保持的药水? 她四处走走摸摸,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? “这么冷的天,说不定不会来了。”杂役们费劲扛来九鼎,抱怨连连。年轻员吏在旁边帮忙支撑伞盖,避免被大风吹倒。“大司徒吩咐了,如期举行。” 紧接着,他们往鼎里注入清水,在旁边案台上摆放兰草、佛手、灵芝、雪莲等药材。温萦拿起来嗅闻,被人吹胡子瞪眼。 “我是看湿了没?”她尴尬笑道,蹲下帮忙拾拢柴火。也许,温缇是诈她的? 天色渐亮,风也转小,柴火勉强烧起来,虽算不上暖和,但也不再那么阴冷。外面开始有宾客排队等候入场。 广场已经铺好案席、伞盖,然而人们却是在抢占外围马车停靠位置。她看到魏家、程家、鲁家的名牌,都是在视线最好的区域。 “他们都坐车厢里看么?” “女眷坐在车里。”年轻员吏答。 “这种盛会,本来女子不该来听的,也就冬城特别点。”另一名官员侃侃而谈。 “贵族女眷读书,对往后治家、教子也有好处。”年轻员吏笑说。 “”非也,女子读书,性情就变得古怪刁钻,难以相处。”官员说着,忽然惊叫一声,伞盖上积的雨水都落他头顶。“是谁踹的竹子?” “快,快,快,大师来了!”其他人忙说,只见一个头戴黄金芙蓉冠,衣着绛色十二章纹法服的中年男子,在人们的簇拥下走来。硕大的红珠在他头上晃得耀眼。 温萦赶紧离场,偷偷摸摸在屏风后换了举人衣袍,隐于排队的人群中。 魏家的车马,直至全部宾客们都坐定,身上覆盖一层薄薄的冷雨,侍童凑在大师耳前报了三次时,才姗姗而来。 车辇在门口停靠,全场接头接耳的声音,顿时变得安静,两列高大威猛的侍卫先行,魏达谙缓缓下车。宾客坐在席位上,只能从侍卫的间隙看见他穿着一袭黑色常礼服,佩玉锵锵,步履稳健走到台上就坐,风雨飘摇,伞盖的阴影投照在他下半张脸,轮廓分明,像一头厉虎。 “今日,大家齐聚一堂...”大师终于起身说话。“瑶经教导我们以仁爱待人,然今世风日下,比屋可诛,接连发生令人发指的凶杀案,就连高侍御史也惨遭绑掠....请随我,以此酒敬奉瑶神,一起为他祈福,愿早日平安归来。” 静默之后,大师重新入座,温萦正准备起身,突然被人扑按在地。“年轻人不要莽撞,还没到议论的时候。”身旁侍卫提醒。 与此同时,席位上被扑翻还有四五人,像鱼一样翻腾。 第77章 “我是想说案件。”她又要起身,被牢牢按住,脸被挤成包子状。 “谁不是呢?”侍卫说。 想要谈案件的声音,在大会上此起彼落。真是岂有此理!她心里气愤,万万没想到还会有此等情况。 “如若...”卫公公尖细的嗓音传来,对她来说极是悦耳。卫晁穿着光鲜亮丽的银色袍服,手持红珊瑚如意,悠悠缓缓走进场内,大会再次归于寂静,只有极轻微的抽鼻涕声。“高泉是罪有应得呢?” 宾客们一片哗然,官员们仍忙不迭给卫公公让坐,他大方落坐,神色从容至极。“今日,我来探望干儿子路上,碰巧有人在春城飞纸,一见内容可了不得。” 此时,羽林卫拿着一沓飞纸,四处分发给宾客,纸上记载了状元宋浩和伶人小缇的作案过程,同她昨天禀告给卫公公的一模一样,只不过上面没有提及魏清岚。 这也是她和卫公公商议好的,魏清岚是他们手里的牌。他们原本是打算,由温萦在大会公布案件真实情况,以宋浩的下落逼迫魏达谙辞官,否则就要推宋浩出面,讲诉背后的真实原因,让魏家颜面扫地。 只要魏达谙辞官下台,卫公公就能推动她父亲温绛的军械案重启调查。到时候,再把辞官归隐的魏达谙,拖出来问责治罪。 “哦?”魏达谙看过飞纸,随手放回案上。“原来事情已经传开了,今早京兆尹府刚把此两疑犯抓捕归案,我才去旁听过。” “真没想到宋浩为求娶高泉之女,竟然始乱终弃,犯下如此恶毒行径,而那个妓女绀珠的爱慕者小缇为了报复,又犯下一连串令人发指的杀人案。” “这两个,都该被车裂啊!”他感慨。 温萦脑中电闪雷鸣,昨晚卫公公派人去救萧椯的同时,还派人去郊外捉拿宋浩、高泉等人,怎么转头落到魏达谙手里? 温缇和老仵作也被抓住?她心里惶惶不安想,明明把他们藏在很隐秘的地方,就是对卫公公,她也只是说小缇跑掉了。 卫公公笑了笑。“确实没想到。” 大会上,风向一下子都变了,人们对宋浩的事议论纷纷。温萦想要起身离开,又被人按捺住。“我去茅厕。” 对方无动于衷,动作很大地把她按坐回席,实际用的力道却不重。她有些纳闷,转头发现是阿赢。 “散会再去!”阿赢不耐说。没过一会儿,他借着拍打裤管上的泥土,弯腰压低声说:“昨天你们俩回城,吸引魏家的人注意。他们在城门附近守株待兔,清晨截停了羽林卫,带走宋浩他们。消失封得很死,连卫公公也不晓得。” “李明在京兆府已经招供,正如刚才大司徒所说。” “宋浩呢?”她喝茶问。 “姓宋的没了舌头,说不出话,人也被打奄奄一息,直接按手印认罪。” “魏家的人已经盯上你,不要再独自行动,等会儿记得随卫公公一起离开。” 温萦目光扫过停在外围的魏家马车,风吹拂过窗帘,里面闪烁着金属光泽,坐在车里的不是魏清岚,是侍卫。 她心里一震,恍恍惚惚望向卫公公,他神色依旧平静,嘴角带笑,对这样的事早习以为常,但她没有机会了。 风持续刮着,吹得火焰四处飘散。杂役们聚在九鼎周围,费了好大力气才使得鼎内的兰草汤烧沸。 每个人都拿着酒杯,绕场走到九鼎前舀一杯汤,祷念后一半洒地,一半自饮。 温萦在九鼎前停了下来,望着前方伞盖下阴沉的人影,她想要说话,可是能说什么?飞纸已经将案情过程告知众人,卫公公是为她好,不愿她惹祸上身,但她也失去当众证明自己的机会,贸然指控魏达谙父女,当场就会被侍卫抓走。 年轻员吏见她站着不动,直接帮她舀了一杯,后面的人推攘她离开。 汤的滋味,像极了她在程家喝的药,只是更为的甜香,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已经被小宦官带回席位就坐。 大师见宾客都已经回位,再度起身,让大家一起为先帝默哀,悼词念叨一半,突然停了,须臾过去,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,唯有风吹伞盖的声音。 她睁开眼,宾客们都维持哀悼的姿势,闭着眼,低垂着头,一动不动。场内的侍卫也都同样站在原地,闭着眼。 唯有台上多出一个人,是温缇,他手持一把匕首,轻哼着歌谣,走到魏达谙面前。 第42章 :完美丈夫(结局) 温萦整个人僵住,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起身。 九鼎里熬煮的汤药,因为带有神明祝福的性质,场内的人不分贵贱,都喝过一口。但这是在冬城广场,遮风围帐外有不少仆人等候,再往外的大道还有金吾卫队在巡逻。一旦有外面仆人察觉情况不对,探头进来察看,她要是清醒的,很难逃脱干系。 这种事,随时可能发生。 她看着温缇的匕首离魏达谙越来越近,心跳也随之加快。 忽然,有一名年轻女子从角落边马车跳下,一路蹿到台前,魏清岚怔怔看着眼前的温缇,紧张而小心翼翼,保持一定距离缓缓挪动,手伸到大师头上芙蓉冠的红珠,在得到温缇点头下,欢喜取走,捧在手里还没来得及高兴,即被打昏在地。 “笨蛋...” 温缇掏出一瓶药水往魏清岚脸上倒洒,用手涂抹均匀,接着从袖子里拿出丝线和三角板,搭在伞盖架上缠绕,都做好后,又掉头回到她脸上,用食指轻轻一捻,扯下一张纤薄面皮,露出魏本来面目,一张长满紫红色斑点、泛起层层白壳,像是鲤鱼鳞片的脸,把她推坐起来,用丝线缠绕往伞盖一拉,使她握着匕首,正对魏达谙胸前。 第78章 再拿出一沓极其逼真的魏清岚面皮,和刚刚扯下来的那张,依次在案台上排列开。整个过程极快,不过须臾,即完成。 温萦再也坐不住,小跑上前。她自然恨魏达谙,恨不得也打他八十脊杖,扔到监狱里冻毙,但是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,魏达谙是大司徒,朝廷门面,贵族领袖,她哥要是做出以女杀父这种灭绝人伦的事,贵族官员的愤怒会把温家淹没,他们父亲的冤案再无重启的可能。 不止如此,无数污水也会泼向温家,他们一家人会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,永世不能翻身。 老仵作阻拦她靠近。 “等下一刻,所有人都会清醒,见证这一切。”温缇咧嘴笑道,神情无比轻松。 “大理寺官员不是浪得虚名,他们会知道是我们。”温萦说,她没敢说出卫公公和郑祈的名字,这两人已经知道温家,怕下一刻温缇就会对他们下手。 “那有什么所谓?”温缇满不在乎。 “你有想过这样做,今后再不会有任何官员接我们温家的案子,听我们陈述冤屈,明明父亲什么错都没有犯,但他会成为耻辱,再也没有昭雪机会。” “萦,你还不清醒?他们官官相护,是不会听我们伸冤。你前脚去官府告,他们后脚就通知事主暗杀你,暗杀不成,就让属下顶锅。高泉这条狗就是最好的例子。”温缇说。 “哥,你就信我一次...” “小姐,刚才你也看到了,魏家位高权重、只手遮天,证据确凿的事,轻易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。你若是想通过官府伸冤,就是脱十层皮,也不见得能把他扳倒。”老仵作苦口婆心劝说。“更何况,魏达谙已经知晓有你这人,今日若不将他铲除,往后再难有一日安寝!” 温缇牵扯一条丝线下台,与老仵作一同要带她离开。等坐上马车,拉线发出巨响,在人们睡眼朦胧、脑子不甚清楚之际,会看到魏清岚如鬼一般刺向魏达谙的过程。 还有别的法子,她想。 围帐外有仆人觉得不对劲,已经过了半刻钟,会场一点动静也没有,纵使大师的哀悼方式比较特别,也不该有这么久。他伸头进来探望,见满场宾客低垂着头,三个奇奇怪怪的人站在台附近拉扯,惊得大呼一声,“有,有刺客...”声音响彻整个广场。 温萦见状,夺过哥哥手中丝线往台上跑。与此同时,台上桌案下有窸窸窣窣的响动,有人正拿着小刀割丝线,细一看,是乔装成小吏的萧椯,不知何时混进来,躲在案下。 温缇让老仵作去抓温萦,他自己冲上前对付萧椯。四人在讲台附近扭打起来,互不相让。 台下的宾客听到声音,药效还没有退却,脑子剧痛无比,眼前也泛着白光,只听见乒乒乓乓的声响,有的人试图站起来,又倒了下去,掀翻案桌。 外面的仆人听闻纷纷跑进来,赶到自己主人身边查看情况。“快!”温萦喊道,不少人往讲台这边走来。 老仵作陷入迟疑,手上的动作略微松缓些,不知该不该继续阻拦小姐,留给他们逃命的时间不多了。 温缇和萧椯仍然在扭打,萧椯受了伤,远远不及温缇疯狂,在抵抗同时,还要费力割断魏清岚手上丝线。 哐啷,温缇顾不得了,用力往魏清岚背一推,伞盖架却断了,她倒在萧椯身上,他直接捡起匕首走到魏达谙面前。 温萦也冲过来,从侧边把魏达谙拽倒。“萦!”温缇呵斥。 魏达谙清醒过来,立即咬了温萦手臂一口,慌不迭往前跑。“来人!” 温缇扯住魏的衣摆,拿起匕首就要扎。“哎哟!”卫公公也醒,连忙把身边的案台推翻,混乱之中,魏达谙失滑栽在九鼎上。 鼎下还烧着火,整个鼎身滚烫,只听见一声极其惨烈的叫声,他半张脸被烫出火红印纹。 温萦及时抓住哥哥,抱住他腰,避免他刺死魏达谙。 侍卫、仆人把他们围拢,除了魏达谙和卫公公外,其余站在台上的人都被抓获。魏清岚醒了,摸到自己的脸,慌忙去抓散落在地上的面皮,紧紧把红珠握在手里。 宾客们看到地上极其像魏后的面皮,一时间仿佛都明白了,但眼睛飘向正在痛苦哀呼的魏达谙,并不敢说话。 “把他们都带走。”魏达谙说。 萧椯紧紧握着温萦的手。 卫公公淡淡一笑,把其中一张面皮踹到魏达谙面前。“如今这个情况,还请他们进宫说清楚比较好。” 宫殿玉阶彤庭,雄伟庄严,夕阳照洒,走廊是一种深沉而明净的红色,路过的宫女个个有如画中仙女,衣饰鲜妍,姿态婀娜,巧笑倩兮。 皇上人应该不难处,温萦想。她和萧椯正站在走廊上等候召见。“等会儿,你把事情都推我身上。”她悄悄说。 门前的宦官轻咳了一声,示意他们不许交流。 “原来如此。”殿内传来新帝清朗的声音,随即召两人进去。新帝穿着一袭玉色圆领袍,头戴乌纱帽,除身前佩戴的白玉,再无其他饰品,容貌看上去很年轻,玉树临风,温文尔雅。 以至于宦官提醒过她不许抬头,她仍忍不住趁新帝和卫公公说话时多瞧上一眼,新帝回头看见,只是温柔一笑。 “罪魁祸首是魏清岚?”新帝问。 “确实是因她而起。”卫公公答。 第79章 “但她是魏皇后的妹妹。”新帝沉吟说,表情微有凝色。 “是。”卫公公低垂头回答。温萦跟着也低垂头,她对皇上惩治魏清岚并不报太大期望,整件事本就是宋浩主动献媚、提议,并实施,如今宋浩被抓,魏达谙撞到九鼎毁容,她心里的愤懑消减许多,现在只期望无辜的人不要跟着受牵连才好。 “听说案子都是你破的?”新帝转而问她。 “大司徒也是她从凶徒手中救下的。”卫公公笑说。——“凶徒是她哥哥罢?”新帝说,语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,而是在平和陈述事实。 “启禀皇上,他们从小就没怎么见过面,亦无联系。温萦并不知其兄长所为,在发现真相后,第一时间予以阻拦,不计前嫌救下大司徒。”萧椯说,他穿着一袭宫里提供的青衣,落落大方站着,不卑不亢,有气有节。 “是这样...”新帝缓缓点头。“你很清楚他们的家事。” “皇上,臣...”萧椯正回禀,温萦拉了拉他袖子。“萦儿是臣指腹为婚妻子,当年臣母抱病在身,她虽未满及笄,亦过门萧家依律,温萦过门即算萧家人,温家犯罪,并不会牵连到她身上。,但金吾卫上门拿人,并不听理,情急之下只得以一名快病死的丫头顶替,万望恕罪。”说完,即跪地请罪。 此刻,龙椅附近的屏风,发出窸窣声响。 新帝神色动容,对萧椯所说之事予以理解,从他哥哥先帝开始,他们俩兄弟就一直在为父皇所做下的事弥补。“当年,确实有许多荒唐事。” 随即看向温萦,略略惋惜。“你举人文章,我两月前已阅过,极好。本以为朝中又将有一位新星...” “为何是本以为?”屏风的女子声音打断新帝,弗急弗恼,弗威弗怒,是一种清雅而平稳的嗓音。 “我看过程翰林上呈她近来所写文章,篇篇出色,如今改朝换代,让女子当官未为不可。” 温萦的心直突了一下。周围其他内官却都在笑,纷纷摇头。 唯一在场的大臣,尚书丞程桐之说:“为官者,所需的不止是聪明,还要有威仪态度,能令百姓信服。且科举出身的官吏,须得在地方衙门历练,那样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,品性高洁的君子都不该去,更何况是一位良好出身的淑女。” 此时,有宦官呈送书信过来,是魏达谙辞呈。他毁了容,在伤好之前,不适宜再担任大司徒一职。新帝收下辞呈,令宦官携礼,前往魏府慰问。 “女子当官的事很新颖,她能力不错,但要让百姓和同僚接受需一定时间,此事须得从长计议。”新帝缓颊说。 温萦缓缓点头。这次能扳倒魏达谙心愿已了一半,自己没挨板子,只是当不了官,没什么不好接受的。 “这桩案子你出力最大,不知有何愿望?”新帝问。 “启禀皇上,有关我父亲温绛一案...”她伏地磕头道,萧椯也跟着磕头。 “此案确实疑点甚多,臣查过当年档案找到一封密信,最先检举军械有问题的就是温绛,但不知怎的,最后却把罪名栽到他头上。”卫公公说。 “父皇自病后疑心极重,官员们害怕引起他的注意,为能按时交差,严刑逼供,制造不少冤假错案。”新帝坦承,周围人也纷纷叹气,心有余悸,没有一个人喜欢这位老皇帝。 “不止此案,凡他在位期间的案子,有人伸冤的,都需重审过。只是十年前的案档皆被烧毁,有些卷宗地方还未送来,处理起来须费些时日。”他感慨说。 温萦心里一激,全然未想到眼前这个人是真正的圣人。 “启禀皇上,臣想萧县令或许都记得。”尚书丞程桐之含笑说,看向萧椯的目光相当欣赏。 “都记得?”新帝一时间不理解此意。 萧椯抬起头,拱手作揖。“臣在服丧期间,有感萦儿父亲之事,曾想写一本疑案录,借着父亲名义,向各地官衙借阅过去三十年间引起过争议的疑难案件卷宗。” “都记得!”这次新帝的语气变得不可思议,对眼前的年轻男子更加刮目相看。 “萧椯过目不忘。”温萦立即说。 “那好,若是察院有所缺失的,就由你补漏。”新帝说。 “臣,领旨!”萧椯说。 “那你还有什么心愿?查疑案本就是该做的。”新帝继续问。 温萦思忖了一会儿。“启禀皇上,我知有一名平康坊女子李萝菡无辜受到牵连,被羁押在金吾卫监狱,还望皇上开恩,可以放她出来。以及老仵作,他身为温家仆人,唯是忠贞,现已到病笃之年,望能饶他一命。” “这些事有关于案情,若是无辜,自会放出,符合律法规定年纪,亦会开恩,还有呢?”新帝问。 “羽林左监副使郑祈,亦为查案付出很多。若是没有他协助,案情不会这么快破,他为此还受了重伤,在家中疗养。” 屏风后的皇后,也不免发话:“祈儿,自是该赏的。那你呢?” “没了。”温萦直愣愣说。 众人为之一笑。 清晨,鸟鸣嘤嘤。温萦听见鸟扑腾的声音,从床上坐了起来,幸好没飞进来。昨天的事犹如幻梦,结果好到不真切。帝后请她和萧椯共用晚宴,还留他们在宫里歇一宿。 宫女见她清醒,上前为她梳洗,准备的衣裳有六重之厚,外衫是云锦做的,金织牡丹花栩栩如生,在烛光中熠熠生光,下裳丝绸裙摆有快两米长,但几乎感受不到重量,极其地轻柔舒适。还有满满一盘珠玉首饰,温润纯净、浑圆饱满,都是民间商铺里见不到的,一戴上头,瞬间感觉脖子僵住。 第80章 她看到镜子的自己,仿佛是一个素未谋面过的美人,有些不自在对着身后的人笑。 “这些都是二圣送给温娘子和萧探花的新婚礼物。” “温娘子不仅长得美,还很有福气,能有这样一位有所担当、聪慧过人,最重要是还俊秀的郎君。”宫女们都噗嗤一笑。 “当初可不止魏家小姐,就连公主也相中萧探花,真是有情有义、信守承诺。” “将来,你们的事迹定会在民间编成话本流传。” 温萦尴尬而又懵懂地点了点头,头上的珠饰也跟着摇晃。“可是不能摇的。”她们连忙提醒道,教她如何当一名真正淑女。 她看到镜子里女人慌乱狼狈的样子,远远没有穿举人衣袍的时候自信。“萧椯呢?” 宫女们笑盈盈,簇拥她去御花园。 萧椯早醒了,穿着青色官袍,在一堆宫人、翰林、贵族子弟的围绕下,在亭内作画。 他向来在这方面有些天赋,只见他挥洒自如,笔尖仿佛冒着仙气,周围人屏气凝神,再是啧啧称奇,拊掌叫好。 “比宫里的画师都画得好。” “自然,他可是探花郎。” 耀眼的阳光照洒在他身上,仿佛谪仙一般。宫女们都看迷糊眼,不经往前一步,再走一步... 温萦一个人站在后面,伸手看着华丽衣袖苦笑了一下,摒弃了自己刚刚冒出继续当举人的古怪念头。 同时也放下自己多年的心结。 从小,萧椯就是众星捧月,萧府的人都向着他。她初到萧府生活感到很不快乐,于灵的出现,更加深这种不快乐。 府里其他人同萧椯接触更久,更为欣赏他,再正常不过。但于灵,明明是自己先陪她玩,给她介绍后院情况,带她到处参观,分享院子角落的秘密花园。 但萧椯一从书院回来,于灵立即被吸引走,从此眼里、心里都只有他。 有一次,她暗自努力练习好几个月作词,但大家都夸萧椯随口做的更有意境,她当场转身就走,回到屋里哭起来。 萧伯母觉得莫名其妙,让侍女递给她一盘海棠酥。“傻丫头,萧椯好,不就是你好么?” 但她还是很难过。如果她父母在,决计不会说这种话。萧家人就是要压她一头。 而现在,在宫里,大家的目光还是都被他吸引走。 “唉!”温萦靠在护栏边想,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嫉妒心在作祟。外边宫殿上,有一群宦官路过,走在中间的是卫公公,他换了一身素朴衣服,心情无比地好。 “卫公公!”温萦小跑上前问候,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,她利用了他的信任,但昨天在宫殿内他还是为她说话。“我...” 卫公公笑了笑,让其他人都先行离开。“我看了这么多年人,前天夜里还看不透你的想法?你解决了这桩案件,对我亦有好处。” “公公是要高升?” “守皇陵!” “啊!”温萦惊道,皇上人这么好,怎么会... “没有魏达谙、高泉他们的阻碍,先帝终于能和文皇后葬在一起。”卫公公心满意足说。“一朝天子一朝臣,我此生只侍奉先帝一人,即将去云思皇陵度过余生。” “将来有空,来云思看看。” 她点了点头。 “凡事...”卫公公眯着眼看向热闹的凉亭,笑说:“多想想,别轻易答应,若是改了主意,记得去找皇后,她很喜欢你。” 乌云忽来,宫道空空静静的,直至卫公公走了很久,温萦仍然站在原地愣神,伴随着阳光重新出现,有脚步声朝她快步而来,萧椯脱离众人,随着光一起走近她。 “画完了么?” “画完了。” “一切都结束了?” “是。” 他们携手同行。 春暖花开,扶风县洋溢着热闹的氛围,街市上敲锣打鼓,许多官员前往县令家做客。今日是萧椯最后一日当县令,等回曼方探望过父亲,就要到尚书台任郎中一职。 尚书台,主管奏章文书,传达旨意,平日随侍皇上身边,是权力最大的官署之一。他这一升迁,可谓连擢几级,直接坐在青云堆里,前途不可限量。即使是贵族出身的官员,也艳羡不已。 辜鞠、璩欢、谷舫也受到邀请。“你竟然是女子!”看着屏风后的女子倩影,神色相当复杂。“我早觉得不对劲...” “那你还参加后日的春闱么?”璩欢问。 萧椯笑了笑。“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曼方,祭拜娘亲。” “是呀!”温萦干笑说,略略寒暄了几句,就在平乐敦促下回后院招呼其他女眷,刚跨过门槛,就看到林家三姐妹站在芍药花栏附近与人说笑,吓得她连忙躲进屋里,翻窗而逃。 太尴尬了,太尴尬了...她之前还在程府,同林家姐妹相过亲,躲到僻静的花园,对面镂空花窗又出现另一个不该出现的人——郑祈。 两人透过花窗对视。郑祈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,只是清减了许多,人看上去特别单薄,一袭红色锦衣,像画中的病贵公子。 她想了想,还是走上前。“我叫温萦,温热的温,萦绕的萦...” “我知道...”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朗。 “对不起,我...” 他摇了摇头。“他待你好么?” “好。” 第81章 “我来这里,是有案子要查。”郑祈说。春天到了,温度上升,察院案馆里出现一股浓烈恶臭,在茶水间后的密室找到一具女尸,她的指甲缝隙有几天青色丝线,是官袍特制布料,为此所有穿这款式衣服的官员,都要询问过。 本来,他该直接去找萧椯,但不知不觉走到这边,只是想望一望后院景色,她却恰巧出现了。 “萧椯在中庭招呼客人。”温萦说。“表小姐!”身后传来侍女平乐的声音。“再会!”她紧张道,提着裙摆往另一个方向跑。 “你还没有请我喝酒!” 温萦转头一愣,“好,等我回心都!”推开木门,匆匆穿进另一个院落。 “诶...”郑祈突然想到,还有东西忘了给。那具女尸是平康坊的乐伎,他去查案的时候遇到李萝菡,请他代为送一条亲自绣的丝帕,感激她相救。若是给萧椯,指不定又给扔了。 只见她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间,一支花簪落在木门前。 郑祈思绪还在犹豫,身体一跃而过,下一刻意识回来,已经捡起地上花簪。中庭那边有人过来,他侧身躲在木门后。 “你们新婚礼物,我和苍之就先送了。”程桐之笑说。“记得拜见过父母早些回来,尚书台可是有很多事要做。” “多谢,尚书丞。”萧椯说,语气相当平和。两人似熟稔已久。 程桐之欣赏地拍了拍他肩膀。“亏得你会模仿宋浩的字,孔明灯那一出真是好棋,不然要调你过来,还得花费几年曲折。” 萧椯淡笑了笑,送走程桐之后,他没有回中庭,而是穿廊过道,走进书房,从箱柜里掏出一沓练字纸,扔进香炉用火褶点燃,待火烧起来后,舒了一口气,转身离去。 郑祈潜入进去,取下还没烧尽的练字纸,是临摹宋浩的进士策论。‘这个人...不行,必须得马上告诉温萦。’ 他转身,忽觉手有些灼痛,周身力气在消失,纸上有毒粉! 吱呀一声,萧椯推门进来,靠着门框饶有兴致看向他。“你还真是阴魂不散,纠缠不休。”声音极是冰冷。 门外传来跑动声,佩玉锵锵,响个不停。“表小姐!”平乐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。萧椯随即扣动暗门,将郑祈推了进去。 里面阴阴沉沉,摆放着无数精致的傀儡娃娃,都像极真实的人,宋浩、绀珠、李明、老仵作...只有温缇是最新的,并且墙上垂挂的画像,还原出每个凶杀案场景,有的已经积不少灰。 “你早就知道!”郑祈声音沙哑说。 “不难猜...”萧椯淡淡说。在第一起割脸案发生后,他就猜到事情和宋浩有关。三年前,魏清岚让侍女给他通行令牌,他是有意在宋浩面前掉落的,既然魏达谙要动用手段剥夺他状元之位,那就让他女儿和他亲手选的状元在一起罢。 并且,很快查出真凶在扶风县活动,这一点,也是他透过衙役,“无意间”泄露给宋浩。至于温缇,是因他多次纠缠温萦,猜到的,可惜让他从天牢里敲开门锁跑了,想起来隐隐有些头疼。 当前要解决的,就是眼前这个人。萧椯从柜子里取出一包银针,“山里神医曾教过我一套针灸法,如若萦儿不受控,可使她失去记忆,恢复平静生活,正好拿你先试试。” “咦!”温萦探头探脑,书房门是打开的,里面一个人也没有。“表小姐!”平乐终于追上她,拖她出去见女眷。 突然,轰的一声!郑祈用尽力气,踹倒脚边柜架,稀里哗啦一阵碎响...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