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婚丧(人鬼)》 第一夜:许个愿望,活下去。 赵飞星从来不明白,为什么人人都想活。 自打她小时候,她就一直想到死。 最早是六岁那年才发现,原来自己能看到的很多“人”,都早已不再是人。 人死,灵魂徘徊世间,则为鬼。 死与生的界限,就这样模糊起来。 七岁那年,爸酒后失足,从楼上摔下来死了。十二岁那年,一直做妓女养家糊口的妈,也终于一根绳子,上了吊。 赵飞星没再见过爸妈,他们似乎都不留恋这所谓的繁华世间。 赵飞星也一样。 可说起来,人,真是诡异地矛盾。 一双阴阳眼,偏这也不信那也不怕的,比那些从没见过灵异神怪的人,更加笃信唯物主义。 这也有原因。 还能是什么原因,一个字——穷呗! 穷成了习惯,穷成了自然。哪有心思整天疑神疑鬼,每日吃饱肚子才是正经事…… 你瞧,她却也这样“活”了好些年呢。 活之一字,凝聚了人世间所有的挣扎、疑惑……有的人生命短暂,却能如划过夜空的流星不灭。有的人生命漫长,垂垂老矣时却还辨不清自己是谁人、要到何处去…… 所以这是她头一次被问到:“你想不想活下去?” 面前是个医生,中年,低着头,几乎要把眼睛贴到CT上。飞星因而能看清他的秃顶,脆弱又执着地在白炽灯下闪着光——好亮。飞星心想,偷颗秃顶的脑袋回去,能不能顶了家里那盏费电的壁灯…… “不想。”她脆生生答。 “为什么?你还年轻,趁还能治……” “没钱。”她懒懒地说,又换了一条腿跷二郎腿,“管你是什么病,我也治不起。” “不治……你可要做好准备。“ “准备啥?棺材?”飞星嗤了一声,“这我能借到,你放心。” “哎!你这小姑娘……钱也不多,但你没有医保……二十万,尽力筹一筹……” 我筹你个大秃头。赵飞星最后看了他一眼,抛下一句“谢啦老叔,下辈子再见”,就折起病历,拎着CT和一迭检查单,穿过门口拥挤的病人和家属,匆匆跑出了医院。 她讨厌死医院了! 要不是今天头疼得要命,她才不会过来。 医院里徘徊着鬼的密度,是城市里其他地方的几十倍上百倍。 这还不是什么一二三甲医院,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城镇医院。来这儿又是拍片子又是抽血的几个小时,她至少看到了完全不重样的几百个鬼,和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,像蜂巢。两个字,恶心。 好容易逃出来,掏出几年前从二手市场捡来的翻盖手机,咔哒咔哒地按,又大声接起:“喂,青梅,出来吃饭!什么事?少废话,我请客……” 青梅正在上课,毫无疑问的水课。尽管本性乖巧,但——飞星说要请客,那真真是她们认识十几年来破天荒第一次,不能不去呀……青梅家境还算不错,也不是人人都像飞星爱贪这种小便宜,她只是由衷地担忧:飞星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,请客?早上还和她说头痛来着呢…… 确实出问题了,却不止是她所想的问题,不过飞星也没打算说就是了。她清楚得很,就是青梅家也没法一下拿出二十万,更何况她爹炒股,收支风险都大。若能轻松拿出,她赵飞星早抱着青梅大腿哀求了……嘿,好朋友不用白不用嘛。 约,就约在了桐州大学边上,离青梅近。尽管飞星有心挥霍一把,但口袋里的零碎纸币也不容她选择…… 正在饭馆角落坐着等人,一下下折着小票,一个鬼径直坐到她对面。 赵飞星斜睨一眼,心情正不好呢,又被鬼占了青梅的位置,最关键挡住了她看饭馆电视的视线—— “滚!”她轻叱一声,惹得店里零零散散的客人都向她投来目光…… 再回头时,鬼正支着下巴看着她:“阴阳眼?”没等她回答,又自顾自笑了笑走了,“你身上死气笼罩如云,走喽……说不定很快……我们就能相见……” “滚滚滚滚……” “咋了呀,飞星?”青梅温柔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,赵飞星悻悻收回眼光,一推面前还散着热气的海碗,“你最喜欢的牛肉面,哪,全家福版,牛肉牛杂加量……” “你不吃?”青梅见桌上只这一碗,又问她。 “身上就带了这么些钱,好容易请客,给我个充面子的机会好不啦,谁知道牛肉这么贵……”赵飞星抬手招呼,“老板,给我个小碗!” 青梅这才笑了,这才是飞星呀…… “突然请我吃饭,为什么?” “咱们这么久朋友了,你请过我多少回,我也没问。我就请一次,你还问上了……”飞星照例胡咧咧一通,吃了几口,又吃不下,“这牛肉,还没鸡肉好吃……噢,对了,青梅……” 飞星擦了擦嘴,目光还瞧着饭馆挂着的那一小块电视屏幕。 “我要死了。” 第二夜:浩歌中寒,因缘会。 死,并不是什么难事。 路上摔一跤,头碰上马路牙子,没声没息的,是死。碰上了那精神不正常的人,笑嘻嘻手起刀落,血滚一地,众人尖叫四散——也是死。 只是她想不明白呀,赵飞星你这辈子就活得这样窝囊,先是父母死了,低声下气吃百家饭。想读的书,也没读成。最后吧,以为是无牵无挂,临了却还要听朋友为她颤声哭泣又无能为力。 上天予人绝望,正如予人希望,两种,却都无情。 她又想起那秃驴的话,迷迷糊糊地想,我真的想死吗?清醒点,赵飞星,你不是一向自诩胆大包天,无所不为?真就去搏一搏这要命的钱,又怎样?束手待毙,可不是你的作风。 “好,我去!”飞星振奋地握握拳,惹得泪眼朦胧的青梅抬头看她,“不是有那什么……对了,给人派发装神弄鬼执照的那个……” “你是说,青崖会?” “对对,就是那个。”飞星捏了捏青梅的脸,“你也知道,我能看见鬼,所以,好赖去试试……” “以前你不是说,不想‘惹鬼上身’么……” “以前还没人跟我说,你快死了呢!” “嗯……飞星,我都支持你。你要活下来……”青梅又眼泪汪汪了。 “好。”飞星一笑,洒脱得漂亮,“我要活下来,你可要再请我吃好吃的……今天这顿,先欠着……” 想到就做。飞星晚上买了张票,就直奔位于桐州Z市的“青崖会”总会。 只是,还没进去,就被警卫拦在一旁。 “若要办执照,是在哪里……” “办执照?嘿!”右手的警卫冷笑一声,“左转大厅取号,别怪我没提醒你,现在预约的已经排到了半年之后。这年头,真是什么人都能见鬼……会长每日就忙着识别这些牛鬼蛇神,费心费力……” “让让,让让。”左手的警卫又把她往外推了一些,“这儿是总会办公处,闲人免进……” “这青崖会里……可不都是闲人么?” 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自飞星身后响起,带笑,从容。 警卫立刻恭敬地垂头:“虚会长。” 飞星猛地回头。 眼前的人声音年轻,外貌年轻。但是她第一眼,便有种莫名的感觉:这个人,已经很老很老了…… 一袭绣竹青袍,一双似笑非笑眼。黑发在脑后束起,柔顺地垂下。他掌中佛珠转了转,对她说:“他们方才说的,也都是实情。念你初来乍到,不懂规矩,今晚会有人领你去取号……” “我等不了半年。”飞星冷眼看着他,“你不是什么总会长,虚......什么烟。” “虚沉烟。”他说。 “既然你是总会长,想必很有本事,我人已经来了,请你试试,我到底够不够资格。” “胆子倒不小。”虚沉烟眯了眯眼,“相遇是缘,我不介意试。这试的法子,也很简单。” 他自袖中,取出一支通体血红、仿佛吸去了所有光线的暗色簪子。 “这是来自九狱之物,”不管飞星听不听得明白,虚沉烟只是望着那簪子,想起了什么极久远的往事,“青崖会结交人鬼,下通九狱。你若能与这簪子有所反应,则说明你有青崖会所需要的沟通人鬼之能……” “怎么试?” “手。” 飞星伸出手去,只见虚沉烟用那簪子轻轻一划,在掌心绽出一道血痕,那簪子似有魔力似的,吸取了流淌出的血珠。 “只看这簪子是否生光。生光,则是通过。黯淡,则是不通过。” 飞星紧紧盯着那簪子,自从父母去世后,她已经很久很久,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渴求……我想活下去,拜托你……亮起来…… 虚沉烟也极有耐心地等待着,约莫过了五六分钟,他才说:“时间已到,不通过。” 他手心的簪子,确是黯淡模样,纹丝不动。 “怎么会……” “我说了,即使可见鬼神,也并不意味着你是青崖会需要的人。”虚沉烟手腕一翻,收起了那柄簪子,“无论是现在还是半年后,都不会变。你已见到结果,现在,走吧。” “我……” “警卫,送她离开。”虚沉烟淡淡落下这句话,便径直穿过大门,按下办公处的电梯按钮。等待电梯的间隙,他还饶有兴致地回过头去。不像其他前来寻访青崖,心思各异的人,申请失败后,或是愤怒或是悲伤…… 那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女孩儿,只是吸了吸鼻涕,转身走了。 他垂头又看了下掌中的簪子。 色泽黯淡,这倒不假。 只是,他为何觉得,这簪子比平时,还要暗上许多…… 许是那丫头太倒霉了罢……明明无缘若此,却又可见鬼神……虚沉烟摇摇头,人活得久了,发生什么奇怪的事,都显得不足为奇了。 第三夜:做个交易,鬼媒人。 赵飞星不是个心软的家伙。 甚至,可以说得上冷酷。 只是换了谁,放在这样的生活里,一而再再而三地磋磨,都会变得冷酷。 飞星从Z市回来后,兴高采烈地告诉青梅:她成功了! 青梅自然是万分欣喜,在T市的高级餐厅提前几周定了包间,请她吃饭。 赵飞星喜欢看乐青梅欢喜的样子,更喜欢她天真幼稚的脑回路:办下执照就能开业了,开业就能像父亲那般轻松赚钱,赚了钱就能做手术,做了手术飞星就不用死了…… 至少,青梅在此事上,不会再管她,也就不会,早早地戳穿她的谎言…… 飞星一口闷了玻璃杯里上好的干红,抬眼轻轻看了青梅一眼。 对不起。青梅。 这就是,最后一个谎言了。 说来飞星和青梅的相识,也是因着一个谎言。 不算多美好的回忆:上学那会儿,飞星替人打小抄、写作业的生意做得可红火。那时担任学习委员的青梅发现后,便要上报老师。若是老师知道了,这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……于是飞星物理意义上地“抱着青梅的大腿”,把自己本不幸福的生活又说得六月飞雪般天怒人怨,把作为外快的小抄生意说成活下去的唯一途径…… 青梅自然是感动得眼泪汪汪。前面也说,这孩子呀,打小就是脑回路简单。但,这就被飞星看上了……多乖多好利用的学委呀。 后,在青梅的各种掩护照应下,飞星顺利地读完初高中,赚了一笔不少的钱。那钱,本是用来支付大学第一年学费的…… 你说她,不认命也就在这里了。这种家庭情况,成绩也不算非常拔尖,还做着这样那样的梦。 那就成了她最后一个梦。借住的阿姨早看她不顺眼,高中毕业填志愿时,飞星千防万防,也没防住她找去老师,改了密码,也改了志愿。再后来,飞星才不肯为那所全校上下都在混日子的技校付费,直接辍学,出来租房打工。 青梅知道她想读大学,成绩出来后也问过。飞星满不在乎地笑笑:“你知道我的,痴人说梦,发挥得太差了呀……” 这真的是最后的谎言了。除去十八岁那年的、初遇的…… “我真的真的很想活下去。”飞星说。 这不是谎言。 那天,飞星忍着恶心,又跑去了医院找上回的秃驴。 “恶心想吐?你确定不是怀孕?”秃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儿,这样的人,他见得多了。 “放屁!”飞星把CT拍在桌上,“你不记得了?你说我要死了的那个?你告诉我,我现在这个情况还能活多久?” “噢,脑肿瘤的那个。”秃驴又把眼睛压在CT片上,“三个月吧。现在回心转意,治疗还来得及……” “行,知道了。我会按时去借棺材。”飞星又风风火火地走了,CT片也不拿了。有什么可要的呢——不过是一纸病危通知书罢了。 精神上的藩篱看似已经跨过,但肉体上的疼痛仍然在所难免。到了夜晚,那种针扎透骨的疼就牵动着飞星的每根神经,头晕、昏沉,看不清药瓶上的字。趴在冰凉的瓷砖地上,只能呕出一滩滩清水。 完了。在飞星短暂的清醒时刻里,她想。可是我不想和我爸妈一个死法,晦气…… 这就断了两条路。 凌晨,她烧热水洗了个澡,想死得干净些。环视巴掌大的出租屋一圈,二十年功夫,竟然什么也没留下。最后伸手把仅剩的钱和手机拿上,披着破洞的牛仔外套就匆匆出了门。 凌晨是阴气最盛的时候,她往常从不在这时候出门——除了上夜班打零工。这天又是中元,家家户户房门紧闭,而道路之上……真是鬼门大开。 她一路走到T市大桥边,是了,她最后选的,是这条奔涌不息的桐江。 身后跟了一大群鬼,攒着看热闹呢。 江里头水鬼翻涌,也好不热闹。 飞星猛回头指着他们: “少看了!若我成了鬼,必是厉鬼,你们今天在这看热闹的,我一个也不放过……” “别放狠话啦。”江下有鬼幽幽说道,“死就死了,根据我的经验,像你这样半夜出来主动寻死的,还真没一个成了厉鬼。” “就是就是。”那被她指着的鬼吐了吐长长的舌头,“唉!世人只晓人间苦,却道一死万般了。谁说死了才是了?心中不了永无好……” 赵飞星气得没了脾气,转过身就靠着桥栏杆,抱着手臂看着他们。另一个鬼忽然道:“小姑娘,我看你也是有些本事,能看见我们这些徘徊之人。为何不去青崖会试试?总会会长,听说都有生死人的手段,你的问题,想必也不会大过那里去。” “你说虚……虚什么烟是吧?” “虚沉烟……是了。”又有鬼跳起来,“虚沉烟?这鸟人还他妈的活着?这都多少年了……” “别说那些有的没的的。”飞星皱着眉头打断,“他说我不是青崖会需要的人,去了,让摸个簪子,失败了,就这样。” “噢……”众鬼像开了眼界。那个提起青崖会的鬼,看起来倒像是深谙此道一般:“可是通体血红、不会反射任何光的那柄簪子?” “应该是。” “唉……” “怎么说?”飞星的好奇心这下被完全勾起来了,要说她也是不服的,什么破簪子呀,一摸还能定人生死了。虚沉烟怎么不看看她现下和这些鬼交流的样子,多顺畅! “那确是没法。你知道那簪子什么来历?”鬼说,“那可是九狱之主的东西……虽然我不知道这簪子怎么就到了青崖会、到了虚沉烟手上,但是若没反应,你确是不受九狱欢迎,没法做青崖会那些生意。” “青崖会做哪些生意?” “你去过了,还不知道?以物易物的鬼商呀,配阴亲的鬼媒呀……这些生意涉及的鬼,大都是九狱正儿八经写在轮回簿子上的,身处九狱。不同我们这些徘徊人世之鬼……所以能见我们,不代表能做他家的生意,就这么简单。” “你们入不了轮回?”飞星问。 “心愿未了,又不得干涉尘世……逃避鬼差,早在通缉令上,自然是上不入人间,下不入九狱……”鬼苦笑道。 飞星垂下眼眸,半晌才说:“何苦来。” 那吐着舌头的鬼又轻轻唱起来:“世人只晓死了好,唯有人间忘不了。求告无门方苦恨,花开一枝又谢了……” “喂,别唱了,鬼差,是鬼差!”刷的一声,那身后围观的众鬼,和江水里挣扎的水鬼,竟然都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…… 飞星可从没见过鬼差,这会儿心里暗想,估计今晚真的是该我死了。 抬起头,低垂的夜空之上,似有人踏月而来,人,竟也如这月冷清辉…… 那人在她面前站定,不用说,来找她的。眉黑而深,素着脸,手里头玉骨扇轻敲,腰间的一对儿血玉随着脚步碰撞,叮当作响。 “我还没死呢,我警告你。”赵飞星说,“我能看见鬼差,又不是我的错。” “眉间死气不散,”男人开口,声音沉沉,“你活不了多久了。还有,我不是鬼差。” “那你是什么……”赵飞星没什么好气,“东西”一词就要冲口而出,但话到嘴边,竟然奇异地止住。 他说:“我名裴素章。” 走到她面前,低下头:“和我做个交易,我可免你一死。” “交易?要我做什么……” “我要你做鬼媒人。”他说,“青崖会的鬼媒人。” 【执笏篇】第一:悲天悯人,乃此道第一应弃 听过魔鬼梅菲斯特的故事么? 再不济,伊甸园的蛇如何诱惑夏娃的?麦克白是怎么死的?千与千寻又看过么? 总而言之,言而总之。魔鬼同你说的话,一个字也不能信。说是公平交易,但输家,永远是你。 那日,赵飞星就这样近地看着眼前的魔鬼。沉黑色的眼睛,若仔细看,又能看见其中鲜红的颜色浅浅地流转……勾人心弦,又危险嗜血。 “你是九狱的人么?”这是个合理的推测。 “裴素章,九狱行走人间的代言人。”他说,“不过,目前业务范围,仅限在桐州。” “噢。”飞星说,“为什么选我?对你有什么好处?” “你来之前,大概听虚沉烟说过。”裴素章轻轻掸去衣上灰尘,“人间万事万物,只在命理,又以缘分为显。我今夜来此,也只是顺势而为。命中该是你,就选你。” “至于好处……”裴素章想了想,“魔鬼交易灵魂,合情合理。” “交易灵魂?什么意思?” “大凡世间人,死后左不过:一,徘徊阴阳之间,二,身入九狱,或留下或转世,三,灵魂私有制。”裴素章伸出三个手指,一根一根压下,压到最后一根,“我提出的是第三种,我要你的灵魂。死后不入九狱,不回人间。你可明白?” 飞星笑眯眯地点头:“明白了,若我拒绝呢?” 裴素章却不阻拦,一伸手:“请。” 两人之间那静滞的时间仿佛轰然开始运行,江水翻卷的声音随着秋夜呼啸的冷风袭过耳边。面对面站着,飞星看看他,又看了看底下的江水,一定很冷吧。她想,青梅找不到我,会不会急死…… 她咬了咬牙,走过去狠狠拽住他放在身侧的左手,冰冷:“交易就交易,死了怎么样,来世怎么样,我才不在乎……” 我要今时今刻。 这糊涂的、烂得没边的, 我唯一拥有的, 人生。 “交易成立。”裴素章笑起来,月色般无声撩人。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小刀,也如虚沉烟一般浅浅划过她手心,连疼痛都尚未传来时,他已经低下头吻去她掌心鲜血,抬脸时,唇畔一抹血色分明地艳。他又将自己掌心划开,送到她脸侧。望着那顺着掌纹流下的鲜血,飞星也没犹豫,慢慢都舔了去。 “契约已成,”他伸手取下腰间一对血玉中的一只,系在她颈间,“无论何时,不可摘下。切记。此玉关系你的性命……”又变戏法般取出一纸执照,“无需去见虚沉烟了。明日带证上岗,道号便是——” 飞星低头看去。执照上的照片,分明是她自己。道号处,只写着两个字:“非星”。 她又急急扯住他衣襟,“喂,鬼媒人是做什么的,我还不知道……” “字面意思,为未婚之鬼寻觅夫妻。” “那我要怎么做?” “每个鬼媒人都有自己的法子。”他说,“我听过的,有夺人生魂者,有盗人尸骨者,自然也有循问狱之法,将两厢情愿之人相配的……” “那什么问狱之法,能教我么?” “不能。”裴素章说,“你要自己想法子。我说了,各人有各人的法子。” “难、难道你要我真的去,盗人尸骨、夺人生魂……”赵飞星用力拧住他的衣服,“我不想做。” “那就去找别的法子。”裴素章安静地看着她,“此时撕毁契约,算作违约。你的灵魂,照旧归我。这也记好了。” “你!裴素章,你这骗子,魔鬼……” “你的客人,很快就要来了。”他伸手,看起来没怎么用力,但轻易地拉回了衣襟,“有时间骂我恼我,不如找找其他法子。” “裴素章!” 那人轻轻一挥袖,竟然如来时一般,轻盈,又乘月色而去…… 一切犹如一场梦。但,赵飞星清晰地知道,这不是梦…… 摊开右手,胸口坠下的血玉正静静躺在其间。温暖,沉黯,柔软。左手硌着怀抱的,正是那纸崭新坚硬执照。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,桥面一片阴阴的暗。寂静如死的江上,忽然响起一阵催命似的铃声!赵飞星吓了一跳,摸出那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翻盖手机,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:“哪位?” “是非星大师吗?”对面是个女人,语声温柔,不知为何就让人觉得有种知书达理的气质。 “呃……是……是我,您哪位?” “我……我来求大师,为我死去的孩儿配一桩婚事……”女人凄楚地说,声音微颤。 裴素章你个混账玩意……赵飞星一边暗骂,一边勉力扮演“大师”:“嗯……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呢……” 刚打算找个时机搪塞过去,就听那女人急切地说:“我听说这阴婚须头七内办完,今日已是第五日……我们就在T市,您看今天白天方便见面吗?” 赵飞星还真不知道什么须头七内办完的规矩,但女人既然这样说,她也不知如何拒绝,只好约了时间地点,听着连连感谢挂了电话。 飞星站在桥头,心里一阵烦躁,连立刻跳下去的心都有了:两天之内就要办完,她上哪儿给这女人找来什么生魂尸骨啊……妈的,活着就是没事找事,她今天终于明白了。 裴素章走了,其他鬼却没有再回来。但才走了几步,方才那个告诉她青崖会诸般事的鬼又飘了过来:“怎么了,不寻死了?” 赵飞星垂头丧气,摇了摇手里的执照:“被迫上岗了。” “哟,我说小姑娘你可以的嘛……” 可以个头!飞星把刚才裴素章讲的关于鬼媒人的事告诉了他,问:“老先生你见识多,可知道我现下该怎么办……” “尸骨好办,你找个墓园天黑风高地挖就是了。” “我不想这么做……”倒不是怕有损阴德什么的,毕竟她不在乎死后的事。只是心里这道坎过不去,若换成挖青梅的坟莫名其妙地给她配阴婚呢?她下不去手。以己度人,自不该如此。 “这……”鬼也有些犯了难,“这我可就不大清楚了。” 飞星重重叹了口气,刚要走,又听见那鬼犹犹豫豫地说:“但你刚才说,什么方法都愿意试试,不要伤及别人,是这个意思对吧……” 一见可能有机会,飞星连忙猛点头,那鬼接着说:“不瞒小友,我生前以倒卖古董为生计,收集古书不少,与青崖会那些人也颇有交集。我曾听闻过古时一个鬼媒,专门将自己嫁给鬼,只是死后到九狱时,被生生争抢,那几个鬼告上九狱之主,处以她灵魂分割之刑……” 飞星眼睛一亮:“要怎么做?”听起来可行,反正她灵魂都归了魔鬼裴素章,正好规避掉这一风险。 “这本古书,就在我孙儿家里。”鬼说,“你明日去取就好,说是学会派人来借。”接着又告诉她书的位置等信息,飞星激动不已,连忙道谢:“谢谢您,老先生……不知道怎么称呼?我叫赵飞星。” 鬼说:“我姓谢。小姑娘不必客气,活下来,很好……只是这后果,你要自己掂量。” 赵飞星点点头,抱紧那纸执照,迎着远处熹微的晨光,向着谢先生所说的地点疯跑过去。 生怕追不上,这难得活过的一生。 【执笏篇】第二:闭口不谈,乃此道第一玄虚 “大师……您看,我家允执,应配什么样儿的……” 飞星闭目不言,将头一摇。 “那……大师,这事儿要在什么时候办?还需要我们做什么……” 飞星闭目不言,又把头一摇。 一旁的青梅也不说话,柔软的长相,面色却冷硬。桌上的纸轻轻推过去:是青梅做律师的妈拟好的合同。 一式两份,上头条条款款列得分明,空出的地方已经被飞星填好。价格啦、需要提供的信息和东西啦……看上去,倍儿专业,倍儿靠谱! 女人很高兴,又看了几遍,认真地在结尾签上自己的名字。见二人都不言不语,也恭敬一礼,拿上一份合同,出去了。 “走了?” “走了走了。”青梅拿起剩下的合同也仔细地看,“飞星,青崖会的生意真这么赚钱啊?你要发财啦……” “是啊!”飞星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,再三确认了女人的签名,叉着腰向天哈哈大笑,“咱们要发财啦!青梅!” “哎,飞星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青梅一边拿着合同看,一边坐到沙发上。 “哪里奇怪?” “我看这一家三口的信息,个个学历都高,尤其是这个……你要给他结阴婚的……儿子。”青梅指着那一行说,“王允执,这个名字你不熟悉吗?” “谁?没印象。” 青梅没好气地说:“你上学那会儿成天就做你那小生意了,这可是王允执啊!咱们一个片区的,初中还同班呢,只不过他高中就读了火箭班,后来又提前被首府大学录取……他今年,才二十岁,已经读完本科预备出国……” “得得得,牛,行了没?”飞星一边翻那本从谢家拿回来的书,一边问,“哪里都有天才,你想说什么奇怪?” “我想说,”青梅看着她,“这一家受过这么高的教育,怎么会想到要结阴亲的?” “我去,不愧是你,青梅,上过大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……”飞星目瞪口呆,“我还真没想过,这女人昨晚给我打来,还说什么头七内要结阴亲,赶得很急,但这规矩……”她又把书翻得哗啦啦直响,“我完全没见过。” “依我看,”青梅很沉稳,“下午去看遗体的时候,小心打探下好了。” 飞星又猛地拍了下大腿:“我知道了!” 青梅忙问:“是什么?” 飞星说:“我想起来了,王允执,就是那个初中一直不答应入伙,唯一不愿意分享自己作业和考试答案的那个第一名!” “……”青梅头上飘过黑线,感情你还记挂着你的枪手团伙呢,“那我先去请假,咱们下午见。” “好。”飞星应了一声,又瘫回沙发上钻研那本《三命五婚录》。 不得不说,当初第一个想出这个法子的人,还真是个天才。要是没有九狱主持公平,那还真的凭空给她钻了这个人鬼的空子……这本书他人所撰的序言里还写,自这鬼媒以后,人间方设青崖会,代九狱行检察之事。也就是说,她此后行事须万分低调小心,以免丢了这拿灵魂同裴素章换来的执照。故此,才有了刚才那一出默剧——说多错多,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。 仪式倒不繁琐,相较于原本传统的配阴婚仪式,省掉了许多步骤。下午同青梅去见那人遗体,在堂前烧掉自己的沾血之符和对方的贴身之物,再将自己剪下的发放入棺内合葬就完事。 但,麻烦在于之后的一日离魂。因着她是以人之身份代行鬼事,须离魂方能成礼。不过,她翻来翻去,册子上也没写“成礼”又是个什么过程。只能如青梅所言,走一步看一步了。 这天下午,青梅和飞星一路行至王家。王家人倒听了她的安排,撤了花圈牌位,只留了停着木棺的空房间给她。 来开门的,还是那日的女人。说是王允执母亲,姓谈名素。趁飞星准备仪式的空当,青梅状似随意地向谈素主动抛出了话题:“谈女士,您的丈夫怎么不在?是有事出去,还是……” 还没说完,只见谈素脸色一白,但强装镇定地问:“他不在,会影响今日之事吗?” 青梅看了一眼飞星,飞星正颤颤巍巍写符,没空理她,于是青梅一边观察谈素的反应,一边大胆地说:“他不在,未必影响。但根据我们的事前约定,谈女士,如果隐瞒一些事情,可是会影响的。” 谈素紧紧抿着唇,她思维终究还是敏捷,慢慢地说:“我可以保证,我决心要给执儿结阴亲这件事上,我没有隐瞒。”又转向飞星,“非星大师,今天辛苦您了。”说完便走了出去,轻轻将门关上。 她前脚刚走,青梅立刻扑到飞星耳边:“飞星飞星,这个谈阿姨绝对不对劲!” 飞星被她一扑,差点手一抖写歪了最后一笔,气得用力拍了一下青梅的手背,“别大惊小怪的,我们出来前都说好了。专业点,乐助理。” “嗳……人家兴奋嘛。”青梅撅着嘴,“你说会不会跟她这个丈夫有关系?神神秘秘的……” “想太多。”飞星说,“万一人家只是夫妻关系不好,快离婚了什么的,不想提呢?你这问的也不属于咱们业务范围啊。” “哎,我才不是八卦呢!”青梅支着手臂想了想,“真想问问谁介绍她来的……不过先把这事儿办成吧。飞星,你给他选的对象是谁啊?” “呃……”飞星语塞,连忙拿过小碗,“我要行仪式了,第一次,比较紧张,青梅你先出去下。” 青梅听话地出了房间,又替她关上门。飞星将符咒和谈素交给她的一颗木质心算珠子扔进小碗,点上火,开始闭着眼念念有词……不用问,没什么咒语,只是在祈祷成功,再添上对裴素章祖宗十八代的问候。她闻到淡淡的烟灰之气,悄悄睁眼,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! 火焰“腾”地窜起,在阳光下竟然呈幽冷的苍白色! “这……这算是,成了?”飞星喃喃自语,又从口袋掏出昨晚剪下的一束头发,伸手推开一道缝隙,将头发扔了进去。她没仔细看王允执的脸,实在是第一次行事紧张,又自感亏欠。 等到火焰熄灭,她将那灰用小瓶子装起收好,推开门,让谈素按照约定,立刻将棺木下葬。又叮嘱她一日之后正式礼成,令她在这期间,不要来打扰。 自然是千恩万谢地被送出门,青梅一个零一个零地数汇款数额,飞星却没那个心情,在想接下来的一日离魂之事。快走到车站时,飞星猛地回头:“青梅……” “哎?” “青梅,”飞星斟酌着说,“其实接下来这两天,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……万一我有什么意外……这些钱你都拿着。” “啊?”青梅在这时又显得呆呆的,“是他俩结婚,又不是你们结婚,哪来的危险……” 飞星后背有些汗湿,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说她敏锐还是笨拙!“总之,相信我吧,我这么说只是以防万一。这两天,你也别来找我。好好上你的课,我很快就回来了。” “回来?你要去哪里……” “笨。”飞星说,“我要去一趟青崖会呀。” “哦。”根据青梅在网上查到的信息,鬼媒确要在青崖会对办过的阴婚进行登记,“那你路上小心。”可是她哪里知道呢,来找飞星的这些人,偏是那些要走旁门左道的。而飞星,自然也不会将自己存活的秘密卖给虚沉烟…… 这样,又是一个轻轻的,如烟谎言。 【执笏篇】第三:人鬼不分,乃此道第一杀头 飞星照常回了那破旧的出租屋,将那装了符灰的小瓶子放在眼前,左看右看,也看不出个什么门道来。那苍白的焰色如昙花般转瞬即逝,恰如昨夜桐江大桥上的夜来一梦。枕边,《三命五婚录》的誊抄本已经被她翻得泛起毛边。她低下头看着胸口那块沉暗的血玉,向后倒在床上,长长出了一口气。 如果说人就活这一分钟,那也好。无论如何,昨夜锥心蚀骨的头痛已经平息下去。算她自私一回吧,飞星刚想到这里,又忍不住爬起来踏踏踏跑进了楼下网吧,做贼似的,在搜索栏里一个字一个字地键入“王——允——执”三个字。 网站上陈设了他的照片,而照片还没有换上黑白,显然他身死的消息还没有传出。底下长长一串夹杂外文的研究成果,飞星一个字也看不明白,惟一明白的是他大学学了物理。看着那般光鲜的履历,飞星心头涌出的还是和青梅说的那一个字——牛!她俗人一个,也给不出多漂亮的溢美之词。 看着这张脸,她倒是对这人有点微末的印象了,比告诉青梅的,再多那么一点点。 “钟灵之秀,天生状元!” 你要理解,当年T市,就是这么宣传王允执的。 每一次考试,简直算得上他的私人秀场。秀的,远不止那张完美的答卷—— 还有那张脸哪! 是了赵飞星,你就算忘掉那个忠心耿耿和你合谋了三年的年级第二,你也不能忘了他王允执!每一次考试后你要倒卖多少他的考场照片,这笔钱在你最终的获利里又占比多少……真是青春岁月全给你喂到狗肚子里去了。 上高中时你到了新的阿姨家,旧东西自然都处理得干干净净。临走时,你甚至在学校里拉了个横幅,办了个二手市场,其中,卖得最贵的,便是那保存有无数王允执考场照片的、偷来的破相机…… 于是你全忘了,连同那些偷换座位、坐在角落里调试镜头的所有时刻。 只记得初三写同学录那一天,他朝你走过来,紧绷着脸。分明对所有人都温和诚恳,对你偏没好脾气,你就一直记恨着记恨着……直到他死了。 飞星讨厌回忆。她刚想关闭网页,鼠标一转却不小心点到了家庭一栏。网页急速下滑,坠停在那里:物理学家王泽出席世界物理大会。 封面是一张照片,王允执和那中年男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。那男人正冲着镜头笑,身边揽着一个女人,却不是他们今日所见的谈素…… 飞星托着脑袋看了那张照片很久,默默保存到了云端。决计这次离魂若能活着回来,一定将这照片发给爱八卦的小青梅。 赵飞星从没觉得夜晚如此漫长。 为了驯服时间,人类想出了很多办法。 为它划上刻度,沉浸在一切可以沉浸的事物之中,直到最后,便是“忘记”时间。 她没有时间可以忘记了,于是,只能陷入她最厌烦的回忆。 “喂,赵飞星。” “有事?”斜睨他一眼,拍拍刚收集上来的数学作业,“有作业,就拿来。没有,走开。” 少年白皙而透明的脸,霎时染上薄薄的一层红。赵飞星又磕了颗瓜子,咔哒一声清脆,笑他的声音也脆:“你都十五六岁了,给抄个作业还脸红什么呀。赚钱,又不寒碜。” “赶紧的。”作业脊磕磕用铅笔写了密密麻麻订单的书桌,“有事启奏无事退朝,我这儿还忙呢,啊。” “……同学录。”他将那页花花绿绿的纸塞过来,“写好给我。每个人都写了,就剩你没写。” “唷。”赵飞星瞅了眼,“真的?就我一个没写?” “骗你做什么。”少年有些急迫地说。 “成啊。”赵飞星看着他,“不过我的时间,就是金钱。”一摊手,“给钱,想写什么都包你满意。” 玉白又盈着薄茧的手掌摊在眼前,少年垂下眼,将背在身后的数学作业,连同那张纸一块儿推过来。 “满意了吗?” “呵,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?”赵飞星笑了,一边的教室窗户正开着,清晨的空气鲜亮地吹拂过她的发梢,“一定包您满意……哎……还有三个月毕业,这三个月的卷子要不也……” “不。” “两次模拟考呢……” “不。” “唉,亏大发了。”赵飞星拿笔杆戳着嘴,动笔开始刷刷刷地写…… 最后,有没有交给他呢? 到最关键的时候,她却“忘记”了。翻开手机,还差一分钟到十二点。飞星倒上一杯水,掐着点,在数字跳成十二点的前一秒,喝干了符水。 那水自进了喉咙,就开始疯狂地烧。疼痛、眩晕……不知什么时候,身体就失去了控制…… 再醒来,还是在床上。出租屋那费电的灯还亮着,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。正当飞星怀疑哪里出了问题的时候,一侧头,差点又把唯物主义的自己吓了个半死! “飞星……”那人脸色微醺,肩颈裸露在外,飞星稍稍一动,竟然……能碰到滚烫而陌生的肢体…… “啊——”飞星一声尖叫,扑通一声翻下床去! 真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噩梦。 那已经快到头七的王允执。 为什么,会躺在她的床上, 还,浑身赤裸啊?! 【执笏篇】第四:得鱼忘筌,乃此道第一逍遥 这一下,终于把飞星摔清醒了。 谁让她一转头看到,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另一个“飞星”呢…… 她站起来,摸了摸自己的头脸,这“离魂”有如实感,不过伸手去碰另一个“飞星”时,却是什么也碰不到,证实他们已置身于另一个空间。 飞星这才努力收拾了情绪,看向床上那人……看着他把被子缓缓掀开,又怒吼一声:“你他妈把那放下!王允执……” 那人低下头浅笑一声:“飞星,你终于叫了我的名字。” 他扶了扶额头:“像是做了一场梦……”又抬头向她看来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水色荡漾,柔情如织,“飞星,过去那么久,你怎么还是没变?” 赵飞星横眉竖目,刚想说什么,就听见他继续说:“昨晚,我很开心。我这辈子,都没那么开心过……” “昨晚?”飞星疑道,“什么昨晚?” “你不记得了?”允执脸色略淡了些,但看上去仍旧那般欣喜,“昨晚,是我们大婚礼成之夜呀。” 飞星的脑袋轰地一声,隐约知道了那“成礼“的含义,仍然不可思议地问:“我……你……可是……” 王允执低声说:“娘子……不想认吗?” “什……”天呀,飞星仔细想想,这所谓配阴婚,确实意味着她成了他九狱钦定的“娘子”了呀,“王允执,你。先告诉我,今天是哪一天?” “七月十七。”这便是离魂第一日,看来自己只是记不清楚昨晚的事…… 可是真的记不清楚吗? 眼前业已成熟的男人,隐隐还能看出当初的少年绝色轮廓。那双看什么都显得温润柔情的眼睛,面对着她也终于柔和了一回,全然没了当初那般冷硬。 飞星呼吸有些急促,昨夜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咬紧神经:出租屋寂静的月光,照在大片相缠的肌肤上也显得如此火热,她死死咬着唇不肯吭声,男人只是温柔地俯下身,又轻巧地撬开她的唇齿如游鱼…… “我虽知道,母亲要为我配阴婚,但我不知道,这回为何没在九狱而在人间成礼,又为何来的会是你……”王允执披了衣服起身,手指一寸一寸滑过她脸侧,这种万般温柔偏又唤起某种身体记忆,“飞星……你遇到什么意外……怎么会……” 飞星用力推开他的手:“不许问这么多问题。” “好,我不问,随你……”王允执又低下头要吻她,又被飞星推开,“喂,你——先听我说完,非要我骂你不成?” 允执停下动作,许久,歉声说:“对不住……我实在是……太欢喜……” 飞星白他一眼,没好气地说:“你当初见着我,可不像现在这般欢喜。” “以前?”允执笑,“是指暗恋你叁年都一声不吭的时候么?那时年纪小……” “停停停!”什么暗恋,再听下去真的要人命了,“你搞清楚,王允执。” 赵飞星冷声道:“我们已经两年没见了。那时你是天之骄子,我,”一指自己,“烂人,污泥……随你怎么说,我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。” “至于现在……”飞星刚要说出自己被迫成为鬼媒人,又无奈选择假结阴亲的真相,但话到嘴边又被一种莫名的力道阻止,好你个裴素章,契约里还写着保密是吗—— “我很清楚,”他打断,眼神定定地看着她,“没有人比你现在更清楚,我们在一个世界……只有我们在一个世界。” 原来,这一整天,便是要靠撒谎捱过么?为了裴素章的契约,为了不让对方将自己假结阴亲之事告上九狱?飞星一咬后槽牙,谎言她说得多了,还差这一个么?王允执也不过是她人生里一个过客,这只是个意外……冷静下来,哄骗他度过这十二时辰,然后高高兴兴地,同青梅一起庆祝吧。 演戏。 这两个字看似同赵飞星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,实则早有渊源。 高中那会儿强调素质教育,运动会要求各班出节目,自导自演。本来这事儿,落不到飞星这类成绩中后又无心于此的学生身上,奈何有一日宣传委员亲自来找她:“飞星啊,这回咱们班的节目,想请你做女主演……” “NO。”飞星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,运动会可是难得的赚钱时机,她那时还在忙着联系供货商,又要与各班交涉,哪有时间天天黏在那儿彩排。 宣传委员却一反常态,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摞钞票,偷摸塞给她:“飞星姐,求你,收钱办事儿,你可是说到做到的。” “为了个破表演,贡献这么多零花,值得?”想取悦班主任也不是这么个取悦法呀。飞星捻了捻厚度,确实不小一笔,顶得上她运动会忙前忙后的收入了,“不过,这事儿我应下了,需要我的时候,就通知我。” 那会儿啊……还真就让她发现,自己有几分演戏天赋。 演就演,谁怕谁!她当初也是抱着这种决心上台的。 难不成这决心还能越过眼前的生死去…… 赵飞星合了下眼,对眼前男人说:“是,我们现在确实在一个世界了。” 就这走过去的几步间。昨晚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来,她不会陌生,一切早已预习。 “我向九狱借来你这一天里,什么都别问……”飞星扯住他领口,“我陪着你,这整整二十四小时。你想去哪里,想做什么……我陪着。” “……是。”允执微笑点头,心早给了眼前这女魔头,便是饮鸩止渴又何妨…… “喂,王允执。”揪住领口的手忽然用力,收紧,令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窒息,然而她的话却如此骄横动听,好多年再没听过,“你小子什么时候开始暗恋我的?还敢不给我抄作业?嗯?” 他猛地将身前的女孩儿抱起,几年过去,她还是当初一般轻盈……她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。允执心中一痛,将她放到床上,垂下脸激烈地吻她,像要把这八年欠下的桩桩件件一并在此刻还上。 “你现在怎么是这样的急性子……”飞星也不抗拒了,光看着他,眼眸纯净如他家后院那只借宿的小野猫。 要怎么和你言说那散失的过去? 又要怎么和你谈起,久别重逢、心愿终遂的狂喜呢…… “八年了。”他说,“我现在竟然在想,我是如何忍耐过与你陌路的那些年……” 他还活着的时候,最后一次见到她,是在去年。 毕竟是同一片区,遇到的机会并不少。那时他刚从学校放暑假回来,专门调整时间,参加了初中的同班同学聚会。 只为见她一面。 他本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,起初没见到她也没太过失望。直到酒局过半,她的声音在背后懒懒响起:“我来晚啦,有事儿。自罚叁杯。” 允执叁两下剥下她的衣衫,肌肤光滑得令人颤栗,饱满耸立的胸部在出租屋过亮的灯光下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。正如那日她走过他身边倒酒,喝得很快,酒液顺着下巴滑进更深的地方…… 飞星自诩冷漠,饶是此刻也只是僵硬地顺从着他的动作。但他说出的每一句话,都让她如此心惊胆颤。一个人,真的可以若无其事、悄然无声地爱一个人,不求回报,这么多年吗? 他不说话了,像是想把那些美好又苦涩,甜蜜又痛苦的记忆慢慢咀嚼,留到以后再同她说。飞星按在他肩膀的手指猛地收紧,好痛!即使已经是第二遍,但清醒却只会显得感觉更加强烈。允执啄着她的耳朵,说:“飞星,放松点,嘴巴别咬出血了……叫出来,没关系的。这个世界……只有我们两个人。” “嗯……好……”他动作极尽温柔,让飞星感觉自己正抱拥亲吻着的,不是棉花,也是春风。她从前从未有过这般的体验,她的母亲以此为生……她接受,却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是丑陋。从没想过,此时的允执对她所做之事和“丑陋”二字压根沾不上边。温暖的潮涌,紧紧地包裹着允执的硬物,一下又一下,碾开壁上细密的褶皱,入到更深处…… “结合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飞星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热切的渴望,此生从未经历,也与戏无关……她想要他填满自己,用什么都好。硬物,拥抱,吻和爱。缝住下水道断裂的缺口,补上出租屋破损的寒窗,唔,若是能再修好妈留给她的八音盒就好了。 “王允执,抱我。” 想到就说,赵飞星向来不爱拖泥带水。允执将她怀抱得更紧,腰部用力,下一刻趁势直挺入最深处,“哈啊……呼……好爽……用力些……嗯啊……”在恍然不知时,随着自脚背窜起的一阵酥麻,她早已入戏了—— 淋漓尽致,忘情忘我…… 颠乱迷春。 这,便是离魂的头六个时辰。 【执笏篇】第五:信言成谎,乃此道第一应识 “后来,那同学录,青梅给你送到没有?” 两人这时正走在桐州中学的树荫路上,手牵着手。是飞星实在拗不过他呀……无论你说什么,最后都归结到一句:“没有人看见我们。” 的确没有人看见他们,连飞星的世界都清净好多,看不见那往常在人间徘徊的鬼了……这就是正常人眼中所见的人世吗? 飞星有些恍惚,周围熟悉的一草一木都似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,她看得着迷,只听得王允执道:“没有。” “没有……嗯?什么?没有?”飞星这才回过神来,看着他,“我分明叫青梅……” 哎呀,走到一楼教室旁,她终于想起来了:当初那张纸,她就没给青梅,不知什么时候塞进哪本作业本里作书签,又把作业本分发下去……最后只是让青梅,送还了他的数学作业。 “真遗憾。”飞星耸耸肩,“我写得可认真了。” 王允执笑了笑,“那时我真的很失望。只不过后来高中又见到你,就没那么失望了……” “叁班,到了。”飞星欢快地小跑进去,指着墙上的小抄,“快看,我当初写的,现在还在呢……” “当初不给你作业抄,是不想你依赖于此。”允执抱着手臂站在教室后面,“也不想你整日都把时间浪费在那些生意上……终归不是正道。” 飞星看了他一眼,哼地笑了:“我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你偏不相信。”她低下头又在墙上写了什么,又轻轻吹干墨水,“我靠着初高中这些生意,赚到了我大学第一年学费。” “但没上成,不过没这笔钱,我也很难撑过我刚开始在外租房打工的那段日子。”她望向王允执,“噢,初中你全校传阅的照片,也是我拍的,价格很不错。高中不是我,但那人偷了我的商业方法……” “我知道。”王允执说。 “是么?”飞星轻轻看了他一眼,又拽过他的手,“好了,天色要晚了,咱们还要到高中去……跑快些。” 按说灵魂是不需要跑的。但这下允执却顺从地被飞星牵着,一路向高中那儿行去。桐州高中一贯是上晚自习的,他们到时大概六点,下午放课不久,晚自习也没开始,正是教室明着灯又只有寥寥几人的时刻。 “你来这儿,是想找什么?”飞星站在教学楼前,问他。 允执捏了捏她的手,说:“想找从前的一件东西……走。”飞星跟着他走了一会儿,一抬头,眼前正是艺术馆存放道具的教室,“你还表演过节目吗?我怎么没什么印象……” 他拉住飞星,鼓捣了半天上锁的门,一推,竟然真打开了。允执借着窗外路灯的光,在里头了翻找很久:“果然还在……”声音很欣喜。飞星凑过去看,忍不住噗嗤一笑:“你还有穿女装的癖好?” 允执右手正拎了一件古典的女式洋装裙,左手拿起一副令她有些眼熟的面具:“这衣服,不是我的。”允执将面具戴上,又将洋裙递给飞星,“这是你穿过的……” “我?我怎么可能穿这种……”等等,那副面具戴在允执脸上的样子…… “喂,就算是女主角,就一定要穿这么紧身的裙子吗?” 飞星试完衣服出来,就要向宣传委员吐槽。但一抬头,却看见眼若桃花的少年坐在那里,正着看她……她眯了眯眼:“好久不见了,小状元。你不准备考试,在这里做什么……” 允执见她看过来,忙收敛起表情:“我?我从这里路过,看到这么晚灯还亮着,就过来看看。” “噢。”飞星看了一眼墙上挂钟,已经八点快过半,“第一名也逃晚自习啊?我以后更有充分的理由逃走了……” 允执问:“你们班,演什么?” “呃……机密!”飞星瞪他一眼,拎起裙摆就要跑,又听见身后少年道,“老同学演出,我会去看的。” “你……别来!”飞星怒道,开什么玩笑,被人发现高二老大穿着裙子演公主戏码,还是总对她不理不睬的第一名……指不定私下怎么编排她…… “还有,我不是逃课。” 允执说,声音莫名地低,“我已经被提前录取,下个月,就要去首府了。” “恭喜,恭喜!” 光这会儿功夫,飞星已跑远了。她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,远远地。 宣传委员这时从道具室爬出来,手里拿着一身黑袍和一副面具:“咦,赵飞星人呢……呀,你来了。”把面具和黑袍塞给他,“试试合不合身。你下个月就要走了?” 允执低着头披上衣服,静静地点头:“嗯。” “哎……这就是你在咱们桐州高中,演的最后一场戏了。”拉平他有些褶皱的衣领,“老实说,你是不是喜欢飞星姐啊?花了那么大功夫……” 允执看他一眼:“再说,封口费就免谈。” “好好好……”宣传委员讪笑,“只是你兜的圈子未免太大了些,飞星姐啊,你该给她更直接的东西……” 更直接的东西…… “唔……允执,允执……” 飞星被吻得浑身绵软无力,仰头看着深红的幕布,“为什么……到这里……” “还想不起来?”底下观众席空空荡荡,但这不妨碍台上的演员。女孩儿正伏在男人怀里,一袭紧身洋裙勾勒出她近乎完美的身材弧线,仰着的唇微微湿润,看上去鲜红欲滴…… 慢慢拉开后背的绑线,两团浑圆的象牙白就这样袒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之下……“你……呵呵……”飞星低低笑起来,搂住他的脖子,轻声道,“我们可都不知道,你还有这样的一面……” 舞台,幕布。灯光,观众……戴着面具,看不见他的表情。右手漫不经心地揉捏起她的乳房,拇指微微用力——“嗯啊!你干什么,痛……” “痛?痛才能让你长长记性……”那双面具之下的桃花眼此刻竟然泛出些她熟悉的、恨铁不成钢的神色,“这么多年,你也从没发觉过……” “那天,站在你面前,和你跳舞的人……到底是谁!” 把她推在冰冷的地板上,天晓得他是不是早就想这样做了?扳着她的下巴,强硬地,只为让她的眼里只看着自己,只有自己…… 这是只有两个人出逃的世界,哪怕只剩下两个时辰。上天垂怜,他终于得偿所愿。 “说。”腰间剧烈地耸动时,他还硬着声音,执着地扣着她的下巴,“是谁现在在操你……” 尽管身下一阵阵热流传来,但飞星便在此时生了反骨:她讨厌别人强迫她,除了她自己贱烂的命运,没什么能强迫她了。“不说!你……哈……哈……当初……闭口不言,是……是我的错吗……啊!” 他的抽插更为激烈,手却抚着她的脸又极尽温柔:“飞星。你知道吗,你从来不会往身后看一眼……从来不会。”允执又用力挺入,惹得飞星小腹一阵痉挛,“等到阴婚礼成,从此,你再也跑不掉了……永永远远,生生世世……” “你……你骗人……” “再好好想想……飞星……”临近关口,他又浅浅律动起来,仿佛将她架在火上反复炙烤那般,“那日在舞台上与你共演的人,究竟是谁……” “啊……”飞星尖叫出声,身下阵阵颤抖水流四溢的那刻,她终于一把扯下他的面具,“是你,是你,王允执,你这个跟踪狂……” “真乖……”他信守承诺,低下头去吻她的胸口红果,又发狠地入起她的小穴,她方才颤着身子泄了,这下又被滚烫鼓胀的硬物碾过,那种即兴的渴望又不知何时攀附上了心头…… “王允执……变态……啊……王允执……” “对,就是这样,叫我的名字……” 想这样做,已经太多时了。她翘着腿坐在教室窗边时对别人晏晏一笑时,他想要把她推在窗边拉开她的双腿……她偷偷坐到他斜对面给他拍照时,他也想给她拍照,不过是拍在他身下娇伏又迷离的样子……他费尽心思,终于在舞台上与她共舞时,想的又何尝不是此刻…… “永远,不许,忘了我……”他射在她里面,又不住地喘息。两人的身体依旧紧紧连接贴合着,飞星也喘着气,横斜的眼波微嗔微冷,却莫名地媚:“等我回魂,立刻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……” “你敢……” “你再操我十回一百回,我的答案,还是一样。”飞星勾起嘴角,又捏了捏他的下巴,“你是变态,可别忘了,我也是敢和魔鬼共舞的人……” “有本事,就上九狱告我去吧。我还活着,是生魂……只要你乐意我受那灵魂分裂之刑,从此消失于天地间,我绝无怨言。”这下可算是彻底惹恼了飞星,这就不管不顾,扔出了所有底牌……除了裴素章。 “你……”王允执又惊又怒,但这会儿,却又紧紧地抱住她…… “舍不得?舍不得就好……” 王允执伏在她耳畔,肩膀和声音却都微颤: “你还活着……活着就好……” 【执笏篇】第六:空梦劫灰,乃此道第一忘情 再从出租屋冰冷的地面上醒过来时,窗外正下着小雨。 手机充满了电,重新开机时,嗡嗡地叫——一串未接来电。 飞星打过去:“喂,青梅,是我。” 她垂下头,手指慢慢地盘那块微微生光的血玉,“嗯,我没事。不过……” “把谈女士约出来吧,我想和她谈谈。” “约在哪里?” 窗外雨线如织,透窗的冷风刮过颈侧,微凉。 “王允执葬在哪儿,就在哪儿。” 她的目光望着桐州湿暗的天空。高二演出那天,也下着这样的雨。 当谈素赶到王允执墓前时,却发现赵飞星早已站在那里,撑着把伞骨几近断裂的旧伞,默默地看着碑文。 上面写着:“母谈素爱子,王允执。” 谈素在飘忽不定的雨声里,听见惜字如金的非星大师开口,声音沉沉: “如果想问我阴婚是否已成,先回答我一个问题。” “您……请说。”谈素看着那削瘦又阴冷的女孩儿,大气也不敢喘。 “你……早在他生前,就计划了这一桩阴婚,是么?” 天边忽有轰雷落下,震得人战战心惊。“那……那是个意外呀……”谈素眼眶一红,几欲落泪,“那是我最疼爱的儿子,我怎么会……” “我也没说你计划了他的死。”她回过头,冷冷看着谈素。 “我只问你——阴婚,是否在他生前,便有计划?” “我……既然预料不到他的死,我又怎么会……谋划阴婚……这种毫无根据的事……” 一张照片,赫然递到她眼前。 “你……啊……” “照片拍摄于五天前。”赵飞星说,“这张照片上的男人,你别告诉我不认得。虽然我眼力不好,但这女人……也不是你吧。” “至于你们的关系……”雪白的合同又在眼前一展,“你所提供的家庭信息上,你夫妻二人,还在婚姻状态。” 赵飞星伸脚,轻轻碰了碰墓碑底端:“母谈素爱子……”她声音很轻,“不是父亲的爱子么?” “你……这……与他无关……” “那你倒是解释清楚!”赵飞星狠狠一脚踩在地上腐烂的枝叶上,“你何时起便知道了、计划着这桩阴婚……又是谁!让你来寻我?” “那……”谈素已经捂着脸痛哭失声,“真的是一场意外……谁也不知道会这样……” “不见棺材不落泪,是吧?”飞星身上那股子多年积攒的冷和狠,在此时显得颇为慑人,她拽过谈素,“来。对着你的爱子王允执,说,你在他死前,从没知道、想到、提及阴婚之事。” “说!” “我真的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啊……允执……”谈素呜咽着,“我怎么知道,那些话居然全都一一应验了……我原以为……” “什么话应验了?” 谈素看着她,满眼泪水:“二十年前,我和他,就已经是这样了……” 心情惴惴的谈素坐到那乌衣人面前,说:“真的可以,真的可以吗?” 乌衣人说:“别急。” 她终于鼓足勇气问出来:“你说,有办法让他重新回到我和孩子身边,是……真的吗?” “骗你作甚。”乌衣人拨了拨罗盘,淡淡地说,“你与这人,是天生冤孽。” “你说……王泽吗?”丈夫的名字停在唇边,好陌生。也对,自从允执出生起,就很少回到她身边的丈夫,十几年了……怎能不陌生? “不。”乌衣人摇头,“不是他。” “不是他?那、那还能是……” “你知道的。”乌衣人静静看着她,“你身边,还能有什么人?” “你,你难道说……”谈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 “你与你的儿子,王允执,乃是前生种下恶因,今生来取恶果。”乌衣人将头一摇,“躲不过,也,无须躲。” “您……是什么意思?” “你前世断他姻缘,他今生也同样回报。此因终将了,不会超过你前世欠他的二十年。”又拨了拨算珠,乌衣人说,“慧极必伤,他此生只为报业债而来,又得大圆满得去……若是论这一世的母子,你该开心些才是。” “您……我听不明白,”谈素大睁着眼睛,“您是说,他……允执……他会在二十岁那年死?” 一时间,茶室里只听得珠子拨弄,噔噔作响。 “命数如此,违逆不得。”乌衣人说,“你所能做的,只有在这时走进我的茶室,按照我所说的去做。不然,此生他不得圆满,你生生世世……也再无平安。” “您……我如何信您?” “自从走进来那一刻,你必须相信。”乌衣人不怵,“若想让你丈夫回到身边,只需等到你的儿子死去,为他办一桩阴婚,圆他前生未圆之因,一切终将得解。” “阴婚……要怎么办?” “很简单。”乌衣人匆匆写了一张纸条,递给她,谈素低头看了,那是一串数字,像是电话号码,“他死去的七天之内,须办完这桩阴婚。但!切记,在第五天的凌晨叁点,给这个号码打电话,要求‘非星大师’为你办下这桩阴婚。她是贵人,你要全力相求,她才会答应……明白了吗?” “好。”谈素默默收起纸条,又问,“那……我以后,还能见到您吗……” 乌衣人笑了,声音有些沙哑: “此因既了,何必再求?万法如梦,世人追逐泡影……” 谈素将最后一个字说出,终于颓然地坐到地上。 “我后来,也陆陆续续见过很多‘大师’,他们也说起过允执的事,但大多含糊其辞,没有那位乌衣大师说得清晰明白……” 飞星将伞微微倾斜,替她挡住细雨。 “我本想,闭着眼,不再去想王泽的事,就可以躲过……不管他什么前世冤孽……但是,终究还是……没躲过……” 七月初十,暴病而亡。王允执今年,恰好二十岁。 “那人说得对。”飞星说,“若是论这一世的母子,他终于圆满,您该开心才是。” 微风温柔地拂过她的发尾,她想了想,又问。 “您是在哪里认识的乌衣人?知道……他的名字么?” 谈素说:“是,我绝对不会忘记……” 突然,她像是触电般浑身一僵,过了半天,才缓缓道:“不……我不记得他的名字,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……” 她抬起头,一字一句道: “我只记得……他有双血红的眼睛。” 谈素走后,飞星又在墓碑上坐了好久。 她的腿在空中一荡一荡。 “喂,王允执,你看得见吗?”她忽然开口,面对着一片空寂的山林,大声说。 “唔……算了,你大概也不会恼我。”飞星又垂头丧气地小声嘟囔,“这儿坐得一点也不舒服,但我就想坐这儿,气气你,那样对我……” “我真的很讨厌你啊。”飞星说,“不由分说地上来就说什么喜欢你很多年,说完就走……太可恶了。”真是一个可恶的鬼。 “我那天,看到你家那小别墅才知道,你这么有钱。”飞星托着下巴说,“你早点嫁给我,陪嫁多给些,我也没什么怨言的。毕竟,赵飞星收钱办事,向来言出必行。” 为什么偏偏,是现在这个样子呢? “此因既了……从此,再不见了。是吗?”她喃喃着,猛地跳下墓碑去。 “我会忘了你的,王允执。”她最后回过头,望着被雨水打湿的墓碑,“赵飞星,说到做到。” 她硬生生收回目光,向远处车站跑去,一边跑,嘴里还在小声说: “我欠你的同学录,可不会忘……” 奇怪。分明是秋天,吹到她脸上的风却异样地温和——完全不符合物理学定律的温和。 像是有人轻抚过她的脸颊。 【执笏篇】完。 【执笏篇番外】野草蔓生,乃此道第一华年恨 沉香灭了叁回,又续上叁回。当王允执终于从那蒙着淡红色的绮梦中醒过来时,窗外的天边已经微微发亮。身边这陌生的女人是谁?他记不清楚。但举目四周,那刺眼的猩红挣扎着似乎要告诉他什么。 墙壁上“囍”字高悬,但粘得并不牢固,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落。明烛暗烧,烟气混着沉香,在冰冷的空气里增添些许呛人的暖意,他忍不住咳了一声,门立刻被从外面打开,扎着辫儿的侍女低着头俏声道:请姑爷起床更衣,今日有早朝。 嗯。他听见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,熟悉又陌生。随即是站起身肃整衣物,房间里一片安静,只听见衣料摩擦的细碎声音。他听见自己又咳了一声,唤:巧苹,把我的笏板给我。 是,姑爷。侍女一边应了,一边将那木制的精巧笏板递了过来。他看见自己捏着手中的笏板,好半晌,才若有所思地问:巧苹。 姑爷,何事? 王允执一边摩挲着掌中温润的笏板,一边状似随意地问: 昨夜,我记着也是庄府大婚吧。 是。巧苹答,公主昨夜嫁入庄府,热闹得很。 不知为何,他的心猛地绞了一下。那一下抽痛足足让他半天难以动弹,直到巧苹为他端来热茶。他喝了口茶,又问:……怎么个热闹法? 巧苹抿嘴笑了一下,说:没想到姑爷也是这般爱听闲事的人儿哪……这些也只是奴听来的,做不得真,只图一乐吧…… 庄家,乃是世家。家主庄闲乃是现今首相,这不必说。长子庄游文,任吏部尚书,在朝中也是颇有声望。次子庄游舞,也正在翰林院入职。而公主现下嫁的,便是这长子庄游文。 公主号召华,名星霏。是京中顶顶的美人,虽母亲早逝,毫无倚仗,但当今素皇后对其也甚是宠溺……正是因着素皇后的引荐,庄游文才识得召华公主,直到最后抱得美人归…… 庄府就在陈府对面(陈府是哪里?他想。),因此尽管昨夜也是姑爷大喜之日,陈府里还是有很多下人偷偷跑去庄府,想着看传闻中的公主一眼……姑爷,说出来您可别生气,恕苹儿眼浅,也跟着一起去了庄府。不过,奴想得到是,另一则传闻中听到的事…… “你听到什么?”他问。 这便要说了,姑爷莫急。我有一发小,现今在宫里当差,这些事,也都是他信口胡吣,讨我们欢喜来的……编排贵人,万万不敢…… 巧苹跪下去,他烦躁地挥了挥手,自嘲地一笑:“我不过也就是个五品小官,倒插门的。听听贵人们的事,不也就是唯一的乐趣所在了吗?你说下去,我不会告诉任何人,也不追究任何责任。” 好,姑爷且听……只说这召华公主,在深宫居十九年,一直未商定亲事。虽素皇后属意庄家,但也未有过任何明显的动作。但这会儿算得上匆匆出嫁……有人说,说,是因着半年前的宫宴,庄游文与召华公主早已……春风暗度,现下怀了贵子,难以遮掩,于是匆匆嫁进庄家……奴昨晚,便是想看看,这召华公主,究竟是否珠胎暗结…… “你看到什么?” 奴看到……召华公主,并未怀胎。因此,流言,是不攻自破的了……姑爷听过就过了,现下,该去上早朝了…… “嗯。”他听见自己又轻轻应声,这便搁下碗筷,裹上裘衣,走到府前。没急着上轿,先是回头——这一回头,便看见头顶乌沉沉的牌匾上,已经有些破损风化的“陈府”二字。 他又看向对面——盏盏红灯,沿着屋檐一字挂下来。“庄府”二字也被照得隐隐生光,两座石狮子正对着他亮出獠牙…… 王允执收回目光,低着头,刚要上轿,便听见一声呼唤:“允执弟!” 他望过去,站在对面不远处的,正是方才所说春色韵事的主角之一,庄游文。“庄尚书。”王允执行礼,又被他快步过来扶起,“何须客气。今日也是巧了,你我大婚,又恰好碰上……来吧,上我的轿子,我送你一程。” 王允执刚要拒绝,又听见庄游文说:“唉……允执弟,我也只想和你聊聊……莫要拒绝,你到陈家以后,我们离得更近,说不定有更多机会……” 父亲若在这里,大概会跳着脚让他接受。是呀,眼前的人可是吏部尚书,多难得的机会…… 王允执最后还是应了,被拉上了庄家的轿子。稳当,华丽……里头还熏着暖香。点心与茶放在几上,自是供君取用。王允执没有动,但庄游文先过来主动揽住了他的肩膀: “允执弟,昨晚……如何啊?” “您指什么?” “嘿!”庄游文又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,笑骂道,“你小子,装傻……”又凑过去,小声说,“虽是入赘,但陈家过去也是富贵之家,莲心……噢,抱歉,我们从小一同长大,我一直这么唤她……陈家姑娘,也漂亮得紧。昨晚,感觉如何呀?” 王允执抬眸看了他一眼,伸手拿起小几上微冷的茶喝了一口:“……您昨晚,又觉着如何呢?” 面前是一张年轻贵气,又自信蓬勃的脸。这样的人,合该是钟鼎之家、书香之族才能培养出来的。可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,也能揽着一个几近陌生的下官,大谈着自己与公主的新婚夜。 “嗨,你猜我为什么问你?”庄游文忽地冷笑,“昨夜,爽倒是爽,可她嘴里喊的,根本是另外一个男人!” 王允执差点被茶水呛住,好久才缓过劲来:“那……她唤的人……是谁?” “叫什么阿潜的。”庄游文忿忿地把手里的点心一掰为二,“若是给我查出来这人是谁……呵呵……允执弟,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这个叫阿潜的人哪……” “……不曾。”王允执垂下眼,又喝了口茶。 “得亏是我执掌吏部,今日我就要查……”庄游文恨恨道,“庄衔素那老太婆,我还以为她把召华嫁给我,是图谋庄家继续为她家太子助力……原来我不过是个顶包的玩意儿……” 王允执道:“说不准,您昨夜酒喝太多,听错了。” “嗯……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。”庄游文拨了拨腰间玉穗,“酒喝得多了,记忆确实会模糊……但,我告诉你。” 他贴近他的耳朵,低声说。 “这召华公主,不仅不是什么处子之身,还是个傻子!” 【执笏篇番外】野草蔓生,乃此道第一华年恨 下轿前,庄游文还同他热烈地招呼: 昨晚没喝上喜酒,晚上过来庄府,我请你…… 王允执淡淡应了,捏着笏板,一如既往上朝。 一根微弯的笏板,就这样把眼前的景色分割成两个世界。 左边,现出庄游文正红的袍带。正站在皇面前,不知在信口说些什么。 右边,则映出半年前的春花烂漫,令他万劫不复的那场宫宴…… 那一日,天气真好。 他那时,还只是个初入宫闱的无名之辈。没有靠山,也没有师承。七品,通常是他这类人能做到的最高起点,也是最高的终点。 只是春花迷眼、春花迷眼啊…… 他迷路了。 在偌大的宫闱里,兜兜转转,不知走到了何处。 尽管初入官场,但礼制却早在典经中熟习。若是天黑前走不出去,便是杀头的死罪。 他心中恐慌。为的,却是家中辛苦供养他读书的老父。他要出人头地,而不是人头落地…… 直到不知推开了哪扇宫门,门后站着的,竟然活脱脱一位桃花仙子! 素面不妆,黑发里斜斜簪着一枝桃花。淡红色衣衫,相比起宫内那些贵人,也显得极为素朴。鹅蛋脸柔润,偏生一副浓黑的眉,极艳极冷,正瞧着他身上官袍,半晌一笑,便轻而易举胜过这半片桃林去。 “哪位大人,宫宴行错了路?” 他低下头去,只管行礼。只有手里捏着的笏板略微颤抖,泄露出此刻内心的不安。 仙子又笑了,走过来几步,淡淡桃香袭人。她伸出手,啪地就夺下那笏板。 “您……还给我。”他终于开口,而她回眸一笑,正是百媚生香,“不,还。” 她一边向殿内跑,他一边追。一路,竟没看见一个宫人。 “您……我若在此待久,乃是重罪……方才冲撞了您,是下臣的错……” “冲撞?没有。”仙子把玩着那块笏板,“方才,宫宴已经散了。今夜宫门下钥早,你现下从我这里过去,必是赶不上的。” “您……”王允执一时有些喘不过气,“此话何意……” “喂,”仙子噗嗤一笑,用笏板拍了拍他的脸,“好歹是我朝官员,我这话很难懂?那好,我说简单些——求我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求我,我救你一命。”仙子说,“此处无宫人,我可留你到明日,再暗中遣人送你出去。” 冰凉的笏板又拍了拍他的脸:“你现下,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。” “……”王允执沉默片刻,慢慢跪到她脚边,“求仙子救我。” “仙子?哈哈哈哈……”她大笑,声音爽朗,“好好,仙子这便救你……进来。” 进了殿,竟又是一方小小天地。虽不设宫人,桌上一堆竹简乱七八糟地堆着,但整体还算简洁干净。他走过去,不由伸手去取看竹简,这时又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:“你别乱动,到时候我又找不到……” 他连忙放下。但方才已经看清,里头写的尽是礼制改革之法。他不由对眼前这仙子的身份更为好奇,但因欠着人情,也不便多问,这就坐在一旁,等待着她差遣。 “我这里,一向没宫人伺候,我烦那些。”仙子走过来,随意地屈腿坐在地上,开始翻那些竹简,“不过,今夜我倒是想试试,有人伺候是个什么滋味。” 王允执垂着头,好久才轻轻说:“……任您差遣。” “你可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……不就是伺候一下,又不是要你的命。你们文人,一向这样……你说,侍候皇是侍候,侍候父母是侍候,侍候我这个女人,又怎么不是侍候?” “对了,我叫星霏。”仙子说,“我要怎么称呼你?” “……阿潜。”他老实报上姓名。王潜,字允执……自从进宫,很少有人再喊他真正的名字。 “噢,好。阿潜,”星霏毫不留情地使唤起来,“去,替我烧水,晚上我要沐浴。” 也幸亏他是贫寒出身,母亲去世又早,从小家里各种杂活都是他干。因此烧柴,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。很快拎了水来,星霏震惊地看着他:“你还真的能干……看来我今天捞到宝喽……哎,过来。” 她登登登跑过来,就去解他的衣领,他手一抖,差点把滚烫的水翻在地上:“做、做什么……” “真是不经夸。”星霏唰地把他的外衣剥下来,“迂腐,虽然我这儿没有宫人,但给外人看见你穿着官服给我倒水,像什么样子……喂,你想死?” 他忙摇摇头。手上滚烫的水熏得四周热气弥漫,触过他喉头、胸间,又一直往下的柔软手指,也似点起火苗,烧得他脸颊更红。但星霏丝毫未觉,又给他穿上一件不辨男女的素色外袍,拍了拍他的脸:“去吧。放好水,过来叫我。” 王允执从前绝不会想到,自己头次入宫,便要侍候女子沐浴。 尽管隔了屏风,但热气仍从里头散出来。光线并不算明亮,但仍在绣屏上投射出浅浅的影……忽然,有人叫他:“阿潜,过来,替我擦背。” 王允执吓得险些从小板凳上跌下去,好半天还是应了,也没说那些男女之防……来这儿几个时辰,他算是看出来,眼前这姑娘无视礼法到何种地步,纵是说了,估计也笑你一声:迂腐。 他闭上眼,战战兢兢走进去,凭感觉摸到浴桶边,刚伸出布巾要去擦,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! “你闭着眼,擦什么呀?”伴随着盈盈笑语,一阵热气扑面而来,“我趴着呢,你别担心。睁开眼,小心地滑摔着……明日送出宫一个瘸子,我可概不负责哟……” 王允执小心翼翼睁开眼,星霏果然乖巧地伏在浴桶边,露出一片干净的背。他低下头,默默擦拭,只不断告诉自己这和给父亲擦背毫无区别…… 怎么能毫无区别。 指下肌肤滑、弹。肩胛骨秀气,连接着雪白的颈。湿润的黑发拨在一边,凌乱,也如同他的心…… “好了。”他匆匆搁下毛巾,又跑回屏风背后坐下,努力压抑狂跳的心脏。 “……也行,勉强算你过关。”过了一会儿,她一边擦着头发,一边裹着袍子走出来,“收拾好了,就过来。有事找你。” 王允执收拾好浴室,换了身干净的衣服,又慢慢走向那盘腿坐在床上的姑娘,头几乎要低到地下去。 “过来,替我检查一遍,这上头,有什么别字错字。” 一块竹简抵在他胸口,倒让王允执愣住,星霏又不耐烦地用竹简戳了戳他的胸口,“发什么呆呀,这些……”指着床上摊开的一堆竹简,“今晚要校对,过些日子,我要上奏呢。” “上奏?”眼前这姑娘应该不是宫妃,这让王允执暗暗松了口气。 “是呀,礼制改革提了这么多年,也没什么人支持施行下去。”星霏又捡起另一块竹简仔仔细细地看,“若是能落实下去,可是能省下很多人力财力,有利于民的大好事……皇一直不信,现下我便要做出详细的方案……” “你……究竟是……” “是什么?书呆子。”又一块竹简飞过来砸到他怀里,“好好看,认真看。这不是你们文人最喜欢的……有利天下社稷之事么?” 本想问她的身份,这下又被阻止。不过她说得对,这是好事……王允执这便认真看起来,这一看,便是啧啧称奇。翔实的数据,严谨的分析,还有各类情况的应对方案,是他从前在书中闻所未闻,但又如此新奇有力…… “我看的这些,并无错字别字。”看完,他真诚地说,“姑娘……心怀天下。王……阿潜佩服。” “你在夸我?多谢。”星霏笑眯眯的,将手中最后一卷扔到地上,“终于看完了……好累,腿都坐麻了……喏,想报答你那滔滔不绝的谢意的话,过来替我捶捶腿……” 王允执跪在床边,乖乖低头给她捶腿。突然那冷冰冰的笏板又伸过来——她似乎很喜欢这个——抬起他的下巴:“虽然我见过的人不多,但是,我很喜欢你。” “什……”他呆愣愣地看着面前脸若桃花的女孩儿,“您……别拿我开玩笑……” “开玩笑?”星霏忽然脸色一沉,“放肆。” 突然,她的声音变得极威严,让人不由自主跪拜的那种威严。 “我告诉你。” “本公主……从不开玩笑。” 【执笏篇番外】野草蔓生,乃此道第一华年恨 他连忙跪下去,彻底地跪下去。 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木质地板上,脸侧还抵着那更冰冷又不由分说的笏板。 忽然,那笏板一收,他听见床上的人打了个呵欠:“算了,今儿困,不同你计较。”他刚要起身,又听见她说,“去,洗干净,上床来。今晚可冷……” “臣不敢……”他连忙又跪下去。 “不敢?我让你敢,你敢不敢?” “殿下贵为公主,皇亲国戚,金枝玉叶……臣……阿潜泥土之身,不敢僭越……” 床上的人懒懒翻了个身:“你方才,读了我写的东西。你告诉我,我写的都是什么。” “礼制改革……首要翦除阶级观念,此乃草菅人命之根本,官民水火之源泉……” “你看得懂。”星霏有些烦躁,那笏板啪地掷下来,砸在他额头,“你看得懂,却还是不懂。”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,只闻星霏呼吸声急促,而允执呼吸声平缓。 “你去吧。”她闷闷地说,“不管怎样,还是洗干净了好。今日在宫里一顿乱闯,一身脏……” 他知道她意有所指,但还是佯装不知,出了房间,简单地烧水冲洗,又将衣服洗干净,过了好久才走回到她的房前。 他悄悄看了一眼,看见星霏正坐在床上,看着自己手里的竹简,眼眶流下泪来。月光下泪痕蜿蜒,但人却安静,一声不吭,捏着竹简的指节雪白。 他心口忽然像被谁拧紧似的疼,他跪下,膝行进去:“臣……先前谬言,请公主责罚……” “责罚?责罚!”她挂着泪,又朗声笑起来,几分嘲讽,几分颤抖,“我的责罚,你敢应么?” “敢。”他轻声说,“公主仁慈,今日违背宫规,也要救我一命……阿潜,愿为公主死。” “死。”星霏又笑,“死容易,活着,担起这世间一切,才难……你过来,不许跪着!起来!” 王允执走过去,忽然被人揪住衣襟狠狠一拉,便重心不稳,栽倒在一片冰凉坚硬的竹简里…… 但身下是一团温暖。 星霏仰起脸,拽紧他的衣襟,似是不容他再逃开:“阿潜,你说的,愿为我死。” “是……愿为公主死。” “今晚,陪我。”她说,“纵使明日你是杀头的罪。纵使我明日上奏,也是流亡远嫁的罪……” “……是!”他应下,竟也受了她的感染,心口阵阵发酸发胀,极为坚定地应下。 “阿潜,我不喜欢开玩笑,我说什么,就是什么。”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颈间,“我喜欢你……尽管这样仍然卑鄙,我是公主,你无法拒绝……” “……不,”允执颤声说,“臣、臣,第一眼,便已犯下大罪……心悦公主……只是口不能言……” “那好。”星霏摸了摸他的脸,莞尔一笑,“今晚,好好告诉我。” “好……唔……”她吻住他的唇,那么软那么甜,你说,这世间桃花,又怎堪与她为伍…… 王允执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臂,指间拢过她细软的发,将两人的身体嵌得更紧……在一片冰凉的竹板间,他们彼此,就是唯一的、最后的热源了。 “殿下……” “叫我的名字,阿潜。” “嗯……霏儿……” 他更重地沉下身去,一阵阵揉着她纤软的腰肢。不知怎的,星霏似和别人不同,专在这处敏感,仅仅是揉着腰,这会儿就已经浑身发软地叫了起来。 “阿潜……别,不要……别揉了……嗯哈……好酸……” 允执咽了口口水,实在是嗓子干涩得没法,仿佛是揉腰带来的生理反射,她慢慢耸起了臀,将圆滚滚白嫩嫩的两团送到他眼前……衣衫早已拉开,轻轻分开她的膝盖,不需要更多喘息,他便送了进去。 “阿潜,阿潜……”星霏趴在那冰凉的竹简上,胸口的柔软被他的动作挤压得一耸一耸,即使从身后也能清晰看见。允执低下头去吻她的后颈,舔了一嘴的甜,心跳如擂阵阵,又驯服着他不知餍足地抽插。星霏,他的公主殿下,正滚烫地绞紧了他……而这种想法一旦冒头,就再难止息。 “霏儿……”十指缠上她的,“是……是谁在肏你……” “阿潜……阿潜……是阿潜在肏霏儿……”所有的触觉已经完全失灵,只能感觉到身后人不断的顶弄,因初尝人事而拼命绞起的内壁,掺着疼,掺着酸,掺着至高无上的喜悦……星霏缓缓转过身,强忍着内壁一寸寸碾过那巨物上的每一寸青筋,扬起脸去吻他:“阿潜……我想看着你……我……好欢喜……你……” 星霏腰肢这一转动,同样令允执的下身阵阵发麻,“我……欢喜你……欢喜霏儿……”忽然,冰凉的笏板又贴上小腹,冰得他狠狠一缩,但冷热两重,却反令那仍紧紧黏合在她身子里的硬物又涨了几分。 她的确很喜欢这个,允执想。这不是好习惯,万一……以后上朝,看见这个就想起她来,可怎么办?下一刻,他的心脏几乎不受控制地又狂吼起来…… 那竖立的笏板,乌沉、冰凉,坚硬。此刻正插在她雪白圆润的双乳之间,显得那欲裂的花苞更红,更艳……桃木枝上桃花燃,说的大抵就是这般惑人景象。 “阿潜……记住我。不要忘记……”星霏笑得艳而洒脱,脸涨着漂亮的花红,“你的笏板,也会替你记着……不要忘……啊……你……” 最终,当他被星霏咬着肩膀时,当那夹在两人中间的冰凉笏板都已被二人体温捂热时,允执终于猛地一阵颤抖,全部射了个干净。两人一颤一颤,犹如窗外承着露水的花枝…… 这一晚,其实并不算冷。 即使说是春日,乍暖还寒时候,也算不到这两人头上。 窗户虚虚掩着,笏板丢在一边,重又冰凉。 两人拥在一起,星霏乌黑的发全散在男人胸口。 床榻,早是一片狼籍。淡红淡白的衣衫,绞在一处。竹简上,还凝着不明的液体。 第二日,庄衔素素皇后推门进来时,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。 【执笏篇番外】野草蔓生,乃此道第一华年恨 过去,已经太远。 王允执垂着眉喝酒,一口接着一口。 庄游文正和陈莲心聊得甚是愉快。陈莲心……是了,他如今的……妻。 他后来,以为没人再配得上那个字。 就像漫天桃花时节,没人再可称仙子。 “游文,怎么今日不见公主殿下哪?”陈莲心问,“我还从没见过公主呢。” “她?”游文耸耸肩,“侍女说,她今日睡了一天,眼下也不知在做什么……不管她,我早已遣侍女通传,她高兴,自然会来。” “你这什么态度!”莲心嗔他一眼,“公主何等金贵,又是你刚过门的妻,好歹你也应该亲自去请,有些诚意……” 照旧还是笑笑,庄游文却纹丝不动,莲心瞥了一眼正在走神的王允执:“允执,你去吧,看看公主醒了没有,请她过来……”说完,又继续同庄游文聊起来。 允执搁下茶杯,不声不响地顺着侍女的指引过去。赘婿在妻的面前,能说上多少话呢?——大概和公主在庄游文面前说的话差不多吧,他想。 时值冬天,但庄家的走廊仍然暖热。而眼下侍女为他推开这扇门,里头更是一团春色融融的暖意。他合上门,走过去,榻上的人面容熟悉又陌生。六个月过去,他再没见她一面…… 那日他和她一同跪在素皇后面前,呼吸相闻,但都只闻到惊恐、死意与坚执。 猝不及防,那笏板重重地甩下,砸到她的头上……她没吭声,但是过了一会儿,鲜血就流到地板上,一路蔓延到允执眼前。 “霏儿……” “大胆!”素皇后狠狠一拍桌子,“这也是你能叫得的名字?” 王允执在地上咚咚磕着头,磕得额间一片血红……那是他和她的血,混在一起。 “不敢请皇后宽恕臣死罪……但请恕公主,都是……都是臣,偷进殿中,肆意妄为……公主无半分错处,还请皇后息怒,为她……治伤……” “你闭嘴!”这却是星霏开口,声音极冷极厉,“我同母后说话,轮得到你一介外男来插嘴?”又向庄衔素冷静地说,“这不过是儿臣新收奴仆,浑不知事,方才的胡言乱语,母后就当没听过。儿臣有错,请母后责罚。”说着,又一叩首,血流得更急。 素皇后安静半晌,又拨了拨茶盏:“前些日子,母后同你说的,庄游文一事,你当日宁死不从……今日,可想出结果来了?” 星霏沉默一会儿,立刻说:“儿臣想清楚了。” “噢?那你现下,是何意呀?” “庄家忠于太子哥哥,儿臣亦如是。”星霏说,“儿臣愿为母后分忧,嫁与庄尚书。” “好。”素皇后又看了地上男人一眼,“霏儿,你先起来,找太医给你看看……我要和你这奴仆,单独聊聊。” “母后,他……他什么都不知……” “霏儿。”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,“你快去吧,别耽搁了。” “儿臣……”咬着牙,“儿臣若婚,也要将他带入庄府……儿臣好容易有一个称心的奴仆,还请……母后留情……” “知道了,你下去!” “是……” 王允执低着头,素皇后命人取来了什么,掷在他眼前。 湿淋淋的素色官服软软瘫在地上,皂荚水混合着血,飘出一股淡淡的腥气。 “你自昨日宫宴来,七品小官,却夜宿于宫中,是死罪,你当知道。” “……是。” “你假扮奴仆,与未出阁的公主私相授受,更是死罪,你也当知道。” “是。” “但,本宫现今给你两条生路。”素皇后闭着眼,淡淡道,“不是为你,而是为着霏儿那般护你……” “谢……” “听完,再来谢我。”皇后打断他,“其一:如公主所言,跟着公主一同出阁,但入贱籍,永世为奴仆。” “其二,支持太子,本宫自会助你在朝更上一重台阶……前提是,本宫要你以赘婿的身份,娶陈家的女儿。” “这很好选。”素皇后说,“陈家女儿,也是京里好颜色。你多年寒窗,家中可有老父老母?都不容易,本宫是不愿看着我朝这些本能效力于天子的好青年,入了贱籍,做女儿家的玩物……” “你想清楚。”她冷冰冰地说,“她对你一时兴起,你……能否,敢否,赌上你的一辈子,和你家族的荣辱呢?” 这是王允执在那之后,第一次见她。素皇后钦定婚期,他与她同一日成亲,只是遥遥相望、永不再见罢了。 她还沉沉睡着,像做了一个极美的梦,唇角凝着淡淡的笑。 “霏……公主殿下,”当这些连他都听不明白的字词从口中掉落时,允执又感到心脏猛地缩起,颤颤地疼。他捂住胸口,又低声唤,“公主殿下,该醒来了。” 星霏睁开眼,看见是他,忽然流下泪来,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:“我又在做梦了……可是,我好久没有梦到你了。阿……” “臣名王允执。”他头一次打断她,那么急促,那么生冷……“公主殿下,认错了人……” “怎么会呢……你是我的阿潜啊……我在这世上,惟一的,心心念念的人……”她收紧手臂,不容他逃开,今时今日,恰如彼时彼日,“他们烧了我的竹简……给我安排了好多不认识的宫人……你知道我讨厌的……不允许我写字……除了母后……母后最好了,说让我嫁给阿潜……虽然昨晚我认错了人……但是,你还是来了……母后没骗我……真好……真好……” “砰”地一声,门霍然大开,一阵冷风吹进来,令星霏瑟缩了一下。那侍女板着脸,说:“公主又犯癔病了,来人,带客人下去,给公主治疗……” “不要!不要!”星霏拼命抱住允执,绝不松手,“阿潜,他们又要把针扎进我的脑袋……我好怕……阿潜……救救我……我会听母后的话,我会乖……求求你……求求你……救我……救我!阿潜!!” 允执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,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,只能感受到阵阵强烈的痛楚,穿上胸膛,直扎天灵。一会儿有人在耳边对他冷笑:这是你自己选的路。一会儿是素皇后立在他面前,俯下脸,万千变相,不知是佛,是魔:你想做女儿家的玩物吗? 星霏抱着他的动作太过猛烈,以致拉动枕席,尽管身处一阵人声的慌乱中,他还是听见有什么落在地上,清脆地响。 阿潜,你永远永远不能忘记。永生永世,不能忘记…… 你的笏板,替你记着。 记着我…… 他眼前一阵晕眩,不由跪倒在床前,伸手要去够那块笏板。 那块陈旧的。 沾着二人血迹的。 曾贴在他们肚腹间的。 无人问津、无人关心的笏板…… 有人将他拖开,嘟囔着:这人也是,莫名其妙死在我们文少爷房间里……晦气。 听他夫人说,他一向有心病……受不了太大刺激。有些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,嘿,你说,是不是见着公主花容月貌,一时受了刺激…… 公主也是你能调侃的!唉,不过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呀,那人继续说,谁知道,这公主,竟是个头脑有问题的……这日日的扎针惨叫……哎,怪不得文少爷现在都不太着家了。 听说,公主嫁入咱们庄家之前,还养过面首呢…… 什么面首? 你小子,刚才还说不能调侃公主…… 哎哎别管了,快说,什么面首? 听说公主虽脑子混沌,但整日唤的“阿潜”“阿潜”,便是她从前的面首……只这一个,喜爱至极呢…… 喔,原来如此……哎,地上这板子又是什么? 哎呀!可算找到了,公主嚷着要这玩意儿几日了,还不快送去,这可是个讨赏的好机会…… 【执笏篇番外】完。 【离离篇】第一:微我无酒,以敖以游。 青梅仰着头,看着眼前站在扶梯上的姑娘。 “哎,不成。歪了,再靠左一点……哎哎,多了,多了……” 姑娘似是烦了,不由分说啪地往上一挂,又利落地爬下来,拍了拍手:“行了,别挑了!” 一抬头:“就……这样。” 一块牌匾,是青梅选的材质,字体也是她定下的。说到底,除了“非星”两个字,这儿没一处是和她有关系的…… 站在青梅旁和她一起抬头望天的,正是这个名叫赵飞星的姑娘。 哦……望的也不是天,而是眼前这块儿匾。 “非星工作室……”赵飞星说,“无论听了几遍,还是觉得这名字……” “怎么样怎么样?”青梅眨眨眼,“是不是很有现代气息?” “土、得、掉、渣。”飞星吐了吐舌头,“我愿意让你挂上就偷着乐吧。” “哼,事实证明,土得掉渣的人就在我身边。”青梅哼了一声,“作为非星大师的经纪人,我有权谴责你……” “好好,经纪人小姐。”飞星笑眯眯地,“半个月后是不是要期末考了呀?” 青梅胸有成竹地说:“从你第一次生意到现在,也已经过去叁四个月了,说不准等我考完,第二次生意还没上门呢……” 飞星沉默了一会儿,啪地踢飞一块石子。青梅问:“你还好吧?飞星?自从上次从王允执下葬的地方回来之后,你就一直……嗯,不是很高兴。” “有吗?”飞星睨她,青梅忙道,“对对就是这个表情……王允执那儿……发生了什么事吗?后来我再和谈女士联系,她看起来很怕你呢。” “怎么可能,我早忘了。”飞星把手背到身后,“我也该回去了,这会儿要到时间了……” “又要看那电视节目哪?” 飞星横她一眼:“姑娘我才买得起电视,自然要好好看看……你,也别说我了,快去复习!” “哦……”青梅恋恋不舍,“如果!有新生意,一定记得通知我哪……” 飞星自然是应下了,又自然转头忘了。这也不能怪她,现下,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件事—— 晚间七点半。 每日准时播报的“桐州新闻”。 自从买回这最新款电视,青梅可谓是摩拳擦掌,声称要再买一台K歌机,这样他们俩就不用总趁年度优惠才能去门口那家老破小的KTV唱歌了。 飞星倒没想太多(也有可能是单纯不太了解电视),装了电视后就爱在家随机播放各种频道。直到有一日青梅发现,飞星晚上七点半,总要雷打不动地回家。有一日她硬跟过去,想着飞星到底被什么夺了神魂,当发现她看的不过是晚间新闻时,当即在飞星公寓里那张大床上笑得滚来滚去…… 是的,飞星和青梅在第一桩生意里赚到了不小一笔钱,租了工作室、买了台电视,又给飞星换了个住的地方。 这会儿,飞星正靠在大床上,打开电视,切到本地电视台。一分不差,“桐州新闻”刚刚开始。 “下面插播一则今日快讯。”主持人脸色沉重,“今晚七时许,桐花医院发生了一起令人心痛的命案,死者是一名桐花医院的实习医生。此后,嫌疑犯也从医院十楼跳下,当即身亡……嫌疑犯的身份目前仍在调查,不排除与桐花医院近日屡发的医患矛盾有关……” 赵飞星皱了皱眉,想起之前那个秃驴,所有的、一切的开始…… 那儿就是桐花医院。 自从与魔鬼裴素章定下契约后,她头痛的症状再也没犯过,当然也没有理由再去到鬼影幢幢的医院。 她付出灵魂,图了眼下这一刻生之欢悦……但,这欢悦也并不如她想象中的强烈。 她做了鬼媒人,还是一个毫无能力的鬼媒人。既不懂问狱之法,亦不怀冷酷无情之心。 因此,只能靠着钻营取巧之功,欺骗人,欺骗鬼…… 那本来不应该令她感到不好受。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如若不这样想,她活不到今日。 但她,也逐渐变得富裕,因此开始奢侈…… 奢侈着那本就不多的感情。 后来每逢阴雨时节,她总要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。想起那场笑剧般的戏剧节,她毫无知觉地牵着那人的手一舞。那些生命里所有未知的事,是宽恕,还是亏欠…… 她一无所知。 飞星恨恨地想,裴素章,别让老子再见到你。管你什么灵魂什么恶鬼,一定狠狠地揍你…… 但随着悦耳的铃声响起,她眉间的冷凝也逐渐化去……飞星美滋滋地摸出宝贝似的新触屏手机,又恋恋不舍地听了一会儿铃音,这才接通。 “喂,哪位?” “是非星大师吗?你好,我是曲成林,我想请您替我办一桩阴婚……”对面是个男人,说话很文雅,“为我的女儿曲萼办。” 飞星自然是来者不拒,当下约定了时间地点。但刚挂了电话,手机铃又欢快地响了起来。 “是非星大师吗?”又是一个男人,声音却有些急促紧张,“我要办阴婚,很急……” “别急,慢慢说。” 男人语速很快地说:“我的女儿叫冷英,一个月前在事故中去世……她唯一的心愿,就是抢在那个女人之前结婚……” “那个女人?”飞星挠挠头,一时没明白这事儿还分什么先来后到,又不是嫁给同一个人。 “曲萼呀,曲萼。”男人说,“那是她从小到大的劲敌,又喜欢上同一个男孩子……我们本以为这事儿早已了了,没想到刚刚,那个男孩子去世了……” “曲萼?同一个……”飞星愣住了,这天下,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…… 于是约在了曲成林之后的半个小时。她倒要都见见,看看这所谓的“劲敌”,那个刚刚死去的男孩子,是怎么回事…… 又拨电话给青梅,哎,这手机铃声真是百听不厌。 “青梅,又来活了,这回,你一定喜欢……” 上次看了那张八卦照片就那么兴奋,这回,指不定她要高兴成什么样呢! 【离离篇】第二:耿耿不寐,如有隐忧。 与两人的会面选在了傍晚。入夜,青梅和飞星还在“非星工作室”里整理着材料。 “青梅,你怎么看?” “唔……”青梅正在反复翻看对方提供的相册,“头一次遇到自己已经选定好对象的阴婚呢。” “是啊……”飞星有些烦闷地又翻开《叁命五婚录》,这下“非星大师”可真要被打回原形喽:这回的配婚对象不仅是女性,还是已经选定好对象的女性。不仅如此,甚至是两位女性同时选择了一个对象…… “陆昭离。”青梅从相册中取出他的相片,递给飞星,“长得还怪好看的。” “不好看,能惹来这么多事么……”飞星一边嘟囔一边接过,“果真,蓝颜祸水。” 能让飞星这么赞一声,着实不易。世间绝色有很多种,但眼前照片里的青年,属实称得上一声“祸水”……脸部轮廓流畅精致休提,素面沉静,一双丹凤眼媚而不妖,有情,又似无情。即使此刻身处照片里亦恍若真人当面,悠远、淡泊地瞧着飞星。 “唉……飞星,嘴下留德。”青梅无奈地说,“人还没下葬,先被这般‘哄抢’……怎么说,都应该是‘可怜’吧。” “这是事实,我没有贬低他的意思。”飞星弹了弹照片,“这叫命运弄人,不然似他这般长相,即使是祸水,也……该是那种能窝在豪宅里天天看电视的祸水。” 你这是什么比喻啊喂……青梅又流汗了,又将两位女性的照片递过来:“喏,这是曲萼和冷英……” “比起这个,我更想知道,”飞星问,“这个陆……陆……昭离,他没有家人吗?” “来的都是女方的家属,还真没有提到陆昭离的家人。”青梅想了想,“不过,我还有一个很在意的地方呢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曲家似乎不太清楚冷英的事情,但是冷家来的那个关心则乱的父亲……”青梅说,“倒是再叁说过曲萼的事,要求我们要优先办冷英的……” “嗯。”飞星说,“可能是记挂着青崖会那边的登记。”但……又是谁介绍他来的呢?这,反而是“非星大师”绝不会办的事情…… “唔……那就按照飞星所说的,我们先去调查看看这个陆昭离吧!”毕竟,这些都要动用到陆昭离的遗体,没有他家人的同意,可能性很低…… “是……喂,青梅。” “嗯?叫我名字做什么……” “乐青梅,”飞星面无表情地说,“我要警告你,你半个月后就要考试了!” “所、所以?” “所以这次,你不许去,好好复习。”飞星说,“你妈妈要是知道考试周我还带着你绕着死人转圈,大概……会找人把我结果了……” 青梅鼓了鼓嘴:“还有半个月呀……”又过来抱着她的后背,“飞星,好飞星,带着我嘛……至少让我和你一起去调查这个陆昭离……” “呼——”飞星长出口气,“行吧,只调查这个人,考试周,不再许你出来……” “耶!飞星最好了……”说着青梅低下头,就要去亲她的脸,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玉般清冷的声音:“看来,你还算顺利。不是么?我的鬼媒人……” 飞星硬是扒开身上的青梅,几步冲过去,刚要一拳砸上他的脸,就被对方稳稳接住。飞星再要拽出手,却是不能。他掌心也如玉质冰凉,毫无温度,简直……不似活人。 是啊,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活人……飞星冷冷地注视着那双似有血光流转的乌黑眼瞳,说:“裴素章,你松手。” 此刻乘夜而来的,可不正是九狱在桐州的代言人,裴素章么? 裴素章说:“看来你对我,有些误会。” “误会?”飞星冷笑,“吃人的魔鬼,不需要等到宴席终了,便会露出真面目……” “你情我愿,何来此言。”裴素章看向一旁发怔的青梅,“乐青梅,好久不见了。” “我、我?” “青梅,少和他废话!”赵飞星立刻打断,低声说,“我警告你,不许打她灵魂的主意……” “哦?”裴素章说,“这世上会告诉我,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的人……” 他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: “早已死干净了。” “你……!” “在你答应下来的时候,早该想到其后会发生的……一切。”裴素章将她轻轻推开,一拂衣角,在沙发正中坐下,“换言之,你今日所承一切果,皆是你亲自种下之因。我不明白,你何来理由……质问我?” “青梅,你先回去……”飞星说,“我和这位先生,有话要谈……” “哦……哦……”青梅点点头,刚要走,又听见裴素章说:“乐家,很快有大难临头。你,做好准备。” “什么……你,你说什么……” “青梅……”飞星止住她,想把她往门外推。 “不,可是,可是,他说我家……” “别听他的,他是个骗子,骗你……呃,买他的保险。”飞星说,“相信我吧,青梅,我会和他谈谈,也包括这件事……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。” “好吧……”青梅犹疑着走了,飞星刚关上门,就听见身后裴素章问:“你这里,都不设茶?怎么招待客人?” “你不是什么客人。”飞星说,“按理说,我才是你的客人……你又是怎么对待客人的?” “呵……”裴素章笑了,“我今日便是来为我的‘客人’,提供我的服务的。” “什么服务?” “我知道,你所做的一切。”裴素章最终还是自己起身,倒了两杯热水,“以身相代……不是高明的法子,但是,却实用。不是么?” “你想说什么?” “今日上门来的这二人,问的是同一件事。对么?”裴素章说,“这件事,你还想用以身相代来解决吗?或者说……你做得到吗?” “我暂时还没有想到法子而已。”飞星说,“倒是你,起初不肯告诉我任何鬼媒人的法子,现今却又故作好心来帮我……你真的是来帮我的吗?还有青梅,你为什么装神弄鬼地吓她?” “装神弄鬼?”裴素章似乎真的觉得她的措辞好笑,“我本来,也不是什么常人。你还记得那日,鬼,是怎么称呼我的?” 鬼差……是了,阳间之鬼最畏惧的,鬼差。 “我不说谎话。”裴素章说,“不过和她从前认得,略助她一力,还清一债而已。” “你?”飞星不屑地说,“魔鬼,也会记人世的情么?可笑。我再说一遍……” 裴素章说:“这话,我耳朵听得都要起茧了。”他喝了口水,声音极轻,飞星因此没能听清,“你还是那样……” “别管,离她远点。要我一个人的灵魂还不够么?”飞星说,“那你说说看,你要为我提供什么服务?” “这是额外的,要加钱。”裴素章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,“不过我知道你不会一口答应。所以,考虑清楚了,再唤我。”他伸手指了指她的胸口,“握着血玉,唤我的名字,我就会过来。你滥用之前,想清楚违约的下场。” “什么服务?什么代价?” “你心心念念的问狱之法,是我现在能提供的服务了。” 飞星一惊:“那么代价……” “代价……很昂贵,但你给得起。”裴素章仍旧看着她,有那么一刻,她感觉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腥红,“我要你。” 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飞星半天才挤出一句。 “你素来说,魔鬼贪得无厌。那么,如你所愿。”裴素章说,“除了灵魂,身体……也不是不可以作为交换的代价。” “你什么意思?!”飞星这回是吼出来的,“裴素章你……” “好了,”他的声音也似有些无奈,“不愿也罢,毕竟是额外服务。想清楚,就联系我。”裴素章走到门口,又撂下一句,“天寒了,记得添衣。” “裴素章,我恨你……”她一路追到门前月下,空荡荡的道路上却已经失去了那人的踪影。再走回去时,桌上的水已经冷了。两只青梅刚买回来的彩绘杯子静静立在那里,昭示着非梦的此刻。飞星猛地打了个喷嚏,又吸了吸鼻子,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衷心地希望,今夜裴素章能够冻死在这人间…… 哎?魔鬼,可以被冻死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