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海昏》 第1节 《海昏》作者:雷克斯 简介: 【马伯庸推荐】 海昏侯刘贺背后,一组阴阳双生故事。 西汉元平元年,昌邑王刘贺奉诏入宫继承大统,却在短短27天里被废黜为庶人,成为两千年来最短命的皇帝。 在这个过程中,有人想他死,有人想他活,唯独他自己一点儿也不在乎。 东汉建安六年,一批金饼暗中流入豫章市场,布衣百姓刘基被指定来协助侦查。 阳间计,阴间器,一件件奢华殉葬品的线索指引下,竟牵扯出一宗撼动江东的摸金计划。 一位前朝荒唐帝,一位后世弃置身,百年之间,阴阳之隔,他们却只觉得人生渐渐重合。 人物设定 主角刘基 胆大心细,缺少野心的前公子 主角太史慈 舍生取义,人人称颂的大英雄 主角刘贺 狂悖乖张,不求认同的诸侯王 主角龚遂 忠厚耿直,笃信鬼神的老臣子 主角王吉 是非拎清,利弊分明的白面生 标签:悬疑小说 奇遇怪谈 人性 历史小说 古代 权谋 正剧 第一章 墨字柿子金(阳篇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一切都起源于这枚小物件。 这时候,它正以均匀的速度,在上升、下落,上升、下落。在高时,跳进夕阳的残晖里,反射出温润的金光;落下时,稳稳停在一只手的指尖上,碰撞出不属于自然界的“叮”“叮”脆响。 手的主人,是一位披甲将领。他伏在林里,眼睛看着不远处一棵油杉。树姿雄伟,枝叶繁茂,高有三十许米,从密林中一枝独秀地蹿出,像只手臂,托着摇摇欲坠的落日。因其树冠浓密,下不透光,在树底周遭一圈反而形成了一片草木稀疏的空地,像是天然围合的庭院。 像这样的树,少说也上百年树龄,要是在中原,早就被刀锯斧钺了,长不到这般景象。也只有在这偏远的豫章郡北部,逶迤葱郁的横岭之中,才有像这样的环境。但这里也因此成了山越乱民、盗贼流寇的盘踞之地。 这片狭长的山林正夹在荆、扬二州之间,如果顺着将领目视的方向,翻过山去,就到了荆州江夏郡的范围。在这样的势力交界处,两方兵力互有掣肘,所以两州流民不仅汇聚于此,还修筑屯堡,高起城楼。日暮之下,林中有袅袅炊烟飘起,并不出自普通村落,而都来自于那些横行法外的寇匪。 将领埋伏在这里,却不显得紧张,嘴巴里衔着苇草,一手撑着树干,另一只手灵活地抛掷着那泛着金光的小物件。 离他所等待的时刻,至少还得一个时辰。 他听见微弱的足音,并不来自面前,而来自身后的林中。是自己人。他保持目光和姿势一动不动。在周围两百米范围林子里,另外埋伏着的五十名精锐看见他没动静,也保持沉寂,继续和阴影融为一体。 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,哪怕背后传来虎啸狼嚎,只要将领不下令,他们就不会有所动作。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,部下终于走出林子,左右两员精干士兵,只着一领两当铠防护胸前背后,是便于急行的配置。中间却夹着一位白衣平民,粗布短褐,看起来未及弱冠,但身材硕长,肌肉精实。 两名士兵彬彬有礼地把布衣送到,朝将领一拱手,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,仿佛生下来就在林中活动的野兽。 而年轻士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一切都起源于这枚小物件。 这时候,它正以均匀的速度,在上升、下落,上升、下落。在高时,跳进夕阳的残晖里,反射出温润的金光;落下时,稳稳停在一只手的指尖上,碰撞出不属于自然界的“叮”“叮”脆响。 手的主人,是一位披甲将领。他伏在林里,眼睛看着不远处一棵油杉。树姿雄伟,枝叶繁茂,高有三十许米,从密林中一枝独秀地蹿出,像只手臂,托着摇摇欲坠的落日。因其树冠浓密,下不透光,在树底周遭一圈反而形成了一片草木稀疏的空地,像是天然围合的庭院。 像这样的树,少说也上百年树龄,要是在中原,早就被刀锯斧钺了,长不到这般景象。也只有在这偏远的豫章郡北部,逶迤葱郁的横岭之中,才有像这样的环境。但这里也因此成了山越乱民、盗贼流寇的盘踞之地。 这片狭长的山林正夹在荆、扬二州之间,如果顺着将领目视的方向,翻过山去,就到了荆州江夏郡的范围。在这样的势力交界处,两方兵力互有掣肘,所以两州流民不仅汇聚于此,还修筑屯堡,高起城楼。日暮之下,林中有袅袅炊烟飘起,并不出自普通村落,而都来自于那些横行法外的寇匪。 将领埋伏在这里,却不显得紧张,嘴巴里衔着苇草,一手撑着树干,另一只手灵活地抛掷着那泛着金光的小物件。 离他所等待的时刻,至少还得一个时辰。 他听见微弱的足音,并不来自面前,而来自身后的林中。是自己人。他保持目光和姿势一动不动。在周围两百米范围林子里,另外埋伏着的五十名精锐看见他没动静,也保持沉寂,继续和阴影融为一体。 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,哪怕背后传来虎啸狼嚎,只要将领不下令,他们就不会有所动作。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,部下终于走出林子,左右两员精干士兵,只着一领两当铠防护胸前背后,是便于急行的配置。中间却夹着一位白衣平民,粗布短褐,看起来未及弱冠,但身材硕长,肌肉精实。 两名士兵彬彬有礼地把布衣送到,朝将领一拱手,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,仿佛生下来就在林中活动的野兽。 而年轻士子看见将领,既不恐惧,也不惊讶,只是低声说:“在下布衣刘基,见过吕司马。” 将领笑了笑,将之前抛掷的小物飞快地握在掌中,把嘴巴里的苇草“呸”一声吐掉,然后向刘基一拱手:“看来他们给你介绍过了。汝南吕蒙子明,现在是讨虏将军帐下的别部司马,主要为少主抓山越。不用担心,我从十五岁开始就跟这些山贼打交道,撅起屁股就知道他们放什么屁。所以这片地方、这个时间,我保你没有危险。” 他也是第一次认识刘基,这士子一路上肌肉僵硬,明显是怕的,但表情、声音都控制得很好,看来是个年少沉稳之人。 他挥挥手,招呼刘基往自己身边坐下,自己也席地坐下。 刘基心里微微放松了一点,但脸上还是没有表情。他是个读书人,没有士兵般的耳聪目明,所以凑近了才发现这位军司马圆脸、微胖、胡子稀疏,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。刘基自己十七,估计对方也才弱冠不久。 吕蒙被刘基一番打量,却好像没有留意到一样,只忙着在盔甲兜里掏东西,终于,摸出三张烧饼来。“吃了吗?”他一边问,一边把其中两张饼塞到刘基手上。 刘基差点没反应过来,只能顺着接过:“来得突然,确实还没有。” 其实说“突然”,那还是比较温和的说法。当时还是下午,刘基照常在地里料理瓜果蔬菜,一只手里还攥着书简,时不时看上两眼,背上几句。突然就有两名士兵——就是后来带到这里的两位——踩在陇上,说吕司马有请。刘基其实并不知道谁是吕司马,但两名士兵仪容严整、兵甲肃然,一方面对他毕恭毕敬,另一方面,又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把他送上马,一路往北骑马入林,又在密林山路上踽踽而行,才最终来到这里。 刘基平日里只吃两顿饭,从清晨至今,肚里早已空空荡荡,所以既来之则安之,拿起饼就大嚼起来。饼皮薄而酥脆,夹着肉馅,居然还是温的。 “这边的饼虽然好吃,但不顶饿。如果是你们青州的大饼,抹上酱,夹上肉块,吃下两个,打一整天仗也不成问题。那滋味,真是让人想想就停不下来。”吕蒙一边吃得满嘴都是,一边含糊地说。 听见“青州”,刘基两三下咽掉口中的食物,端正姿势,问出一直想问的话:“我一介草民,既没有功名才名,也不擅武术兵器。司马何以特意将我带到这荒山野岭来?” 吕蒙笑了笑,将两只手往裤子上随意擦了擦,然后拍着刘基的肩膀说:“欸!先不说别的,你当然不是普通的白衣。这一点我们都清楚。你是大汉齐悼惠王刘肥之后,故扬州牧、振武将军刘正礼之嫡长子。在将军不幸病殂后,你主动分兵、散财,白身守孝。三年后与族弟隐居乡里,躬耕读书,乡里只知道你为人善良、品行端正,却不知道原来身世显赫。” 这几句话终于戳到了刘基心里最敏感的部分。他立即站起身来,沉着声音,说:“既然吕司马对在下了解得这么仔细,应该知道,家父和孙家虽然曾经有睚眦,但仙去以后,回乡安葬等事宜正是孙将军帮忙操持的。包括我们寓居于此,也是得了孙家的庇护。所以往事诸般已经过去,我只愿苟活于田垄之间,照荫好幼弟、妇老,绝无他念!吕司马这番动作,一定是有什么误会。” 刘基的父亲名为刘繇,是正统的大汉宗室大臣,历任扬州刺史、扬州牧。当时整个扬州山头林立,孙策从袁术处借兵,横扫江东,将刘繇赶到豫章,又接连击败王朗、严白虎等人,被表为讨逆将军、封吴侯。刘繇最终在豫章病逝,当时刘基才十四岁。 昔时宗室大族的浮华,一朝散尽。刘繇本是青州东莱郡人,家老、宗长皆不在扬州,加上战乱离丧,自他殁后,家里竟然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老人。 刘基最记得的,是那些跟随父亲辗转数年的将校们,在一个晚上,全部坐在刘家的院子里。月色惨白,一地流银,将校们像一尊尊石墩,将院子拦得密不透风。 刘繇手下部曲繁多,各自掌兵,合有万人之数。他们聚在一起,既可以胁迫刘基做任何事情,也可以投靠天地间任一股势力,甚至可以把刘基的头割下来,当作献给某位新主子的礼物。 但他们说,刘扬州虽然有点迂腐,却持心公允、清廉正直,对大家毕竟是有恩的。如果刘基愿意继续,那就带着大家一起投奔荆州刘表。如果顺利,当个县令、太守,问题不大;哪怕部曲真的被刘表拆分、侵吞,也得给刘基几分面子,在襄阳任个公职。 不管怎么说,总有机会跟姓孙的报仇。 刘基最终没有那么干,而是遣散了所有部曲,甚至将家里的财货都分了出去,让他们自己决定未来怎么走。治军的事情他不太懂,也没有争雄、纵横之心,那金雕玉砌、恢弘秀丽的楼房,已经在他眼前塌了。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,觉得孙家有着速亡之象——确实,他们肆虐江东,横加杀戮,刘基以前认识的世家公子们无不是唾口大骂。但也许,汉室这座破房子,就是迂腐老旧,就需要这样凶猛的雄狮去震吼、去摇碎,才有崩塌后重生的可能。 其实他也自嘲:说白了,还是懦弱。对他而言,身边人安安稳稳保住性命,比那些治国安邦的远大理想,要重要得多。 于是安分守己,先是严格按照礼制守孝三年,然后就带着一家人隐居田垄,闭门自守,断绝交游。不仅自己,也不让子弟任何人参赞功名。为的,就是能在孙家势力下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。 去年,孙策遇刺暴亡,少主孙权继位,一时四方震动。饶是如此,刘基也没有去关心任何事情,包括那位十九岁的江东新主,他也只是略有耳闻。 没想到,孙家还是要赶尽杀绝! 见他突然站起,吕蒙却只是笑着,抬着眼,饶有兴趣地问:“是吗?公子觉得,我有什么误会?” “我在来的一路上,也不是没有打听。”刘基镇定心神,说,“哪怕不涉官场,这豫章郡里大小官职多少还是有所耳闻,但吕司马的名号,确实不常听说。你的士兵告诉我,大人这位别部司马,手底部曲仅不到千数,但尽皆精锐,而且直属于讨虏将军,自由调遣于江东诸郡,不受各地太守、都尉管制。” “大体没错,但数量不对。”吕蒙纠正道,“就我所做的事情,就连底下将士,也不能知道我准确的兵力有多少。” “既然如此,大人负责的只能是孙将军个人所忧,而且秘不外宣之事。我想,我这个扬州牧的后人,虽然毫无威胁,但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件事。司马如果在这里将我刺杀,只需要简单推说是山越所为,即可死无对证。” 刘基缓缓咽下口水,继续说:“否则,既然此时此地不会出现山越,大人就没有必要埋伏在这里。” 沉默。 吕蒙似乎想了好一阵子,或者说,观察刘基的脸观察了好一阵子,然后突然站起来。他的身高比起刘基其实还矮半分,但两臂粗实、腰背鼓起。月华初上,碎步林间,在逐渐笼合的漆黑夜色里,这身影就像能把刘基吞没。 “好吧。”他像低吟一样说。 随着他轻轻摆手,四周林子里突然传出大量枯枝残叶碎裂的声音。其实每个士兵都只走了一步,干脆利落,但在满目漆黑里,声响迭出,就像突然张开了巨大的包围网,将吕蒙和刘基缚在中间。刘基甚至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看见吕蒙指挥的,但转眼间,林里风里已经布满白森森的目光。他还听见“咔吱咔吱”的微响——那是长弓拉开的时候,弓身形变颤抖的声音。 居然有这么多人。 无论是走来的时候,谈话的时候,还是吃饭的时候,他都完全没觉察到周围隐藏了这么多士兵。 太多了。 也……太多了吧? 刘基想到什么,突然心中澄明。他没有说话,也没有打出手势,而是骤然俯身,腰臀往下一沉,重新坐在地上。 这下把吕蒙又逗笑了。年轻的军司马两手一叉,问他:“这次又是什么意思?” “人太多了。”刘基苦笑着说,“如果是为了杀我,大人甚至不需要带任何士兵,一人即可。劳烦这么多弟兄,一定是为了别的目的。” “哈哈哈!还不错。”吕蒙是压低声音笑的,但看得出来,他确实很高兴。他做了另外一个手势,干脆而凌厉的足音再次响起,各处士兵在转瞬之间归位。鼻息之间,就像有人用帷幔将这片林子一把罩起,树木之间重新变得肃静、孤寂、深不见底。 吕蒙用手指一点刘基的麻布长裤。“我不是瞎说,你其实挺适合行伍的。明明已经两股战战,但上半身愣是可以保持不动,目不斜,脸不红。光这种素质,就足以当个什长、佰长。” “无论是出仕还是参军,在下均无兴趣。况且,我不是已经坐下了吗。”刘基叹一口气,说。他毕竟才十七岁,虽然经事不浅、命途多舛,终究没法完全做到喜怒不形于色。一旦明白没有危险,颤抖的双腿突然就泻了力气。既然吕蒙这般反应,就说明这次确实不是冲着他而来,至少,是不用担心把命丢在这苍林之间了。 但这也说明,这一非常奇怪的夜晚,也许才刚刚开始。 “吕司马,请向草民说实话吧——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事情?” 吕蒙举起右手,手指灵活地翻动,指间旋转出一枚饼状的小物件。哪怕是在细碎而黯淡的月光下,刘基依然能看见它反射的光。“接住。”吕蒙说着,把它抛到空中。 刘基稳稳接住,展开手掌一看,是一枚小小的金饼。 毕竟从小在宗亲家庭长大,刘基一着手,一过眼,本能地觉得:这金饼成色很好,大抵是纯金打造,重约十六分之一斤,也就是一两。在月光下细视,金光温润,捶打精细,不是平的一片,而是外侧一周比较厚,中间薄,微微凹下去,像一只极浅的碗。 刘基说:“这是柿子金,因为形状像个柿饼。在本朝王侯、公卿当中,一般是作为赏赐、馈赠之用,像这样一两大小的,也可以直接流通。但据我了解,自桓、灵以来,党锢之祸、黄巾之乱、群雄并起,纷扰数十年,这样的物件已经很少见了。” “最近在豫章、鄱阳、庐江郡多地,出现了少量像这样成色的金饼——不止这种,也有大家伙,一斤重的,价值巨万,我也不能带在身上。拿到它们的人想要出手,必须经过商人,而不是我瞎说,江东范围内叫得上名的大小商人,几乎都有我们的桩。所以顺藤摸瓜,也拷打了一些人,知道了今晚在这里,会有一桩交易。” “那为什么还找我?” “我们都是粗人,没人懂这些稀罕玩意。”吕蒙坦诚地说,“有人向我举荐了你。你也不用有压力,要是没碰上什么疑难之处,那就权当互相认识,交个朋友。” 刘基把柿子金举着,凑在灌木叶子托着的一片月光里,仔细地看着什么。同时嘴里喃喃道:“所以说,你们是怕有人用这些钱货来策动叛乱?” “普通人手里拿不出这种东西。江东本土豪族,识相的、不识相的,都已经被削得差不多了。商家,是我们自己的人。所以只能从外面来。刘表的手段我们见多了,不太像,更往北走,能把手伸到我们这里的,最有可能是当朝司空曹操。他刚刚在官渡以弱胜强,大败袁绍,王霸之气外露,想提前往南方埋下伏线,也不奇怪。” 他看一眼,见刘基还在研究,就继续说:“自从讨逆将军早亡,少主继位,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立马跳出来了,庐江、庐陵、丹阳,白眼狼阴沟贼,一个接着一个。在这个时候,如果这些金饼真是曹操悄悄弄过来的,我们就一定得弄明白他想干什么,钱到了谁的手……你看了这么久,看什么呢?” 刘基抬起头来,一寸月色恰巧落在他的眼睛上,映出点点晶光。他两只手指捏着柿子金,伸到吕蒙面前,说:“吕司马可能真想对了。当今天子寓居兖州,曹司空的大本营也在那里。这金上面有墨字,我看了很久,正是写着兖州的一个地方:‘昌邑’。”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.jpgquot;gt;西汉柿子金,重约 250 克,即一汉斤,文中吕蒙所持为一两小金饼 第一章 墨字柿子金(阴篇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一切都起源于这枚小物件。 这时候,它被握在一只汗津津的手掌里,随着步履趋趋,上下颠簸不已。 这个人应该是不擅于急行的。那时还是二月,峭寒未减,身上裹着裘衣锦绔,但他脸上眼睑上汗珠密布,大气吞吐,脸涨得发红。虽然如此,但一双细缝眼睛紧紧盯着前路,牙关咬紧,身躯绷直,腰腹紧锁,哪怕是在急喘之中,也还是保持着昂首挺胸的仪态。这就显示出一种标准范式般的士人做派。 见他气势汹汹地风卷而来,街上的百姓有些喊一声“见过郎中令”,有些叫他“休急,小心脚下”,还有人唯恐躲避不及,小心翼翼地闪开了——动作还不能太惊慌,要是被看出行为失仪,又少不了日后被一顿说教。 在这昌邑国都里,上至国相公卿,下至苍头布衣,无不认识这位名唤“龚遂”的儒生。一方面因为他不仅喜说“之乎者也”,还对天上飞的、地上跑的、怪力乱神、妖魔邪祟无一不晓;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跟年轻昌邑王的闹剧,一天天的,不仅在宫里,还在这街头巷尾、大庭广众之下上演,给城里百姓带来独一份的欢乐。 这不,龚遂手里攥着、被汗水泡得濡湿的金饼,是他刚刚从大街上捡来的。 一枚金饼,一两足秤!状若干柿!金光灿灿!题墨刻字!就那么明晃晃地被丢在路中央。 更有意思的是,百姓虽然看见了,却没有人捡,反而围在周遭,翘首以待,就等着这位大嗓门的郎中令闯过来——果然,没一会儿他就赶到了。看见地上的金饼,大骇,惊呼,一只手附身捡起,另一只手往脸上一抹,飞汗如雨。 “诸位父老,小王爷此番又在何处?” 龚遂在人群中,虽然焦急,但正冠、拱手的礼节依然做足。 有人压着声音嘟囔:“恁大的王了,还叫小王爷啊?” “大王五岁称王,郎中令看着他一节节长起来,十四年了,可不得叫小王爷吗。” 百姓里有人憋着偷笑的,而更多人则是把路让出来,十几只手同时指向一个方向——那条路的尽头车马嘈杂,人声鼎沸,此起彼伏的“叮叮当当”敲打声,汉子叫嚷声,协同发力时的号… 第2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0-08 龚遂是个不出名的人物,但《汉书》写得生动:龚遂字少卿,山阳南平阳人也。以明经为官,至昌邑郎中令,事王贺。贺动作多不正,遂为人忠厚,刚毅有大节。内谏争于王,外责傅相,引经义,陈祸福,至于涕泣,蹇蹇亡已。 第二章 银釦金箔贴饰漆盒(阳篇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一阵夜风卷起,挟着杉树樟树的气味,掠过刘基的鼻尖。这样让人心旷神怡的空气,在乱世里是奢侈品,难得一闻。刘基只希望不要杀人。一旦有人流血,满鼻子满胸腔就要涌进血腥气,黏的,铁的,锈的,又把他拽回隐居之前的光景里。 子时,在油杉底下碰头的两伙人出现了。一首是吴地商队,十人,布衣,低低说着本地土话,拖一辆牛车。另一首是从山那边翻过来的,四人,帻巾,黑衣,钳马衔枚,警惕地举火看着四周。两边见了面,商人一方似乎有点意见,压着声音发出议论。黑衣人一边却不怎么说话,只让一个看起来地位比较低的人上前接洽,其他人还防备着周边。 两方谈得一阵,黑衣人似乎强势,商人屈服,散开了过去查看他们系在马上的行囊。看起来,那些行囊里便是他们要交接的东西。 吕蒙像之前一样,只一摆手,士兵便如疾风骤雨一样从林中现身,弓弦拉满,矢露寒芒,从四面八方瞄准了两边人马。 “放下兵器!”“跪在地上!”一声声断喝从漆黑中连环炸响,分不清有多少人,但明眼人都知道,这不可能抵抗得了。商队那边没什么犹豫,布衣的立马就跪下了,负责护卫的也赶紧卸了刀弓。黑衣人倒是兀立不动,但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动作,一矢破空飞来,就把站最前头那马的脖子射了对穿。马惨叫着扑倒,骑士在泥地上砸出小坑,马屁股的行囊撞在地面,发出哐当当钱币的声响。 “快吧,下一箭就是人了。”吕蒙说道,又作一手势,另一批士兵从树后出现,横刀缓缓逼近。黑衣人互相递过眼色,便也卸了兵器,下马,却不跪,只站在行囊旁边。 吕蒙又说:“你们也不用藏着口音不说话。会从那方向像你们这样鬼鬼祟祟过来的,只有荆州刘景升的人,或者是曹司空的人。荆州江淮人士和扬州长期杂处,只要稍加留意,音调便相差无几,也没有必要在这虚与委蛇。所以我想,你们大抵是曹司空治下兖州过来的人吧。” 黑衣人沉默片刻,却喊一句:“这么说话,不累吗?” “确实像是中原人士。”刘基悄声说道。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一阵夜风卷起,挟着杉树樟树的气味,掠过刘基的鼻尖。这样让人心旷神怡的空气,在乱世里是奢侈品,难得一闻。刘基只希望不要杀人。一旦有人流血,满鼻子满胸腔就要涌进血腥气,黏的,铁的,锈的,又把他拽回隐居之前的光景里。 子时,在油杉底下碰头的两伙人出现了。一首是吴地商队,十人,布衣,低低说着本地土话,拖一辆牛车。另一首是从山那边翻过来的,四人,帻巾,黑衣,钳马衔枚,警惕地举火看着四周。两边见了面,商人一方似乎有点意见,压着声音发出议论。黑衣人一边却不怎么说话,只让一个看起来地位比较低的人上前接洽,其他人还防备着周边。 两方谈得一阵,黑衣人似乎强势,商人屈服,散开了过去查看他们系在马上的行囊。看起来,那些行囊里便是他们要交接的东西。 吕蒙像之前一样,只一摆手,士兵便如疾风骤雨一样从林中现身,弓弦拉满,矢露寒芒,从四面八方瞄准了两边人马。 “放下兵器!”“跪在地上!”一声声断喝从漆黑中连环炸响,分不清有多少人,但明眼人都知道,这不可能抵抗得了。商队那边没什么犹豫,布衣的立马就跪下了,负责护卫的也赶紧卸了刀弓。黑衣人倒是兀立不动,但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动作,一矢破空飞来,就把站最前头那马的脖子射了对穿。马惨叫着扑倒,骑士在泥地上砸出小坑,马屁股的行囊撞在地面,发出哐当当钱币的声响。 “快吧,下一箭就是人了。”吕蒙说道,又作一手势,另一批士兵从树后出现,横刀缓缓逼近。黑衣人互相递过眼色,便也卸了兵器,下马,却不跪,只站在行囊旁边。 吕蒙又说:“你们也不用藏着口音不说话。会从那方向像你们这样鬼鬼祟祟过来的,只有荆州刘景升的人,或者是曹司空的人。荆州江淮人士和扬州长期杂处,只要稍加留意,音调便相差无几,也没有必要在这虚与委蛇。所以我想,你们大抵是曹司空治下兖州过来的人吧。” 黑衣人沉默片刻,却喊一句:“这么说话,不累吗?” “确实像是中原人士。”刘基悄声说道。吕蒙凛神,示意他留在树后,自己现身走到黑衣人十步远处,从缓坡上,淡淡看着空地里十多个人。 “好,”黑衣人里领头的说道,“既然大人想知道这里装着什么,那就看看吧……” “等等等等等等!”突然却有第三个声音跳出来,原来正准备交易的商人伏在地上,磕头如捣蒜,对吕蒙哀道:“请官爷一定要明察,我们还什么事情都没干,东西没碰过,什么都不知道,放了我们吧……” 被射倒的马离他不远,血柱飞溅,染了他半脸猩红。 形势急转直之下,他脑子却还是清醒,知道一定是对面的黑衣人带的东西触了霉头。趁着现在关系还浅,货物没见到,还有一丝机会可以脱身,于是拼命求情。另外几人也跟着反应过来,拿出吃奶的力气,碰碰声响成一片。 “急什么?”吕蒙怒斥一声,“原本的计划是什么,快说!” “有人出一大笔钱,让我们把几个人和他们的东西运进建昌城。其实这事情不太复杂,衣服一换,身份造假,塞点钱,跟着商旅就进去了。官爷勿恼啊,但豫章郡这里什么情况,官爷肯定比我更了解,漫山野都是宗贼、渠帅、流民,盼着有人溜回城里呢,这点小偷小摸的事,没那么多人追究。” “为什么要这么多人?” “人多一点,好混进来其他人。钱不好挣啊。” “进城之后呢?” “只管带进,落脚、找人等等一概不管。” “雇你们的杨大已经在我们手上。隐瞒是没有用的。” “当然,当然!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,官爷明鉴!” 黑衣人首领却咧开嘴笑了,“确实跟他们没什么关系,让他们滚吧。” 商人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:他不说还倒好,这样一说,更加脱不清了。 “让你说话了吗!”吕蒙话音刚落,一枚飞矢已经插进黑衣人跟前一尺的地上,箭柄还在兀自颤抖。他以手势指挥,几名士兵围将过去,将商人队伍赶到一起,先行带走。看见士兵靠近的时候,他们吓得鬼哭狼嚎,但士兵仅仅是用刀驱逐,并未下杀手。唯独是有一位哭嚎得厉害,半天站不起来,被士兵狠狠甩了一嘴巴。 刘基不过是来帮忙的,没什么着急,只盼望不要有人丢掉性命。当吕蒙的士兵围住商人时,他本以为不行了,没想到,士兵仅仅是将所有人的双手缚住,几个人串在一起,便赶着他们往来路折返。在这乱世里,不杀人,比杀人更不容易。 黑衣人首领也说:“听闻江东孙家如狼似虎,杀人如麻,今天看起来,倒不实然。” 吕蒙默然不应。只是他手底士兵已经围住四人,更逐步靠近,即将拿下。 终于,还是有变故。 黑衣人首领看似和吕蒙遥遥对话,刹那间,却伸手擒住离他最近一名士兵的手臂,手一推、一扯,士兵立即失去平衡向他倒去。于是夺过长刀,抵住脖颈,挟持人质。另外三个黑衣人却没有这般动作,又失了先机,所以要不是后撤被堵住退路,要不钉在原地被两三把刀剑指着,已无反抗可能。 所以一边劫住一位人质,一边锁住三个同伙,明明是一面倒的局势,却突然被翻起了细微的涟漪。 “你们不要着急!我们绝对逃不出去,只是想让这位大人耐心听听我们的说法。”黑衣人首领一边挟着人质,一边盯着吕蒙,却看见这位年轻的将官就像片未经风的湖水,平潭镜影,刚才发生的事情,连一丝皱褶也不曾留下。刘基远远地也看见了——吕蒙说刘基冷静,但现在他才知道真正冷静的军人是什么样子。 吕蒙说的话,却还是粗鄙不文:“有屁快放。” 黑衣人一愣,再不思索,一手便将身旁的行囊撕开。麻绳脱落,布袋里“哗”一下流出金雨,全是小的碎的金饼金角,也有铜钱,叮当当在地上散开。看得旁边士兵一下子失了神,林子里也溢出微微的角弓咯吱声,怕不是拉弦的手都松了几分。 “后面还有些丝绢、铜器、药材,我不太懂的玩意。我们运的就是这些东西。” 吕蒙看得清楚,地上的金饼就是他早前拿着的那种,顶上还有一块大的,金澄澄,柿子状,表面布满蜂窝纹。 “拿这些东西来,做什么?” “一小部分是自己的,那玉环、灯、铜钱,我们几兄弟到了江东,就没打算回去,这些是盘缠。大部分的东西,有人托我们送给一个人——你们这儿的一位官。” “谁送的?送给谁?” “送出的人,我们不打诳语,是司空府。有印简为证。” 吕蒙一怔,“曹操?” “至少一定有司空大人的首肯。” “曹操让你们送的,允许你们留在扬州不回去?” “家里人早就没了。剩我们几条贱命,入不得司空的计较……至于送达与否,他们似乎自有方法得知。” “给谁?” 黑衣人首领舔舔嘴唇,眼睛扫一遍另外三个人,然后压着声音说道:“司马大人答应把我们放了,便说。如果听完以后,还要送,我一人送去;如果不送了,那一切就跟我们无关,我们在江东苟活而已。不论如何,东西我们都不要了。” “吕司马,”吕蒙手下一个小领队忽然说,“我看这几个人鬼鬼祟祟,惹人生疑,还是赶紧杀了吧!” 这么长的埋伏时间里,除非主将命令,他的部曲从来不多说一句话,现在却突然建言。吕蒙侧眼一看,只觉得那个佰长的眼里幽幽的,冒着青光,虽然掩饰,却忍不住往金饼的方向看。光那地上一摊,已经是寻常兵卒一辈子也拿不到的财宝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远在城外,对面又是异乡来客,背景不明,完全处在法外地带。在这里杀人越货,哪怕是军队,也很难指摘。 果然,另一边,也有一位士兵说了:“你,过去,把那边的包袱也打开。”他拿刀身朝其中一位黑衣人肩上沉沉一拍,几近杖打,对方只能踉跄着听命。 “你也去!”还有更多士兵在叫唤。 未顷,几个布包都已经在地上摊平。诸般物什其实不多,但在过半的夜色里,都显得熠熠生辉。寻常人都能认出来的,有丝绸两匹,青铜熏炉一只、豆灯一只,玉佩、玉环、玉璧数枚,盒子,奁子,件件数来,有一二十件东西。 “腌臜东西,这几个是什么人,竟有这么多宝物。一定是图谋不轨!”那佰长恶狠狠说完,竟一脚把身边的黑衣人踹倒在地,又踩上两下。其他士兵也纷扰:“快杀了!”“留不得他们!”还有人说,既已拦截下来,根本就不需要知道原来要送给谁了。 如果从高处俯视,会发现这只精锐小队,忽然变得有些混乱,像一朵逐渐弥散开的云。围着展出的财宝,所有人似怒似喜,似惊似恐,保持一段距离,却又被牢牢吸附在那安全范围之外,嗡嗡嚷着,失去原本的秩序。 “你们别乱来,这人的命不要了吗!”黑衣人首领也紧张,刀在士兵的脖子上又紧了紧,快要嵌进肉里。连那士兵自己也慌起来,喊着让同僚停手,却没有一点效果。 这时候,人命已经不重要了。 吕蒙的声音,终于压下来:“大家跟随吕某这么久,应当知道,好处都是大家的。但杀不杀,什么时候杀,这里只有我说了才算。”话语并不激昂,却将士兵们闹哄哄的声音削去一半。他们依然贪婪,却停住了刀兵。 但这能控制多久? ——他没有把握。 这是江东军制的特点决定的。孙策早期依附袁术,只带千余兵马南下,几年之间,席卷江东,之所以动作这么快,就因为他没有完全凭借自己去筹兵募粮、扩大势力,而是放任大小将领、宗帅、豪强加入,各自领兵,各凭本事。所以直到现在,在豫章、鄱阳、丹阳各郡,将领各自扫荡山越、讨叛乱、平豪族的,缴获的兵员资粮大部分都可以留下自用,只要拿小部分上缴地方。 猛虎虽强,唯有四爪;狼豕分食,众数百千。这就是为什么孙家虽然横行杀戮,人心惶惶,却始终能保持脆弱平衡的一个原因。 吕蒙就是这里面的一只狼——目前还是不太起眼的一只。原因很简单,他的部曲继承自姐夫邓当,原来就是别部司马编制,仅仅是很小一支。后来蒙孙权垂青,让他吞并了另外几支部曲,才有现在的状态。但吕蒙没有家底背景,兵卒吃穿用度,一心所系,唯有功绩和掠夺,这里面掠夺还占得多数。 像这种法外之地里的不明人士,身怀重宝,后无靠山,简直是肉已经掉进豺狼嘴里,就算是主人也很难让它们吐出来。 但它们毕竟还没有吃。就这一点顾忌,已经能看出来吕蒙和其他将领的不同。 就在这微妙悬置的关口,却是刘基打破了局面。 “诸位兵官先别急着动手,财宝虽贵,干不干净倒是另说。” 他主动从藏身处走出来,一介布衣之身,片甲未穿,但声音朗朗。 还是佰长先说话:“公子这意思,金子还能有不干净的?” 刘基肯定道,“自然会有。要是由龙纹花穗荒帷罩着,金银锦帛罗绮裹着,受那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护佑,长期和金身共置,甚至覆在五体七窍之上,那是不是能说——不洁?” 士兵里当然有人没听懂的,但也有有见识的人,低低传几句话,便有人惊呼一声:“这些……难道是明器?” 话刚出口,在月过中天的夜里,紫林莽莽,忽然就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。 “公子,请……请把话说清楚。”有人胆子壮的,低低说出。 “看玉是比较明显的。”刘基从士兵手里接了个火把,快步走到摊开的宝物旁边,以火光虚指其中一块翠绿色的玉璧,“这片玉璧上布满整齐的谷纹,‘谷所以养人’,五谷丰登,天下丰饶,所以谷纹玉璧规制崇高,常常作为王公子男的葬玉使用。玉可保尸身不腐,死者前胸后背以及其他部位用这样的玉璧覆盖,再用织物编联,就如一件玉甲。你们想象一下,这枚玉璧被扒下来之前,那贵胄的尸身还是鲜活的;扒下来的时候,才在眼皮底下腐化成泥。” 最后一段刘基没见过,现编的,为了强化描述效果。他跟吕蒙交换一个眼神,见吕蒙表达感谢地微微点头,但同时,脸色也有点发青。 自有汉以来,神鬼之说不绝如缕,上至君王,下至黎民,蔚然成风。毕竟前有高祖斩白蛇而起,后有汉武因巫蛊之事前后诛连数万人,要说完全不相信,也绝非易事。虽然丧乱以来,“天师”倒了,人祸横行,杀人有如屠狗,但要说挖坟掘墓、背弃祖宗的事情,仍然会让一般老百姓心里发凉。 “至于其他这些,青铜器、漆盒,既然放在一起,大体也是同类。上面一般有字,要是仔细看看,不难判断。” “那,那,就算其他的都是,金子总没什么问题吧?这金子难道也能看出来历?”佰长犹不死心,从牙缝里颤颤地挤出一句话来。 “我刚才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。”刘基一边说,一边看那几个黑衣人。他们就像是被打蔫了一样,没什么反应,只有首领还在紧紧控制着人质,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。 “我想的是,这黄金是不是长得有点奇怪?一面光洁下陷,显然在熔铸时是一体成型;另一面却是凹凸不平,碎块嶙峋,像经过了增补剪裁。会变成这副模样,只有一种原因:就是这金饼的重量必须不多不少、恰如其分,甚至不惜多次返工。大汉以孝治天下,唯有王侯将相,祭祀先祖,才会有这样繁复的要求。” 刘基略微停顿,然后才字字落下:“这奉天祭祖所用的足赤黄金,今日现身于此。更可能是代代流传下来呢,还是被生挖出来的呢?” 士兵们终于渐渐安定下来。但如果说原来的安静是纪律肃然,那现在,倒不如说有种噤若寒蝉的意思。汉人笃信魂灵,诅咒故事又听得不少,只觉得幽幽的有东西飘在金银各色物件上,冷不丁的,便在人耳边吹气。 但是惧又生怒,所以当吕蒙答应黑衣人不杀他们的时候,几个士兵瞠目结舌,却又不敢发作,只是紧紧盯着自己的长官。吕蒙却不理,让黑衣人把人质放了,弃了刀,跪坐于地,将最后的疑团和盘托出。 曹操到底要将这些明器送给谁? 黑衣人递上一卷贴身的竹简,蜡封未动,上面确实盖着司空府印。吕蒙原本就判断这事情和曹操有关,这下便做了准。但这大大方方留着印戳在上面,送来的财物又出乎意料,带了一层阴冥气息,这就和原本预想的私底收买、暗中策反,有点微妙的差异。 要不要把信简拆开来看,就看黑衣人给出个什么答案。 与之同时,刘基却在细细查看那些送来的东西。他本出身贵胄,这些器物和他的距离总比平民百姓要近一些;加上性情简易,又多经变故,别人害怕的东西,他自己不一定有感觉。最重要的是,这里头至少有一件别人都没太留意到、他却特别留心的物件。吕蒙把他找来,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浅薄的见识。 寻常百姓都知道金银稀罕,但乱世年头,却没几个人亲眼见过更加贵重的漆器。“一杯棬用百人之力,一屏风就万人之功”,“百里千刀一斤漆”,制漆之事,无论是原料、用人、工序、巧艺,都靡费甚巨,尤胜金玉。而在这些展出的物件里,就有一枚银釦金箔贴饰漆盒。 贴金做成山岭斜木、奔鹿走兽的形象,银釦收边装饰,漆色烁然,盒体坚实轻盈。刘基从未见过这种级别的漆器,知道它价值连城,但终究是物欲淡泊,他更关心的,还是里面有没有装着东西。毕竟有识者就会明白,其他东西都只是陪衬,这盒里装着的,才表明真正的意思。 打开来,却是只有一味药材:当归。 另一边,黑衣人和别部司马计较妥当,正襟危坐,沉沉托出一句回答,却让吕蒙和刘基两人,分别心里都起了波澜。 他说:“司空府指名道姓,让小人把这些东西送给建昌都尉——东莱太史慈。” 第3节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.jpgquot;gt;银釦金箔贴饰漆盒,复原品,金饰图案是敲成发丝厚度的金箔再贴上去的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0-08 吕蒙少时不仅不读书,还不怕死。《三国志》载:蒙年十五六,窃随(邓)当击贼,当顾见大惊,呵叱不能禁止。归以告蒙母,母恚欲罚之,蒙曰:“贫贱难可居,脱误有功,富贵可致。且不探虎穴,安得虎子?” 第二章 银釦金箔贴饰漆盒(阴篇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宫墙里向来是无聊的。好处是,宫里总有说不完稀奇古怪的事,让贵的贱的高的低的囚徒们,总有无数的舌根可嚼。 春三月,最是一年好时节,昌邑宫城上却见得群鸟乱飞。初是杂鸟,尔后以喜鹊居多,宫人都松一口气。但自从乌鸦云集,喜鹊和其他鸟类都被驱逐,只乌泱泱一片黑雾俯在青砖灰瓦上,大相聒噪,让人忌惮得不敢出门。 三月末,一宫人起夜,见一狗头人身的家伙在宫里穿行。狗头亮白,譬如朝云,身躯矮小,状若侏儒,一晃而过。一时间,痰盂紧俏,大批买入宫城。 四月,昌邑王座上一夜之间,沾染无名血污。寅时宫人发现时,血还温着,淌下的痕迹还鲜明,正在那后背中央。郎中令龚遂对这件事的原因绝口不提,只是引经据典,宣布这是史无前例的大凶之兆,力主昌邑王斋戒沐浴、约束自身。 末了,宫里最近又流传起一个新的话题。这风言风语看似无根,却于隐秘处飞速生长、蔓延,在掩着嘴、压着声吐出来的字句里,变得越来越客观,越来越真实,似乎人们用百家饭,共同供养出一只的新的鬼来。 这鬼是万万不能提的,但又那么吸引,刺心辣肺,让它一旦成长起来以后,就把那些鸟的狗的小事,统统掩盖过去。 它最紧要的关窍,只有一句话—— 昌邑王,似乎可能要当皇帝了。 消息传到刘贺耳中的时候,他正在研究漆器的夹纻胎。夹纻胎是漆器器身的一种做法工艺,原来,器身一般是用精良的木材来制作,战国《韩非子》记载“斩山木而财之,削锯修其迹”,说的就是选择优质山木来制作漆器胎身。但木头再好,也显得偏重。如果再加上银釦贴金诸般装饰,到入得了刘贺的眼,那就厚重得不适于随身携带。 有需求,就有方案。在昌邑王不顾众臣反对、大力鼓动之下,漆工研制出不用木材而是用苎麻布来做胎体的方式,坚实程度相当,质地却薄体轻盈。简单来说,他们先用泥膏制成胎胚,用苎麻布层层裹裱,紧密黏合,等成型、荫干之后,取走胎胚,再用一二十道工序去强化胎体,才能形成标准的夹纻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宫墙里向来是无聊的。好处是,宫里总有说不完稀奇古怪的事,让贵的贱的高的低的囚徒们,总有无数的舌根可嚼。 春三月,最是一年好时节,昌邑宫城上却见得群鸟乱飞。初是杂鸟,尔后以喜鹊居多,宫人都松一口气。但自从乌鸦云集,喜鹊和其他鸟类都被驱逐,只乌泱泱一片黑雾俯在青砖灰瓦上,大相聒噪,让人忌惮得不敢出门。 三月末,一宫人起夜,见一狗头人身的家伙在宫里穿行。狗头亮白,譬如朝云,身躯矮小,状若侏儒,一晃而过。一时间,痰盂紧俏,大批买入宫城。 四月,昌邑王座上一夜之间,沾染无名血污。寅时宫人发现时,血还温着,淌下的痕迹还鲜明,正在那后背中央。郎中令龚遂对这件事的原因绝口不提,只是引经据典,宣布这是史无前例的大凶之兆,力主昌邑王斋戒沐浴、约束自身。 末了,宫里最近又流传起一个新的话题。这风言风语看似无根,却于隐秘处飞速生长、蔓延,在掩着嘴、压着声吐出来的字句里,变得越来越客观,越来越真实,似乎人们用百家饭,共同供养出一只的新的鬼来。 这鬼是万万不能提的,但又那么吸引,刺心辣肺,让它一旦成长起来以后,就把那些鸟的狗的小事,统统掩盖过去。 它最紧要的关窍,只有一句话—— 昌邑王,似乎可能要当皇帝了。 消息传到刘贺耳中的时候,他正在研究漆器的夹纻胎。夹纻胎是漆器器身的一种做法工艺,原来,器身一般是用精良的木材来制作,战国《韩非子》记载“斩山木而财之,削锯修其迹”,说的就是选择优质山木来制作漆器胎身。但木头再好,也显得偏重。如果再加上银釦贴金诸般装饰,到入得了刘贺的眼,那就厚重得不适于随身携带。 有需求,就有方案。在昌邑王不顾众臣反对、大力鼓动之下,漆工研制出不用木材而是用苎麻布来做胎体的方式,坚实程度相当,质地却薄体轻盈。简单来说,他们先用泥膏制成胎胚,用苎麻布层层裹裱,紧密黏合,等成型、荫干之后,取走胎胚,再用一二十道工序去强化胎体,才能形成标准的夹纻胎。其流程繁复,用工巨大,都不在昌邑王的考虑范围之内。他只想还有没有什么方法,让它变得更有意思一点,毕竟这种方式,限制比木材少多了。比如——做成三四五个层层嵌套的子母盒? 他随意地坐,一手拿着个未上漆的胎底,桌上摆着另外几种材质,怀里躺着只已成型的银釦金箔贴饰漆盒,盒盖开着,他从里面拿虫草来吃。因为自幼身体不佳,又懒得听各方大臣唠叨,刘贺就说了:汤药麻烦,把要吃的药材放盒子里,随时吃。 正在嚼虫草的时候,他从沉迷的个人世界里走出,听见旁边侍臣们说:“宫里到处传说,大王真有可能要当皇帝了!” “不可能的。”另一人冷冷地反驳前一人,“当今圣上年富力强,岁数和大王差相无几,怎么会有你说的事情。” “这正是问题所在。我听说皇上虽然年轻,却贵体欠安,久在龙榻,所以才有那上官桀、桑弘羊、长公主等人胆敢谋逆。要是皇上金安,加之大将军霍光忠心耿耿,哪里会有那么多祸事。” “那都几年前的事了,现在还拿出来说。”第三个人啧啧鄙夷,“近年来霍大将军持政公允,海清河晏,四夷宾服,一点儿换代的迹象都没有。你再这样嚼舌根,早晚被人拉去砍了。” “但皇上确实久不露面。我听说,春日籍田,下地亲耕,也是大将军代理。” “可不是还有别的王爷吗,故昌邑哀王有好几位兄弟,他们辈分更高。” 第一个人被堵得应答不上,红着脸,反将一军:“我看你就是不想大王好!我一心只盼大王英姿勃发,不仅庇护这昌邑国,还能去往更大的天地。你倒行啊,没一句好话……” 几人从座上闹得站起,又插话,又推搡,渐成一出荒诞闹剧。 刘贺听得厌烦,沉沉说道:“你们闹归闹,要是像上次一样打得出血,沾王座上,那郎中令要怎么惩治,孤都不插手。” 话音落下,房子里顿时没了声音。一方面是因为上次确实闹大,要不是龚遂心里跟明灯似的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治起罪来怕可以诛连十个二十个人;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昌邑王平常沉浸在自己世界里,很少去说他们,但一旦说了,就是死界线。 其实刘贺也知道这些人没什么价值。里头什么人都有,郎官、太监、匠人、奴隶,无非是围在身边,巴巴跟他讨骨头吃。但要说这半夜里还能陪着,给房子里添点人气的,也只有这么一些人。那些正经大臣们,都是因循圣人之言,日兴夜寐,调理阴阳的,哪怕忠心,也不可能半夜跟着他在宫里胡闹。 这是刘贺一个小小的特异之处——从五岁开始,他就不太需要睡眠。 所以在他身边,总嗡嗡飞着一群佞臣。在龚遂他们眼中,这些人不仅有害,而且恶臭,他们只在打更的时候才出没,做种种荒腔走板的事,就像具化的晦气沆气瘴气,引诱着王,毒害着王,使其夜不能寐。只有刘贺自己明白:只是因为自己睡不着,心里烧着火,才引来这么多小鬼聚在身边。 只有他们才能夜夜响应刘贺的要求,放歌纵酒,斗狗走兽,设想奇珍,赶制器铭。 二月,天上现赤狗,大星如月;二月,他们就给在王宫后院搭起一观星台。不讲规,不讲法,不讲理,哐哐当当日敲夜打,闹得后宫里人神俱愤,但就是给弄了出来。昌邑王把该罚的人罚了,然后在星台上观察斗牛,又着人做了一批团龙纹彩绘棋盘——六龙嬉戏,白云苍狗,满盘星斗。 所以刘贺是从来不听这些人说什么的。 唯独当皇帝这件事,“当皇帝”,这三个字,去到哪,好像都能扎下根来。 五月,一卷书简从长安未央宫,送到昌邑王宫。 仍然是在子夜。昌邑王仍是在看漆盒,但这次看的是贴金。南方丹阳郡传来的新技术,能把金片捶打至蝉翼一样薄,剪成花鸟鱼虫各种形状,无不神俏。 把长安书简亲自送到王宫的,是中尉王吉。他在屋外通报姓名的时候,屋里的群小突然像惊弓之鸟,甚至未及告退,就已经从后门作鸟兽散。 就连刘贺也正襟危坐,收敛了神色。 在子夜的烛光里,王吉就像是飘进来的。他本一张天生的哀脸,长手长腿,黑袍黑甲,又鲜少沐浴阳光,就变成了一副白无常似的模样。 中尉负责王城戍卫工作,所辖从宫墙至城墙之间,宫内并不受其管制。正常来说,刘贺和他的扈从们都应该与中尉没有太多纠葛。但前面说到,刘贺打小不喜睡眠,十余年里,漫漫长夜,宫中不管是人,还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,他都早已看腻。所以多年来,他曾无数次在子夜以后偷开宫门,甚至翻阅宫墙,以期在城里完成更多的事情。 出宫以后,除昌邑王外,将其余人无论高低贵贱一应依法查办的人,就是中尉王吉。无论是入狱、笞刑还是斩首,王吉毫不手软,无数宫内宵小出了宫墙,都落入他的手中。 昌邑王国整体而言风气尚佳,白天的危机,尚不如王在夜间偷走出宫来得严重。所以王吉才被迫成了昼伏夜出之人,每夜盯着宫里宫外的动静。 城里小童甚至编了一首曲儿:“白日龚,犹能纵;夜间王,不得藏。”说的就是龚遂和王吉。 王吉带来的,从来只有坏消息。 这次却不同。 唯独这次,昌邑王脑子里嗡嗡的,不再有往日的戏谑,也没法顾左右而言他。他看见王吉手上的书简,上面封的是金漆,金漆上是帝印。前月在耳朵里扎了根的三个字,那地底里吟着俄着捂着叹着的句读,忽然破土而出,撑满了整个房间。 王吉伏地,刘贺亲手启封,解带,展开。 书简上就一段话: “制诏昌邑王:使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,宗正德、光禄大夫吉、中郎将利汉征王,乘七乘传诣长安邸。” 对于身在大汉宫廷的人,无论是王吉,还是荒诞不经的刘贺,这两句话,都足够了。 它表明两个信息:一,当今天子、汉武帝少子刘弗陵,已经崩了;二,刘弗陵无子,昌邑王刘贺将为他奔丧,然后继承大统。 王吉是个很拧得清的人。 几百年后,琅琊王氏能发展为名震天下的大世家,跟他这位先祖的性格,也是密不可分的。 比如夜间抓人。宫里围在昌邑王身边的那些佞臣,出得宫外,犯了什么错,该怎么罚就怎么罚,不看一点情面。但是昌邑王也在其中,甚至带头冲撞,罚不了,没权力,那就当作一点儿也没看见。他绝不会像龚遂那样,又哭又跪,闹得满城皆知。 没必要。他只想好好当个中尉而已。 比如这次送书简。确实,有生以来,他从未奢想过自己能担当如此重要的角色,能送出如此锚定乾坤的书简。但这也只是职责而已,他负责戍卫,深夜皇使抵城,临时开门,必须有他的首肯。入宫送信,也是他自己最为妥当。这样一来,他成为了除昌邑王外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。 但这并不意味着,他要因这消息而雀跃、狂喜。 他甚至不想完全被牵扯进去——书简读完,他寻个由头,便退出去了。 但从他呈上这份书简开始,就像在几百里干草地上擦亮了一点火星,须臾之间,疯狂的热潮就蔓延了整座昌邑王宫。 刘贺看见书信是在子时一刻;到第一声鸡鸣之前,王宫里已经有超过一半人在收拾行装。 饶是昌邑国平常再没有规矩,王吉也没想到——去当皇帝这件事情,居然也能闹得满城皆知! 谁是第一个说漏嘴的,这时候追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。兴许,就是昌邑王本人。结果是,他那些侍臣苍头们用史无前例的速度,将这个消息传遍宫墙,并且还带着一种强烈的暗示,一种澎湃的号召: 昌邑王本次进宫不是一个人去,是一群人去; 谁能跟他到了长安,谁就能有十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! 这世间,千百般鬼神,也抵不过一个“利”字。 王吉更加没有想到的是,昌邑王宫里那些小鬼们,平素习惯了刘贺的节奏,竟然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就已经把车驾舆乘准备好了。等王吉气喘吁吁赶到王宫广场,那里已经宝马香车满路,乌泱泱聚集了几十号人,还有更多人不断从宫廷各方蚁聚而来。 王国上下核心官员,比如相、傅、九卿,都尚在混乱当中;鸡鸣狗盗之辈,却一个个意得志满、眉飞色舞,仿佛康庄大道已经铺开。 仓促之间,王吉唯一能阻止昌邑王启程的办法,只有丧服:无论从名义上,还是从实际流程上,昌邑王进宫的首要目的还是为天子奔丧。大汉以孝道治国,子为父、臣为君治丧,必须穿上最高规格的丧服,焚香、祷告、哀悼、祭奠,然后才谈其他。 事实上,朝廷把书简寄过来的目的,根本不是让刘贺启程。制诏明确写了:指定几位大臣,乘七辆驿传马车,前来长安——换句话说,那只是一封预告。预告的目的,就是为了让昌邑王国赶紧准备好相关物事。比如,上面提到的丧服、丧仪用具;比如,七辆马车就限定了同行者数量,人选必须确定,其余人等也需要安排;再比如,此去以后,王国必然交接,也有大量的事情需要梳理妥当。 这些事情,本该昨晚就跟刘贺说清楚—— 现在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。为今之计,只有拦下车舆,让昌邑王下令赶制丧服,至少争取两三日时间,再作考虑! 可当他刚拜在仄下,昌邑王刘贺已经走到跟前。虚影晃过,王吉抬头,只见刘贺已经穿上了斩缞服,惨白的,粗粝的,生麻刺硬邦邦杵着,穿在身上,像刀戳斧斫似的。这件斩缞有点小,有点旧——王吉觉得,这也许是刘贺五岁时穿过的那件。 那时候,他穿得跟只小兽似的,一半长出来拖在地上;现在,他穿得滑稽,半截腿露在外边。 也许刘贺把这件丧服藏了十四年,只是为了悼念; 也许,他是为了等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机会。 可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他有这种想法! 穿着斩缞服,按律是不能说话的。刘贺确实沉默着,但整个人漾在一种腾跃的氛围里,甚至没看见王吉,而是快步穿过广场,乘上队伍最前端的马车。然后二话没说,宫门轰然开启,驷马齐鸣,那辆铺满白绢素缟的王车,已驾了出去。 是夜,为了这一生不见之大变局,“白日龚”和“夜间王”极其罕有地坐在了一起。 “子阳(王吉字),今天早上,我们还在昌邑;现在,已经到了定陶。一百三十多里路啊,古之兵法,‘五十里而争利,其法半至;三十里而争利,则三分之二至’,我们比急行军还要命!” “少卿(龚遂字)先喘喘,擦擦汗,你的眼睛快睁不开了——呵,是原本的大小。少卿说得无误,晚炊时清点人数,计有三分之二人散在路上,死马相望于道。” “那是当然的,小王爷坐的乘传,是大汉最快的驿传体系,谁能追上啊?九卿、十三曹,不顾身家性命追着的长官、老吏们,多半被甩在后头了;那些跟得最紧的人,反而正是平日里陪小王爷斗狗游猎之徒。真的是小人当道,小人当道啊。”龚遂沉沉说着,眼角抽动,登时便像是要哭出来。 “少卿勿急,你我二人尚且能奋身至此,其余百官只要有心,想必也能排除万难。” 王吉说到“有心”的时候,语气滞顿一下,正是意有所指。龚遂听得清楚,用衣袖抹抹眼角,便也换了一副神情,并缓缓地,把灯燎得更亮了一些。 “少卿。愚以为此次入京,不是鹏程千里,不是登堂入室,而是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,不可不察。”王吉将基本判断平平托出,但作为一贯的忠臣,却是惊雷之语。 龚遂便缓缓说道:“喏。所以我原以为,你不会来。” “非常之时,非常之道,所以想和少卿联手。” “子阳和我,譬如阴阳,譬如刚柔,譬如曲直。怎么合作得来?” “首先,你怎么看这次诏令?” “圣上无子,太子悬置,选谁,唯有顾命大臣大将军霍光说了才算。”龚遂未曾迟疑片刻,显然思虑已久,“昔武帝择储,选得艰难,十年光景、几万人性命搭进去,才选出如今的君臣相宜。因为有这些前事,武帝六子中,只余广陵王刘胥有机会继承大统。可是广陵王已是壮年,以吾之心,度大将军之心,想必更盼望如圣上当年般的鱼水之谊:圣上八岁登极,大将军辅政至今,恩威并著,门生故吏广布天下——再这么来一次,岂非佳话?” 王吉心下认可,却把他绵绵密密一堆话,拆成一句白话:“也就是说,大王即便践祚,也该垂拱而治,唯大将军之命是听,没错吧。” 龚遂沉默以应。 王吉犹不松口:“倘若大王依然轻狂如故,把昌邑王国里的诸般事迹,到长安城里再上演一次,这所有随行之人,是否难辞其咎?你我,又将何以自处?我敢断言,等我们到得长安城郊,玺书上那些官员还没来得及出城呢——真是给了大将军一份好大的见面礼。” 其实王吉所言,龚遂何尝没有想过?只是狂奔一百三十多里,魂不附体,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。呜呜然沉吟到最后,只能叹出一句:“小王爷啊……” “情势既有共识,现在万事皆虚,其实只看少卿和我,到底想要什么。” 第4节 龚遂一怔,“什么意思?” 王吉并不解释,但以两指指向自己:“在下出身琅琊王氏,本自微末,举孝廉后,几经波折,蹉跎数年,才补授当得一个县官。能到今日这个位置,已经远超昔日所想。所以平生所愿,不过是修身齐家、开枝散叶,护荫一方四角小院,让后人不至于像我一样辛苦而已。以此为指南,则侍奉一位王、一位天子、另一位天子……其实都没有太大区别。” “人说子阳为人拎得清,现在,我是明白了。”龚遂苦笑。 王吉却是正色:“但时移世易,今日留给我的只有三条路:第一,如果留在昌邑国,王位未定,而且王国命运全系于长安,等同于把前程性命拱手让人,此为智者所不为也;第二,如果一心侍奉我王,前面提到的问题,我自问回答不了。” “那,第三条路?”龚遂问。 “第三条,就是我们两人携手,既要斡旋在这件事里,又能保住性命,还要在将来攀上一株新的梧桐木——这样的一条路。” 如果是在其他任何时间、任何地点,说这样的话,都会被龚遂一口唾骂回去。但偏偏是此时此地,这么多铺垫下,他沉默了。 王吉便继续:“要这样做,我们二人必得竭尽全力,不断对昌邑王提出劝谏,让朝廷皆知。当然,少卿有少卿的本事,在下有在下的方法,不必取同。” 对于这一点,龚遂却是自矜:“不需中尉指点,老臣本已有肝脑涂地、死而后已的劝谏之心。” “但这只是第一步。接下来,才是关窍所在。”王吉压低声音,烛光跳在苍白的脸上,倒是亮的少,暗的多,就像是阴阳纵横的山脉。连带他说的话,也像是石上月下漫流的泉水,渗出丝丝点点寒气。 “这样做,岂非背叛我王?”龚遂失声道。 “我绝不为难少卿做违背本心的事情;同样,也请少卿不要检举在下。” “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 “所以我说,少卿,端的看你到底想要什么。” 有些人的真话,说出来,便是普通得再没什么弯弯绕绕的,比如王吉; 而有些人的真话说出来,却像句假话,或者像是笑话。 龚遂思虑良久,终于一字字说出:“吾平生所愿……愿为圣人之道。” “既然如此,那大事上孰是孰非,少卿想必明白。”王吉坦然,便即起身,“夜深了,明日各自寻法子拖慢大王的步伐,不然,我们都得累死在路上。” “是得想想。得想想……”龚遂坐在原地不动,犹自陷在沉思里。等王吉将要离开的时候,他才含糊地说出一句:“是啊,每个人活到水落石出处,总不过为一点念头、一点执拗而活。可是,小王爷到底想要什么呢?” “老臣愚钝,实在是——想不明白啊。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0-23 《汉书》记载了刘贺收到诏书的这一夜:夜漏未尽一刻,以火发书。其日中,贺发,哺时至定陶,行百三十五里,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。 一些感觉荒谬的事,如果拿到历史上去比,就不觉得荒谬了。 第三章 子母虎玉剑璏(阳篇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刘基刚开始听说“太史慈”这个字的时候,只当他是个侦察兵头领。毕竟那是父亲刘繇说的:“为父手下张英、樊能,在淮扬小有根基,眼下用之,只当是鹰犬而已。太史子义和我们是同乡,确实英勇矫健,但毕竟出身微寒,不习学术,领别队侦骑可以,独当一面很难。唉,要是为父手下能有一些像樊子昭、和洽那样的名士儒生,一定有不一样的景象。” “可他们都说,儒生只能空谈,不会上阵杀敌啊。”十一岁的刘基问。 “这就是为父要教你的东西。”刘繇慈爱地笑着,把佩剑拿起来,横在面前,“今逢乱世,譬如刀剑满地,但无论是铜剑铁剑,是三尺五尺还是七尺剑,那都是搏杀之用,但见血光而已;但如果用圣王之道,大义教化,就像为父这把玉具剑一样,就不仅仅是兵器,而是王器,可以祭宗庙、献祖先、取长生——完全不一样了。” 那时候刘基已经知道父亲其实不爱治政、更恶刀兵,平生最享受的时光,就是跟许劭一起品评人物。许劭名声巨大,曾主持“月旦评”,给年轻时的曹司空评出一句“治世之能臣,乱世之奸雄”。据说当时曹操还很高兴,但地位越高,越觉得不是滋味,许劭不敢久留,才举家迁到了父亲这里。父亲大喜过望,拉着刘基兄弟并郡内大小名士,连着大排筵席了十天半个月。 既然能把许劭那样的人给吸引过来,那父亲的相人本事,应该也是很厉害的吧。十一岁的刘基,自然是这么想,也是这么相信着的。 可刘基少年习武,到校场上和什长、佰长、校尉聊天,却又听出个不一样的印象。 在军人口中,谁提起太史慈,都得竖起个大拇指:“那可是个英雄哇!” 甚至有人故意找他,说:“少主公啊,我们弟兄几个都觉得,州牧现在这样用子义兄,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?我们见过这么多将领,能跟那凶神似的孙策相比的,也只有我们子义兄。要不,少主公找个时间,跟州牧大人再说说?” “可那时候我忙着读书习武,哪有心思去说?再者,说了父亲也不见得会听。”刘基一边回忆,一边无奈地说。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刘基刚开始听说“太史慈”这个字的时候,只当他是个侦察兵头领。毕竟那是父亲刘繇说的:“为父手下张英、樊能,在淮扬小有根基,眼下用之,只当是鹰犬而已。太史子义和我们是同乡,确实英勇矫健,但毕竟出身微寒,不习学术,领别队侦骑可以,独当一面很难。唉,要是为父手下能有一些像樊子昭、和洽那样的名士儒生,一定有不一样的景象。” “可他们都说,儒生只能空谈,不会上阵杀敌啊。”十一岁的刘基问。 “这就是为父要教你的东西。”刘繇慈爱地笑着,把佩剑拿起来,横在面前,“今逢乱世,譬如刀剑满地,但无论是铜剑铁剑,是三尺五尺还是七尺剑,那都是搏杀之用,但见血光而已;但如果用圣王之道,大义教化,就像为父这把玉具剑一样,就不仅仅是兵器,而是王器,可以祭宗庙、献祖先、取长生——完全不一样了。” 那时候刘基已经知道父亲其实不爱治政、更恶刀兵,平生最享受的时光,就是跟许劭一起品评人物。许劭名声巨大,曾主持“月旦评”,给年轻时的曹司空评出一句“治世之能臣,乱世之奸雄”。据说当时曹操还很高兴,但地位越高,越觉得不是滋味,许劭不敢久留,才举家迁到了父亲这里。父亲大喜过望,拉着刘基兄弟并郡内大小名士,连着大排筵席了十天半个月。 既然能把许劭那样的人给吸引过来,那父亲的相人本事,应该也是很厉害的吧。十一岁的刘基,自然是这么想,也是这么相信着的。 可刘基少年习武,到校场上和什长、佰长、校尉聊天,却又听出个不一样的印象。 在军人口中,谁提起太史慈,都得竖起个大拇指:“那可是个英雄哇!” 甚至有人故意找他,说:“少主公啊,我们弟兄几个都觉得,州牧现在这样用子义兄,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?我们见过这么多将领,能跟那凶神似的孙策相比的,也只有我们子义兄。要不,少主公找个时间,跟州牧大人再说说?” “可那时候我忙着读书习武,哪有心思去说?再者,说了父亲也不见得会听。”刘基一边回忆,一边无奈地说。 “所以说,太史都尉在故扬州牧手下的时候,一直没有得到过重用。替州牧可惜啊,据说,他一投入孙将军麾下,即受重用,风头一时无两。这不,连曹司空也给他送东西来了。”说话的人就是那个黑衣人头领,刘基现在知道他叫王祐——“这么算下来,公子也算是建昌都尉以前的少主公了。可听这意思,您一直没见过他?” “还是见过的,主要有两次。”刘基淡淡道,“那已经是后话了。” 王祐见他不愿细谈,也不纠结,笑笑说:“先前还在疑惑为什么那位官爷请公子和小人一起过来,这么一谈,原来确实是有些渊源。” 他早就看出刘基不是军旅出身,似乎仅一白衣,但看他对那些器物的了解程度,却像是某世家大族的子弟。就这么个特殊身份的人,突然被吕蒙指定过来,陪着自己去见建昌都尉,这就让人很是犯嘀咕。 所以一路上借闲聊之机,东拉西扯,才终于聊出一点眉目。 其实刘基自己,原本也没想会参与到这个程度。 当时,“太史慈”三个字一出来,情况就变得有点微妙。对于别部司马吕蒙来说,从军阶上,他远在建昌都尉之下,又身在建昌辖内,理当受太史慈支使。所以虽然查出了是曹操送来的东西,因为对象是上级将领,他也不能擅自把它扣下来。他甚至不太方便亲自给太史慈送过去——毕竟吕蒙从身份上,还有直属于孙权的这一层意思,要是这样见面,说不定就会传递出一种主公不信任建昌都尉、着人暗中调查的含义。 其实曹操的“当归”已经很明白了,就是延揽的意思。太史慈无非需要表个态而已。这时候吕蒙去了,反而可能节外生枝。 这些想法都是刘基自己在路上琢磨出来的。其实,吕蒙当时只是说自己还有其他任务,会派兵护卫王祐,将物件送达;同时想请刘基帮忙再跑一趟: “不是我想打扰刘公子隐居,但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,你看是不?我们粗人看不懂这么多门道,万一建昌都尉有需要,公子还能帮上忙。再说了,公子和都尉应当有旧,趁这个机会聊上一聊,不也正好?” 要是其他人,刘基确实已经拒绝了——但是这个人,虽然有可能惹来麻烦,他却不得不去见一见。 说话间,两人所乘马车已经嘎吱嘎吱摇进了建昌城。王祐所带财宝都装在车内,以掩盖闲人耳目。外首则有吕蒙的几名士兵,既是护卫,也为看守。领头的曲长名叫吕典,大概是吕蒙同族的亲戚。刘基往城上看,只觉得建昌城虽然属于山越盘踞争战之地,但城墙修葺及时,井然如新,上沿士兵防守紧密,调度有方。街道上往来行人也不少,坊市喧闹,鼻尖上还能闻到面汤早点香味,实在是乱世里难得的一点烟火气息。 算下来,太史慈任建昌都尉已经两年多,正跨了孙策孙权兄弟接班时期。这个都尉下辖建昌、海昏等六县兵事,在两县都有处所。只是因为海昏贼乱更加严重,太史慈驻扎在建昌的时间暂时还多一些。 刘基心下一动,对王祐说:“要不,我们先去寻点吃的?一宿奔波,外头的兵官也该饿了。” 王祐愣了一下,连忙应允。刘基和吕蒙的部曲商量了一下,大家都没有意见,便把车头一拐,折向城里坊市的方向。到得坊外,车马就不能入内了,所以留两名士兵守备,其余人进去寻吃。刘基细细问清楚留守二人想吃什么,才进了去。 几人饿了一夜,在坊市里略略转得一圈,便找了一家粉铺坐下。豫章郡河湖密布,稻米丰饶,米粉是一大特色。拌上油、酱、葱花、姜末,撒一点芝麻咸菜,登时飘香扑鼻。刘基久在郊野生活,饮食尚俭,难得进一趟城,便到馆子来吃上一碗。只可惜没能把弟弟们带上。可惜之余,又点上一碗鱼羹,鱼是在近旁彭蠡泽中当日捕的,切碎之后放一点酒,快速炒过,再加姜丝葱末蛋花,勾芡煮熟。一口喝下去,温软绵密,鲜香爽利。 这头刘基喝得舒服,另一头,王祐嗦粉也嗦得起劲。刘基见了,问他:“吃得习惯?”王祐道:“走南闯北,什么都吃。” 刘基说:“我是东莱人士,十岁到扬州的时候,很是吃不惯米面,总觉得小里小气,吃完还是虚。现在倒是离不开了。” “那我得早一点适应。”王祐说,“毕竟下半辈子,不想回北方去了。” 完了把碗一放,看着碗底的油沫子,低低道:“也不知道他们安顿得怎样了。” 刘基知道他惦记着另外三个黑衣人,便说:“吕司马既然答应给他们安排进城,应当无碍。”在森林里商量妥当后,王祐和他三位同伙分头行动:王祐和刘基一起继续送东西,另外三人由别的士兵带着进城,找县官安顿。吕蒙做事情,和刘基以前了解的孙家军官都不太一样——不仅给他们留了命,还帮忙安置。当然,他想,这或许也有便于监视的目的。 刘基又给他点了一碗汤,然后问:“你前面称呼他们为‘兄弟’,是族兄弟,还是仅仅一起做事?” “可不是亲戚。他们几个又蠢又冲动,要不是我早就说了任何时候不准说话,可能咱们早就打起来了。”王祐咧嘴笑,说的是骂句,态度却跟谈起亲兄弟差不多。“我们几个粗有一点拳脚功夫,便帮官爷们跑点散差,什么事情都干,但都是鸡毛小事。” “你们不属军队?” “当然不属于,我们哪有那个本事。” 刘基也不追问,片刻后,又悠悠问道:“那,你们此前知道那些东西是明器吗?” 王祐还是笑,“公子别把我们看这么高,仅仅是跑腿做事的,哪敢知道那么多。要是我们早就知道,那半夜里,不得吓出尿来?” “哈哈,就是问问而已,没什么。”刘基说,“可你之前说,行囊里有一部分东西是自己的,有一盏灯,对吧。虽然已经被司马大人收走了,但我想提醒一下:那个也是一件明器,还是前朝的,可不常见。” 正好这时候汤到了,王祐便去端,又觉烫手,呼哧呼哧好一阵子,才讪讪地回答:“是吗?这事情,我们几个还真不知道……公子该不会看错了吧?就那玩意?要真是这样,我们也不知道该说松一口气,还是该说损失惨重了……” 饮食事毕,闲话聊完,又给留守士兵带了汤饼,一行人便重新出发。在当时的大汉县治里,行政和军事二者分离,在江东,就是县令和都尉两套体系。县令有的是正统衙署,都尉则不止管辖一县,也不和官府杂处,而是自有一处行营所在。询问之下,才知道建昌都尉在建昌县里没有建衙,而是在武库附近,简单辟了几间房子,相互打通,便把都尉的办公理事和饮食起居一并应付过去。 他们到了地方,只见武库修得巨大,又有强兵把守,就像一座独立的堡垒;在库墙阴影下,灰色院落围了几间低矮房屋,几乎要让人忽略过去,那就是太史慈的所在。 “这还真是不常见。要不是官爷们说的,我就觉得走错地儿了。”在等吕典进去沟通的当口,王祐说。 刘基摇头道:“对太史将军来说,这倒是挺符合我的记忆的。” “怎么说?” “你知道那种心里面没有一点儿锦衣玉食享受的人吗?” “嗤,”王祐下意识地就滋了一口气,“公子别笑小人,但这我可不信。” “太史子义就是那样的人,要不怎么会有人说他是英雄呢。我父亲帐下的那些老兵油子,可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出过这两个字。” “公子说过,他侍奉故扬州牧的时候,不受重视,想必也没什么享受的机会。所以才给你这种感觉吧?”王祐半辈子视人,自然不可能被刘基三两句话说服。 刘基还是摇头:“那是你不清楚他早年的事。” “父亲说他出身寒微,确实寒微啊——在我们东莱那海尖尖上,从小父亲就丢下家里跑了,孤儿独母艰难长大。在他们那个地方,像他那样的人,浩浩天地里只有两个海可以选:要不,是宦海,当官;要不,是沧海,打鱼。” “你要是见了面,就会明白:他是个只要站在面前就能让人折服的人。这一点倒和孙策孙讨逆将军是挺像的。虽然没读书,但他很快就在郡曹里当上小吏,为郡守跑腿——总比贱业好多了吧?但他却一心念着郡守有恩,为他不惜得罪州府,结果虽然成事,却不得不只身躲避到辽东。” 王祐犹不在意,“那也不过是个吏职,算得上什么?” “这只是第一次。后来,他又以白丁之身,干了一件闻名天下的事——单骑拯救孔北海。短时间里说不清细致,但你可以想一想:孔北海,一郡之长,受乱贼围城,束手无策。你是个布衣,从前唯一当过的只是吏职,手底没领过一个兵。你虽然从未见过他一面,但出于道义,单枪匹马杀进去,单枪匹马杀出来,又转斗五百里,为他借得三千救兵。他人用兵,都是五百一千逐步练起来;而你用兵,如臂使指,无师自通,就此为北海郡解了重围。” “第一次,只是吏职;第二次,是否值得拜个将军?” 这次,哪怕王祐也惊讶了:“那按公子的说法,他难道没有接受?” “真实情况,我们以前也没人说得清楚。但结果是很明白的——他什么也没要,照样是一白身回东莱去了。” “那他,他做这么多事情……为什么呢?” “所以说,世上总有不同想法的人。一般人理解不了,也不能说他们是假的,对不? ”刘基悠悠道。 他想起六年前在城墙上,远远看见一骑士在城外原野上飞马疾驰,速度之快,远超以往见过的任何将兵。他便问父亲那是谁,刘繇眯眼看清,说,那就是太史子义。他又说,放纵骑马之娱,像野兽般在大地上狼奔豕突,为圣人所不齿,所以他觉得太史慈难成大器。可当时刘基看了很久,却突然有了忤逆父亲的想法,在他眼里,太史慈飞奔于天地间,亭台、城郭、郡界,似乎都视如无物,正是最自由的一等人。 而父亲,却像是一尊牢笼。 所以,怎么能不再见上一见? 不为父亲昔日的所为,也想看看——他今日的活法。 可没想到,还没这么容易。两人也聊了不少时间,却始终不见吕典出来;终于现身,却说:太史将军今日不在,请我们暂住几日,由都尉府功曹安排。显然,吕典也没有预料到会吃这个闭门羹,各种法子争论了一番,脸上还留有愠色。 “吕司马的意思是要当面交付,所以,还请二位留些时日,我们会着力催促。”吕典道。 刘基王祐也无他法,只能遵照安排在建昌城里住下。没想到安顿的地方不在别处,就在那围起来的建昌都尉府内,西首几间厢房里。功曹说,太史将军没用几位杂役,房间平素都是空的,只有辖内各军往来的时候,才时不时有人住上一住。 刘基没想到耽搁的时间越来越长,只能请吕典帮忙,差人捎一封信回家给弟弟们。其实刘基平日起早贪黑,虽住一个屋檐下,常也见不到几面,但毕竟耽留在外,还是有一点牵挂。 这么做的时候,推己及人,他便让王祐也给几位同伴写了封信,同样拜托吕典送去。他的信是要检查的,内容倒是简单:“平安。人未至,留居。” 俟后几日,吕典仍每天往都尉府跑,王祐被看在屋里,倒是只有刘基四下无事,可以到处溜达。只言片语慢慢拼凑起来,他大概了解了目前的格局: 建昌城距离荆扬交界比较近,是豫章郡扼北安南的关窍所在。城池被太史慈重新调整过,北枕江水,西南、东南两角分别撑着城角山、盤山,地势险固,易守难攻。基于这座城池四下扫荡,现在周边山越已经成不了气候,荆州刘表的手也很难伸得进来。 难题还在东边。海昏城的贼患依然严重,城外山林里河泽间,大的宗贼部落,甚至能聚拢上万人。城里城外本来可能是一脉连枝,现在却互为夙仇,宗亲相残、父子相逼,也不鲜见。但听街头巷尾闲言,都说有太史将军在,贼患消除只是早晚的问题。有人说他箭术如神,怎样在百步之外直取贼首;也有人说他营造得法,几座堡垒慢慢将宗贼逼到山穷水尽之地,用不了多久,他们只能不战而溃。 第5节 听得越多,刘基越为太史慈感到高兴。 虽然绝不表露出来,但刘基对孙氏的态度,还是比较复杂。但唯独对于太史慈投靠了孙家一事,他只觉得合适和应该。 可转眼几日过去,太史慈仍然没有出现。 刘基身为耕读之人,比较留意时节。三伏天已过,秋分之前,忽来了秋老虎。那天早上起来,便觉得太阳厉害,天气闷热,燥出一身薄汗。他还想着可能要叮嘱家里割稻之事,刚迈出门,就看见吕典匆匆赶到。他也冒了一额头水珠,却不仅仅是因为热的,还未站定,一句话已经踉跄跌出: “刘公子,那送东西的家伙,房间空着,人不见了。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0-23 提示一下区位,建昌城在如今江西省宜春市,当地还有太史慈的庙;海昏城在江西南昌。南昌旁边的鄱阳湖是后来才形成的,汉代时只有彭蠡泽。 第三章 子母虎玉剑璏(阴篇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再次穿起斩缞服,刘贺便重回了昔日的情境。那生麻杆子一根根戳在手臂上,就像是五岁时的小手,轻轻抓住了自己。 父亲刘髆,已经是个面目模糊的人了。人们常说武帝六子,个个不同。嫡长子刘据引发了轰轰烈烈的巫蛊之事,前后坐连数万人;刘闳早夭;刘旦汲汲于权位,使者被武帝直接斩于阙下;刘胥顽劣,天下共知;少子刘弗陵,八岁登极,便是当今圣上。每个的故事都足够让说书人侃上几天的。唯独这第五子刘髆,没什么周折,也没什么说头,大家只记得他有个倾国倾城的母亲李夫人,却不记得这平庸的儿子。 这是对于外头。而对于家里,父父子子,他也不是个值得记忆的父亲。对刘贺这个独子,似乎不太爱,也不太恨,按部就班养大,等刘贺有记忆的时候,他已经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药罐子。 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呢? 是从刘贺鸿蒙初开时开始,他父亲刘髆,就在给自己选殉葬用的东西。 那大汉皇室毕竟是天之骄子,赤帝血脉。生前死后,都是与上天相呼应的。活着的时候要万千邑供养着,死后也要锦衣玉食,当个快活神仙。所以从继位当天开始,不管是皇帝,还是公侯伯子男,都得开始修墓;堂堂墓室修好之后,诸般明器也断然不能马虎。 可刘髆毕竟年轻,早年浑浑噩噩,好像尽在听他人摆布,到疾病掩然而至的时候,却手忙脚乱,急着要给自己选好物外物、身后身。 那时的刘贺,正是需要父亲陪伴的年纪,而刘髆眼前,也只有这么两件大事:一边是叫着嚷着拔节似生长的新生儿;一边是陪着自己百代千秋投胎转世的阴间器。而刘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。所以在那段时间里,刘髆的病榻前,像皇家工坊似的,摆满了金银珠玉,满堂宝气,连人下脚的位置都没有。两首内官太监恭谨站着,日日夜夜,捕捉他在迷糊间蹦出的丝缕灵感,比如:用哪件不用哪件明器,哪件放西首,哪件放东室,再造一批什么东西…… 刘贺还不到五岁,生下来就一腿残畸,由宫女搀着,站门外,看那满室繁华就像一堵高不可越的墙,将父子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再次穿起斩缞服,刘贺便重回了昔日的情境。那生麻杆子一根根戳在手臂上,就像是五岁时的小手,轻轻抓住了自己。 父亲刘髆,已经是个面目模糊的人了。人们常说武帝六子,个个不同。嫡长子刘据引发了轰轰烈烈的巫蛊之事,前后坐连数万人;刘闳早夭;刘旦汲汲于权位,使者被武帝直接斩于阙下;刘胥顽劣,天下共知;少子刘弗陵,八岁登极,便是当今圣上。每个的故事都足够让说书人侃上几天的。唯独这第五子刘髆,没什么周折,也没什么说头,大家只记得他有个倾国倾城的母亲李夫人,却不记得这平庸的儿子。 这是对于外头。而对于家里,父父子子,他也不是个值得记忆的父亲。对刘贺这个独子,似乎不太爱,也不太恨,按部就班养大,等刘贺有记忆的时候,他已经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药罐子。 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呢? 是从刘贺鸿蒙初开时开始,他父亲刘髆,就在给自己选殉葬用的东西。 那大汉皇室毕竟是天之骄子,赤帝血脉。生前死后,都是与上天相呼应的。活着的时候要万千邑供养着,死后也要锦衣玉食,当个快活神仙。所以从继位当天开始,不管是皇帝,还是公侯伯子男,都得开始修墓;堂堂墓室修好之后,诸般明器也断然不能马虎。 可刘髆毕竟年轻,早年浑浑噩噩,好像尽在听他人摆布,到疾病掩然而至的时候,却手忙脚乱,急着要给自己选好物外物、身后身。 那时的刘贺,正是需要父亲陪伴的年纪,而刘髆眼前,也只有这么两件大事:一边是叫着嚷着拔节似生长的新生儿;一边是陪着自己百代千秋投胎转世的阴间器。而刘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。所以在那段时间里,刘髆的病榻前,像皇家工坊似的,摆满了金银珠玉,满堂宝气,连人下脚的位置都没有。两首内官太监恭谨站着,日日夜夜,捕捉他在迷糊间蹦出的丝缕灵感,比如:用哪件不用哪件明器,哪件放西首,哪件放东室,再造一批什么东西…… 刘贺还不到五岁,生下来就一腿残畸,由宫女搀着,站门外,看那满室繁华就像一堵高不可越的墙,将父子亲情拦在里边。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? 那其实也是在刘贺懵懵懂懂称了王以后,花了很长时间,才慢慢意识到的。这宫里头的内官外臣,包括外戚,都把父亲——现在叫昌邑哀王——当傻子,他临末时搜刮制作了那么多宝物,根本没几件真的被殉葬进了王墓里!那毕竟都是金灿灿的钱财啊,旧王昏聩早夭,新王少不更事,不正是下手的好时机?倒是那些粗制滥造的、被指明了不要的,把墓室填得满满当当。 他们想着昌邑王当年才几岁,又看得不仔细,哪里记得那么清楚,有时候便谈起其中一两件珍品,有时甚至公开摆在堂上,只当是朝廷赏赐。可刘贺偏偏记得:那些形制,那些雕花,那些纹饰,那就是关于他父亲的所有东西。 他们就像豺狼野狗一样,将一位王的身后身,分食殆尽! 在这十多年里,用正当律法也罢,用轻狂不讲理的方法也罢,那些曾经夺走他父亲明器的人,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。 到最后,他们都不知道真实的原因——甚至有人只觉得,这大王,真是个疯子。 有什么关系呢? 他全心全意地沉迷在金玉器里,不理政,不淫乱,不营造,就是敦促着百工巧匠,做出一批批全国顶级的精美器物来。哪怕为此被官员劝着谏着哭着骂着,他也不开杀戒,甚至不作反驳。 有什么关系呢? 刘贺只要不再重蹈他父亲的覆辙—— 有时候,刘贺觉得自己从来就不认识刘髆这个人; 有时候,他却觉得自己和刘髆融为一体:在他眼前,又何尝不是只有两件大事? 一边是新生儿,一边是阴间器; 一边是不计日夜、不顾规矩、疯狂地享受活着,一边是堆金积玉、雕龙画凤、周密地谋划着死去。 大汉人的生死观,说穿了也就两行字:事生犹如事死,事死犹如事生。 简单来说,生前死后的世界都是相似的,你带得了多少东西去,在那边就能生活得多好。带的东西能跨越百代千秋,那三魂七魄就能打败时间。 这白驹过隙的一辈子,实在是太狭隘了。只有那无人知晓的身后世界,才能让人着魔得挪不开眼睛。 所以“当皇帝”这个事情,对其他人来说,可能有一百种一千种不同的意味和抱负。但对于刘贺而言,它只意味着一种从来没预料到的好处:一种全天下独一份的活法——以及全天下独一份的葬礼。 此等好事,他可等不及了。 再回到出发当日。 穿着斩缞服走出广场的时候,其实刘贺看见了百官,看见了龚遂,也看见了王吉。王吉拜在那里,看那姿势,就知道他想说什么: 大将军昨晚送来的玺书,意思并不是让我们出发,而是要准备…… 玺书内容的首要意义,应该是治丧,所以我应该沉重哀悼、动辄痛哭、缟衣、素食,以彰孝道…… 甚至说,我们不应该就这么答应启程,而是要着人写一篇华丽的回复,先推托一次、两次、三次,让大将军及百官固请,才顺天应命,终于启程…… 他们要说的这些东西,刘贺都知道,也都理解。但要真按这些方法和模式来做,疯狂的到底是自己,还是参与其中一起演一出大戏的所有人呢?所以干脆当听不懂、没看见,也省得去解释。 说白了,刘贺的人生蓝图里,也只有他自己。像龚遂、王吉这样的大臣,虽然知道他们忠心耿耿,但实在照拂不上。再说,其实他们的才能本就超越昌邑王,要是自己想明白了,各寻出路,天高任鸟飞,刘贺也是不介意的。 至于说智力欠缺,又自认为找到了飞黄腾达机会的人,比如车驾后陆陆续续跟来的几百名侍从,刘贺其实一句话也没说过,只像看戏一样,看他们自己领悟、自己相信、自己拼了命追来。这难道是昌邑王的责任吗?他们自己长着腿、骑着马,一天狂奔一百三十里,难道不是个人选择吗? 怀着这样的想法,刘贺带领车队,第一天疾驰一百三十里至定陶,第二天八十里,以后每天路程都在五十里以上。后面一定是比开始时慢的,但除了因为体力不支,他也留意到了:龚遂和王吉似乎故意在路程中找茬,以降低队伍速度。 比方说,刘贺只是穿了斩缞服,但王吉劝谏说,丧仪上还需要很多别的道具,比如竹杖。竹杖为什么是必需品?还是彰显孝道的目的,因为要凸显奔丧者伤心,走不动路,只能拄着杖前行。于是刘贺就差人去买,四处搜索,买回来一根积竹杖。然后龚遂又出现了,拦着车,大说一通积竹杖不合礼制、是小孩子玩物、轻佻不尊重之类道理,总之,买不到合适的竹杖,队伍就不能前进。 又比如说,队伍前后人马众多,泥沙俱下,这刘贺本来也知道。小人出行,是非一定不少,但本来只是自己或者相关主管的事情,龚遂却咬着不放,非要让昌邑王停下来,查出个水落石出才能走。昌邑王指定人员去查办,王吉又不服,毕竟是深谙王城律法,一番颠来倒去话说下来,意思只有一个:王还是不能走。 刘贺刚开始也很烦躁,但过不多时,却释然了,只是看着他们演戏。 他想明白了:收到诏书第二天就出发,加上他们的行进速度,已经完全超过大汉朝廷能反应过来的时间。即便他们有意捣乱,也不过是稍慢一点,还是不影响大局。 而且,“白日龚”和“夜间王”居然能联合起来做点事情,还有点出乎意料。所以干脆静观其变,还是像平常一样,随他们说教,左耳朵进右耳朵出——这种低眉顺目的样子,时间长了,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实的模样了。 从昌邑国至长安超过一千五百里,昌邑王五月出发,五月到达,途径定陶、济阳,在济阳经过浚仪上驰道,在宽五十步的帝国第一大道上飞驰,又穿过雒阳、弘农,即将抵达霸上。昔日汉高祖刘邦先入咸阳,还军霸上,所以霸上就是西入长安的最后一站。也是从那里开始,昌邑王将换乘舆车——乘舆车乃皇帝专属,由六马牵引,天子驾六。 从那一步开始,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。 在那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,中郎令龚遂,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。 龚遂再一次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,他已经决定了,在完成任务之后要去沐浴一番。连日里风驰电掣地急行军,疲劳加上焦虑,他又是个汗出如浆的体质,身上早已散发出让人不悦的气味。不过,君子必须懂得香道,他虽然没有空闲沐浴,却一直留意用香,白天佩双份的香囊,晚上也不忘给衣服熏香。可明日在霸上就要举行郊迎仪式了,大汉九卿之一的大鸿胪韦贤将亲自迎接。这是龚遂第一次拜见这么高级别的官员,不能再用香囊糊弄过去,必须认真沐浴,严整衣冠。 他其实最喜欢这种礼乐规制之事,别人觉得麻烦,他却越品越有滋味。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后,依然和臣子打成一片,是儒生孙叔通为他重建礼仪制度,整顿朝纲,下肃上尊,才让高祖说出一句“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”。龚遂毕生所愿,也希望做出类似的事情。 可惜,现实却是,摊上了昌邑王这么一位小王爷。 奔走上京的这段时日,他反复劝谏刘贺,一方面是为了和王吉在暗地里配合,延缓队伍的速度;另一方面,也是因为确实看不过眼。 就好像队伍行经京兆尹湖县的时候,刘贺手底下那些斗鸡走狗的侍从们,平日里习惯了不睡觉,就趁夜盗了一名良家妇女回来,藏在传舍里,也不知道是准备给自己享用还是想献给昌邑王。那天夜里,龚遂和王吉聊完事,各自归去歇息,正好发现传舍的一间偏房里呜呜传来女子的声音。 把人放出来之后,龚遂热血上脑,登时就要去找昌邑王。他想明白了:几个侍从这么明目张胆,无非是因为他们仅仅留宿一夜,第二日接着飞驰几十里,把女孩偷了运走,叫天不应叫地不灵,湖县官员肯定追查不得,其他地方更无处伸冤,只能白白毁了一辈子。他去找昌邑王,并不是因为认定了这事情是刘贺下的旨意,而是因为他已经无数次痛苦涕零地说过,小王爷身边全是小人,他们不能留,也不该留。 可刘贺还是一幅沙包似的软糯模样,问一句,只说不知;要惩罚,只说但听郎中令的话。 其实龚遂也曾经想过:难道自己一辈子,就要侍奉这么一个人吗? 可要是为人臣不忠,哪怕是换了一个英主,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申圣人之道呢? 可王吉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。 在龚遂去找昌邑王质问的同时,王吉也赶往他处,却是找了长安来的使臣——写在玺书上的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。他们出发的时候,使臣们还没到,是在路上碰见的,把使臣吓了一跳。大鸿胪代表的是大汉朝廷,当他知道了强抢民女这种罪行,昌邑国相安乐及其他臣属就必须严加查办。所以在众人的一致裁决下,犯事的侍臣被枭首,这桩罪行也被公开。 龚遂知道王吉的用心—— 如果是龚遂自己请王处置,这事情就在私底下悄悄抹灭了; 但要是告知大汉朝廷的使臣,使臣必定是大将军的耳目,那这桩事件,就必将成为霍光对昌邑王刘贺的一个印象。 王吉已经在为日后的事情铺路了。 但正因为这个原因,龚遂这次决定瞒着王吉。至少目前,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割舍掉那位小王爷。 那么,一个重要的考验,也是进长安的第一步关卡,就摆在龚遂的面前: 昌邑王为天子奔丧,到得长安城,必须痛苦失声。不是流几滴眼泪就行,必须哭天抢地,不能自胜,直到哀尽而止。 可能对于天底下任何一位王爷而言,这件事都再简单不过了:无论是真哭假哭,真眼泪假眼泪,就这么半天时间,一定是可以哭出来的。更不用说对于有一定儒学教养的君子了,君臣父子,国君和父亲必然是一体的,既是天下共主,也是天下共父。为父奔丧,只要不是禽兽之属,都能哭得出来。 可对于昌邑王,龚遂不需要特意去问,就明白——他哭不出来。 最重要的是,他甚至不会去假哭。虽然龚遂至今依然不明白为什么,但他就是能预见那样一个场景——满朝文武乃至平民百姓,都期盼着他大彰孝道、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仪式,皇城内外鸦雀无声,众目睽睽之下,他安静地乘舆车驶了过去。 这件事情,王吉或许已经接受了,甚至乐见其成,但龚遂却不能。 所以,他正孤身潜入昌邑王所住的传舍。已经到了皇城不远处,传舍也修得精致,修竹鱼池齐备,只是龚遂无心欣赏。他只看大局:王榻在东厢,西厢空置,用于存放刘贺的行囊与随身器物。龚遂知道,平日里王不喜睡眠,哪怕白天车行几十里,一般士卒都不一定能经受得了,他却依然可以彻夜清醒,带着旁的一些半醒半睡的犬马扈从,就在这西厢里摆弄各种物件。 但这个晚上,西厢却是黑的。这是龚遂早安排下的铺垫:正因为前面发生了种种乱事,更有不少是夜间作怪,所以在接近霸上以前,龚遂就通过连篇累牍的劝谏和上书,请求昌邑王收敛自身,遣散夜间陪侍的各种杂臣。终于在这个时候,昌邑王没有再让其他人进他的传舍房间。 内廷守卫是郎中令的本业,所以进入传舍对龚遂而言并不是难事。唯一需要担心的,就是昌邑王本身。 龚遂见西厢黑着,东厢却点着灯,灯影映出个人跪坐在厅室的形象,想来昌邑王虽然没有玩伴,却依然是不睡觉的。幸好,他没有如往常一样,连房间也不回。龚遂细细查看以后,心下一安,便以钥匙开了厢门,闪身踏进那黑漆漆的房间。 燎亮一枚豆行灯,微弱火光下,龚遂看出一室的樟木箱子。红棕色,大小错落,散着清凉的樟脑香气,让这房间变得不像卧室,倒像是王宫里的藏库。箱子都是平平伏在地上,没有层叠,显然是为了便于拿取,这也让龚遂的行动轻松了很多。他用行灯细细扫过箱面,没有发现记号,再看边缘,铜环空荡荡的,未有上锁。 于是沉沉吁出一口气,就近打开第一只箱子。便看见大大小小近十只铜鼎整齐码着,侧旁散放着一些皿、杵、勺、筷之类的小件,显然,这不是什么礼器,就是做饭熬汤用的炊器。龚遂本想安慰自己,昌邑王长期服药,这也许是药汤用的,却没法解释它为什么有这么多。其实有一个更直白的理由:奔丧期间需要茹素,无论是驿站还是传舍都不敢破例,那这些炊器,显然是他和侍臣们在夜里“开小灶”用的。龚遂连忙合上箱盖,深呼吸几口,按捺住要去劝谏的心情。现在不是着眼小事情的时候了! 他再打开第二个箱子,凑近一看,火豆微小,依然闪出熠熠金光。那是一只博山炉,青铜基底,鎏金技艺,炉体正像一盏比较深的豆行灯,炉盖高而尖,镂空,片片雕成云山雾罩的意象,里面还能看清飞禽走兽。这博山炉精美异常,而龚遂既雅好香道,又笃信鬼神,对海上博山的传说还是心有向往,所以很是看了一阵子,才依依不舍地合起箱盖。 他又在各个箱子间找寻了好一段时间,并不是因为安放复杂,仅仅是因为太过琳琅满目,就让他看花了眼。每个箱子都是一类物件,比如漆器、马蹄金、印、镜、席镇等。昌邑王笃好器物,这事情龚遂比谁都了解;但真的这么看过来,还是心潮澎湃,既觉得饱尝人间工艺之美,又痛心疾首于劳民伤财。 在那满心天人交战的时刻,他再推开一箱,微光之下,不经意却闪出一张笑吟吟的恶鬼脸来,把他吓了一大跳,几乎让豆行灯坠地。喘得好一阵子气,念罢各种驱鬼通神咒语,又确定箱子里没跳出什么东西来,他才缓缓回到箱子边,眯着细缝眼,再次细看。 原来是一件玉佩。 这玉佩大概只有昌邑王能做得出来。那是一只似人又似熊的裸身怪兽,单膝跪坐在地,一手捂住心口,一手贴在耳边,就像是在墙根偷听什么东西。它有着张凶狠的鬼脸,嘴巴却歪歪扭扭大笑着,露出不规整的门牙。只消看着它,你就能想象到一桩阴谋正在诞生。 这只稀奇古怪的玉佩,就躺在其他玉器物件的最上方,所以正好被龚遂撞见。总算看清楚后,他好生顺了几口气,这才从心底高兴起来:“终于找到了。”于是将那怪兽玉佩移放到别的箱子上,又埋首在玉器堆中细细查找。玉器玲珑小件居多,一一翻看过去,除了佩、环、璧等等主要的形制,也有小型挂件,还有的就是玉具剑的部件。 大汉不论王公还是重臣,在重要场合,都佩玉具剑,以彰显君子气度。寻常玉具剑自然是完整的,包含玉剑首、玉剑格、玉剑璏、玉剑珌,中间则是青铜剑或百炼铁剑。但也有一些玉具剑的部件会分离开来,单独成为藏品,原因也很简单——那不是作为佩剑,而是作为明器而使用的。 明器有规格限制,王以上才可以用完整的玉具剑来殉葬。对于位阶不足的人来说,只能将其中一部分带进墓里。 可是,龚遂正在寻找的玉剑部件,曾经确实属于一位王。但却因为总总原因,最终没有跟他一起下葬,而是落入他人之手,后来经过好几年的兜兜转转,才最终回到了那位王的儿子手上。 那是一枚子母虎玉剑璏。剑璏是将剑和腰带连接起来的部件,长方形,后部有孔,一大一小两只老虎浮雕在玉石上,呼啸生风,触感冰凉。 龚遂将这枚玉剑璏握在手心里,摆好其他玉件,合起箱盖。又看了看还躺在外面的怪兽玉佩——要将它放回去,时时陪在昌邑王身边,他总觉得内心不安。于是长叹一口气,衣袖瑟瑟索索地响着,将那枚玉佩也拢了进去。 第6节 为人臣者,送君一程。龚遂想,明天,说不定就是最后一程路了。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.jpgquot;gt;子母虎玉剑璏,左侧幼虎,右侧母虎,底下开孔以串入衣带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0-23 这里说一说创作思路。因为从这章开始,对应《汉书》中的记载全是刘贺做的荒唐事。可是,大文豪苏轼曾经说过一句很妙的评语:武王数纣之罪,孔子犹且疑之,(霍)光等数(刘)贺之恶,可尽信哉?所以在我这里,也是大处着眼,小处放手,但会尽量回扣一些细节。如果能引起朋友们的兴趣,回去翻翻史书原文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 第四章 青铜豆灯(阳篇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王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,只留一间朴素的空房,在秋老虎的威逼下闷着一股热气。 他和刘基、吕典几人都住在都尉府的偏房里,官府日夜有人守卫,吕典便没有全程安排人盯着。他想,毕竟要送的物件都拿到了,那送信人,怎么也掀不出波澜来。没想到,却偏偏出了岔子。 刘基静静看着人去楼空的房间,额头上又蒸出一层薄汗。他问:“那些宝物都还在吗?” 吕典点头:“东西都被我们部曲看护着,一件也没丢,也不知道他一个送信的跑哪儿去了。” “他那三个同伙呢,在城里住下了?问过了吗?” “那边是部曲同僚去找县令安排,和我们不在一条线上,现在派了人去问,还没回报。” 根据王祐之前说过的内容,他在建昌城里人生地不熟,唯一认识的就是那三个人,除了他们那儿,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。可如果只是为了去见一见他们,大可不必在夜间脱身,况且,前两天才刚送了信过去。 刘基心中疑窦丛生,先是来到几日还未见到太史慈,然后又是王祐的失踪,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这个田舍农夫往前深入。可是,这样下去他就不得不和孙家发生更多的关系,那是他早已决定不再涉足的地方。 他转念一想,无论是寻踪还是抓人,吕典一定比自己要专业得多,于是决定什么都不做,而是转头出府门外去寻点吃的。在隐居时,他每天吃两顿饭,早点尤为重要,而且只有去填饱了肚子,他才好思考自己接下来到底要不要抽身。 没想到,才上了街道,还没转进坊市,他就觉察到行人闹哄哄的,人们或急或缓,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去。他扶了扶身边一位走得慢的老阿婆,顺势问她:“怎么了,是出什么事了吗?” 阿婆脸上也分不清是恐惧更多,还是八卦更多,只是压着声音跟他说:“这城里出命案啦,也不知道会不会又是那外头的宗贼所为?” “什么时候的事,你们怎么好像知道得这么快?” “应该就是昨天晚上吧,咋不知道呢,那几个人才刚搬进来,盯着防着的人可不少。你不是本地人吧,虽然有太史将军庇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王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,只留一间朴素的空房,在秋老虎的威逼下闷着一股热气。 他和刘基、吕典几人都住在都尉府的偏房里,官府日夜有人守卫,吕典便没有全程安排人盯着。他想,毕竟要送的物件都拿到了,那送信人,怎么也掀不出波澜来。没想到,却偏偏出了岔子。 刘基静静看着人去楼空的房间,额头上又蒸出一层薄汗。他问:“那些宝物都还在吗?” 吕典点头:“东西都被我们部曲看护着,一件也没丢,也不知道他一个送信的跑哪儿去了。” “他那三个同伙呢,在城里住下了?问过了吗?” “那边是部曲同僚去找县令安排,和我们不在一条线上,现在派了人去问,还没回报。” 根据王祐之前说过的内容,他在建昌城里人生地不熟,唯一认识的就是那三个人,除了他们那儿,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。可如果只是为了去见一见他们,大可不必在夜间脱身,况且,前两天才刚送了信过去。 刘基心中疑窦丛生,先是来到几日还未见到太史慈,然后又是王祐的失踪,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这个田舍农夫往前深入。可是,这样下去他就不得不和孙家发生更多的关系,那是他早已决定不再涉足的地方。 他转念一想,无论是寻踪还是抓人,吕典一定比自己要专业得多,于是决定什么都不做,而是转头出府门外去寻点吃的。在隐居时,他每天吃两顿饭,早点尤为重要,而且只有去填饱了肚子,他才好思考自己接下来到底要不要抽身。 没想到,才上了街道,还没转进坊市,他就觉察到行人闹哄哄的,人们或急或缓,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去。他扶了扶身边一位走得慢的老阿婆,顺势问她:“怎么了,是出什么事了吗?” 阿婆脸上也分不清是恐惧更多,还是八卦更多,只是压着声音跟他说:“这城里出命案啦,也不知道会不会又是那外头的宗贼所为?” “什么时候的事,你们怎么好像知道得这么快?” “应该就是昨天晚上吧,咋不知道呢,那几个人才刚搬进来,盯着防着的人可不少。你不是本地人吧,虽然有太史将军庇护,但我们豫章人可都长了心眼——担惊受怕多了呀。” 后面几句话刘基听得都不太仔细了,意志只停留在“刚搬进来”几个字上。他有种略微荒诞的感觉,想,该不会真这么巧合吧?然后就谢过阿婆,立即拔腿奔去。 等他赶到的时候,县府官差、吕典的部下都已经到了。一座青砖黑瓦曲尺式小房,一间主屋连着一间廊屋,没有畜圈。外头密密围了几层群众,官府已经在轰人了,但一时半会儿散不去,还是得吕典的人帮忙开路,刘基才挤得进去。 自吕司马派人来找他的那个不寻常的夜晚以来,虽然万分不愿,他终于还是见到了死人。浓重粘稠的血腥气沉在屋子里,他太熟悉了,以前跟着父亲转战扬州,虽然不上前线,但不论是战后的城池、村庄还是荒野,都见了不少。在那些人间炼狱里,他却总是记得其中的活物,比如啃食尸体的野狗,丧旗般插满了废墟的乌鸦,还有黑云似的吵闹的苍蝇。在这房间里,前两种活物都没有,但苍蝇已经铺了一片,在三具尸体上嗡嗡叫着。 吕典用剑在尸体边上扫,将苍蝇驱逐开,然后仔细查验。毫无疑问,他们就是跟着王祐到来的三个人,都已经脱了帻巾黑衣,换上朴素的麻布短褐,看起来和这座城里生活的其他百姓没什么不同。可还没来得及在城里扎下根来,就已经丢了性命。 “三个人都是被一刀毙命,手法很凌厉。两个人没来得及反抗,只有这个跑了两步,所以刀伤在背后,几乎把脊骨都砍断了。”吕典闷声说出检查结论,刘基觉得字字在脑海中搅拌,喉头泛起酸味。要是吃过东西,这会儿就该吐出来了。 两人出了房子,大口喘息几次,将胸腔里的血腥气味尽量吐出,然后吕典才说出他的疑惑:“现在看来,失踪的王祐最有可能是凶手,他和三人相熟,下手机会多,比较可能一击即中。” 刘基错愕:“几天相处,我还真不觉得王祐是这种人。” 吕典点点头,“但这也是有疑点的。毕竟是一人对抗三人,哪怕偷袭,风险还是很大。” “曲长的疑惑是,如果是熟人所为,他可以选择更有把握的方式,比如下毒?” “对,”吕典回头看向房子,回忆屋内陈设,“桌上豆灯,灯油已经烧尽,应该是夜里点着灯被杀害了,后半夜一直燃着。桌上没有杂物饮食,只有三个杯子,如果是王祐过来坐了一段时间,那应该有招呼的痕迹——当然,不排除他把自己的痕迹处理掉的可能性。但从凶手的刀法来看,我认为更像是匆匆到那,趁着三人还没反应过来,就暴起攻击。” “可如果是这样的话……那王祐,就不一定是凶手了?” “甚至有可能,王祐也是本来要被杀害的对象之一,所以他才跑了。” 本来王祐失踪,同伙三人又在同一夜遭人杀害,他定是有着头等嫌疑,但经过吕典三两句分析下来,却悄然勾勒出案情的另外一种走向。刘基想,吕蒙安排的这支部曲不像是在战场一线冲阵的士卒,但尸体查检、线索推理却很专业,倒像是延尉府底下的曹吏。看来他对这次送信还是留了一些心眼。 吕典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。刘基明白他的担忧:要是按这样推理,会有计划同时杀掉四个人的,基本只有司空府。原因有二:第一是他们身份败露,物件也迟迟未能送达,要当作任务失败处置;第二是他们决定留在江东,相当于背叛兖州。在这两种前提下,杀人灭口,也不是说不过去。 “王祐是从建昌都尉府里跑掉的,府里的守卫难道都不知道?” “已经问过守备,都说没有看见,真是见鬼了。” 吕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,向刘基说:“我们先和县府沟通,让他们保护现场,处理后事,然后再去找一次都尉府。要是守备里居然有人隐瞒,那问题就很严重了。”他这样说,是因为现场并没有看见都尉的官兵。因为如果是寻常县内仇杀事件,应该归属县府管辖;但要是牵扯到曹操势力渗透,甚至能在建昌城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,那就定然属于太史慈的职责范围了。 “那么,王祐的下落有头绪了吗?” 吕典摇摇头,“目前还没什么线索。来之前,身上已经搜干净了,房间里什么也没留下。这里是战争前线,宵禁非常严格,夜里没有行人可以目击。” 刘基点头,同时心下沉吟: 那只无形的大手,仿佛又给他推了一把。要介入吗?还是继续置身事外? 他又想起王祐。这几天里,王祐是半个囚犯的身份,他也是半个羁留之身,两人都悬在局里局外之间,倒聊了不少的话。他问王祐一些北方的消息,时不时聊起青州,王祐倒是了解,杂七杂八说了很多故乡的后事。刘基好奇,追问了几次,他才终于坦白:自己是琅琊王氏,位于徐州,和青州相邻。王氏有位祖先留了句祖训,叫“毋为王国吏”,显得又直白又心酸,但他听进去了,所以一直对当官没什么兴致。 另一方面,王祐则常常问刘基关于太史慈的故事,还偶尔聊起古物明器。刘基感觉,他对器物的兴致,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更高——聊起刘繇从前的一些珍藏,他抿紧了嘴,眼底却在冒光。 刘基一方面跟他聊得来,另一方面,心里总隐隐觉得他还藏着东西。 还是查一查吧,不是为孙家,只是为自己。 心下确定,刘基朝吕典一拱手,说:“请曲长按你们的方式去追查,我想再仔细看看那些运送过来的器物,或许还有之前没有发现的线索。另外,请务必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吕司马。我有一点预感,这事情可能不是你我就能解决的。” “喏。”吕典应允道。 过不多时,他看着刘基离开的背影,想起吕蒙在暗地里的嘱咐:吕家部曲不能太张扬,协助好刘基,让他跟太史慈见上面。吕典只是个执行者,掌握不到事情的全貌,只觉得四周黑沉沉的,哪里都有需要防备的人。他在心底叹气,眼神却变得冰冷,快速打了个手势,吩咐手下盯紧刘基的行踪。 柿子金若干。 银釦金箔贴饰漆盒一合。 蚕丝螺纹绸缎二匹。 青铜熏炉一只,青铜豆灯一只。 玉佩二枚,玉环一枚,玉璧二枚。 …… 再看时,仍然觉得曹操真是下了本钱,这“当归”不仅仅是心意,还给了沉甸甸的诚意。可刘基心里一点儿也不忐忑:他知道太史慈是个不在意这些外物的人。所以也早已预测过此行的结果:无非是太史慈收了以后,要不退回,要不奉纳给孙权,同时公开给曹司空回个信:感谢垂青,但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 可他也会想:要是整件事情根本不是看上去的这样呢? 吕典从现场出发,觉得王祐不是凶手,也许是曹操的人; 可曹操真的做了这件事吗?似乎从头到尾,都只是推测,加上王祐一人所言。 最大的疑点,还是来自于这些器物。 刘基沉沉吸一口气,开始一件件拿起,细细检查过去。 其实刘基的宗室在整个大汉血脉里并没有那么煊赫,他又是少年失怙,所以对于器物的形制、材质、年代等等,也并非真的深入了解。但这个时候只能硬着头皮来,从容易入手的地方去想,比如最简单的:器物上的文字 。 在之前,所有人的目光更多聚焦在金器上,刘基则留意到漆器,都是这里价值最高的东西。可在物件堆中,还有其他类型的珍品,比如青铜器。 之前在柿子金上艰难读出的小字“昌邑”,到了青铜器上,倒是金底朱字,刻画分明。 在其中一枚不太起眼的青铜豆灯上,油碟外边沿一圈,刻着八个字:“昌邑籍田烛定第一”。 这器物看起来是个实用品,无甚雕琢,可一旦把“昌邑”和“籍田”写到一起,却有了别的含义:这是因为,当今兖州山阳郡昌邑县,是不可能和“籍田”一事挂起钩来的。 籍田是自三代开始传承的吉礼,期间有过中断,但大汉文帝诏令“夫农,天下之本也,其开籍田,朕亲率耕,以给宗庙粢盛”,重新开启皇帝亲自开耕劝农的传统。在承平年代,这本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典之一。 因此,“籍田”二字在寻常郡县里是不能出现的。当它和“昌邑”并举,只能表明这件器物不属于当代,而属于曾经的昌邑王国。王国礼制和中央朝廷相似,只是规格降低,所以当昌邑王举行籍田的时候,就会用到这一盏青铜豆灯。 刘基细细回忆:昌邑王国从什么时候开始,又是什么时候变成山阳郡的? 于是便想起,那段在大汉历史上云遮雾罩、众说纷纭,像寂夜深潭一样让人看不真切,却又像流星一般骤然划过的时代—— 汉废帝刘贺,自上古三代以来,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,从登临大宝到贬为庶人,仅仅历时二十七日。 随着他被罢黜,昌邑王国也遭国除,于是才有了如今的山阳郡。 既然这盏铜灯上面写着的是“昌邑籍田”,说明制作时昌邑国还在,而在两百多接近三百年以前,一共只有过两位昌邑王:一位是昌邑哀王刘髆,一位是汉废帝刘贺。他们身为王的时间,大概只在汉武帝晚期至汉宣帝登基时,短短二十多年。 假如这些明器都出自同一批,那么,它们就一定是在那二十多年中间被制作出来,后来成为殉葬品的。 但想到这里,也仅仅是了解了器物的制作年间,并没有改变“昌邑”位于兖州的事实。更别说对找到王祐的下落有什么帮助。可这整件事情里就是有一个巧合的地方,而且对于像吕蒙这样虽然机敏干练但不谙史学的人,很难联想起来;在左右牵连的人当中,偏偏只有刘基,才想得起这样的关联。 其实说穿了,也不复杂: 汉废帝刘贺在被罢黜以后十一年,被册封为海昏侯,远渡江西,来到了如今的豫章郡海昏城。这位荒唐的废帝,就在那里结束了他的一生。他的墓一定在海昏的某个地方,只是就像其他王公贵族的一样,被刻意隐藏起来,二百多年并未被人发现。 这么一件后事,却为整个事件增加了一种新的可能性:如果这些器物根本不来自兖州的昌邑郡,而是来自豫章郡海昏城,这也是完全说得通的! 也就是说,这批东西的来源现在出现了两种可能: 一种可能是他们原本想的,器物出自位于兖州的昌邑哀王刘髆之墓,被曹操盗掘之后,要送给太史慈; 另一种可能却是,器物就出自扬州豫章郡海昏侯刘贺之墓,却不知道为什么到北方绕了一圈,结果还是要送给太史慈。 为什么原本推测的都是第一种可能?除了因为“昌邑”二字,更是因为曹操在盗墓这件事情上臭名昭著:早在攻伐黄巾军的时候,他就已经设立了“摸金校尉”和“发丘中郎将”这样的官职,专门从老祖宗手里扒钱。据老百姓们口口相传,兖州芒砀山一带的地底都快被挖空了,人掉到里面去,连个吭声也听不着。 可是,第二种猜测虽然看起来充满疑点,但又有它合理的地方。原因还是在于那只青铜豆灯。因为王国籍田是每年都要举办的仪式,在昌邑哀王去世后,理应把他的礼器传承给年轻昌邑王继续使用,而不是用它来陪葬。那是因为实用礼器没有太多殉葬的价值,而且传之后世,也可以强化它上告天神、祭祀先祖的意义。 要是这样,这只豆灯就不该留在昌邑国,而是会随着刘贺被贬斥到海昏城。 可如果真是这样,那为什么豫章郡的东西会跑到北方去?王祐说的那么多话,到底有几句是真、几句是假? 豫章郡这里,又真的有人能挖坟掘墓吗?先前也有例证,寻常老百姓对这类事情还是比较忌惮。宁肯滥杀活人,不敢得罪鬼神,这是刻在人们心里的朴素念头。所以也唯独在曹司空手下,能聚拢一些摸金盗墓方面的独特人才——难道,这里还只是挖出了一些散件,还有更多宝藏仍然埋在豫章地下? 诸事叨扰,刘基已经饿半天了。秋老虎还在肆虐着,可他坐在闷热的屋里看着一地明器,倒觉得身体里空谷回响,如坠冰窟。 曹操、王祐、太史慈……还有百年以前的刘髆、刘贺……在刘基面前,就像有一根根丝线从各色器物上射出,跨越南北,穿透光阴,在这些人物之间编织成网。而要解开这张网的关键,还是在于一个地方:海昏,还有那个他本来就要见的人。 而在另一边,在院里暗暗观察着的吕家部曲,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。他只见这位年轻的白衣步履匆匆地进了房间,将各种器物一应铺开,看了很久,想了很久,才缓缓将东西收拾回去。在进房间以前,他还有点踉跄,显然是不习惯于先前命案的血腥现场,或者是虽然看过,但始终无法平静地接受。 但到离开房间的时候,他却觉得刘基有一点微妙的改变:这么多天以来,他好像终于结束了那种半悬在空中的状态,而是实实在在、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这个局中。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quot;gt;青铜豆灯,“豆”是指这种灯型样式,灯盘外沿刻有“昌邑籍田烛定第一”阴文 第四章 青铜豆灯(阴篇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从驰道遥看霸上,视线越过灞河,便觉得像一条天路,攀上陡峭的巨型堡垒。等真正到了霸上,却发现关中平原就在眼下铺开,大汉首都长安城仿北斗星形态营建,正伏在黎明前的夜里,等待破晓到来时,发出与日同辉的光芒。 但眼下,长安城还在等待;在沉沉夜色中破开一条金线的,却是大鸿胪韦贤前来郊迎的队伍。 龚遂还是拿着一枚青铜豆灯,在车上摇摇晃晃,像一只萤火虫终于要汇入光流。他留意到大鸿胪的脸色不太好,孝衣惨白,更显得两眼底下黑沉沉的,既有些焦虑,又有些恐惧。从使者们口中多番打听,他们知道天子在四月底已经驾崩了,今天是六月初一。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,直接负责皇族宗亲事务的大鸿胪,一定和大将军霍光有非常密集的沟通、争执,甚至可能吵过几架。如果按照传统宗法顺序,刘胥显然比刘贺更有资格继承大统。但无论大鸿胪心底是否认同,到最后,还是只能听从辅政大臣的意思,来这里亲自恭迎新帝。 “当那大鸿胪,也是很不容易的。”王吉仿佛读懂了龚遂的想法,低声说道。 龚遂却说:“可要是有朝一日能掌鸿胪事,我死也没有遗憾了。” “呵,少卿最好不要有太多遗憾。”王吉说,“这一程我们无论如何,都是九死一生。” 龚遂沉默片刻,说:“不会的。” 王吉听罢,眼珠一转,轻轻道:“马上要进京了,少卿不会还没下决心吧?” 龚遂心中一颤,但也预料到他会问,只是简单应道:“子阳放心。” 王吉点头,换了个问题:“你今日见过王了吗?” “见过,和往常一样,神色如常。” “我们这位王爷,别的不说,倒是不太会紧张。只是不知道等他见到乘舆车的时候,会不会只顾看那车上的金木工艺,忘记了该做的事情?” “我会想办法提醒小王爷的。” 王吉沉吟一阵,说:“不过,那也不是坏事——毕竟也怪不到臣下。” 龚遂眉角一挑,“什么意思?” “关于今日仪典的庄重之处,我昨天已经上书劝谏过了。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也在,我还特意找了太史公过来听… 第7节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从驰道遥看霸上,视线越过灞河,便觉得像一条天路,攀上陡峭的巨型堡垒。等真正到了霸上,却发现关中平原就在眼下铺开,大汉首都长安城仿北斗星形态营建,正伏在黎明前的夜里,等待破晓到来时,发出与日同辉的光芒。 但眼下,长安城还在等待;在沉沉夜色中破开一条金线的,却是大鸿胪韦贤前来郊迎的队伍。 龚遂还是拿着一枚青铜豆灯,在车上摇摇晃晃,像一只萤火虫终于要汇入光流。他留意到大鸿胪的脸色不太好,孝衣惨白,更显得两眼底下黑沉沉的,既有些焦虑,又有些恐惧。从使者们口中多番打听,他们知道天子在四月底已经驾崩了,今天是六月初一。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,直接负责皇族宗亲事务的大鸿胪,一定和大将军霍光有非常密集的沟通、争执,甚至可能吵过几架。如果按照传统宗法顺序,刘胥显然比刘贺更有资格继承大统。但无论大鸿胪心底是否认同,到最后,还是只能听从辅政大臣的意思,来这里亲自恭迎新帝。 “当那大鸿胪,也是很不容易的。”王吉仿佛读懂了龚遂的想法,低声说道。 龚遂却说:“可要是有朝一日能掌鸿胪事,我死也没有遗憾了。” “呵,少卿最好不要有太多遗憾。”王吉说,“这一程我们无论如何,都是九死一生。” 龚遂沉默片刻,说:“不会的。” 王吉听罢,眼珠一转,轻轻道:“马上要进京了,少卿不会还没下决心吧?” 龚遂心中一颤,但也预料到他会问,只是简单应道:“子阳放心。” 王吉点头,换了个问题:“你今日见过王了吗?” “见过,和往常一样,神色如常。” “我们这位王爷,别的不说,倒是不太会紧张。只是不知道等他见到乘舆车的时候,会不会只顾看那车上的金木工艺,忘记了该做的事情?” “我会想办法提醒小王爷的。” 王吉沉吟一阵,说:“不过,那也不是坏事——毕竟也怪不到臣下。” 龚遂眉角一挑,“什么意思?” “关于今日仪典的庄重之处,我昨天已经上书劝谏过了。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也在,我还特意找了太史公过来听。”王吉淡淡地说,“提醒一下,少卿也该像我这样,别总是一时脑热,就独自去找王说话。那说干嘴了也是没人知道的。” 龚遂的心里沉沉然。王吉一路上做的事情确实无可厚非,也早跟他打了招呼:就是不遗余力地劝谏,而且要让所有人都知道。这是明哲保身的第一条方法。可龚遂心里惦记着别的事情,没有时时去做,也不像他总能找来目证。 两个人虽然已经把话摊开来说,但心底里的计较,到底还是有区别的。 现在,他只能按照计划好的方式行事。 就着长龙似的灯焰光芒,昌邑王见过大鸿胪和百官群臣,百官也模糊地记住了下一位天子的相貌。一番郊迎礼节事毕,看得龚遂心潮澎湃,让刘贺兴趣恹恹。 可当大鸿胪宣乘舆车时,刘贺眼睛里果然冒出光来。重牙朱轮、金薄缪龙、文虎伏轼、龙首衔轭,鸾雀立衔,羽盖华蚤,诸般细节一一审视过去,只觉得每了解一处都有增益。 平心而论,刘贺昌邑国的舆车工艺已臻极致,唯独是礼制的约束下,终究没办法像天子这样极尽奢华。所以对于刘贺而言,这次最大的意外之喜并不来自于权位,却在于终于能捅破那最后的一层规制,真正能到登峰造极的程度。 过去十四年,他已经在昌邑王国地脉汇集之处,为自己修好了一座恢弘大墓。而且不管是墓室形制、礼仪规范、场景营造、器物精制、棺椁设计乃至陷阱安排,都已经在心里规划过千万遍,闭起眼睛就能想起,长日长夜,他的神识都在其中徜徉。 但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。从他登上这辆乘舆车的一刻起,他的心魂精魄、五内脏腑,就会烧着一件新的大事:规划一位皇帝从今往后亿万年里的身后身。 那是一条无尽的路: 和它比起来,这长安多狭隘?这帝国又多虚妄? 他即将登上舆车了,昌邑国太仆寿成负责为王驭车,却提醒道:“竹杖呢?” 竹杖。对,竹杖是丧仪必需品。放哪去了? 这要命的时候,怎么就被一根竹杖给挡了路? 于是开始叫,发放身边的侍从赶紧去找。 其实他极少像这样喊叫。那是因为,很多事情他都不在乎,不切肤,所以也无所谓。但对于这件事,他却觉得特别难以忍耐。他这个状态,朝臣们都很少看见,但夜里的侍臣见过、坊里的工匠见过、造墓的师傅也见过。 侍从们突然让开一条道:龚遂拿着竹杖,说,王,在这里。 刘贺眼神闪过一丝戾气,问:“是你拿走了吗?” 龚遂深深拱手,“老臣万死。” 然后他双手将杖递到王的手上,同时低声说了一句:“请让老臣参乘。” 所谓参乘,是陪同皇帝乘坐舆车的人员,坐在驭手右边。本来,参乘的人应该是大鸿胪韦贤,但昌邑王既不在乎,也不想再耽搁时间,便直接让龚遂坐到了车上。 在遥远的后方,王吉看到刚才一幕,微微皱起眉头。他并不知道龚遂有参乘的计划,不知道那只是为了满足当大鸿胪的虚荣心,还是另有目的。 小波折草草止息,乘舆就位,百官肃立。于是,六匹高头骏马牵引一辆熠熠生辉的皇车,后首跟着三十六辆属车组成的长蛇阵,再往后则是低级官员以及昌邑国属官组成的庞大队伍,就像一条巨龙,从霸上向关中平原俯冲,正轰轰降临帝国的心脏长安。而在这条巨龙东边,银色的地平线若隐若现,正孕育着六月的第一个日出。 皇室仪典就像是一只严丝合缝的子母奁,每个环节都调整得分毫不差。当乘舆车队遥遥望见长安城东都门的时候,第一缕黎明正好照在城门两侧高耸的阙上,将瓦当斗拱全部染得金碧辉煌。而因为日光渐长,灯火不彰,百官统一的披麻戴孝也变得鲜明起来,成为白花花一条长练。 和日出一样如期而至的,还有百官队伍呜咽的哭声。 煌煌大汉,从来是不缺少忠臣的。而且这次,臣子们的心情又比寻常复杂得多:过去十三年毕竟一改汉武帝穷兵黩武的态势,与民休息,符合很多大臣的心愿;可是,创造了这一切的皇帝刘弗陵,从八岁即位熬到二十一岁,终于见得一点可以让大将军还政的兆头,却突然病崩,让很多人都心生疑窦。所以这一片哽咽当中,痛心有之,惋惜有之,怀疑有之,愤怒有之,像一锅五味杂陈的粥慢慢炖着,随着离长安城越近,冒出来的气泡就越大。 当然,里面也有装哭的人,挤一挤眉,掐一掐肉,就是不能让身边同僚看出破绽。王吉就是这一类型。他虽然是忠直儒生,但毕竟远在王国,感情就不太真挚。但他和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紧紧地站在一起,在大将军使臣身边,嚎啕大哭,力表忠心,哭得连乐成都不好意思了,只能跟着铆劲。于是两人越哭越激烈,引得旁人纷纷侧目。 在这一切如子母奁般环环相扣的进程里,果然只有一处不和谐——那就是刘贺。 长安城东都门越来越近,已经要挡住半边天了,刘贺依然没哭出来。 “大王,按照礼制,这里就要哭丧了。”龚遂说。 “龚老,孤明白,只是咽痛,哭不出来。”刘贺哑哑地回。 龚遂说:“大王让侍臣去找竹杖的时候,嗓子似乎无恙。” “也许就是那几声给喊哑的。”刘贺说。 龚遂便闭了嘴。刘贺想,龚老平常该引用四书五经、仁义孝悌了,怎么今天这么安静?可安静正是他所想要的,于是抱着竹杖,垂着头,只让旁人尽量看不见表情。 虽然没继续劝刘贺,但龚遂却悄悄回头看后头:大鸿胪坐在三十六辆属车之首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。红的是因为嚎啕大哭,情绪激动所致;白的却是因为远远发现刘贺没有哭,既恼又怨,才造成的。龚遂想,要是刚才他来参乘,这时候一定已经和王争辩起来;而争辩是决然没有用的,只会让老先生气昏过去。这样一来,昌邑王就不仅仅有不哭的记载,还要加上一条尚未即位就谋害九卿的罪名。 乘舆车的驭手是昌邑国太仆,在龚遂催促下,他毫不停留地驾车穿过东都门。门两边守着的官员,似乎都没想到车驾毫不停留,满腔哭嗓还没使出来,就已经被车驾扬起的尘土淹没。东都门实际上属于外郭门,郭与城之间形成长廊型的片区,位于城郊之间,集聚了商市、工坊、民居,是长安城平民密集的区域之一。拂晓刚过,道路两旁已挤满了百姓。他们知道这名义上是丧事,不敢大张旗鼓地聒噪,但那动作里眼神里,无不透露出对新皇帝的好奇,好奇之下是狐疑,狐疑之下是幸灾乐祸。 有人说,这王爷看着安静,怎么不伤心啊? 有人说,他就是霍大将军的一枚傀儡,自然是垂头丧气。 有人说,他看着高高的,瘦瘦的,不是小孩儿,也许能当很久的皇帝。 有人说,你看他,斩缞服上面还配了个白白的玉带钩,差点儿没看见。 还有人说,他旁边那位大臣,好能哭啊,看得我也想哭了。 龚遂向来擅哭,而且每次都发自肺腑,所以离他近的一侧路旁,越来越多人跟着啜泣。他在昌邑国的时候也一样,官员侍卫,布衣苍头,跟他哭了一批又一批。那些跟着掉的眼泪虽然不是他有意为之,却给了很大的安慰,让他觉得天行有常,圣王之道终究是有希望的。可这么久以来,他从来没有打动过昌邑王。看着王面无表情地缩在车里,眼睛一直流连于虎轼、龙枙、羽盖,他又觉得像是孤身立于海面,身上脸上被浪拍了又拍。 从东都门西行八里,便到宣平门,这就是真正的长安城北首第一门。刘贺自然还是沉默,甚至连城门也没抬头看一眼。 进了宣平门,继续沿大街一路自东向西,会在北首望见厨城门。从厨城门折往南面,穿过纵贯长安城的南北中轴线章台街,便能直抵未央宫。 龚遂又说:“等到未央宫外,便会见大将军霍光了。” 刘贺还是哑着声音说:“大将军或是大司马,我也只是这般样子,哭不出的。” “大王明鉴:是大将军在长安力排众议,大王才能继得大统。哪怕不吊唁先皇仁德圣明,也应该感激大将军功劳不是?” “龚老不必迂腐。霍光有他自己的计较,选了孤来,不意味着孤便要仰他的鼻息而活。” 龚遂有些急了:“可大将军任事三十载,辅政十三年,恩威并重,福泽四海。要是大王执意与他作对,不仅困难重重,还可能影响登基大事,大王也不在乎?” 刘贺沉默。 “老臣和中尉王吉,在过去千里路途上多次上书、多次劝谏,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。小王爷从前不服礼制,觉得多有束缚、难以施展,都没关系。后来找了这么多侍卫佞臣,日日夜夜多有所为,那还是在王国里,臣属们相机应变一下,也不成问题。可现在到了长安,要是一步走错,不仅大王身陷囵圄,还会让后面这么多臣属百姓受到牵连,甚至一朝人头落地!这样结果,大王难道就不能顾忌一下吗?” 龚遂以前劝过、哭过,却从没有真正恼怒过。这次在王舆上,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,直说得满脸涨红,两眼也充着血丝。 他意识到车下还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,于是转回身去,张开嘴深深呼吸。百姓只当他是哭得喘不过气,并不知道车上已经爆发了一轮交锋。 车驾又过几舍,未央宫在日光下闪出金碧琉璃瓦,宫殿之间又有阁道在空中勾连,恰似天上宫阙,不在人间。龚遂第一次到长安城,一时看痴了眼。 刘贺也拄着杖,直了直身子,长吁一口气,说:“龚老,你看这大汉长安城,从汉高祖始建,据说前后经过三十万人之手。这座未央宫也一样,多少贵胄公卿削尖脑袋进去,多少黎民百姓寒着尸骨出来。你说,这难道都是高祖一个人的功劳吗?都是他一个人的重担吗?没错,他是天子,天下共主,可哪怕是为人父母的,也没办法为子孙后代负责到底……每个人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,孤扛不了这么多东西,不行吗?” “可是,要是大王继续如此,群臣就会离你而去,会背叛、诋毁、攻讦,罗列罪名,甚至使出更奸邪的手段,让皇位重新空出来,让一个大家可以预测、可以理解、可以崇敬的天子坐在上面。” “龚老,孤明白。” 刘贺的表情不再顺从了,他现出夜半无人时的模样:并不是狂悖,也不是邪祟,他只是深深地——痴迷于不同的东西。 “孤知道,有一些大臣会让史官记录下他们的劝谏,这样,不管有没有成功,他都会在历史上留下忠名。有一些大臣,他们趁着与王相近,搜集罪证,罗织恶名,奔投敌人帐下,以保证倾覆时,能保全家族后人性命。还有些人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以身立言,舍身成义,但求得圣人之道以传世。熟悉吗?你这么也想过吗?龚老,其实孤和你、和王吉、和其他人,都没有真正的区别。” “老臣不明白!” “孤不介意死亡。”刘贺说。 “当然,如果到最后能用上一个‘崩’字,以天子之礼入殓,那会是天大的福气,就连孤也未曾想到过的惊喜。但无论是不是这样,孤一心所系和你们一样,就是那写在史册、埋在地里、飘在天上的身后事。青史,名声,永生,来世。你明白吗?就是两个字:不朽。” “所以孤只要到了这长安,登天子之阶,其余的,都不重要了。将来那大将军不论是忠心秉政还是把持朝政,不论公心款款还是欺上罔下,甚至他大胆到犯下弑君之罪!他都必须以天子之礼,奉孤去往来世——” “那不就够了吗?” 车已经到了未央宫北,章台街与直门至霸门的东西大街在此相交。这是长安城内最恢宏的大道,寻常百姓禁绝通行。未央宫近在眼前,那三十六辆属车、一百多位官员、两百多位王国侍从,都遵循仪典规制,好好扮演角色,将哀恸浓墨重彩地泼向天空,让六月绚烂的阳光变得单薄、浅陋、不合时宜。 但他们表演之余,都拿余光瞟着队伍前端的乘舆车;在道旁守候的霍光和其余一应重臣,也悄悄看着,只觉得奇怪——在那为首的乘舆车上,年轻王爷和一位涕泗横流的老臣一直说着话。他们说的那么认真,眼神那么炙热,仿佛那才是奔丧的重点,而哭哭吵吵的仪典则只是一场闹剧。 在舆车开过迎驾官员的过程中,年轻的王爷,甚至没有看霍光一眼。这位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,设想了很多忠直的话,备好了一腔深情和两汪热泪,一时间被风吹冷了,全都急急坠入深不见底的城府里。 霍光想,这是一道示威的信号。 韦贤想,这是一丝意外的惊喜。 乐成想,这是一桩灭顶的灾难。 王吉想,这是预料之中,也是预料之外——他想到了刘贺的行为,却不明白龚遂在做什么。 在这趟荒唐的、被永久载入史册的奔丧路上,还有最后一小段。 那些愤怒的话、坦白的话,都已经讲清了。 龚遂先让昌邑王把竹杖倒过来,工匠凭一双巧手给它造了个暗格,严丝合缝。要是昌邑王哭得壮烈,以杖抢地,它也许会自己崩开来,可他没有,所以龚遂只能亲自掰开杖头,露出里面镶着的一枚子母虎玉剑璏。 龚遂心里空荡荡的,像风在风箱里头撞着,嘴上则悠悠说出一件往事。 从一桩白事回忆起另一桩,还是一样的满堂灵祟,一样的神神叨叨。 龚遂说,在昌邑哀王急病后不久,就有人见到一只怪异的白熊,人首熊身,身长八尺,戴冠着履,在那阴恻恻三更夜里,拜在昌邑哀王寝宫门前。那宫人是给王倒夜壶的,夜壶倒完了,人却进不回宫里,因为那东西就跪在门前,没别的进出。他既不敢进,又不敢走,抱着夜壶在庭院湖石假山下坐了一宿,直到眯眼、睁眼,那熊了无踪影。昌邑王说,那是他偷睡了,你们也信。龚遂说,可那夜壶却不见了。宫人疑惑,不能不找啊,遍寻寝宫内外,却也没见着。最终在哪?在前殿的墙根处,可它已经不是一只夜壶了,只一眼,就能让人毛骨悚然,因为里面爬满了蜈蚣蝎子五毒害虫,活的、死的、碎的、烂的,挤作一团。王太傅就说了,这是养蛊,天底下最阴险歹毒的伎俩,于是把那宫人拖出去打杀了。可自那以后,王宫里的五毒邪祟一天天多起来,后宫有人突然咳血,王也眼看着一天天蔫下去。 昌邑王说,所以父王开始大造明器?龚遂说是。那也是王国太傅的主意,他说哀王事天不诚,少行仁义,为今之计,只能用一批批器物保证自己得成金仙,才能护荫后人。哀王本来神识都涣散了,只靠些金针汤药维持,听了这些,却忽然吊起一条魂魄,召唤宫人,火急火燎地筹备起来。 昌邑王冷冷道,他护荫后人?他的后人连见他一脸也见不着。龚遂说,那段时间,王一心所系,唯有墓宫,即便有臣子前来奏事的,他所应答也都是玉璧、棺椁、墓室之类,仿佛天底下已再无旁事。器物堆了越多,宫上聚的鸟也越多,黄昏时节,像一层乌帷上点着了火。 可这一切,终有一天,戛然而止了。 昌邑王说,就是父王薨的时候。龚遂却说,不是,在那之前。 他拿起那枚玉剑璏,说,依照王国丧制,玉剑首、玉剑格、玉剑璏、玉剑珌齐备,即将合造一把完整的玉具剑,以彰显王公地位。在合造之前,宫人先将玉件呈给哀王确认。那段时日,小王爷常常在王寝门外呆立,但来往的诸般物事,都不太引起小王爷的关注,反而有时厌烦,乃至打骂、推搡宫人。但那天,王却突然把人拦下,将玉器拿到阳光下,细细端详,后来说了一句话。王还记得吗? 昌邑王摇头,这些五岁时发生的事情,对他早已隔了一层纱。 第8节 小王爷当时就问了一句:父王既然孤零零地走,又何必雕这子母虎呢?那么轻一句话,中间隔着那么多镶金错银的珍宝,哀王却听见了。 昌邑王似乎明白了。他沉着声音问:龚老的意思是,那些器物,是父王自己决定不要的?龚遂说是。龚遂还说,哀王把一般的器物留着随葬,最贵重的反而秘密赏了出去。那些领了器物的大臣,哀王一个个握着他们的手,请他们照拂新王。玉剑璏塞到龚遂手里,他没有收下,可那手就跟白骨似的,直到今天,好像还刮着龚遂的手心。 昌邑哀王刘髆薨于后元二年,武帝少子刘弗陵也在后元二年被立为太子,同岁登基。刘髆的死不是邪灵作祟,而是彻底的阴谋。在他死后,五岁小王爷狂悖放肆地长大,没被夺权谋位,一路顺遂,那都是因为有臣子在舍生忘命地操持。 谁知道,刘贺十多年前早已忘记的一句话,原来解开了一个人的心结,却给他自己植下了深不可测的执念。 车队到了未央宫东门的时候,其实已哭过一个时辰,声音暗哑下去,丧幡孝布也垂落下来。可在这渐渐进入尾声的氛围里,队伍前端却终于开始了饮泣,来自于那位年轻的、让人捉摸不透的王爷。而他旁边那位泪已经哭干的老臣,却一反常态,露出镇静而决绝的表情来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0-30 这章应该是连载到目前写得最艰难的。主要还是因为刘贺,这个角色很怪,很离地,却是这部作品的心脏。希望有朋友能分享一下对这个角色的观感。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知识有限,这里写到长安的郭、城、宫,我目前能找到的地图和资料上,都没有长安郭城的记载(外郭内城,目前看到的资料都只有城),所以关于三者的空间关系、各个迎送环节的安排等等,肯定不准确,请当作是戏言来看就好。 第五章 玉舞人(阳篇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太史慈单枪匹马冲开孔北海城外重围的时候,吸引了一个叫潘四娘的女子。她姿色出众,本来是要配给管亥的,管亥就是贼首。那时候太史慈先是趁着夜色冲进城去,众贼都来不及看清,只有潘四娘看到是个红棕色的马屁股在面前一晃而过,上面的骑士没带头盔,后脑勺的发辫像火树般炸开。过两天,就看见还是同一位骑士每天从北海城里出来,也不靠近贼寨,也不缩在城脚,就在离两边距离都差不多的空地上练箭。箭靶也是他自己扛出来的,高矮、胖瘦,都跟一成年人相若,被他挟在腋下轻轻松松带出,放在地上时,却像重锤落地,一砸一个坑。等箭靶放好、弓箭齐备,他就往远处退,一开始就退百步。后来慢慢变成两百步、三百步。到三百步的时候,箭几乎已经是对天发射了,在空中画一条巨大的弧线,然后深深落进箭靶头上,再也拔不出来,只能拿刀子把箭尾斫掉。他也不仅带一只箭靶了,每次出城时身后多牵两匹马,每匹身上再缚一个,等三只箭靶的头和心都插满,再无落箭的缝隙,他便引马回城,左右也不到一个时辰。 那群贼是青州黄巾军,虽然“大贤良师”已经倒了,可很多杀过人舔过血的百姓已经回不去从前的日子,便还在黄巾旗帜下蜂屯蚁聚。所以围攻的贼群里什么人都有,只是仗着人多,真懂射箭的也没几个。初时还有些人围观,又惊又惧,觉得神技非凡;过不几天,也就躺着没人管了。只有潘四娘还盯着。所以等他突然有一天快马加鞭冲出重围的时候,潘四娘把黄巾一扯掉,便追随他跑掉了。 这潘四娘后来请刘基吃酒的时候,已经同太史慈生下了第一个娃,用一只手环在怀里,另一只手给他们张罗上菜倒酒的事。除了刘基,桌上还有近二十位将校士卒。有人喊潘四娘好生歇息,被她一拍脑门,说是以前当黄巾的时候,她能管好小一百人的伙食起居,你们才几个人,算个逑。她生了娃和没生过一样,依然风姿绰约,于是有人叫彩,有人起哄,有人故意驳她。 刘基不是第一次出来和将校们喝私酒,只是觉得他们比平常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太史慈单枪匹马冲开孔北海城外重围的时候,吸引了一个叫潘四娘的女子。她姿色出众,本来是要配给管亥的,管亥就是贼首。那时候太史慈先是趁着夜色冲进城去,众贼都来不及看清,只有潘四娘看到是个红棕色的马屁股在面前一晃而过,上面的骑士没带头盔,后脑勺的发辫像火树般炸开。过两天,就看见还是同一位骑士每天从北海城里出来,也不靠近贼寨,也不缩在城脚,就在离两边距离都差不多的空地上练箭。箭靶也是他自己扛出来的,高矮、胖瘦,都跟一成年人相若,被他挟在腋下轻轻松松带出,放在地上时,却像重锤落地,一砸一个坑。等箭靶放好、弓箭齐备,他就往远处退,一开始就退百步。后来慢慢变成两百步、三百步。到三百步的时候,箭几乎已经是对天发射了,在空中画一条巨大的弧线,然后深深落进箭靶头上,再也拔不出来,只能拿刀子把箭尾斫掉。他也不仅带一只箭靶了,每次出城时身后多牵两匹马,每匹身上再缚一个,等三只箭靶的头和心都插满,再无落箭的缝隙,他便引马回城,左右也不到一个时辰。 那群贼是青州黄巾军,虽然“大贤良师”已经倒了,可很多杀过人舔过血的百姓已经回不去从前的日子,便还在黄巾旗帜下蜂屯蚁聚。所以围攻的贼群里什么人都有,只是仗着人多,真懂射箭的也没几个。初时还有些人围观,又惊又惧,觉得神技非凡;过不几天,也就躺着没人管了。只有潘四娘还盯着。所以等他突然有一天快马加鞭冲出重围的时候,潘四娘把黄巾一扯掉,便追随他跑掉了。 这潘四娘后来请刘基吃酒的时候,已经同太史慈生下了第一个娃,用一只手环在怀里,另一只手给他们张罗上菜倒酒的事。除了刘基,桌上还有近二十位将校士卒。有人喊潘四娘好生歇息,被她一拍脑门,说是以前当黄巾的时候,她能管好小一百人的伙食起居,你们才几个人,算个逑。她生了娃和没生过一样,依然风姿绰约,于是有人叫彩,有人起哄,有人故意驳她。 刘基不是第一次出来和将校们喝私酒,只是觉得他们比平常更喧闹,身上也更臭,像是阴沟洒在了月下,墨色混进了银光。臭是因为他们刚从前线上下来,闹是因为他们都在等一个人回来。那人每次都脱离队伍,每次都孤身犯险,用潘四娘的话说,他一定是跟自家小孩有宿仇,打自生下来以后,就没完没了地主动往鬼门关里撞,一心不想和家里人再见。其实旁人都说,潘四娘的话不太公允,只是因为还没有小孩的时候,他们两人的疯劲不相上下,互相看不出差别。 等他们喝完第一轮浊米酒准备上第二轮的时候,那人终于来了。那就是刘基第一次见到太史慈。 刘基的第一感觉是,那人是卷着一帘血腥气走过来的。他很高,月在背后,投下的影子仿佛能覆满几张桌子。刘基怀疑他正滴着血,但他走得飞快,而且近了看,身上已经包扎完好,换了白布衣,头发也洗过了,湿漉漉散下来。他眼睛亮得像月亮掉了两枚碎块。走到座旁还没坐下,潘四娘给他倒酒,他端三碗敬一桌,端三碗敬一桌,连喝一十二碗。 刘基觉得他的手惊人地长,从这一桌举起酒来,能伸到对面桌跟前。另一个是觉得像他这样喝酒,寻常时其他将士就要闹了,说他抢酒喝。这时候却一团和气,全都在笑,他自己也在笑,仿佛天底下从未遇到过更开心的事情。 十二碗酒下肚,他落了座,终于有人问他:“子义兄,这么高兴,打痛快了?难道又有什么人成功把你伤到了?” 他的嘴咧得更开了,扫视过一双双眼睛,末了叹一口气说:“孙策,孙策,孙策!要是能把他干掉,子义今日就能扬名天下了。” 周围一片哗然,连潘四娘也手上一震,差点把酒壶摔碎。“你、你这……该不会今天就碰上了那个狮儿?” “是,我们今日交过手了,就在神亭。”太史慈往虚空一点,坐那方向的人差点就要站起来,仿佛孙策就在他们身后,引得他大笑,“你们怕什么!他受的伤可不比我轻。” 他从膝旁拿起一个布包,沉沉往桌上一放,说,你们开了看吧! 看那形状,简直像是一颗人头。其他将士还在狐疑,倒是刘基初生牛犊不怕虎,因为他没见过孙策,对他的畏惧也远没有其他人那么深刻。刘基将包袱解开,却露出一只染了血的头盔来。 毫无疑问,刘基闻到的血气鲜猛厚重,既从这只头盔上扑出来,又不止来自于它。 “这就是江东狮儿的兜鍪。那小子不是凡人,才弱冠年纪,打起来生死不顾。看见那块血了吗?那是我的!当时他挟住我的枪杆,我自恃手长,直接抓他头盔,还在相持,他顺势催马逼近,直接拿头来撞,把我头盔都撞裂了,额顶还留了一块伤。这缠斗术,不是野兽怎么想得出来?” 他头上还湿,看不出伤,但潘四娘伸手去摸,却吓得赶紧进屋去寻膏药。太史慈却不介意,随着大家追问,滔滔说着两人搏斗的过程细节、武术章法、拆挡妙处。说的过程穿插着朗朗大笑,仿佛那不是一场生死战,而是去看了天底下顶精彩的一番演出。言谈之间,刘基觉得众人都默默松了口气。这是因为过去半年里孙策势如破竹,每个人心里都凄凄惶惶,这时候终于踏实了一点——太史子义和他也差不多!其实太史慈到刘繇军中时间也不长,但刘繇偏重文学,鲜少跟士卒们往来,倒是太史慈虽然没有将军位,却已经隐隐成为军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支柱。 那天刘基也高兴,喝了不少浊酒,又把私藏的好酒拿出来分人。他还没经历后来的诸般变故,带着点公子哥儿气,最大的瑕疵就是贪杯。过得三更天,喝得石板路浅了,月色浓了,树影舞着。 士兵们躺了一地,也有人站着醉了。以前刘基只知道马站着睡觉,不知道人能站着醉的,后来知道这是乱世里才有的事,和马在野外一样:是怕出来的。 潘四娘拿了药膏,为太史慈擦着伤口,一张刀子嘴毫不饶人,却不知道他醺醺的能听进去多少。但他一双眼还是亮,亮得像刀戟还在刮擦花火,那场战斗仍在发生。 刘基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,说,父亲没奉你为上将,是不是负了你?要是给了兵马,你是不是能赢孙策? 太史慈却是大笑,说,助了孔北海,又助刘扬州,兵马有无,对我有什么区别! 潘四娘说,他那次救完孔北海以后也是这样的,一天天念着想着,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金银赏赐都没了兴致。孔融要留他做官,给他房子,都不要,两手空空走的——也不完全,带走了北海最好的一匹马。这军中的人都说他像古代的侠客,荆轲、豫让,潇洒呀!像几百年前遗落的一颗星。可我知道,一是他们说的人没一个得了好死,二是哪有侠客像他这么爱惦记的?他是刻意而不自知。 刘基也想起刚才有人在醉死前问了一句话,说太史慈是轻兵单骑,那孙策却有几千兵马,怎么也跟他两个人比划,难道都是武痴?他就拿这个问题去问太史慈。太史慈的声音清醒得像刚洗了冰水出来,说他们两人都不是武痴,武痴这事情太匹夫了、太草莽了。他们是同一类人,两边人马护着他们散开的时候,两人笑的也是一样的。孙策跟他说了一句话,说得比孔夫子还好,像闪电劈开万古长夜。他说:因为有了今天,神亭从此有名字了,五百年、一千年后人们都记得这小土山叫神亭。 回忆起这些,是因为吕蒙常常问起太史慈的相关故事。在出了一桩失踪案一桩命案之后,吕蒙也不再拘泥于避嫌的问题,隔天就到了建昌城。刘基向他陈述了自己的判断,并且提议,不要在这里继续等待,而是主动出发去海昏。聊起太史慈往事的时候,两人和三百部曲已经在去往海昏的路上了。 “你刚才说,如果太史有兵马,结果犹未可知,这点我是相信的。”吕蒙说,“他和孙将军第二次交手的时候,我跟着叔父,亲历了那一场仗。” 刘基说:“那时候我却不在了。父亲兵败,带着我退往豫章,太史慈自留丹阳泾县,但终究是没挡住,在那里被孙将军招降。” “他打的本就是一场必败之局。手底下没几个部曲,只有归附的山越。可他手底下的山越也和寻常的不一样!孙将军指挥将士分八路攻城,他靠着那一点人,腾挪防守,整整守了一天。太史将军也是块硬骨头。光他一个人站在城上,就射杀了近百人。那时候我们部曲冲在前面,好些弟兄死在他手上,家书还是我送回去的。”吕蒙说完往地上唾了一口,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嫌恶呢,还是钦佩。 说话间他们已经能看见海昏城的轮廓。海昏位于建昌城以东,浮于彭蠡泽上,满目葱茏,河泽密布。整体而言,建昌与海昏之间由一条缭水相连,缭水从西面山区盘曲而出,过海昏城侧,与自南而来的赣江汇流,终入彭蠡泽。在沥沥水光中,城池显得并不大,民居坊市星散于水系之间,各自修有藩篱、围墙。显然,这里城池守备不如建昌集中。 刘基远远看过整体地势,视线沿缭水上溯,深入乱山杂林之间,只见一座山上平平劈出一片台地,像个楼台正架在缭水上方。台地上正当四角杵着四座砖制塔楼,塔楼之间以土黄色的堡坞城墙笔直相连,黑瓦像墨线勾顶,四面墙围合成一个方方正正的“国”字型。他问吕蒙那是什么,看上去几乎和海昏城分庭抗礼。吕蒙说,那是豫章郡内势力最大的山越宗贼,因为在缭水上,那座堡坞就被称为“上缭壁”,里面住着几千户,绝不小于寻常县城。 他们还在说着的时候,突然就看见河上升起了烟,位置在海昏城和上缭壁之间,河流刚出了山垭口的位置。刘基还以为是特殊的炊烟,吕蒙却看出来烟越来越浓密,是有什么正在河上燃烧。于是当机立断,先不进城,而是直接朝河的方向进军。 到得山底,火光已经非常猛烈,浓烟混进河上的水雾,变得苍茫一面。熊熊火焰笼罩之下,是三十余艘舟楫,有些罩着乌蓬,有些堆着草顶,上面都扎满了箭矢,如今一起变成焦炭。有人卷着满身烈火落进水里,砸出一声闷响。河流湍急,水涡里时不时冒出白手掌黑脑袋,四处响着逃难者的呼号。 烟雾阻断了视线,刘基只能跟着吕蒙走,边听他说:“被烧的不是军船,可能是海昏平民用的渔船商船,但更可能属于上缭壁。你看见有些船底支着木架子吗?船首方向杵着尖的木桩,相当于简易版的艨艟,可以冲撞军船。”他说完带着部曲继续往河的上游走,侦察兵都已经分头离开,隐没在雾气里,前面隐隐传来刀兵碰撞的声音。刘基发现,河水正渐渐变红。 再跑了十余步,一阵河风让雾气两分,纷乱的战场骤然在眼前展开。 混战两边分别是吴军和山越,吴军全是绿甲,刘基比较熟悉,更显著的是他们队型严整,在河岸平原上铺开整齐的方阵,正首是两排持盾刀兵,牛皮圆盾当前,像一架庞大的战车隆隆向前,秋风扫落叶,将杂乱的群贼拱向山壁方向。山越虽然刀斧盔甲装配完备,却没有正规军的行阵方略,零敲碎打,眼看着已经到了溃退边沿。 但吴军方阵并没有着急推进,仍然是稳扎稳打,似乎想把对方一网打尽。 吕蒙扫视局势,心里快速推演出战役前后情况: 因为某种原因,缭上壁半民半军用的船只驶出了垭口,遭到太史慈埋伏,船只被绊在河中,后被火箭烧毁。从船里逃上岸的越民和少量山贼汇合,却被军队绞动着,一路且战且退,已经退到山壁跟前。 “看起来战斗已经快结束了?”刘基问。 吕蒙摇头,“不,你看山上。”他这么说,刘基才发现贼寇背后山林上空飞满了鸟群,都在惊惶失措地哑叫。 那是有很多人正在活动的征兆。 突然,山上爆发出巨大的叫喊声,号角吹响,至少有百千人齐鸣。乱石杂草飞泻而下,跟着冲下来新一批山贼,大部分是赤色帻巾、轻甲、跣足,脸上画着文彩,呼啸着直冲到兵阵当中。原本撤退的群贼也同时反攻,一时就像山洪倾泻,淹没了凝聚的兵阵。 刘基不是太懂兵争局势,只觉得那些越民都带着浓稠的恨意,比以前刘繇军和孙军对抗时的憎恨要强烈得多。他们嘶吼着不一样的语言,有些是吴语,有些却是北方口音,一路状若疯狂地劈砍开路,渐渐在吴军的方阵上冲开几个缺口。 “后阵,全阵冲锋!” 在吕蒙他们侧后方,突然传出军鼓震响,然后便是噼里啪啦电闪般的声音,烈风破处,吴军的轻骑兵呈一字长队,纵向插入战场。这支预备队一直没有动手,就是看准了对方还有增兵,要等敌军全部现身才一举击破。飞骑巨大的冲击力,对寻常步卒来说简直如同梦魇,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有一批人亡命于马蹄下。 在骑兵队的中间,飞电刹那间,刘基终于看见吴军的指挥官。太史慈戴着一枚兽面兜鍪,头顶白缨飞舞,正猿臂搭弓,一箭穿过整个吴军前阵,直抵贼群当中。 吕蒙喊一句“大家也上!”飞速传令开去,几百名部曲大步行军,即将和吴军大部队汇合时,却听到他又断喝一声:“停!右面,列阵!” 在他紧急号令之下,部曲连忙转身,刚刚架好阵势,就觉得连地面都在抖动。 碰! 新的敌军就像战车一般撞了上来。他们是步兵大队,速度不快,但因为有雾气遮掩,出现位置又已经越过了吴军前阵,刘基和大部分人都完全没预料到,唯独吕蒙听出动静。刀锋交错,吕蒙发现他们装备远比其他山越更加精良,进退步伐、三二配合,也远比普通山贼来得娴熟。他转头喝令:“敌军的主力在这里!快去传信!” 这次他只带了三百人,那侧翼出现的队伍却是精锐,顷刻之间,河沙岸上已经绽放出一片血花。 刘基只穿了简易的两当甲,在兵锋来往间左支右拙,全靠吕蒙护着。他觉得这些新出现的士兵一点也不像印象里的山越。他们脸上没有刺青绘画,嘴上不呼号神鬼,完全是章法有度的正规军模样。但是恨意却比山越更加浓烈,咬牙切齿,仿佛要生啖吴军其肉。 这战争激烈程度远超刘基的预测,仿佛已经不是惩治山贼,而是县军间的对垒。他一边翻滚躲避,一边觉得心里坠着个沉甸甸的念头: 这些山越兵的战法,怎么有点熟悉? 这时候,如果拨开烟尘,从战场上方来看,会发现几个鲜明的色块:一个绿色方阵的吴军和赤帻山越在山垭口战成一团,绿色骑兵画着大弧线在其中穿梭,而在他们侧面另有一支绿色小队伍,几乎被一只漆黑头盔的贼兵主力吞没。这时候,绿色弧线冲出垭口,回身刺向贼兵主力。 冲在轻骑兵最前方的,就是太史慈。眼神交错,刘基觉得他有些错愕,一张脸比以前更加瘦削,也多了些疲态。但风驰电掣之间,只一晃眼就过去了。 骑兵重重撞进敌阵,却被长矛坚盾牢牢顶住,没能冲开。但敌人也没能成功绊住骑兵队,骑兵带着吕蒙部曲一起后撤,两边军队飞快拉开二十步距离。太史慈喊一声:“下马!”余众勒马飞身,两边虎视眈眈,即将开始下一轮白刃战。 就在那猛烈的碰撞即将再次开始时,一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出: “太史子义,你也用这种下三滥手段了!” 那是山贼军中的宗帅,身材雄壮,朱盔铁甲,正拈弓搭箭直指太史慈。 太史慈却说:“我不知道你说什么。” “你今日所为,是孙家的意思?还是你自己的意思?回答我!” 太史慈轻轻看了眼刘基,似乎有所保留,只是说: “多说无益。你知道这是为什么。” 眨眼间,他也已经拉满长弓,漆弓如月。 宗帅注意到太史慈的目光,顺着看去,却突然一惊。“少主?” 一句话说出,无论是山越、吴兵还是吕蒙,都将视线投向同一个人——刘基。 刘基却早已在惊愕当中了。其实在宗帅说第一句话的时候,他就已经认出来: 那不就是以前刘繇手下军司马,还和太史慈一起吃过酒的龚瑛吗? 难怪这些主力军看着熟悉,也不像寻常山越——他们分明就是从前刘繇的部曲。从面相上,他们也有大部分是北方人。 吕蒙说:“这可真是巧了,太史将军认识你,对面的山越也认识你。” 刘基喃喃问:“吕司马,山越里有扬州牧从前的部曲?” 吕蒙抬手一抹脸上的血滴,却说:“这事情有点复杂,你还是去问太史将军吧。”他转过一双亮眼,死死盯着太史慈。 突然两声裂帛,两把拉满的弓终于还原,让箭矢破空而出。刘基堵在喉头的声音还没有发出——他以为龚瑛一定会被射杀——却看见太史慈的箭偏了半寸,几乎擦着对方的领甲飞过去了。而另一边,龚瑛的箭几乎是朝天射的,斜斜飞到太史慈兵阵上空再落下,底下士兵们连忙避开,箭矢直插到红壤当中。 “我知道你是射不中的——你已经病了。” 秋风还未起,龚瑛的声音却透着寒气。他摆出手势,传令兵吹响一只硕大的牛角,声浪漫卷开去,山越兵民立即开始撤退。 他又对刘基遥遥递出一句:“少主,孤身一人的时候,到上缭壁来吧!” 吴军的骑士正想去追,却被他们的主将拦住。金声响起,两边军阵士兵均放弃了追击,而是保持阵型,徐徐退出战场。在他们两边撤出的空地上,断枪残剑形成了新的丛林,尸体上开始聚集乌鸦,鲜血如溪水般汇入缭河。火烟消散,那些被烧毁的船只已几乎全部沉没,但还能看见船只间卡着、不能流向下游的杂物——鱼叉、破网、箱奁碎片、烧成残片的布衣、被手指盘得发亮的陶碗。 如果没经历刚才的一切,刘基会以为那都属于最普通的百姓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0-29 江西上缭壁宗贼,是在本文资料收集过程中的一个惊喜。《三国志》里不止一次提到他们,势力可观。据研究者分析,以“壁”“堡”等自卫,往往不是本地土著,而是北地南迁的世家豪族。也就是说,这些人发展到几百年后,就成为今日的客家人,他们的防御建筑继续进化,就成了后世的土楼。所以今天,江西仍然有成规模的土楼遗存。另一个例证,则是在当地今日还留有以北方姓氏命名的“家”的聚落名称,如桥下柳家、马岭余家、北岸罗家等等,还有柴坑龚家。笔者祖籍就属于客家人。这些南迁北人会在故事里发挥怎样的作用?请拭目以待。 第9节 第五章 玉舞人(阴篇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刘贺第一次拜见上官皇后时,觉得有点儿荒诞。 他自己的王太后在很久以前就殁了,记忆里只有乳娘奴婢,没有什么母亲的印象。但是,等他听完策命再次站起来的时候,面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,就会成为他名义上的“母后”。更好笑的是,“母后”的年龄比他还小,只十五岁,脸上还是松呼呼的少女轮廓,身上却裹着庄重的珠襦盛服,只露出一副悲不悲、喜不喜的冷峻模样。 也是。这次第,她又能有什么表情呢? 刘贺看过上官皇后,又偷偷转眼去看身后百官。因为仪式进行到了太子册封礼,丧事中断,吉事开始,所以文武百官包括刘贺自己都褪了丧服,换了吉服。那宫外广场上的光景,忽然就从白花花两条长龙,变成了玄衣纁裳的皇皇阵势。那些官员们也一样,刚洗掉满脸泪污,乐也乐不出来,只落得一张张皮笑肉不笑的脸。 因为昌邑王是临时继位,需要补一个成为皇太子的流程,才能得承大统。所以这个仪式说隆重也隆重,说仓促也仓促。大家心照不宣,都想速速了结掉,后面还有更重要的皇帝即位典礼。 刘贺觉得无趣,所以还是转回去看上官皇后。 这一眼,就发现——那个女孩就像如梦初醒、刚刚发现了阶下人一样,也在看着他。 上官皇后原本以为,能在新太子身上看见一点夫君的影子。毕竟系出同宗,年纪又差相仿佛:刘弗陵去世的时候二十一岁,这位她也打听过了,才十九。 可实际见了之后,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。他长得一副女相的阴柔模样,眼神飘忽不定,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而刘弗陵却是个大骨架,沉稳四方脸。可更让她觉得奇怪的,是这个人的态度。明明是丧事,他脸上却没多少哀悼的意思;明明是吉礼,他却又没有耐不住兴奋的神情。 短短一阵子,她只觉得刘贺长了一副绑也绑不住的四肢,往东里走一下,往西里摸一下,行无遵止,目无法度。可他似乎也没有想欺凌或者挑衅任何人。哪怕是当他们两个人目光相触的时候,她也不觉得刘贺的目光里有冒犯的意思——他的行为在礼法上已经是冒犯了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刘贺第一次拜见上官皇后时,觉得有点儿荒诞。 他自己的王太后在很久以前就殁了,记忆里只有乳娘奴婢,没有什么母亲的印象。但是,等他听完策命再次站起来的时候,面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,就会成为他名义上的“母后”。更好笑的是,“母后”的年龄比他还小,只十五岁,脸上还是松呼呼的少女轮廓,身上却裹着庄重的珠襦盛服,只露出一副悲不悲、喜不喜的冷峻模样。 也是。这次第,她又能有什么表情呢? 刘贺看过上官皇后,又偷偷转眼去看身后百官。因为仪式进行到了太子册封礼,丧事中断,吉事开始,所以文武百官包括刘贺自己都褪了丧服,换了吉服。那宫外广场上的光景,忽然就从白花花两条长龙,变成了玄衣纁裳的皇皇阵势。那些官员们也一样,刚洗掉满脸泪污,乐也乐不出来,只落得一张张皮笑肉不笑的脸。 因为昌邑王是临时继位,需要补一个成为皇太子的流程,才能得承大统。所以这个仪式说隆重也隆重,说仓促也仓促。大家心照不宣,都想速速了结掉,后面还有更重要的皇帝即位典礼。 刘贺觉得无趣,所以还是转回去看上官皇后。 这一眼,就发现——那个女孩就像如梦初醒、刚刚发现了阶下人一样,也在看着他。 上官皇后原本以为,能在新太子身上看见一点夫君的影子。毕竟系出同宗,年纪又差相仿佛:刘弗陵去世的时候二十一岁,这位她也打听过了,才十九。 可实际见了之后,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。他长得一副女相的阴柔模样,眼神飘忽不定,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而刘弗陵却是个大骨架,沉稳四方脸。可更让她觉得奇怪的,是这个人的态度。明明是丧事,他脸上却没多少哀悼的意思;明明是吉礼,他却又没有耐不住兴奋的神情。 短短一阵子,她只觉得刘贺长了一副绑也绑不住的四肢,往东里走一下,往西里摸一下,行无遵止,目无法度。可他似乎也没有想欺凌或者挑衅任何人。哪怕是当他们两个人目光相触的时候,她也不觉得刘贺的目光里有冒犯的意思——他的行为在礼法上已经是冒犯了,可是上官经事远远比她年纪应有的要多,也远比同龄人更懂得看人,在刘贺的眼神里,她只看见了好奇。 “好奇”这件事,太奇怪了。 刘弗陵从来没有“好奇”这种情绪,上官也几乎不曾有。他们一个八岁即位称帝,一个六岁就当了皇后,在天性刚刚开始蔓长的时候,就被深宫上了层层枷锁。刘弗陵看起来远比刘贺要强健,从刚才几步路来看,刘贺甚至是瘸的。可是那位刚驾崩的皇帝就像是用礼法浇铸出来的铜人一样,行为从来不逾矩,说话从来不惊人,说了要将政事委任给大司马大将军,便一件事也没有执意坚持过。和刘贺这样胡乱行动的人相比,刘弗陵反倒更像是个不便于行的人。 上官心底传出一声冷笑,几不可闻,却是笑她自己的。 不逾矩……这么轻描淡写而已吗? 六年前,上官皇后的爷爷上官桀伙同桑弘羊、燕王刘旦、鄂邑长公主等人进行谋反,最大的敌人自然是霍光。他们本想先发制人,一封谏书已经到了刘弗陵手上,却被他亲自按下不发。后来叛乱失败,他又亲手下诏族灭上官、桑弘两大家族,其中包括上官亲生父母以及所有亲戚。这整个过程里,他从未表露出过多的情绪。 唯独是跟她说了一句:你不会有事的。 上官也只是回了一句:我知道。 这就是上官皇后成长到十五岁所掌握的宫廷生存方式。 所以,刘贺出现以来的行为、举止、神情,都让她觉得惶恐。就像是一座早已铸造得滴水不漏的铁房子,突然从四面八方钻进歪风来。 惶恐之后,就是厌恶。 刘贺却相反,他忽然冒起了强烈的兴趣。 他意识到一件事:故皇帝刘弗陵只有一位皇后,没有妃嫔,所以除了专职操办的大臣外,就只有这位上官皇后最了解他的陵寝。 刘贺已经琢磨陵墓琢磨了十多年,可是真正的皇帝墓,他也只有这一个机会可以亲眼目睹。修墓和别的事情不一样,通天地、接鬼神,所以那些设计陵墓的匠人,从来不会把所有细节说清楚,哪怕是对着墓主本身,也一样有所保留。所以有些事情,只能凭自己肉眼去看、肉手去摸,才能感觉明白。 但丧事上所有流程都是固定的,没法随意活动;丧后墓穴就封了,还会加盖土山花木,将它彻底掩藏。所以要想进去一窥,只有两种方法: 要不,他得跟总管宗庙礼仪的大臣去掰扯——换而言之就是霍光; 要不,就得从皇帝的元配这里来想办法。 册封很快就结束了。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亲手将太子印绶授予刘贺,刘贺没有太在意,接过以后,也没有扶霍光直起身来。这件事深深地烙在很多人眼里,当事者却懵然不知。等霍光自己领着群臣退出去的时候,刘贺却给上官皇后行礼,悄悄说:“母后。” 对比自己还小的人说这句话,确实奇怪,刘贺说完自己就笑了。 上官皇后却不知道他的意图,也不应,只是看着他。 刘贺自己续着说:“今日事毕之后,有些事情希望当面请教。” 上官听见是请教,自己觉得已经猜到了他要问什么。于是冷冷地说:“如果是朝堂事,不必问我。但殿下刚才对辅国重臣礼遇不周,日后须得谨戒。” 刘贺一想,明白她说的是霍光的事情,于是草草应和一下。 上官忍不住皱起眉头:“殿下是不乐意?” 刘贺却笑着说:“教诲一定记下,但其实孤不是指这件事。只是仓促之间,难以言明,孤……儿臣,晚点时日自会细细说来。” “慢着!话说得不清不楚,岂不是戏弄我?”对上刘贺,就连上官都显得压不住火气。 “不敢不敢。那就且问一句……母后千秋以后,是否准备与先帝行并骨之仪?”并骨就是合葬的意思。 上官皇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,半天只憋得脸红鼓鼓的,挤出一句:“你……你……放肆!” “就说短时间里说不清!” 说完刘贺就退出去了,因为后面还有好几步:他得换回丧服,将先帝灵柩扶入未央宫主殿,然后再换一次吉服,举行皇帝即位仪式。其他百官都得走完同样的流程,所以转眼间,这椒房殿内外就不剩下几个人。只留下上官皇后思前想后,也不明白刘贺想干什么。 王有王的狂悖,臣也有臣的计较。 事后统计,从昌邑王国一直跟到都城长安来的各色臣属,共有二百多位。其中二百石以上官员不足五十人,余下多是佐史、内官、侍卫甚至杂役。要是寻常时日,他们这种身份根本进不得未央宫,可是昌邑王没有给说法,大司马大将军也视若无睹,所以竟没有人敢阻拦。一时之间,乌烟瘴气,泥沙俱下。 尤其在吉礼的时候,就看得特别明白:这些人基本上都知道穿丧服,但却不知道要穿吉服,或者是根本没有吉服。所以到太子礼的时候,大汉朝文武百官的后面,就吊了一条五颜六色杂乱无章的大尾巴。要是有一个人骤然看见,根本没法分清这是册封大典,还是有乱民聚众在侵扰宫闱。 可在这样无序的队伍当中,也还是有人把服饰穿得无可挑剔——其中两个人,就是王吉和龚遂。两个人在仪式过程中都是面无表情、不发一言,可是两双眼睛死死盯着椒房殿方向的动静,汗豆也不擦,仿佛将士在等待击鼓冲锋的信号。 仪式结束,刘贺正式成为大汉太子。两人不等队伍散去,立即动身,在百官撤退的人海中逆流而上,像两条黑色的游鱼,一左一右将队伍前端的一位官员夹住,势如挟持一般。然后三个人快速离开后宫,又偏离人堆,没有往主殿方向去,却西行越过河渠,没走几步路,就到了未央宫少府处。 少府乐成被拉了一路,见来到了自己主事的官署,心下安定了一点,但还是挣开手说:“王子阳,有什么话不能在仪典的路上说,非得到这里来?时辰紧张,都着急要换丧服呢。你们自己站在那些……唉,那些昌邑故民里,别人看不清,可我还得站在前头。” 王吉见已经到了地方,一拱手,说:“知道时间紧急,所以才到少府大人的地方来。少府统管皇家钱货、百工巧匠,下设考公署,有东织室西织室,整个京师宫廷的礼仪服饰都出产于此。大人赶紧带我们去借用几套丧服,同时摒去众人,有要事相商。” “你……”乐成一听,就知道王吉早有预谋,“有什么事情,非得在这个当口来说?” “只能这个时候。再晚一点,就来不及了。”王吉坚定地回答。 乐成咽了口唾沫,不再纠结,赶紧带着王吉和龚遂进了少府正殿,穿堂而过到北殿,再转东面廊道折出。三人急步快走,只见东西两面鳞次栉比铺满了几十座不同官署。 少府是未央宫里最庞大的机构之一,平日里人来人往,嘈杂异常,比如光是太官、汤官两署,掌管宫廷饮食瓜果的,就有不下六千人。每次新帝登基,既是丧仪吉仪并举,又是最高级别仪仗,最是少府上下的噩梦,每天都有百般人事物事流通,官署内外挤满了人,工坊里热火朝天,机杼声昼夜不断。 但今天终于到了正日,百官奴婢几乎全部派了出去,倒像是闹哄哄坊市一下子散了场,突然变得不协调起来。 乐成进了自家官署,也忍不住倒一倒苦水,说要不是要行大鸿胪事去昌邑国,他过去两个月来肯定日日扎在这少府殿里,足不出户,寝食不离。可其实出去了也一样,府里飞信像鹅毛大雪一样扑头盖脸送来,白天忙着行程,只能夜里批复,走这一趟,真是落得个骨瘦形销。 王吉知道他是在暗讽昌邑王行程过密,但也不点破,只是聊些差不多的操劳公事,还不忘恭维,说都是因为大将军最为重视少府,才能委以重任。两个人闲言碎语之间,王吉悄悄回看一下龚遂,只觉得他虽然紧紧跟着,但不发一言,目光凝滞,像飘在事外。 这些路,乐成闭着眼睛都能走,没一阵子就带他们到了东织室。织室里还留着几名女官,乐成唤来东织令交代几句,取了三套丧服,便让所有人退了出去——其实他原想留几个女子来伺候更衣的,但王吉说,一个都不能留——织室里到处摆放织机、悬挂银丝、堆积布匹,遮挡众多,三个人也不避讳,各自拉开一点距离便开始更换衣服。乐成同时说:“子阳说吧。” 王吉递出一个问题:“少府大人如何看待太子?” 乐成没想到他这么直接,沉声道:“这不是人臣应该议论的问题。” “太子奔丧,在郭门、城门均没有哭出声,孝行是否有暇?” “在未央宫哭出来,也是一样的。”乐成违心地说,然后却把话抛给一直不说话的第三人,“这当中的过程,郎中令应该比我们更了解?” 龚遂还是没有回答,只传来换衣服瑟瑟索索的声响。 王吉接过话来:“那即便在孝道上没有问题,太子在未央宫外不和大将军霍光交谈一句,在册封时也没有重礼相待,大将军又该作何感想?” 说到大将军,乐成一下就顿住了。他当然知道那位重臣不会特别满意。可是从进织室以来,王吉就一直抛问题,他到底想干什么? “子阳啊。”乐成决定反客为主,徐徐说,“你身为昌邑中尉,王国重臣,这时候跟我挑太子的不是,是不是有一点不忠不义?” 王吉却丝毫不理会他的话,而是直指痛处:“大将军霍光既然让少府大人千里相迎,就是想大人在一路上做好辅佐,以免出现今日的状况。可是,问题还是出来了。他不可能在这时候怪罪太子,那会是谁来承受这个怒火呢?” 乐成一下子就恼了:“好你个中尉!你们王国浩浩荡荡跟来二百多人,简直闻所未闻,大将军不拿你们是问,还能怪到本官头上?” 但他毕竟也是官场老手,突然意识到一件事:王吉在一路上主动扛下了所有劝谏的工作,不断帮他唱黑脸,当时他还觉得真是个体己的帮手。现在才明白,王吉根本就知道劝谏不管用——甚至早已经预料到了后面这些结果!这就显得好像乐成只是白白跑了一路,却根本没能为大将军分忧。 堂堂大汉九卿,居然被个王国中尉算计了进去! “再过不到一个时辰,太子便会成为天子。昌邑国臣属不论多不堪,都是天子旧臣——包括在下二人。少府难道觉得,大将军会在天子刚刚践祚的时候,就去惩戒他的属官?”王吉继续施压,哪怕隔着衣服纱帐、压着声音,他的话听起来仍然是字字锥耳,“哪怕大将军真的需要立威,是会选择对我们下手,还是选择上一朝的老臣?” 在乐成那一边,连更衣的声音都已经停了下来,只剩凝重的呼吸声。他从喉咙挤出声音:“听子阳的意思,似乎还有话要教本官?” “我们有一计,可助大人扳回一城。”王吉平平托出。 “哦?”乐成却是怒气未消,恶狠狠地说,“你刚刚说的,昌邑王在今日之内便要践祚,这时候突然有办法了?是能请陛下去主动示好,还是能把那性子给扭转过来?” 乐成一番话抛出去,竟落了空,王吉突然没了回应。片刻之后,却是一直闷着声音的龚遂,悠悠飘出一句话: “大人可赶紧请示大将军,延后进谒高庙。” 短短几个字一句话放下来,却像是平地惊雷、鬼浪滔天,一刹间仿佛满屋子垂挂的罗绮锦绣都睁了眼睛,支了耳朵,打着转,围着这三个人在监视。连身上的麻衣都变得更白、更紧、更粗糙了,像麻绳收紧,捆住了手脚。 不进谒高庙,就相当于不让他真正当上皇帝! 乐成这下明白为什么他们绝不让任何人听见了。 他压着喉咙,几乎像耳语一样说:“这丧礼、太子礼、皇帝礼,都走完了,不进谒高庙,怎么说得过去?” “少府接着。”龚遂说,待乐成颤巍巍把两手伸出来,便将一卷书简抛到他手里。 书简没有泥封,乐成扬手展开,一时间却看不懂意思。 “你只需要把它交给大将军,请他去见皇上,就说这是大典星根据昨夜星象刚推演出来的谶纬结果。今日大吉,紫薇入宫,大利天下,唯独不适宜进谒宗庙。星象是真的,太常处定有记录,两相比照可知无误;推演是我亲自做的,和大典星做的应有出入,可是没有关系——皇上不会怀疑的。” 乐成端着竹简一时愣住。这昌邑国的行事方法、逻辑,和京师截然不同,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 王吉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:“大人可得相信郎中令。毕竟不论是真是假,昌邑王听他这套谶纬术也听十多年了……要论有谁了解什么说法能让那位王爷稍稍忌惮一点,这天底下,再没有第二人比得上龚老了。” 只有龚遂自己知道,当他抛出竹简的时候,手上差一点就脱了力,竹简差一点就会掷到那满屋子的衣里、烟里、鬼里去。从理性上说,他本该庆幸那一瞬间没有被任何人看见,不然这个大胆到狂悖的计划,就会更加难以赢得信任。可在心底里,又始终有一只鬼在幽丝丝地念着一句:你居然真的给出去了…… 这个计划并不是王吉想出来的,它是那么特殊,以至于除了龚遂以外,几乎没有人能想到并将其实现。 ——大汉以孝治天下。这句话几乎每个人都会说,但真正放在心上的,却没有几个。但正因为龚遂一直念兹在兹,才能想到,即使刨除前面诸多预备动作不谈,单单是继位天子的步骤,实际上也不止一步,而是分成两个环节: 第一环节,也就是马上要发生的,就是在未央宫前殿、先帝灵柩前,授皇帝玺绶。得了玺绶,就正式获得了君临天下的权柄。 但第二环节却真正体现了“孝”的意义,那就是拜谒高庙,即汉高祖刘邦庙。 龚遂当时和王吉侃侃而谈:“故孝文帝开创此例。在孝文帝以前,继任大统的地点就在高庙,所以不需要另行进谒高庙;但孝文帝首次以藩王之身继得大统,事出特殊,并未在高庙践祚,于是在后来又专门拜了一次高庙,这才得以承天序、祭祖宗、子万姓,成为天道认可的真龙天子。没成想,孝文帝这一次便宜行事,却从此变成了后世不易之法。” “这么说来,万一践祚的时候未能进谒高庙,哪怕取了玺绶,也有残缺?” 龚遂点头,然后,说了一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说的话: 那样的话,就算不得是真正的天子,就给后事留下了一道口子…… 想来倏忽已恍如隔世,但其实,不过是昨晚才说的事——就是进长安的前一夜。他从刘贺的传舍里偷出玉器,和王吉说了计划,又暗自写下竹简,忙活了大半夜,最后才沐浴更衣。 不过哪怕做了这些事情,龚遂心里也知道,其实他还是有着和王吉决裂的可能——他真正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槛,是那只子母虎玉剑璏。 如果昌邑王能痛心疾首,拄杖前行,并且自己发现玉剑璏;如果他能不凭借玉剑璏,而是仅仅出于孝道、礼仪、甚至是保护他人的心,能好好哭上一场——那也许龚遂的道路就会变得完全不同。 现如今,不过几个时辰光景,却真是沧海桑田了。 这段隐秘的对话,很快便告结束。三位重新穿上斩缞服的大臣,悄悄分头离开,一路上低头掩目,宛如躲避鬼魅一般。 第10节 “惟元平元年六月丙寅,上官皇后曰:咨昌邑王贺:孝武皇帝懿德巍巍,光于四海,大行皇帝不永天年。朕惟王孝武皇帝世嫡皇孙,谦恭慈顺,在孺而勤,宜继大业。其审君汉国,允执其中,‘一人有庆,万民赖之’,皇帝其勉之哉!” 未央宫中万籁俱寂,唯有霍光宣告策命的声音高高扬起,如夔鼓雷鸣,威示天下。 在霍光背后,是富丽堂皇的先帝灵柩,正停在前殿中央的两楹之间。策命宣布完毕,他朝东面跪拜,又向刘贺跪奉皇帝印玺。 大将军一举一动、一颦一蹙,都被无数把目光看在眼里,所以大臣们细致地发现,他并未恭谨地保持低头,而是抬眼看向新任天子。而新天子在接过印玺后,也终于记得亲自扶大将军起身。这整日以来,大将军一直都是一副晦黯莫名的神情,直到这个时候,才终于破开一丝笑意。 有人觉得,这一幕标志着新一代皇朝真正开始。也有人认为,霍大将军在这种场合里从来只有谨慎、只有畏惧、只有惶恐,从来没有笑过。那是一个每天走路时,每一步落点都不会相差毫厘的人。那转瞬即逝的笑意,恐怕比博山蓬莱还难得一见。 刘贺把大将军扶起,按例走完余下流程,又发布了登皇帝位之后的第一个诰命:敕封上官皇后为皇太后,移居长乐宫。这诰命本身没什么,可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封取玺,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。 自秦以来,天子配置一套六玺:皇帝之玺、皇帝行玺、皇帝信玺、天子之玺、天子行玺、天子信玺。他也不拘谨,干脆“咔咔咔”全部打开。只见六颗玲珑精巧的螭虎钮玉玺分别窝在盒中,每颗都是最顶级的羊脂白玉,雕工极为细致,又匠心独运,每只不同的神情形态一眼即可分辨。 以前在昌邑国的时候,王国玺印是黄金橐驼钮,和皇帝形制差别甚大,而且黄金只有成色之分,而玉却有颜色、脂质、光泽、触感、形态等等诸多法度,很多门道只有过过眼、上过手,才能明白。所以他把玉玺捻在指间看了、摩了、盘了好一阵子,才终于肯用印。用完也没放回盒子,而是直接揣进衣带当中。 那时候大将军已经退下阼阶,所以能看清皇帝动作的除了中常侍、符玺郎等内官,就只有受封的上官皇后。这个新皇帝,越发让这位十五岁的太后搞不明白了:先是在太子礼后突然问了一句惊人之语,转头却像是把她的告诫听了进去;说是听进去了,可怪异行为还是一点儿也不少。她悄悄揉了揉脑袋,只觉得这一天光怪陆离,好不容易几年来修成心头一湖死水,转眼又变得风雨飘摇。 等一切仪式终于结束,文武百官伏地跪拜,高呼万岁,又像潮水般四下退去。孝事为大,他们还得再次释冕反丧,重新戴白帻、披缞服,持续多天。新皇帝收拾停当,左右看不见龚遂、王吉,倒是那些昌邑国的魍魉小鬼们早已在阶下蠢蠢欲动,不知道又准备在夜里闹些什么异事。刘贺已经想好了,这几天夜里容不得他们放肆——他有很多器物着急着想看、很多事情着急着要做,只靠朝廷大臣们是不够的,还得用他们。 皇帝沉浸在思考中,并没有留意到上官皇太后抬手想叫住他,却又收了回去。 上官想提醒一句:怎么不去拜谒高庙?可一座名为“大将军”的大山仍然牢牢将她困压住,让她不敢多发一言、多行一事。直到这漫长的一日终于沉沉结束,也没有人向刘贺提醒一句:他还只当了半截皇帝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1-01 补充说说上官。刘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废帝,而上官则是历史上年纪最小的皇后(8岁),皇太后(15岁),太皇太后(40岁),历史上每一段奇事的背后,都有着海量的巧合。刘贺有着大起大落的流星命,上官却是个岁月漫长的弃置身,两个人在长安这一段短暂的交集,让我忍不住想写一写。另外,文中出现的两个女子都没有全名,这是历史的局限,但不代表她们没有性格和选择。 第六章 青铜蒸馏器(阳篇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在多年前的宴会上,宾客们酒酣饭饱,有美人和歌,壮士剑舞。一个校尉盯着美人看痴了,一边呼出粘稠浓重的酒气,一边将整个上半身俯压在案上,两只手向人伸将出去,推翻案上一片酒盏食具。两个杯子一骨碌先后坠落,眼看就要摔在地上。一身影忽如灵驹闪过,手一抄,将半空中的一只杯子放回桌上;再一抄,另一只仍离地一寸,也被稳稳捏在指间。前后动作合在一起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,要不是刘基正好看着,也不相信他像炫技似的故意分了两步。太史慈将第二只杯子也放回案上,再单手一抓、一提,将那校尉的上半身提溜起来,又扶他像泥塑一样四平八稳坐好。但他只挺直了半刻,就向后轰然倒去,不省人事。 咣! 同样的事情,在另一个夜晚再次发生。但这次,太史慈只接住了一只杯子,另一只掉在地上,又弹起,滚出很远。 笨拙的小卒连声求饶,而太史慈只是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就让他退了下去。 在军帐的八个角上,各放了一树连枝油灯,底盘落地,灯柱约有半人高,上下错落,分出五到六枝灯盘。八树灯火,照得帐内亮如白昼,又将阴影削得淡薄,还照出军营主人一张刀刻斧凿的脸,剑眉、深目、鹰鼻,但脸上瘦削得有点凹陷,眼底也浅浅泛一圈黑影。刘基想,他似乎比从前老了一些。 太史慈回过身,亲自坐在帐中间的几个铜炉旁边,用铁签翻一翻火炭,又拿长勺舀了舀鼎中熬煮的食物。军帐里没有什么旁人,除了一名程姓的参军,就是吕蒙、吕典、刘基几个,小卒布置好东西就都退下了。太史慈行止简易,自己操弄锅鼎,其他人也都放松,帐里只听见浅浅的汩汩的汤汁在沸腾。 历经多日,终于见到建昌都尉,可刘基心里却突然多了很多疑问: 为什么龚瑛会跑到山越当中? 为什么太史慈和龚瑛两人形同仇雠? 为什么龚瑛说太史慈病了? 重重疑窦,让眼前这位故人,忽然变得有一点陌生。 这边心头暗涌翻覆,而另一边,故人还在安静地料理食物。一缕缕香气如雾卷起,裹着太史慈的话:“枚乘在名赋《七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在多年前的宴会上,宾客们酒酣饭饱,有美人和歌,壮士剑舞。一个校尉盯着美人看痴了,一边呼出粘稠浓重的酒气,一边将整个上半身俯压在案上,两只手向人伸将出去,推翻案上一片酒盏食具。两个杯子一骨碌先后坠落,眼看就要摔在地上。一身影忽如灵驹闪过,手一抄,将半空中的一只杯子放回桌上;再一抄,另一只仍离地一寸,也被稳稳捏在指间。前后动作合在一起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,要不是刘基正好看着,也不相信他像炫技似的故意分了两步。太史慈将第二只杯子也放回案上,再单手一抓、一提,将那校尉的上半身提溜起来,又扶他像泥塑一样四平八稳坐好。但他只挺直了半刻,就向后轰然倒去,不省人事。 咣! 同样的事情,在另一个夜晚再次发生。但这次,太史慈只接住了一只杯子,另一只掉在地上,又弹起,滚出很远。 笨拙的小卒连声求饶,而太史慈只是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就让他退了下去。 在军帐的八个角上,各放了一树连枝油灯,底盘落地,灯柱约有半人高,上下错落,分出五到六枝灯盘。八树灯火,照得帐内亮如白昼,又将阴影削得淡薄,还照出军营主人一张刀刻斧凿的脸,剑眉、深目、鹰鼻,但脸上瘦削得有点凹陷,眼底也浅浅泛一圈黑影。刘基想,他似乎比从前老了一些。 太史慈回过身,亲自坐在帐中间的几个铜炉旁边,用铁签翻一翻火炭,又拿长勺舀了舀鼎中熬煮的食物。军帐里没有什么旁人,除了一名程姓的参军,就是吕蒙、吕典、刘基几个,小卒布置好东西就都退下了。太史慈行止简易,自己操弄锅鼎,其他人也都放松,帐里只听见浅浅的汩汩的汤汁在沸腾。 历经多日,终于见到建昌都尉,可刘基心里却突然多了很多疑问: 为什么龚瑛会跑到山越当中? 为什么太史慈和龚瑛两人形同仇雠? 为什么龚瑛说太史慈病了? 重重疑窦,让眼前这位故人,忽然变得有一点陌生。 这边心头暗涌翻覆,而另一边,故人还在安静地料理食物。一缕缕香气如雾卷起,裹着太史慈的话:“枚乘在名赋《七发》里面写我们这儿的南方菜,‘雏牛之腴,菜以笋蒲’,小牛腩肉煨以竹笋、山蒲,说是天下至美。不过丧乱之年,牛犊珍贵,只能用豚肉代之,又加了小米、糜子,吃起来更实在一些。” 刘基心下一动:“这是家父以前的做法。” “第一次吃到,确实还是在扬州牧的府里。”他淡淡说道。 刘繇毕竟出身自宗室大族,开办宴席是常事,主要是为了款待许劭等名士,但将士们也都能参与。太史慈也参与过几次,可只能坐在末席,行为也拘束,后来就少了露面。刘基一时间分不清他是不是在暗指这段往事。 “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,太史将军原来是个食家?”刘基只好撇开话题。 “我虽然不方便再叫‘少主’,但公子还是喊我子义吧。吕司马也一样。”太史慈说,“你说的毕竟已经是三年前,当时我一心扬名天下,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杂事。倒是这几年在行伍里呆久了,才发现这一蔬一饭,都是本事。就像豚肉如果要炖竹笋,最好是晒干一些,风味才能透得出来。” 他从鼎里盛出一碗来,肉已煨得酥烂,杂以黄绿蔬食,更显得层次饱满。 刘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,从前的太史慈,何曾在意过这种生活琐事? “子义兄这……变化不小啊!” 太史慈静静地盯着刘基:“公子也变了不少。我以为你会一直隐居,没想到,却在吕司马这儿见到了。” 话音未落,吕蒙已经接过了话:“我是下官,又是晚辈,子义兄喊我子明就好。我们小庙可拉拢不了刘公子,只是同行一道而已。” 他快速把话题带过去,然后喜上眉梢,兴奋地说:“不过,在军中能吃到这么一口,可见都尉真是讲究,高手!但说实话,美食虽好,还是比不上子义兄手边那甑美酒——别说那酒味儿,光这个器物,我就是第一次见!” 吕蒙说得直来直去,太史慈也笑,说一声“子明是识货之人”,就让参军帮忙把饭菜分了,自己转向那只独特的铜甑。只见它底下有炭火,火上置一只扁圆的大釜,釜口收敛起来,整体像一只鼓鼓的水缸。在釜口往上,严丝合缝地套接着一只直筒型的铜甑,两个青铜器合在一起,比一小童还高。甑上滚滚吐着白色蒸汽,随之漫出的,是比寻常米酒更醇更烈的酒香。甑的下腹部有一根朝下伸出的管子,下接酒尊,稳稳接住淌出的琼浆。 太史慈并不着急,只等酒液慢慢流出。他问:“这个器物,公子认得吗?” 刘基也摇头,他以前虽然爱喝酒,却很少研究酒器。 “我也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,可它做出来的酒,却真正是一绝。这不是豫章常见的米酒,而是芋酎,先用芋头制了原酒,将原酒置入甑中,再经此器具蒸煮一轮或两轮而成。出来的酒液少于从前,可是劲道不可同日而语。” 他将酒尊也交给参军,让他分与众人。酒浆澄澈透明,可是香气彷如不可阻挡的罡风,喷薄而出,在这军帐里摧城拔寨。 “不过诸位当心,这酒醇烈异常,可能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。” 吕蒙不以为意地大笑:“哈哈哈!太好了,我总觉得江东没有北方的烈酒,总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,跟小妞子似的。这下看来,终于可以一醉方休。” 吕典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。他皱眉看着参军倒酒,突然站起身来,拱手道:“太史将军!在下建议,是否还是先谈一谈正事,再用酒食?这次护送刘公子前来,其实是因为有一些从北方朝廷来的信物,指定要送给将军。” “吕典!怎么这时候扫兴呢?”吕蒙打断他的话,同时快速瞟了刘基一眼。 刘基会意,不动声色地笑笑,紧接上说:“子义兄,我也觉得可以先把东西看了,那些物件我疑心有诈,冒昧先看过一遍——还挺有意思的。” “是吗?”太史慈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,“那就先看一看。” “当归、当归……这么看来,曹贼是真想让我归降。真是荒谬至极。” 太史慈草草看罢所有的物件,无论对柿子金还是玉璧,视线都没怎么停留。打开漆盒,他把当归直接掏出来洒在案上,在众人面前将盒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,确定没有暗格机关,便也放下了。 “既然这样,我将这件事情公开说一说,并将这些物什全部送归孙将军府上。曹操那边,就不需要回信了。堂堂司空,真是白费力气。”他一边笑一边摇头,但笑意收敛,显得不痛不痒,和刘基记忆里的笑容完全对不上。 太史慈又转头朝吕蒙说:“只是,我长期驻扎豫章,少有机会拜见孙将军。子明的部曲奔走各地,不如帮兄长一个忙,把它们送过去?这样我也放心。” 吕蒙一拍手掌:“妙!这处置非常公允。不过要是我的话,大概会回信把姓曹的骂一顿——没事寄什么箱子?害我们这么多人跑一趟。子义知道吗,他的这些小金饼,不仅仅在这些包裹里,还有的溜进了江东市场。现在看来,他们大概只是为了打通门道,以确保东西能送到子义手上。不过,这是什么时日啊,来历不明的钱货总是让人紧张。” 太史慈淡淡回道:“明白。只是既然已经截获下来,以后这市场里,应该不会见到类似的东西了。” “就此消失了当然好。毕竟它们还不是普通的好东西,对吧,刘公子?” 刘基点头:“是,根据我个人的了解,这些应该都是明器,也就是从墓里被挖出来的。” 太史慈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。事实上,刘基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——不管是在战场上下,什么生死关头,他从来都是一副炙热的、燃烧的模样。现在却像是在雪下,剑刃从鞘里露出一丝白芒。 “也许曹贼手头也拿不出更多的好东西?”他声音显得不太确定,“也许,他想诅咒我。” “诅咒大概不会,毕竟我们也背这么长时间了。”吕蒙无所谓地笑笑,“怪事儿倒是有一些。子义知道吧,就在建昌城里面,送东西的人死了三个,跑了一个。” “城里守军已经向我通报过了。我认为,还是那些山越做的。建昌城外围山越势力虽然清剿得差不多了,但城里渗透着一些老鼠虫豸,还没法清干净。” “可他们为什么要杀人呢?”刘基问。 “我一直在海昏城,目前还说不清楚。不过,山越和北方的关联可能比公子了解的要多,尤其是在我们这里,毗邻荆州,刘表一直试图把手伸进来。除了他们,还有以前袁术、陶谦所部,以及被孙家收拾的那些旧势力。他们的人不是全部都归顺了朝廷,有不少都成了草寇,自立山头。这就是为什么山越里不仅有蛮夷,也有一些正经的军屯——扯远了,说到底,他们杀掉几个北方信使的理由,有很多种可能。” 吕蒙冷哼一声,“抓到逃跑的那一个就好说了。” “我下辖六县都已经发布搜捕令,他不太可能逃出去。除非,他跑进山越当中。” “比如——龚瑛那里?”刘基说。 这么多话说下来,太史慈的态度一直看似是坦诚的,可总还像是罩着一层雾,远不像以前那样刀来剑往、直来直去。刘基故意挑起这个名字,就是想看他会怎么反应。 可太史慈却突然站起身来,朝参军一挥手,说:“既然都是地下的玩意儿,就不要放在吃饭的地方了,都拿出去吧。” 这个话题切换得突然,连程参军都怔了一下,正要收拾,却突然被一个人挡住去路。还是吕典,还是用一副硬邦邦的态度,平平道:“太史将军,司空府的信简,是否还是拆开来看一看?” 一语既出,刘基心头一怔——他还真忘记了有一卷司空府信简这件事。 但环视一圈,也看不出来吕蒙、太史慈他们是同样没留意到,还是故意没提起。 太史慈沉默片刻,缓缓说:“既然是延揽书,就没必要看了。”说罢突然已经白刃在手,寒光如流,便向竹简劈下去。 锵! 竹简还是完整的。 吕蒙、吕典一人一剑,堪堪将雷霆一击架在竹简一寸之上! 金铁交击,剑刃蜂鸣,让军帐里所有的连枝灯在刹那间暗了一下,也突然震碎了满屋暖融融的炊食香烟,就像帐幕裂了口,四面秋风都灌了进来。 吕蒙却突然喊出一句:“痛痛痛!手都麻了,太史子义果然名不虚传。不过这里面的字还是得看看,对吧,刘公子?”边说边把剑收了回去。 刘基没有犹豫,立即过去把书简拿起来——他一只赤手空拳伸出,太史慈和吕典都只能立即收了刀兵。在打开之前,他再次瞥了一眼吕蒙:这位别部司马已经屡次三番把责任丢到刘基身上,要不是刘基自己也好奇,实在不愿意这样挺身而出。而且吕蒙给人的感觉,越来越像是在怀疑太史慈,这就让他觉得很难受。 但吕蒙就像个没事人一样,转着手腕佯装发痛,谁也不看。 算了,刘基收摄心神。 两下破开泥封,扯掉绑绳,展开书简—— 却不由得呆住了。 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看不懂。” “难道是密语?” 刘基、吕典、程参军,都没有看明白这卷书简的意思。 并不是上面有什么难懂的符号,而是因为它看起来,和这里的人都毫无关系——那是一份兖州底下一个县里,非常具体的户籍徭役征发情况,文末还缀上了批复。相当于司空府确认了这些人参与过徭役,事情已毕,返还县内留档。这么一份文件要是让当地人做做手脚、躲避责任,可能还有作用,但对于远在豫章的他们而言,就毫无意义。 “妈的,被耍了。”吕蒙率先明白过来,恶狠狠地说。 太史慈也淡淡道:“那个信使骗了你们。他根本没拿到司空府的指示,只是随便偷了一份书简,就来瞒天过海了。” “王祐?”刘基反应过来,“也就是说,这只是个幌子,用来骗过守军。只是为了方便他们自己南下江东!” 吕典皱起眉头:“可这些器物……按他们原本的说法,是曹司空要送给太史将军。” 气氛再度凝结起来——如果信简不是司空府的,那这件事就和曹操没什么关系,那太史慈又为什么会牵扯其中呢? 第11节 太史慈说:“不明白吗?信简是幌子,他把我搬出来也是幌子,都是为了让你们知难而退。他没想到,你们连顶头都尉的信件都敢截留。” 吕蒙却摇头:“可你为什么要摧毁信简?” 太史慈盯着他看,但吕蒙毫不畏惧,只是平静地对峙回去。 “仅仅想表明决心。我没有什么理由要隐瞒这一切,也得不到任何好处。”太史慈重新回到案桌背后,稳稳坐下,“诸位想想,这里有价值的东西,只有这些宝物。如果我想得到它们,就不能伪造一个曹操把它们送来的故事,因为我只能公开拒绝,再将它们送给孙将军。相反,如果没有这个故事,对我们而言反而简单。” “所以,这件事情不会是我干的。”太史慈总结道,然后就端起铜爵,轻轻闻着酒的香气。 军帐里一片安静。每个人都各有想法,也许是没有人能理出个线头来,也有可能只是没有说出口。刘基这时候终于明白,哪怕是在孙军内部,也一样是暗流涌动。吕蒙为什么总想躲在幕后,也不仅仅是想要避嫌,也许还藏着更深的目的。 至于刘基自己,也把说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: 他的猜想,还没有跟别人提起过。 而司空府公文造假,其实正好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,那就是这些明器根本不来自于兖州,而是来自于他们脚下的这片扬州海昏城! 太史慈的猜测虽然听着合理,但是仍然充满疑点。毕竟那不是普通文书,而是司空府公文,无论是多普通的一卷,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偷到手的。要是只为了一路上的瞒天过海,那准备难度也太大了。 但是,只要有这么一卷印简,那就几乎不会有人能想到这些器物来自南方,这才是最能迷惑人的地方。 这个动作真正的意义,就在于掩盖宝物的出处! 所以,这批宝物一定不止这么简单——虽然眼前看见的这些,已经价值巨万,可对于这么复杂的计谋而言,还是显得分量不足。它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未见天日。 难道说,明器还不止这么简单? 隐藏宝物出处的人,又有什么目的? 本就出自南方的器物,为什么一定要往北方去转一圈,再改头换面地回来? 一个问题压下去,一堆问题浮起来,咕噜噜冒泡,倒像是每人案上染炉温着的肉汤。 滋———— 一缕缓慢悠长的喷汽声,热气腾腾,晕开了寂静。太史慈往酒甑下面的铜釜里加了水,“咔”一声放下铜勺,又再次端起酒爵,和大家说: “再不吃,再不喝,多好的珍馐都浪费了。都怪我这个主家招待不周,先敬在座每一位三杯,各位,问题是永远想不完的!请落座吧。”说完,一仰头,便干了一满杯酒。 酒滑下咽喉,就像一把钢刀刺拉拉从嘴巴一路切到肚皮,然后就是火树开花,炸出满腔满腹一蓬蓬的热气。再来,就像一记闷棍敲在后脑,顿时晕头转向。 这其实都怪刘基有点托大,一口气闷了半爵——他以前觉得自己酒量虽然不如太史慈,但也不差太远,竟没想到如今已经是天堑之别。百般滋味还在轰炸,脑袋像只四面漏风的铁罐,浅浅地漏进一些话沫儿。 只听见吕蒙在大呼过瘾,而太史正在徐徐地解释: “芋头酒比米酒要冲,甘香浓烈……” “酎酒有分二酝、三酝乃至九酝,次数越多,酒魄越精……” “喝过一次五酝,只觉得大星如月,伸手可触……你说什么星?在北斗……” 刘基还在勉力维持,往嘴巴里一口口塞进食物,又觉得甘香扑鼻,又不确定到底吃了什么。也喝茶水,也舀肉汤。不同液体在周身上下漫起了湖,卷起细浪,却冲不走扑头盖脑的眩晕感。 刘基想,这确实是他迄今喝过最好的酒,好得一定是安全的,因为不可能有人舍得往里面下药。它也没必要用药。好酒有魂,只要放它在灯火里搔首弄姿,就能让人一个个地自投罗网。 他在余光里看见,吕典已经晕倒了,吕蒙也有一句没一句的,但太史慈还站着,那身影轮廓不像在喝酒,倒像是月下舞剑,长虹卧波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刘基就在说话了,他和太史慈聊起嫂子,也就是潘四娘。他认识潘四娘,比真正见到太史慈还要早些,所以问起,但大家都在笑。笑得刘基自我怀疑:我说错什么了吗?可嘴巴自有想法,不肯停下。太史慈不以为忤,和他说,潘四娘也在这营中。他来到海昏城,不进城里,反而驻扎城外。那四娘也不去享受高床软枕,偏要跟他呆在这行帐里,挨着风吹日晒。刘基问他这些酒食手艺是不是跟四娘学的,他说是也不是。真正教会他的,是这片南荒之地,这小小的、迫仄的海昏城。 刘基再次提起龚瑛,说起他每次都是最早倒下的一个,到后半夜又最早醒来,只对着一地“尸体”耀武扬威。他在扬州混得比较开,在本地是个一呼百应的人物,而且特别欣赏太史慈,常说要一起打下一番功业。每回给刘扬州建议要重用太史慈,他总在其中。 太史慈听完,也没多说。只说起自己后来投了孙策,和龚瑛断了联系。再次见面的时候,龚瑛已经拢集了一批旧部和北地逃亡人士,拒绝地方征调,成了一方山越宗帅。至于在战场上他们喊的那些话,立场不同,道义殊异,也没什么值得说的。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,太史慈问他,是不是决定要加入孙氏麾下了?刘基只是重重摇头,却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。 再到下一个瞬间,他已经在帐外,深一步浅一步,踢得碎石飞溅。也不记得是去方便还是去吐,总之,身上还是干净的,脑子也清醒了一点点。秋天总是先在月夜里潜入,这下已经瑟瑟秋风。军营里,大部分树木都被砍净了,但风还是刮来一些碎金烂银,零落于地。刘基有一点辨不清方向,但反正也不急着回营帐,便信步而行,没走多久,却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。 “军营重地,还是不要乱走为好。”吕蒙笑着说。刘基上下看了看,发觉他步履轻盈,眼睛发亮,就问:“吕司马没醉?” “醉过,又吐干净了。那酒真是天下极品,可惜我这下等人,消受不起。”又是轻飘飘一番自嘲,却不知几分真假。 “我只是随便走走。”刘基没留步,还是往前走去,“吕司马已经利用了我一晚上了,总不能不让我散散步吧?” “哈哈,刘公子言重。你不属于我们行伍,行止都可以依照自己心情来决定,我从来不会阻拦。不过有件事儿我还是自作主张了,替公子约了个人来。” “约谁?” “应该马上就到了。” 刘基停住,因为他已经看见有件轻妙的白色禅衣正在飘过来。 他惊讶地说:“嫂子?” 他又转头去问吕蒙:“不对,你怎么也认识潘四娘?” “不认识,但找人传个口信,也没什么难的。” “你传的是什么?” “哈哈,你想我说什么,有什么不能说的?”吕蒙忽然换上一副狡黠神色,“再说一件事,我确信太史慈是病了。对于一个能和孙将军打平手的人——从我和吕典接他那一剑来看,他一定是病得不轻。” 吕蒙说完就溜了,只留刘基一个人去见嫂子。短短几年,潘四娘看上去一点儿变化也没有,就连走路也一样地雷厉风行。还没反应过来,她已经挟着风卷到面前。 “还真是你!”潘四娘说。 刘基想不明白吕蒙怎么有心思干这种事情,越来越觉得他满肚子诡计,墨水色,深不见底。但既然故人相见,还是熟络地交换几句近况。可是潘四娘虽然形容未改,神情间却覆了一层阴影,对寒暄的话也不太积极。 刘基意识到了,便说:“嫂子,是不是子义兄出了什么事情?” “原来你知道了?”潘四娘沉吟一阵,终于压低声音说:“我这么说,不是要求的意思——但有一个忙,也许只有你才能帮他。”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.jpgquot;gt;青铜蒸馏器,或为蒸煮器,下釜上甑,器型高大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1-03 西汉时期的青铜“蒸馏器”,学界有各种说法,人们喜闻乐见的是认为它确实用于蒸馏,这能把蒸馏技术的发明从宋代一举提前到汉代,甚至从外国挪到中国。但辛德勇等学者也认为,蒸馏酒一但被发明,就不太可能失传,所以这个器具更加可能是用于炼丹,比如提炼水银。出于情节考虑,我还是采用了做酒这一说,特此备注。 第六章 青铜蒸馏器(阴篇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“停,停,停!放下!你们知道你们搬的这个是什么吗?是酒器!现在是什么时候,大行灵柩还停在前殿,拿酒器出去是找死吗?” 乐成已经顾不得礼节礼仪了,跺着腿,在少府殿里大喊起来。在他面前,两个少府太官小吏正抬着一个青铜器往外搬。那青铜器下釜上甑,两个部分虽然严丝合缝,但在他们的动作下也不停摇晃,发出“哐哐当当”的声音。其中一个小吏就说了:“可这是从承明殿直接发出的符节要求,而且那使者说了,不用做酒,只是要这个器物。” 乐成一怔:“不做酒,那皇上要这个来做什么?” “小人哪里知道!”小吏说完就朝同伴使了个眼色,同伴会意,两人赶紧继续往外搬。毕竟无论得罪谁,也不敢得罪皇上啊。 乐成看他们要走,正要发作,突然就被另一个人抓住手臂。胖乎乎的太官令松开手,又拍拍乐成的肩膀,说:“别为难我这些下属了!拿酒器又不是头一遭的事,昨天夜里,我们有一只周朝的凤鸟纹提梁卣,平日里都舍不得用的,也被要过去了。那使者拿着皇帝符节,你说他们是听还是不听?” 乐成一时语塞,环顾四周,只见曹吏、奴婢人人忙得满头大汗,但没有一个是在干正经的工作,不是在寻找,就是在搬运。整座少府就像一只漏水的铜壶,各种珍奇物件哗哗地往外流,堵都堵不住。 少府是皇家的小金库没错,可终究属于大汉朝廷,不能毫无规矩啊! “还讲不讲道理了,使者在哪?让他来见我!” 太官令连忙阻止他:“少府大人,别着急啊!那些使者咱们不认识,全是昌邑国的旧臣,而且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。找他们,说不出什么名堂来。” 乐成感觉自己气得喘不过气来。这位新皇帝比想象中还要胡闹,才刚登基不到三日,就已经从这少府里征调了不知道多少件精工巧物——五十件?一百件?还有些正在赶工当中。而且他的使者完全是没日没夜地来。以前少府夜里只留人巡查看守的,现在不得不给每个坊室都留人值夜,不然那些使者在大半夜持节来到,守卫又应付不了,只能把上下官员从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“停,停,停!放下!你们知道你们搬的这个是什么吗?是酒器!现在是什么时候,大行灵柩还停在前殿,拿酒器出去是找死吗?” 乐成已经顾不得礼节礼仪了,跺着腿,在少府殿里大喊起来。在他面前,两个少府太官小吏正抬着一个青铜器往外搬。那青铜器下釜上甑,两个部分虽然严丝合缝,但在他们的动作下也不停摇晃,发出“哐哐当当”的声音。其中一个小吏就说了:“可这是从承明殿直接发出的符节要求,而且那使者说了,不用做酒,只是要这个器物。” 乐成一怔:“不做酒,那皇上要这个来做什么?” “小人哪里知道!”小吏说完就朝同伴使了个眼色,同伴会意,两人赶紧继续往外搬。毕竟无论得罪谁,也不敢得罪皇上啊。 乐成看他们要走,正要发作,突然就被另一个人抓住手臂。胖乎乎的太官令松开手,又拍拍乐成的肩膀,说:“别为难我这些下属了!拿酒器又不是头一遭的事,昨天夜里,我们有一只周朝的凤鸟纹提梁卣,平日里都舍不得用的,也被要过去了。那使者拿着皇帝符节,你说他们是听还是不听?” 乐成一时语塞,环顾四周,只见曹吏、奴婢人人忙得满头大汗,但没有一个是在干正经的工作,不是在寻找,就是在搬运。整座少府就像一只漏水的铜壶,各种珍奇物件哗哗地往外流,堵都堵不住。 少府是皇家的小金库没错,可终究属于大汉朝廷,不能毫无规矩啊! “还讲不讲道理了,使者在哪?让他来见我!” 太官令连忙阻止他:“少府大人,别着急啊!那些使者咱们不认识,全是昌邑国的旧臣,而且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。找他们,说不出什么名堂来。” 乐成感觉自己气得喘不过气来。这位新皇帝比想象中还要胡闹,才刚登基不到三日,就已经从这少府里征调了不知道多少件精工巧物——五十件?一百件?还有些正在赶工当中。而且他的使者完全是没日没夜地来。以前少府夜里只留人巡查看守的,现在不得不给每个坊室都留人值夜,不然那些使者在大半夜持节来到,守卫又应付不了,只能把上下官员从睡梦里叫醒,闹得一夜惊扰。 啊!乐成在心里大喊出声,那个小祖宗到底想干什么?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:“对了,我让你把王吉找来,他人呢?” 太官令有些尴尬地笑了笑,“他还有事,完了才能过来。” 乐成不耐烦地说:“什么事?说清楚!” 太官令沉吟片刻,但终究耐不住乐成的目光,支支吾吾地说:“大人不是把他引荐了给大将军吗?他这两天,都往大将军府上跑。” 乐成的眼睛一瞬间瞪大了,然后慢慢看向远处,咬牙切齿:“这个伪君子。” 从大将军府出来之后,王吉依然心有余悸。 他甚至不敢直接去找龚遂,而是先到中央官署里去转了转。从王国跟过来的二百多人,除了分配到皇帝寝宫温室殿的内臣以外,其余都在中央官署临时抽调的十多间廊屋里。放眼望去,还在官署里待命的大部分都是以前二百石以上官员,而那些小厮小吏反而都拿了临时符节,到宫里各处上蹿下跳去了。 王吉便找些无关紧要的同僚来打发时间,直到临近傍晚,才找个理由离开。一路上又小心留意着没有人跟踪,七拐八绕,才终于闪身进了龚遂的屋。 龚遂见到他的神色,既不惊,也不惧,眯着一双憨厚的细眼,只问:“你去见大将军了?” 王吉瞥了他一眼,抿着嘴跪坐到席上,又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下。完了才说:“少卿,你这双眼睛不哭的时候,还是很毒的。” 龚遂也不反驳:“我想着你也该去了。上次一番软硬兼施,让少府乐成替我们给大将军提了建议,大将军也确实延后了拜高庙的时间。既然已经搭上了线,总得去露个脸。你又怕我拉不下这个脸,所以就瞒着我,自己去了。” 王吉却沉默了片刻,说:“——去了才明白,我还是急了一点。” “怎么说?大将军不认?” “大将军一句话就堵住了:那是太常府下大典星做的推测,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 “呵。”龚遂一怔,然后是苦笑,“真不简单。” 只是这么一句话,两个人都立刻明白了:霍光仍然没有信任他们二人。只要心念一转,他完全可以摘掉一切责任,甚至反过来说是他们拖延了祭拜高庙的仪式。 虽然从出发一直到现在,昌邑王的各种行为、影响基本都在预测之中,他们所做的铺垫也都到位,可是现在还远远没有到松一口气的时候——他们两个人依然是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棋子。 “他这样说了,你还怎么聊下去?” “不必明知故问。”王吉面无表情地回答。龚遂当然明白,拜谒、送礼,甚至吟诵一篇文采斐然、歌功颂德的文章,那都是最常见的动作,少不了的。那正是龚遂干不出来的事情,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他还挺感激王吉的。 王吉咳嗽几声,缓缓说:“重点是,大将军后来跟我说了一个故事——孝文帝进京的故事。” “也不怪他想到啊!真是太巧了。”龚遂一边拍着膝盖一边笑,笑得却比刚才更加苦涩。 “确实是太巧了。本朝第一次藩王入朝继位,就是孝文帝。文帝屡次三番确认没有危险之后,终于进了未央宫,当天晚上连夜发了诏命,就是命令一位官员接管南北二军,另一位接管禁中守备。有了这两支军队,他才真正能保证自己性命无虞。” “那两个人,一个是王国中尉宋昌,一个是王国郎中令张武。正好与你我的官职一样。” “你早就意识到了?” “所以你才来找我联手的吧。从进了这个未央宫开始,我们俩的性命就像风中残烛,一但风吹草动,首先被铲除的就是我们。他这是在逼我们拿出更多诚意来……不过,既然主动说起这个故事,就表明对我们两个毕竟还是有一点忌惮的。” “是,”王吉轻飘飘地讽刺,“那恶鬼还怕几根蒲草呢。” “那是真的怕。”龚遂突然严肃起来,“那《大戴礼》里面就有写过……” 第12节 一番话越聊越深,越扯越远,可两人的心思都不在话上。几轮没什么意义的言语交锋之后,王吉忽然冒出一句:“想一想,初七?” 龚遂捻了捻日渐稀疏的胡须,缓缓道:“初七肯定是主要的日子。再看一看吧。小王爷,不,皇上的想法,也不是总能猜出来的……” 从房间外面看,窗里的一灯如豆就像遭了风、吃了水,忽明忽暗,随时就要熄灭下去。 他们所说的初七,就是大行灵柩下葬的日子。 根据礼法,在吉日也就是初七之前,灵柩要一直停在前殿。为了减轻腐臭,整个前殿四方都放着乘满大冰块的铜鉴,这几天功夫,得花掉未央宫冰井里半年份量的储藏。寒气丝丝缕缕,给地面覆上一层薄纱,就像在阳间里扣出一块属于阴曹的地界,尤其在平旦和黄昏两个时节感受最为明显。 刘贺每天就是在这两个时间前去哭丧的。一是阴阳交界处,大臣们说天人比较容易通达信息;二是因为棺木里的气味肯定比晌午要淡一些。 每天和他一起出现的,还有上官皇太后。 上官一身素裹,把瘦瘦小小的身体四肢都遮挡起来,跪在灵柩前,像一尊玲珑白塔。 第一日在黎明碰见的时候,刘贺简单请了安,后面就忙着做其他事情,两人没多沟通一句话。当天黄昏也是一样。等到了第二天,上官就忍不住问刘贺:“为什么你每次来,带的臣子都不一样?他们怎么也不认真凭吊,总是忙东忙西?” 一般而言,哭祭仪式只有皇帝带着一两名内侍来参加,但刘贺每次都带几个人,而且每次人员都不同。上官本以为他们不过是乡鄙之夫,忍不住要来瞻仰先帝荣光,后来却发现他们大部分人的关注点根本不在大行皇帝上。 “他们不是来祭拜,是帮孤记录东西的。比方说他。”刘贺暗暗指向一位侍官,他正借着吊唁的名义,慢慢绕着灵柩走圈。这本来也是祭拜仪式中的一环,所以做出来并不突兀,只是他走的时间比较长,脸上悲戚的表情也比较拙劣。 “他实际上在干什么?”上官低声问。 “研究这个漆棺。”刘贺坦诚道,“我们在昌邑国,本国自孤父亲的时候才受封,所以当地从来没有过王以上规制的经验和实物。包括父王大行时的做法,也都是本地工匠东拼西凑学来的,和关中这种根基深厚的地方,根本不能同日而语。” 上官显然没有反应过来,“这棺有什么值得研究的?” “母后你看,这从外到内,门道多得很。比方说外壁,君子贵玉,先帝漆棺外表上镶有玉璧、玉璜、玉佩、玉板,玉间镂空,作金漆画,有云龙、朱雀、北斗、苍松等等,合乎天子形制,远超王侯。不过可能是因为储备不足,这上面的并不全是顶级的蓝田玉,尤其是在这些黄玉的使用上,就能看出前后颜色差别。” 先帝猝然驾崩,少府来不及筹备,这事情上官也有所耳闻。她只是没想到,刘贺光从棺上的细节就能看出来。 刘贺继续侃侃而谈:“再说这上面的金艺,虽然手艺非凡,但它采用的都是鎏金而不是错金技艺。鎏金虽然华美,却做不出错金纤如发丝的工巧和质感。这肯定不是工匠能力不足的原因,更可能是因为工时有限。” 上官忍不住暗讽一句:“王国里还真是逍遥啊。” 刘贺没理会她,只说:“侍从主要就看这些东西。他们每人只懂一两种器物,所以得不停换着人来,才弄得分明。”他心里想,要不是皇太后在场,都想偷偷打开外棺去看一看里面。那才是门道最多的地方——毕竟他已经是天子了,只要别开内棺,先帝应该也不会介意。 上官摇摇头,听了这么多,还不是她想问的东西:“我的意思是,何必去研究它?” 刘贺想了想,换了个方式回答:“生前死后,都是一样的,唯一区别在于,生年不过是白驹过隙,归去却有万载千秋。母后宫内所置的一床一榻,难道不是宫人们费尽心思去打造?那在这棺椁和其他一应器物上,我们只应该花更多的心思。” “费这心思有什么用?走了就是走了。”上官自然是想起了家事。 “走了也还在的。”刘贺说,“不然多寂寞啊。” 上官心里咯噔一响。半晌,嘴上才冷冷回道:“死生之事,一般人都避之不及,陛下倒是上心。” 她还有半句话留着没说——那是皇帝应该关心的事吗? “皇帝大行,也只有这么几日之内可以看看。要不然,下一次不就到孤自己了吗?” 上官一时哑口无言。她脑海中本有很多恶狠狠的警告,但多年规训下来,不可多说,宁可不说,就像有重重禁军拱卫声门,把话一句句阉成太监。 但她又气不过,最后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:“陛下该自称为‘朕’了!” 刘贺浅浅笑着说:“朕不奢望母后这么快就理解。不过上次的疑问,现在可以回答了吗?” 上官没想到他再一次提起。不过,她越来越觉得这位新皇确实没有恶意,只是有一套稀奇古怪的人生法则,而且直来直去,全然不为他人所动摇。她自小不在豪门,就在宫闱,实在想象不到是怎样的环境,才能生出这样的一个人。可当他们都跪在这座前殿里,在一个昏不昏晨不晨的次第,四周阴丝丝冒着寒气,她忽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天地——有人活在权位上,有人活在温柔乡,自然也有人活在这种缝隙里、阴阳里、时间里。 最后,她坚定地回答道:“当然是并骨,无论是明日还是五十年后,我都会与他合葬。” 刘贺露出满意的笑容。“墓室修得怎样了?” “不知。寻常人是不会特意去了解的。” “既然是这样,朕想请母后到温室殿里来一趟。” 上官已经放弃了猜测,只是说:“这不合礼制,大将军不会允许的。” “我们可以瞒着他。” 上官都不需要回答,她的沉默在灵柩四周不断回响:谁能瞒得了大将军?天底下有什么事情逃得过大将军?如果他想抓老鼠,未央宫殿前广场上第二天就会铺满一千万只老鼠。如果他要苍蝇,那中央官署的每一间房子里都会塞满一亿亿只苍蝇。 “朕想办法。”刘贺不以为意地说,“过两天,会有人来接母后。” 皇太后居住的长乐宫位于未央宫的东面,所以又被称为“东宫”。它本是大汉朝廷第一座修筑的宫殿、汉高祖的朝廷所在,但后来同样是为了彰显孝道,高祖把朝廷迁往新建的未央宫,而长乐宫则成了太后的居所。夜寂无人,宫闱森严,却有一辆小马车自长乐宫门开出。卫士不敢阻拦,因为那是皇太后御用的马车,一匹小马驹像从神话里走出的幼兽,在紫夜里白得莹莹发光。他们赶紧去报了长乐户将,户将飞骑而至,总算在马车出长乐宫门之前将它拦下。他们最怕是皇太后忽然夜行,万一有什么差池,多少颗人头也不够用。可掀开车帘子一看,内里却是空的。 再看那位御马者,嘴上没长几根毛,神色洋洋得意,不等查问,就拿出一枚太仆下属的长乐厩官印来。太仆是九卿之一,掌管宫廷车马,长乐宫的舆乘也在管辖范围之内。户将问他什么事,他只说是长乐厩奉旨调度车马,今夜要进未央宫,往下便什么也不愿意说。小白驹平日里娇贵异常,这下就像是被王八骑着麒麟背,俩鼻孔呼呼对外滋气。户将看他左右不像正经人,正要诘问,却突然想起最近新皇帝封了一批官员,全是从以前昌邑国跟到长安来的,弄得皇宫上下乌烟瘴气。长乐卫尉邓广汉也就是他的长官,曾专门交代过,别起冲突,有事上报。户将沉吟片刻,只让卫士把车驾检查一遍,确认没挟带其他东西,便放他走了。 那是第一夜。第二夜,宫里开出去三辆马车。御马者也是新官员,官印都是新簇簇的,别在腰间,都舍不得藏起来。户将懒得跟他们废话,但还是检查了一下车驾,却一不小心,冲撞了一位宫人——那是先帝婢女,名字叫蒙。先帝新崩,宫人却在半夜里被车驾运出,这件事容不得细想,随时可能惹来杀身之祸。户将匆忙把帘子放下,又隔着纱绸求饶几句,这才赶紧喝令卫士放他们离开。 这个叫蒙的宫人在后来,被屈打成招,声称遭到了刘贺的奸污,这成为新帝众多罪行中的一条。但在当时,她只是忠实地替上官去以身犯险。去完温室殿回来后,她还讷讷地想不明白,只能回禀皇太后说:确实没有危险,不过这位陛下的奇思妙想,可能会让很多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。 她虽然一语成谶,但却没有因为这份智慧而获得嘉奖,死后没有任何人悼念,只有上官在再次看见那匹小白驹的时候,为她偷偷抹过一次眼泪。 第三天夜里,长乐宫开出五辆小马车,这次,长乐户将没有检查。 他干脆没有露面。 上官皇太后穿着绿色的禅衣,头发挽成髻,又用纱巾裹成兜帽,乍一眼看不出身份高低。到了温室殿,她一个人过了两进院门,直入正殿,殿里再无旁人,唯有花椒和泥涂墙留下的芳香气息,以及满壁披挂的绫罗锦绣。这些她都熟悉,以前身为皇后时居住的椒房殿也有相似的设计。她又退出来,进东面偏殿,就看见一地的堆金积玉、铜鼎铁器,刘贺一个人跪坐在侧,没有戴孝巾,简单束了发,全无丧仪模样。 才一照面,上官就忍不住问他:陛下不知道长乐卫尉就是大将军的女婿吗? 刘贺还在细心捣弄一件青铜器,轻轻回道:没问过,但一猜便知。 他请上官坐上座,自己仍在器物旁边。上官心里鼓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,也不客气,径自在正位上坐下,在动作间隙里,忽然瞥见刘贺的一双眼,觉得和过去见过的所有眼神都不一样,在深潭底下,灼着火光。 上官忽然有点慌张。她觉得那双眼像一面镜子,只倒映出她自己的情绪。多年以来,她循规蹈矩谨小慎微,但刘贺只来了几天,就在大将军眼皮底下闹出这么多动静。那两豆微光忽然就铺满了所有前路,在影影绰绰里,很多片刻都变得荒唐且可笑。在很长时间里,她只跟随模仿一个人,现在那人已经躺在前殿的冰窟里——他所留下的条条框框,也仿佛嘎吱嘎吱地松动起来。 可这些情绪都只飘了一瞬,她连忙收摄心神,甚至朝自己低低说了一句:荒唐的是他不是你。再看时,只觉得那眼里的光也没什么特别,想来一定是因为刘贺奢靡,把殿里点得灯火通明,才倒映在眸子里。她还发觉空气里有不一样的异香,和花椒香气混在一起,所以才托得思绪空荡荡不着地。 上官问,这是什么毒烟吗?刘贺说不是,只是四种香料混合到一起,从博山炉里蒸出。炉鼎设计精妙,那烟气冒出之后并不散去,而是沿着金铜镂空门道,蜿蜒徘徊,成流水、飞桥、仙瀑。上官又问,那个又是什么?刘贺说,那是蒸馏器,可以炼丹,也可以做酒。只是今日不便用酒,不能给母后示范了。 上官再用手指扫一遍所有器物,问,这些都是什么?青铜器上有铸字,是少府的东西。 刘贺说,这些都是挑出来送给母后的。 上官好像突然清醒过来。她几乎是下意识地,回答了一句:我不可能背叛大将军的。 过往所有经验和教诲告诉她:任何人只要给她任何好处,无论是什么,甚至只是一句话、一行字,要不是为了皇上,要不是为了大将军。现在只剩大将军了。除了这种推测,唯独还有一种可能性,但它比这更龌龊、更不堪,上官还请宫人先来打探过了,确定不是那方面的事情。 所以,刘贺和其他人终究没区别,他只想借上官来对付大将军。 这晚上算是白来了。 这晚上确实没白来。 刘贺又笑了,又是一种不求理解的笑,仿佛只有他沉在一场醉梦里。他说,这些东西不是给母后现在用的,而是明器,提前置入皇太后并骨墓中的。未央宫少府目前能提供最好的器物都在这里。确实,少府东园令主管了各个皇陵里的一应器物,但他手底的人、能做的事,都称不上一流,所以要拿到最好的东西,只能翻遍少府上下。 刘贺一边侃侃而谈,上官一边惊涛骇浪——谁曾想过,两个大活人之间竟然会赠送明器呢?这简直比巫蛊还要可怕。如果是寻常任何一人所为,她都只能理解为是一种诅咒;可这位新帝的行为本就乖张,且所有摆在殿上的器物又都光可鉴人、交相辉映,这就让常理仿佛变得稀薄起来。 上官最后只能遵循常识,抓住一根稻草,问:为什么送我? 刘贺说,朕确实有私心。不久后,需要母后冒的险恐怕比今夜更大。 上官终于感觉回到了正常逻辑,所以紧追一句:陛下先说清楚。 刘贺说,既然选了这些明器,就要放到墓里,这件事,母后自然有理由亲自检查。这个时间,可以选在初七仪典时。朕只希望在先帝陵寝石门封死之前,能陪母后进去,亲眼仔细看看先帝的陵寝。 所以说,陛下做这些事情,都是为了看墓? 是的。刘贺坚定地说,那将会是我们离百代千秋最近的一个瞬间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1-05 文中写到汉文帝的巧合,是真实的。汉文帝刘恒是刘邦第四个儿子,封代王,在山西太原。在他的眼里,诛灭诸吕的周勃,其实和刘贺时的霍光是差不多的。所以他非常谨慎,前后多番派人查探,又走走停停,直到确认称帝之后,才敢进未央宫。“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,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,镇抚南北军,以张武为郎中令,行殿中。”甚至没有等白天。所以对霍光而言,郎中令、中尉这两个身份,一定是很敏感的。他们有没有私下沟通过?怎么对的?这就有了想象空间。 第七章 《筑墓赋》尺牍(阳篇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潘四娘有一种广为人知的神通。因为潜伏作战常常有衔枚噤声的时候,太史慈设计了完备的手势暗语,可潘四娘从来不用,只要和太史慈一对眼,她就能读懂“左抄右回”“别队先攻”“骑兵押后弓箭先发”等等讯息。这事情,有些老得成了精的军司马其实也能做到,可当它延伸到日常生活,就变得比较吓人。军中一直有传言,说潘四娘不仅能无声地知道太史慈要吃哪样菜、喝哪种酒,还能知道他在给谁回信,下一箭射哪个靶子,心里默念了哪一首诗。 凭借这一点神通,她敏锐地确信太史慈是病了。 最早有这感觉是在训练场,事情很简单,他射了一百枝箭,误了五枝,平常会全中或者只误一枝。那脱靶的五枝箭像长了手,远远掐着她的目光不放。她看了箭的整个飞行过程,觉得那不是由牛筋弓弦甩出去的,而是有个病殃殃的魂魄抓着它,慢悠悠、黏糊糊地跑过去的。那天弓箭场里零零散散有几十名兵校,他们在不远的将来都被调了岗、换了队,被放进那个号称“敢死鬼”的阵营里,冲锋陷阵,敢不敢不知道,只是大都成了死鬼,十不余一。 还有其他蛛丝马迹:比如以前能像樊哙般吃肉,现在最多也吃不过半只猪腿;以前吃粉能放厚厚一层辛料,现在口味淡得发寡;以前什么酒都喝,现在拿着个莫名其妙的青铜器,摆弄来摆弄去,也不知到底是在做酒还是炼丹。 比如,他在夜里白生生瞪着一双眼,越来越多地彻夜无眠。 再聊下去就越来越接近闺房私语,刘基不得不叫停潘四娘,可接下来,却不知道该从何帮忙。他又不通医术,现在也没了人脉,能做什么? 潘四娘摇摇头,确凿无疑地说:“他是心病。” “什么心病 ?” “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侠客的事情吗?” “记得,很多人说子义兄像古代侠客,对吧?我也这么觉得。” “我说那些人没一个好死的。有个人跟我扯过一段文,不知道为什么被我记住了,就像刻在肉里一样。他说:若士必怒,伏尸二人,流血五步,天下缟素。我不是说太史要去刺杀什么的啊,但总有些时候,我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潘四娘有一种广为人知的神通。因为潜伏作战常常有衔枚噤声的时候,太史慈设计了完备的手势暗语,可潘四娘从来不用,只要和太史慈一对眼,她就能读懂“左抄右回”“别队先攻”“骑兵押后弓箭先发”等等讯息。这事情,有些老得成了精的军司马其实也能做到,可当它延伸到日常生活,就变得比较吓人。军中一直有传言,说潘四娘不仅能无声地知道太史慈要吃哪样菜、喝哪种酒,还能知道他在给谁回信,下一箭射哪个靶子,心里默念了哪一首诗。 凭借这一点神通,她敏锐地确信太史慈是病了。 最早有这感觉是在训练场,事情很简单,他射了一百枝箭,误了五枝,平常会全中或者只误一枝。那脱靶的五枝箭像长了手,远远掐着她的目光不放。她看了箭的整个飞行过程,觉得那不是由牛筋弓弦甩出去的,而是有个病殃殃的魂魄抓着它,慢悠悠、黏糊糊地跑过去的。那天弓箭场里零零散散有几十名兵校,他们在不远的将来都被调了岗、换了队,被放进那个号称“敢死鬼”的阵营里,冲锋陷阵,敢不敢不知道,只是大都成了死鬼,十不余一。 还有其他蛛丝马迹:比如以前能像樊哙般吃肉,现在最多也吃不过半只猪腿;以前吃粉能放厚厚一层辛料,现在口味淡得发寡;以前什么酒都喝,现在拿着个莫名其妙的青铜器,摆弄来摆弄去,也不知到底是在做酒还是炼丹。 比如,他在夜里白生生瞪着一双眼,越来越多地彻夜无眠。 再聊下去就越来越接近闺房私语,刘基不得不叫停潘四娘,可接下来,却不知道该从何帮忙。他又不通医术,现在也没了人脉,能做什么? 潘四娘摇摇头,确凿无疑地说:“他是心病。” “什么心病 ?” “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侠客的事情吗?” “记得,很多人说子义兄像古代侠客,对吧?我也这么觉得。” “我说那些人没一个好死的。有个人跟我扯过一段文,不知道为什么被我记住了,就像刻在肉里一样。他说:若士必怒,伏尸二人,流血五步,天下缟素。我不是说太史要去刺杀什么的啊,但总有些时候,我看着他,幽幽地,脑子里就一直唱出这几句话。” 潘四娘是什么人?很久以前还在刘繇营中的时候,她吼一句话,好些兵将都得抖三抖。她从来没说过这种玄乎的话。可就算刘基不理解她的意思,也没法反驳,因为他似乎也看不懂太史子义了。 刘基摇摇头,只觉得酒意从四面八方压着头皮。他问:“你想我怎么帮忙?” “跟我去见个人。那家伙知道的一定比我多,可他不会跟我说。” 刘基心想,那我去又有什么用? 可潘四娘说完后,不加解释,带着刘基踩了夜色小路,凑近军营最密集处。刘基想起吕蒙说过军事重地不宜窥探,但是一来潘四娘看着着急,二来她步履矫健,全然还是当年横行军中的样子,刘基哪怕想要阻拦也来不及。过了营垒层层鹿角,潘四娘有意带着他沿营帐间的阴影处急行,不过守备森严,路上还是跟两个斥候照了面。她作为都尉夫人并不慌张,大大方方应过去,也没有人询问。吕蒙白天让刘基穿上了吴军的两当甲,所以粗看之下,也看不出身份。 在路上,潘四娘给他解释:建昌都尉麾下管辖六县,总兵力不能说,但主体无非是三拨部曲。他们之间来源不同,不能打乱混合,所以都用营帐外的牦旌来做区分,看牦旌外围一圈旗穗的颜色:和绿色盔甲同色的是孙家的主力部队,因为孙权驻扎在吴,所以称吴军;白色是百越归降人士,选精壮者编组而成,民族众多、习俗繁杂,看上去最为凌乱。 刘基问她,那黑色的呢?潘四娘答:黑色的,大都可能认识你。 他们正好停在一幢黑色包边的旌旗底下,面前是个六角营帐,带豹面纹,属于曲级以上头领。潘四娘不打招呼不通传,直接闯进去,内里两个赤膊大汉吓得牛叫。四娘骂道:军营里除非睡着,其他任何时候甲不离身,你们都是管事的,还要我来提醒吗!两个人一边披挂,一边解释:刚刚从外地回来,才冲了澡,前脚进来,后脚夫人就到了,真来不及!四娘又喝问,郭军侯呢?他们唯唯诺诺地说,也去洗了,还没回来。 潘四娘用睥睨的气势,环顾四周,说一句:正好。然后直奔营帐里唯一还空着的床铺方向。那旁边的架子上挂着盔甲,甲片上还留着血迹,让刘基触目惊心。女子反而不介意,踢开地上乱丢的靴子,先翻他的书案,又开案上的匣子。 身后两个屯长颇为手足无措,左一句“夫人不要冲动”,右一句“涉及军事机要,出什么事我们可担当不起”,又不敢上手去拦。潘四娘全当了耳旁风。他们没有办法,只能转向帐内的另一个人,可越看越觉得熟悉。 刘基也恍然大悟,为什么四娘说黑色的都认识。 其实也不难想——这些人都是以前刘繇的旧部,都能叫他一句“少主公”。太史慈进孙家以后第一批核心班底,就是这些曾经的同僚。 第13节 刘基转过头去问潘四娘:“那嫂子说的郭军侯,难道是……” “就是老郭!”潘四娘边找边回答,“他以前不是就一直说未来要当将军、当大官吗?跟太史入了孙军之后,没多久就当了军侯,现在手下也有五百人了。” “我记得他,从中原来的。”最记得的部分是他长一个标准的将军肚,清醒的时候,唯唯诺诺鞍前马后,马屁拍得又大又响;喝多以后,每每拍着肚子说大话,说以后要照拂在座所有弟兄。 “所以我请少主来问他。对着你,他比较可能说实话。” 刘基一愣,“我哪有这种地位?” 潘四娘笑了笑,“很多人信任你,你不知道吗?不然遣散前的那个晚上,老郭和其他一大帮人,也不用专门去请你给个说法。” 刘基从来没有这么想过,但现在也不是细究的时候,他走到书案内侧:“那你在找什么?我也帮忙。” 潘四娘将一件短衣往床上一丢,回过头来质问另外两个人:“太史给过老郭一个奇怪的小玩意,他神神秘秘揣着不松手的,在哪里?” “什么东西?”两人都问。 “不是军令或者简牍,就是一枚小器物,可能还挺贵重的。从那时候开始,太史给老郭下了不少独立命令,其他部曲既不参与、也不知道,我说得没错吧?” 屯长支支吾吾,他们一时间拿不准情况:夫人这次到来,到底是她自己所为,还是代表了太史将军?刘扬州的儿子又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?他们只想郭军侯赶紧回来。 “我知道你们不能说那些命令的情况,但那个小物件,我今晚必须要看看。” 其中一位终于承受不住潘四娘的灼灼目光,低声说:“藏在床下。” “等等!” 刘基突然喊了一声。 “你们说刚从外地回来,是去了哪里?” “军务机要,不能说。” “是不是建昌城?” 就在须臾之前,刘基不顾凝结的血迹,伸手探了探盔甲腰带内侧,摸出了两枚尺牍。一枚看着像残片,上面写了两句赋:“厚费数百万兮,治冢广大。长绘锦周塘中兮,悬璧饰庐堂”……另一枚倒是新簇簇的,但刘基一看,只觉得心脏漏了一拍,满脑子的酒气骤然吹散。 “平安。人未至,留居。” 这是王祐写给三名同伴的信札! 刘基举起那枚一尺长的竹片,强行控制住颤抖的嗓音,问:“你们为什么会拿到这个?” 两人保持沉默,但眼睛不约而同地瞟了瞟各自的兵刃——这是他们的营帐,刀剑齐备,熟稔地形,要真是来硬的,两个不速之客根本走不出营门一步。可偏偏这两个人一个是都尉夫人,另一个是太史将军的故人,还真是不能轻易动手。 可另一边,刘基并不需要他们回答,便自顾自地说:“我一直没有想明白,在建昌城里,一夜之间,谁能不留痕迹地杀掉那三个人?原本以为是曹司空的人,还担心他们势力渗透得厉害,后来却发现和曹操根本没有关系……现在明白了,其实一直有个最直接的解释,只是我从来不会往那个方向想。只要是建昌都尉的手下亲自干的,那就完全说得通了!” 两个人对了对眼神,沉吟片刻,承认道:“你说的人,是我们杀的,东西也是从他们那儿搜出来的。” 子义兄竟然真的有参与其中! 但那两个人继续说:“可是你说他们跟曹操毫无关系,这就说不通了。” 刘基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这点上狡辩。“刚才我们在席间已经证明了,那三个人以及王祐,根本就不是曹操派出来的人,只是拿着个假的信简来暗度陈仓!” “但那是他们自己说的。”对方沉沉答道,“就在死之前。” 郭军侯带着两个屯长亲自来跑这趟任务。在建昌城,他们如入无人之境,踢门,拔刀,杀人,一眨眼,两个活人已经成了尸体。第三个人身上顿时臭了,是尿的,慌不择路,掉头往里屋的死路跑。 边跑边喊:我们是朝廷命官,曹司空不会放过你们的!末尾三个字是哑的,已经被血浸满了。他们搜身,又细细摸一遍房子,吕蒙部曲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,连衣服也没给多留一件,唯有两枚尺牍,一枚新的足一尺,一枚残的大概只有五寸。残的上面还有湿痕,怀疑是藏在嘴巴里才躲了过去。他们也不论理解不理解、恶心不恶心,反正带回来再说。 两边供词一对,互不松口,突然就陷入了僵局。 刘基攥紧手里的竹片,决定暂时不纠结于这件事,“那还有一个人呢?他在建昌都尉府里,你们动手更加方便了!” “我们俩不清楚,那边老郭自己负责。” “他在哪?” 旁边,沉默了好一阵子的潘四娘突然警醒,两步迈到床边将竹席一掀,然后就骂了一句:“妈的。”席下空无一物。 “出去找他!”四娘说完就往外面方向跑,屯长立即左右让开,但正当她准备掀开门帘的时候,刘基突然抢在前面拍开她的手,将她往营里一挡,但同时身体控制不住撞出营门之外。才刚踏出去一步,就像有一堵墙猛然主动压到背上,一只手臂从后往前钳住他的脖子,腰间也猛然传来一阵刺痛。 老郭用匕首抵住他后腰,在耳旁低低说出一句:“刘少主,久别重逢啊。” “少主啊,我一直以为你淡泊功名利禄,没想到这么快就耐不住了……你是不是投了那个姓吕的别部司马,反而来刺探我们太史大哥?” “老郭,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。”刘基的心脏猛跳,可是说话却愈发冷静,仿佛有块坚冰贴在额头上。 “那你问这问那的,算什么意思?” “我是跟着嫂子一起来的,我有嫌疑,难道嫂子也会害子义兄吗?”刘基用下巴指了指营内,潘四娘正在里面进退不得,因为两位屯长也已经拔剑在手。虽然她是都尉夫人,可在部曲纪律下,上下级利益深度绑定,唯有直属长官的命令才是第一铁律。可他们也不敢对夫人下狠手,只能挡着,但挡得住人,挡不住声音,潘四娘中气十足地大喊:姓郭的,你敢动他一毫试试!忠义廉耻都拿去喂狗了吗! 老郭听得难受,便挟着刘基往外走,一步步踩得沉实,全无可乘之机。在余光里,刘基发现老郭确实只穿了布衣,头发也湿漉漉的,可见洗澡是真的,只是他随身带着潘四娘说的那个物件,同时留了个心眼,听见营内对话之后就一直埋伏在外面。 不过,他也没有命令其他士兵过来,说明还是投鼠忌器。 “你别怪我疑心,嫂子也有不知道的事。你知道我们有多少敌人吗?身前身后,明枪暗箭,现在这片江东大地上,哪有几个人是清白的?那个吕蒙,年纪轻轻爬到这个位置,他让你做什么了?目的是什么?” “吕蒙只是请我帮忙看明器,没有其他的要求。”刘基的脖子被手臂箍得难受,一边喘气一边说,“只要我愿意,明天我就能离开孙军,从此和你们再无瓜葛。但是!我来这里,是为了帮太史慈。” 老郭不置可否,只是刀口又紧了紧,带出一阵撕裂般的痛楚。他说:“走!不要轻举妄动,你一定没我的刀快。”说完,他松开了束缚脖子的手臂,刀也往后退了半寸,带出刃上一线红丝。刘基衣服下摆上顿时洇开了血花。 他又小心地卸掉刘基腰上的剑,丢在地上,用手推了推刘基的肩膀,示意他往前走。 刘基将一只手按在腰上止血,一边慢慢往军营外围的方向走。海昏城战事紧张,太史慈驻军不进城内,只是在城外用鹿角战壕圈了一大片区域用于驻防。橙黄色微亮的是海昏城,城墙上绕着一圈火盘,静悄悄的。郊外的方向则只有分散的几点灯光,浮在半空中,那些是哨塔。地面和水面混在一起,哪怕极目细视,也只能看出水面的黑色深一点,地面浅一点,其余就再难分辨。营区内也有水,几块池泽构成天然的防护带,也方便士兵取水用水。 老郭就带刘基到了一片近水的荒地上。 到了这个地方,最近的营帐也有几十步,哨塔也看不清楚,往营外跑得先飞过几重鹿角。老郭不一直用匕首指着了,负手而立,沉声说道:“少主,毕竟是老朋友,我其实真不想伤你。说吧,你都看出什么来了?” 刘基闷声不吭一阵子,等老郭忍不住开口的时候,突然说:“整个司空府送明器给太史慈的事情,都是你们自己编排的,对吗?” 他不等老郭问,自己继续说道:“吕蒙请我来看明器,我仔细看完,心里一直有个疑惑,那就是这些明器不一定来自中原,反倒有可能就出自我们这里。但你们不想让别人知道这里有宝物,或者是不想让人觉察到古墓,所以大费周章,给它套上一层曹司空的外皮,让本就臭名昭著的‘摸金校尉’来当你们的替罪羊。但这个想法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,因为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疑点,那就是:如果你们完全不做这些事情,不透露风声,别人可能更难发现。为什么非得做这么多?” 老郭的脸色慢慢变得阴沉起来。他最强烈的感受是,自己认识刘家公子这么多年也没发现他有这种能耐,那个吕蒙是怎么知道的? “说不定是你想错了。”老郭说,“这就是曹操分化江东的阴谋。” 刘基摇摇头:“刚才在你们营里,两个屯长坚持说那三个人是曹操手下,看似是更迷惑了,却突然点醒了我。我想,你们确实是把明器送到北方去转了一圈又回来,费这样一桩麻烦,目的就不在那些器物上。” “那在哪里?” “在于人!你们实际想要的是那几个信使,不,只是其中的一个,也就是王祐。” 老郭还是肃着脸,开始左右踱步。“一个跑腿的,要他来干什么?” “所以他们压根就不是跑腿的。他们四个人身份特殊,都是曹操手下专职摸金的人员,说不定就是摸金校尉本人!” 刘基一声断言,见老郭神情动摇,就继续说:“干他们这行的,从来就没有对外露过面,所以哪怕装作是跑腿的小角色,也不用担心会暴露!你们通过珍贵的明器引他们入局,那三个人到死都以为自己是受了司空的命令,才秘密南下。” “那第四个人呢?” “只有王祐知道实情,他偷了印简,确实背叛了曹操,等和你们会合后,就再也不会回北方去。因为你们需要他。”刘基的声音在夜里飘着,空荡荡的,他衣服里还塞着王祐写给三个同伴的尺牍,言简意赅,他是怕写多了露馅吗?还是跟将死之人已经没什么可说的? 掐断思绪,刘基继续说:“我们现在见到的明器仅仅是一部分。不管是别人还是你们自己动手盗的,肯定遇到了困难,不敢继续盗下去。故海昏侯的陵寝还没有真正被开出来!所以才需要找整个大汉干这种腌臜活儿最一流的好手南下。你们的计划确实没有问题,哪怕中途被吕蒙或者其他人拦截,只要王祐进了建昌城,就已经成功了。” 老郭突然靠近一步,匕首在指间转了一圈,又收回背后。 “这些猜测,吕蒙都知道了?” “不知道。我说了,没有给任何人提。” “你知道吗,少主公?”老郭的声音再次沉下去,阴恻恻的,非常陌生,“这种情况下你说有别人知道,是比较安全的选择。如果只有你一人知道,问题会变得——很容易解决的。” “我明白。”刘基面无表情地说,“可我现在只是一介布衣,实在不愿意像你们一样,转个眼就都变了样。你知道吗,老郭,你连将军肚都瘦下去了。” 要是以前的老郭,这时候就该笑得伏地了,可现在这个还是板着脸。只是沉默半晌,才说出一句:“我是变了不少,但太史大哥还是一样的。” “是吗?”刘基苦笑,然后又大笑,“太史子义,摸金盗墓,这俩居然扯到一起去了,他以前什么时候在乎过金银财物,什么时候有空想过酒肉美食?我还去说服王祐,说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!” 老郭突然咬牙切齿,像只被袭击了的兽类,横持匕首,铁是白色的。“少主公,你一个人抽身出去了,可其他人能像你这样选择吗?要是当初那个夜晚——巧了,今晚的月亮也大——要是你坚持一下,支棱一下!今天就不一定是这个样子。” 刘基也抬头看看,觉得确实月色惨白,一地流银。他心底冒出一种感觉,似乎这些事情全都连起来了,像躲不掉的债,既是他父亲留下的,也是他当年分发财物、遣散部曲得来的。他想,潘四娘看得没错,大家也不知道为什么,竟然把信任放在他的身上,甚至因为他失信、背叛而心生恨意。 “可江东好不容易有了安定的苗头,子义兄都督六县,你们还想要什么?暗中盗墓的目的又是什么?” 老郭不回答了,只持着刃一步步靠近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1-07 终于出来一个合适的角色,哈哈哈,老郭是以我朋友为原型写的 第七章 《筑墓赋》尺牍(阴篇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大汉长安城又称“斗城”。不是正四边形,而是南面城墙仿南斗六星,北面城墙仿北斗七星,与天象相应。由此观之,城北一条白练既是渭河,又是银河。这条在传说中牛郎织女渡不过去的天堑,现在却架起长桥,轰轰滚过三万辆牛车的庞大队伍。 这阵势几乎调动了整座长安城所有的农户储备,让首都农事一时陷于停滞。三万辆牛车越过天河,又上咸阳塬,驶入陵园,将数以亿计的泥沙土石倾泻到即将完工的皇帝陵封土堆上。在这支车队以外,还有数以万计的征夫如蝼蚁般劳作:有加固陵园城垣的,有抢工便殿、寝殿的,有栽种苍松巨木的,还有在幽深漫长的墓道里一路下探、隐没于黄泉之中的。 这是一桩值得在史书记上一笔的壮举——尤其是留给主事者的时间那么少,责任那么重,无数双眼睛盯着,简直是生死一线,如履薄冰。马上就到初七,三万牛车日夜不停,卷起漫天黄尘,看得大司农田延年沾沾自喜,看得少府乐成目眦欲裂。 严格来说,这两人都是主事者:大司农负责陵墓修筑,少府负责仪典随葬一应器物。但是,田延年的脸色越干越红润,肚皮越长越瓷实,他高兴得伸手在乐成背上拍了几下,却差点把乐成打散了吹下城去。 大司农说:“少府老弟,振作起来,你都快成骷髅了!还没到你陪葬的时候呢!” 少府瞪着一双眼,确实是累的,可他更恨啊!恨了却不敢说,更不敢看,因为恨的对象正杵在他旁边,笑得连身上丧服的麻丝都根根颤抖。 乐成深深明白了,什么叫人比人,比死人: 那新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,把少府上上下下、没日没夜折腾了个遍,而且眼光毒辣异常,把整个官署里最精妙、最值钱、最费工的一批物什全都征走了,而那些缺斤少两、做过手脚的,当着面就能给砸烂了。乐成亲眼见识过不止一次。皇帝的侍臣把东西征走了,过没多久捧回来一两个——一只耳杯、一尊陶俑之类,就在少府门口一摔,摔完就走。那“咚”的一声,听得少府头皮发麻,四肢发凉。 可是大司农呢?先帝山崩来得仓促,大司农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大汉长安城又称“斗城”。不是正四边形,而是南面城墙仿南斗六星,北面城墙仿北斗七星,与天象相应。由此观之,城北一条白练既是渭河,又是银河。这条在传说中牛郎织女渡不过去的天堑,现在却架起长桥,轰轰滚过三万辆牛车的庞大队伍。 这阵势几乎调动了整座长安城所有的农户储备,让首都农事一时陷于停滞。三万辆牛车越过天河,又上咸阳塬,驶入陵园,将数以亿计的泥沙土石倾泻到即将完工的皇帝陵封土堆上。在这支车队以外,还有数以万计的征夫如蝼蚁般劳作:有加固陵园城垣的,有抢工便殿、寝殿的,有栽种苍松巨木的,还有在幽深漫长的墓道里一路下探、隐没于黄泉之中的。 这是一桩值得在史书记上一笔的壮举——尤其是留给主事者的时间那么少,责任那么重,无数双眼睛盯着,简直是生死一线,如履薄冰。马上就到初七,三万牛车日夜不停,卷起漫天黄尘,看得大司农田延年沾沾自喜,看得少府乐成目眦欲裂。 严格来说,这两人都是主事者:大司农负责陵墓修筑,少府负责仪典随葬一应器物。但是,田延年的脸色越干越红润,肚皮越长越瓷实,他高兴得伸手在乐成背上拍了几下,却差点把乐成打散了吹下城去。 大司农说:“少府老弟,振作起来,你都快成骷髅了!还没到你陪葬的时候呢!” 少府瞪着一双眼,确实是累的,可他更恨啊!恨了却不敢说,更不敢看,因为恨的对象正杵在他旁边,笑得连身上丧服的麻丝都根根颤抖。 乐成深深明白了,什么叫人比人,比死人: 那新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,把少府上上下下、没日没夜折腾了个遍,而且眼光毒辣异常,把整个官署里最精妙、最值钱、最费工的一批物什全都征走了,而那些缺斤少两、做过手脚的,当着面就能给砸烂了。乐成亲眼见识过不止一次。皇帝的侍臣把东西征走了,过没多久捧回来一两个——一只耳杯、一尊陶俑之类,就在少府门口一摔,摔完就走。那“咚”的一声,听得少府头皮发麻,四肢发凉。 可是大司农呢?先帝山崩来得仓促,大司农拿着大丧日子当尚方宝剑使,那修陵要用的柏木、木炭、芦苇等材料,一纸命令,一分钱不花,直接从焦、贾两家富户手上强抢过来。私仇还是其次,其他几个家族在背后私相授受,那才是利益所在。至于这三万辆牛车,原本征调一车一千钱,他上报却是一车两千钱,看着它们从陵园外鱼贯而入,就像金饼汇成洪流涌进钱袋子。所以他越忙越神气,挺着肚子,快把那双硕大的黄金虎首带钩撑变形了。 这些事情乐成看在眼皮底下,却毫无办法,因为大司农突然就成了大将军最重要的心腹,掌上珠,心头肉,予取予求,作威作福。乐成很难确定:这是不是表达了大将军对自己强烈的不满?从前,他乐成享受的一切,未来就都让这田延年给夺走了? 大将军甚至不见他。乐成强打精神,问大司农:“上次请大人代为转交的器物名录,大将军有说什么吗?” 田延年兀自笑着,跟他说:“没说什么,大将军说少府财货本就是皇家私物,不必上报。” “那,初七的事情还有什么指示吗?” “没有!按部就班。这也不是第一次了。” 田延年又拍乐成的肩膀,两眼真诚地说:“大将军还是关心你的,专门说了,少府辛劳,不必多想,服侍好皇上才是最重要的。老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 第14节 明白,少府当然明白——这意思就是别问了。 田延年见他气若游丝的样子,满意地捻捻胡髭,又补了一句:“少府既然去昌邑国跑了一趟,那些昌邑故臣初来长安,人生地不熟,你可得多加照拂。” 乐成悚然一惊,忽然明白这句话才是最重要的。 他连忙说:“请大司农协助回禀大将军,昌邑来的臣属大都在中央官署安顿好了,正等待朝廷安排职务;而皇上从温室殿派出的各路使臣,一大半都穿梭于少府,一小半出了宫去,待下官查明去向之后再回报。” 田延年心里笑笑,想他虽然像条丧家犬,脑子还算清醒。但脸上却冷了下去,问道:“还有呢?” 乐成不解,田延年瞥了他一眼,缓缓道:“中尉、郎中令。” “王吉和龚遂?”乐成一怔,“大司农也见过他们了?” 田延年却一甩衣袖:“你没看见吗?那两个人刚才下了墓道,到陵里去了。” 六月初七,壬申日。孝昭皇帝大行,皇帝、皇太后亲扶灵柩,文武百官,骑、步、车三军,列阵迎送。冠盖遮天,白旌密布,礼乐不绝。 虽然阵势富丽堂皇,可走的路线和三万牛车没什么区别,同样是北渡渭河,上咸阳塬,又转西行。咸阳塬上西陲处,汉武帝的封土已成苍丘,除了呈覆斗状外,看起来和一座孤山没什么区别。比它更近的地方有另一座覆斗型山丘,相比之下,树木矮小稀疏,那便是此行的目的地——平陵。 送葬队伍行进缓慢,步履沉重,执绋者一起唱着挽歌。灵柩上共引出六根长绋,每根长三十丈,诸侯执四绋,百官执二绋。挽歌以唱和为主,听不出词,词也不重要,据说原本是苦役、奴隶哀怨身世的调子,人人闻之落泪,从民间反传入宫,成了非常少有的君民同俗的一件事。 所有事情都有例外,那没有唱的人,却是最重要的两位扶灵人。队伍行至陵园以东一条河渠处,南有泉水,北有城台,刘贺低声问出一句: “为什么叫徘徊庙?” 上官正出神,没听清,刘贺又问一次,才反应过来。 每位皇帝有陵就有庙,甚至不止一庙,用于月祭。比如,孝文帝的庙号“顾成”,孝武帝的庙号“龙渊”。北面城台上的,就是孝昭帝的徘徊庙。 “这是先帝自己取的名字,没有说起原因。也许是因为河渠弯曲徘徊吧。”上官垂着头没看,可她知道脚下的水渠几乎是笔直的。 刘贺也不反驳她,只是沉吟:“徘徊,徘徊,《礼论》里写过,‘过故乡,则必徘徊焉,鸣号焉,踯躅焉,踟蹰焉,然后能去之也’……可朕原以为,先帝利落果断,是个不怎么踟蹰的人。” “他是。”上官先是立即回了一句,往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也许是因为这个人早已成为规范、成为定数了,当他定下“徘徊”这个名字的时候,上官竟一点儿也没有细想过。刘弗陵生于深宫,长于深宫,他也会有思乡之情吗?还是说,他其实也有逡巡不前的时候,只是深深隐藏了起来? 到最后,她反过来说一句:“陛下这样不遵礼教,还记得《礼记》?” “朕的师傅毕竟是个儒学大师。”刘贺说,“而且《礼记》和其他经典不太一样,荀子实乃旷世大才。朕平生所念最多的一句话,也是他写的:丧礼者,以生者事死者也,大象其生,以送起死,事死如事生……” 等他吟诵完,上官说:“陛下今日和平常很不一样。” 刘贺嘴角浮着浅浅笑意:“马上就到了。” 说话间,他们已经能清楚看见陵园外墙,墙垣看来与一座方方正正的小城无异。但城墙内高高隆起的封土,以及四方大门前耸立的三出门阙,仍然清晰地表明了这是一座天子陵寝。 上官问:“陛下确定要这么做吗?此番下来,百官一定会生疑的。” “朕刚刚才说完,事死如事生。”刘贺说,“我们就要像先帝还在一样,那就是他未来的居所,皇太后不论怎么踟蹰徘徊,他也不会反对的。” “不,”上官皇太后心想,“他会先问大将军 。” 陵园边四百米,苍松密布,但是因为祭祀烟火过盛,现在已经笼上一层厚厚的青烟。在香雾缭绕里,还能看见的巍峨建筑,就是寝殿和便殿。 寝殿即是陵园正殿,殿内已经摆好昭帝生前所用器物,还原昔日寝宫模样,看上去只像是先帝刚出去上朝了,不久就要回来。殿中有神座,座上暂时是空的。等灵柩下葬礼毕,宫人就会把先帝生前衣冠取出来,架在神座上,这样当众官手里香烛齐燃时,他就真在云遮雾罩里坐着了。 但在灵柩正式进地宫以前,一要等待吉时,二还有几道仪式要走。其时太常已登上祭台,面向高耸的日、月、星三辰旗,焚香跪拜,口中振振有词。 上官本以为刘贺这时候该不耐烦,却发现他一反常态,前所未有地严肃,就像不用眨眼一样定睛看着,仿佛要把眼前一切深深烙印入脑海里。可哪怕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刻,他还是留意到了上官的目光,于是轻轻问她一句:“皇太后知道接下来的祭祀分哪几步吗?” “祭天,祭地,祭祖。”这是最简单的一问,上官也谙熟。 “那这三者当中,这个时候,何者为重?” 这问题却有点奇怪。“虽然天生万物,但人还是以孝道为先,自然是祖宗最为重要。” 刘贺摇摇头:“平常可以这么说,可此时,朕只认为祭地最为要紧。” 上官疑惑想要追问,可刘贺旋即就被太常请了过去。他缓缓登上祭坛,向东方三辰旗奉上祭酒,随太常一番吟哦祷告,告祭天神,敕令上司命、下司禄保佑万世千秋。又转向地宫墓道入口方向,祭酒洒地,以奉墓皇、泰山君。结束后,匆匆下了祭坛,又向上官使了一个眼色。 方相氏登场。 方相氏不是人。千百年前,她先是黄帝的次妃,而后成为大巫,最后成为神。如今,她身披熊皮,头戴黄金面具,四只眼睛瞠出,上黑下红,一手操戈,一手执盾。九十九名巫觋叫喊着、跳跃着跟在身后,所有人都戴着面具,或为熊,或为虎。他们蜂拥至墓道入口,俯瞰碧落黄泉,杀声震天,开始驱鬼镇邪。 这是刘贺第一次看见这种规模的镇墓仪式。 “这就叫‘解’。”他向上官解释道:“‘泉者地之血,石者地之骨,良土地之肉。’动土,就是穿凿残害大地骨肉,犹如以子害母,必将唤醒怨气邪祟。寻常百姓动土,也要祭拜地神,何况是天子陵寝?一座帝陵,至少深掘黄泉二百尺,相当于把整座封土山丘倒扣入地,那遍地凶神恶鬼,必将侵害墓主、祸乱后世。所以,祭地、驱邪最为重要。” 上官看这种巫祭次数不少,可从来没了解过背后含义。 她问:“要是不驱邪,又能怎样?” “你知道前秦将领蒙恬吗?” 有听说过。 “蒙恬是被冤死的。死前说了一句话,他没有恨胡亥,也没有怨二世,反而说:他从临洮至辽东修了万里长城,其中一定断了地脉,那就是他的死罪。” 上官轻轻打了一哆嗦。 “那没了邪祟,又会怎样呢?” “那整个地宫就归墓主一人独享,一人徜徉,下行九渊,上接宇宙。”刘贺一双瞳孔里倒映着无数人影神影,“谁也阻挡不了他登仙了。” 巫觋手里火把燎起乌帷,厌胜之物当空泼洒,让本就浓烟弥漫的大祭现场更显混沌,恍如阴阳相交,百鬼邪行。唯独有那一条通向地宫的通道,比一切的颜色都深,无数的人影也遮挡不住,正无声地吸引着他们走进黑洞。 他终究是要下去的。 在继续经历祭酒、参拜、多轮仪式后,停放多时的皇帝大行终于再次移动。它被抬到一台巨大的龙形车上,车底是斜的,正与墓道坡度相符。墓道中央早已用青石板铺好车轨,巨大绳索从四方牵引着龙车缓缓下行,人则在两侧阶梯上随行。阳光快速从身后退出,光源只剩墓道两侧一路延伸至深处的长明灯。灯油是腥的,是采南海鲛人油脂而成。时间被拉长,空气粘滞阴冷,任何一点声音都宛如巨响。 没有人想要慢慢走。 他们想起头顶上的覆斗,覆斗上的苍松,松针上的层云,那就是泰山压顶,每一声木头的形变、碎石的掉落,都像崩塌。他们想起外面阳世里的活人,妻妾、儿女、情妇、仇人,他们都是热的,自己却越走越冷,像走长路必须卸下负荷。身边人都陌生,人人戴了僵硬的面具,像未被驱净的鬼神。 他们还听见有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吟唱,那是一首没有听过的赋: “厚费数百万兮,治冢广大。长绘锦周塘中兮,悬璧饰庐堂……” 谁敢问那是什么声音?就连巫觋都抿紧了嘴巴。 所以当十年百年过去,东极西域过去,眼前终于现出一座地宫来,人龙里长长吁出一口阳气,搅动了满座墓室的阴风。 所以当灵柩停稳在梓宫当中,左堆金、右几案、前屏风、后客座,一如在温室殿先帝接待下臣模样,所有臣子都迫切地想要退出去,他们相信昭帝在地宫里自有百千陶臣、万亿泥卒伺候,轮不到他们这些肉体凡身。 所以当皇帝说出那句话的时候,他们都以为是地宫里的幻觉。 皇帝说:“诸侯、众卿、工匠,都出去吧,到外面等朕和皇太后。” 百官呆然不应。 上官皇太后轻咳一声,也道:“吾有些许器物需要亲手置入并骨墓中,诸位退下吧。” 这话大家都听见了,而且还没等反应过来,一阵隆隆雷声自后方沿墓道卷下,好些臣子以为出了坍塌,差点惊叫逃走,完了却见是一位矮小不起眼的老臣推着小斗车下来。铜车朴实,但车斗上,赫然放着一堆奇珍异宝。 在人堆里,少府乐成看得眼睛都直了:那可都是从他那儿拿出去的东西。 其实刘贺本来是想请龚遂来做这个事情的,可自从入长安以来,他既不唠叨也不劝谏,甚至不露面,刘贺也找不到时机去交代。见那位老臣一路从众臣中间开路进来,甚至连大将军都给他让了一步,刘贺沉着声音说道:“安乐你留下,其他人遵旨吧。大司马大将军为百官之首,请率先垂范。” 没有人知道大将军想了什么—— 不,非常罕见地,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这尊巨擘想了什么。他出去的时候,不小心踢倒了一只朱书陶瓶,洒了里面的白礜、雄黄。但没有一个人敢过去扶。 就这样,皇帝、皇太后和昌邑国相安乐,单独留在了黄泉地宫当中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1-09 本章重点参考了李虹老师的《死与重生:汉代的墓葬及其信仰》,特别鸣谢 第八章 龟钮银印(阳篇上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夜里的军营不太安静。鼾声、巡逻声、换班引发的抱怨和睚眦,此起彼伏。毕竟现在和汉武帝、汉宣帝的时候已经相差甚远,中央军形同虚设,各地都是自行募兵,三教九流,刑徒死囚,抓到谁就是谁,只要能在战场上做到令行禁止的,已经算治军严谨的了,至于到了驻所,往往只能抓大放小。 尽管如此,无论在什么军营,总有两种声音是最能吸引人关注的:一种是走火了,另一种则是鸣金和击鼓的声音。 潘四娘就是看准了这一点,不和两名屯长纠缠,闷声徘徊着,然后突然抄起老郭的铁头盔,猛然敲在他的盔甲上。一下接着一下,几乎把甲胄的胸片砸得凹下去,铁片嗡鸣不止,中空的头盔将声音进一步放大,一瞬间就传了半个营地。屯长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,士兵们几乎训练出了本能反应,睡着的、醒着的纷纷起身,火把四下燎穿夜色。 所有士兵都会往声音源的方向涌过来,潘四娘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拦自己,也不说话,径直从屯长明晃晃的刀旁走过,出去找太史慈。 可再大的动静,也挡不住眼前的当面一刀。 老郭刚刚举起匕首,就被营里突然冒出的声响火光吸引,斜了眼,稍稍一看。刘基抓住机会,拔腿就往营帐的方向跑。可是,一个是隐居的布衣,一个是久在沙场的战士,两者差距哪里是小小“破绽”就能弥补过去的?没跑出两步,一只大手已经伸到后脑勺上,只要就势一抓,拽着头发把他往后一扯,匕首就已经等在那儿。 可他刚一抬起手,刘基自己先停住了—— 他用背往后狠狠一撞。 这个行为其实非常冒险,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往回看,只能凭声音来判断,更不知道老郭的刀刃在什么位置。可是,他的配剑已经被卸了,身上唯一的优势,只有护着胸前背后的两片甲。他只能赌一把,哪怕真的撞在匕首上,也不一定会被刺破甲片。于是咬紧牙关,拼尽全力往后顶,背甲狠狠地撞在老郭的下巴和胸膛上。老郭本来就在往前冲,又兼轻敌,一下子被撞翻在地,可他的匕首也将刘基右手臂深深划开一道口子。 鲜血直流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夜里的军营不太安静。鼾声、巡逻声、换班引发的抱怨和睚眦,此起彼伏。毕竟现在和汉武帝、汉宣帝的时候已经相差甚远,中央军形同虚设,各地都是自行募兵,三教九流,刑徒死囚,抓到谁就是谁,只要能在战场上做到令行禁止的,已经算治军严谨的了,至于到了驻所,往往只能抓大放小。 尽管如此,无论在什么军营,总有两种声音是最能吸引人关注的:一种是走火了,另一种则是鸣金和击鼓的声音。 潘四娘就是看准了这一点,不和两名屯长纠缠,闷声徘徊着,然后突然抄起老郭的铁头盔,猛然敲在他的盔甲上。一下接着一下,几乎把甲胄的胸片砸得凹下去,铁片嗡鸣不止,中空的头盔将声音进一步放大,一瞬间就传了半个营地。屯长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,士兵们几乎训练出了本能反应,睡着的、醒着的纷纷起身,火把四下燎穿夜色。 所有士兵都会往声音源的方向涌过来,潘四娘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拦自己,也不说话,径直从屯长明晃晃的刀旁走过,出去找太史慈。 可再大的动静,也挡不住眼前的当面一刀。 老郭刚刚举起匕首,就被营里突然冒出的声响火光吸引,斜了眼,稍稍一看。刘基抓住机会,拔腿就往营帐的方向跑。可是,一个是隐居的布衣,一个是久在沙场的战士,两者差距哪里是小小“破绽”就能弥补过去的?没跑出两步,一只大手已经伸到后脑勺上,只要就势一抓,拽着头发把他往后一扯,匕首就已经等在那儿。 可他刚一抬起手,刘基自己先停住了—— 他用背往后狠狠一撞。 这个行为其实非常冒险,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往回看,只能凭声音来判断,更不知道老郭的刀刃在什么位置。可是,他的配剑已经被卸了,身上唯一的优势,只有护着胸前背后的两片甲。他只能赌一把,哪怕真的撞在匕首上,也不一定会被刺破甲片。于是咬紧牙关,拼尽全力往后顶,背甲狠狠地撞在老郭的下巴和胸膛上。老郭本来就在往前冲,又兼轻敌,一下子被撞翻在地,可他的匕首也将刘基右手臂深深划开一道口子。 鲜血直流。 普通人突然上了战场,甭说是不是天才,想法构思多半都是要落空的。刘基心里最好的预想,是正好能撞在手骨上,把匕首撞掉。可老郭攥得死实,哪怕躺在地上,也远不是能被抢走兵器的样子,刘基一眼作出判断,立马继续跑。同样的招式不可能再次起效,他唯一能仰仗的,只有那灯火通明的军营,相信很快会有人能找到这里。 可老郭突然喊了一句:“你觉得他们一定会救你吗!难道就不是来抓人的?” 刘基一下愣住,不自觉地回头,就是这非常短的瞬间,他眼前突然一黑。 一枚硬物像箭一样直直击中他的眉角,差一点就可能打瞎眼睛。正中头部的一击让他立马失去平衡,天旋地转,只能将手臂拄在地上,才不至于趴下。他摸索着继续往前,可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,脚步声已经赶上,刘基的侧腹部被重重一踢,整个人在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,喉咙里顿时涌出一股又腥又酸的气息。 然后,他的左手臂被踩在地上,左眼在混沌的余光当中,只瞥见一道升起的八寸月光。 营帐里,太史慈问了三次:刘公子去哪里了? 吕蒙回答了他三次:要不是在吐,要不是在大解。问最后一次的时候,他补了一句:这么久,有可能是先吐完,再大解。 完了就继续抓着太史慈的手,说:喝,继续喝!不开玩笑,等下次兄长到吴郡来,我一定要邀请来登堂拜母!…… 吕典渐渐地听不下去了。 他已经醉了一轮,又醒来,迷迷糊糊半睁着眼,可耳朵还是警醒的。吕蒙第二次回答的时候,他就明白:别部司马又在暗地里做了些安排。第三次回答的时候,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撞出营外去。 那时候军营里还没闹起来。营地范围很大,土壁栅栏都隐没在视线之外,他没有线索,大大小小遍地营垒,只能去找。找人必须先醒酒,有人会催吐,有人酒赋异禀,而吕典的方法比较简单,就是咬嘴唇,咬裂了,酒就醒得差不多了。 听见有人敲打盔甲的瞬间,吕典刚把主要的营帐都摸了一遍,没有发现异常。金声疾响,他第一反应也是过去查看,可立马就停住了。他想到两个问题:第一,过去的士兵一定很多,够多的了;第二,敲打不一定是为了召唤,也可能是示警。所以他逆着人流往外走,只看人烟少、夜色重、鬼祟丛生的地方。他看见几片黑沉沉的水泽,看见不带半点火光而亡命奔跑的人影。 第15节 三百步,二百步,一百步。他可以瞄准更远的距离,可手里的轻便武器不支持更长的射程。他举起手弩,精准地射下一枚月光。 匕首飞落,老郭的手上绽开血花,一时感觉不到手指是折了还是断了。他大吼一声,退开两步,反应过来那不是太史军的人,当即大喊:“造反了!!” 吕典不理会他,叫道:“刘公子,快过来!” 刘基挣扎着站起来,左边额角火辣辣的一片,血很可能流进了左眼,黏糊糊睁不开、看不清,他抬手抹了一把,手上又是泥又是血。凭右眼看向近处,老郭正跑去准备重新捡起匕首,口中大喊不停;往远看,吕典一边靠近,一边给手弩拉弦上箭;更远处,喊声喧闹声更盛,无数星萤正飞过来,他似乎已经在人堆里看见了潘四娘和太史慈。他深深地喘着气,只是觉得这一切景象既熟悉又陌生,好像酒一直没醒过。 他低头,张开手掌,掌心里躺着击中他头部的东西。 老郭刚才是冲动了,还是气急败坏了?居然把这玩意丢了过来。 他朝吕典挥挥手,不是招他过来,却是一个“不”的意思。手还没放下,突然半躬下身,反倒往老郭的方向冲过去,再次将他撞开。吕典一愣,以为他是想抢匕首,却没料到刘基并不停留,而是继续疾步往远处跑。那是吕典和军营的反方向,在那里,别的什么也没有,只有一片深泽。 老郭稳住踉跄的身体,正想去追,吕典举着弩箭喊:再动一步你就完了!老郭的左手紧紧握住匕首,直到指节发白,才终于松开。 月在中天,月在泽上。 刘基一头扎进水里,没于漆黑当中。 直到清晨,刘基身上的颤抖才慢慢止息。他已经把湿衣服裤子都脱下来拧过一遍了,可秋夜里的风一扯,还是像在皮肤上贴了冰。遍体鳞伤,头还痛,腰腹也疼。 他近年来只有一次像这样窘迫的经历,那时他交不满赋税,一个蝇末小吏不知道他的出身,知道了也不会在乎,先是拳脚相加,最后还把他推进水塘里。仰面倒进水里之后,他一转身,就游走了,比鱼还灵活。后来是当时的豫章太守华歆听说这件事,下了令,才免去了赋税。 他又从腰间摸出身上仅存的物件,这很可能也是潘四娘想找到的东西,老郭随身带着,情急之下却当投掷物来使用了。干过这种事情的人,刘基只能想起将近二百年前的孝元皇后,当时王莽篡汉,她亲手把玉玺摔在地上,传说中摔崩了一角。但她毕竟是出于忠义之心,而老郭拿这物件来掷他,却有点像千钧之弩偏向鼷鼠发机,多少称得上是败家行为。 他手里的确实是一枚印玺。但不是玉玺,是银制,龟钮,龟是四灵兽中最常见的,却意蕴吉祥,以它为印纽,意味着其主人可能是二千石以上官员、太尉、丞相,或者列侯。这枚银印上的龟钮背壳高高拱起,砣刻阴线龟背纹,头部微伸,憨憨的,非常拟真。 印底有四个阳文篆书印字,方正浑厚,写着“刘充国印”。既然是皇姓,那很可能是列侯,但刘充国这个名字,刘基并没有印象。 结合前事,刘基更相信这枚银玺出自地下,也就是这位刘充国的墓已经被盗了。 想到老郭一天到晚揣着个侯印的样子,刘基就忍不住笑,也不知道太史慈是怎么跟他说的。可正是这位故人,两个时辰前正试图将刘基杀死,所以笑到嘴边又成了苦笑,两眶眼泪闷在胸膛里流不出、散不去,只觉得这么多天奔忙下来,自己终于回到了孑然一身的状态。 可从前的萧萧索索,只是为了躲;这次孤身独行,却是因为这个地方只能自己去。 从太史慈的营地逃出来后,刘基头也不回地没入山林,只挑草木苍劲、地势险峻的地方走。在河岸走容易被吴军发现,但在山间穿行时,他时不时观察缭河的位置,始终往上游的方向去。如果是在林子之外,往往还能看到山越屯堡的塔楼、垛墙,可身在林中反而找不到了,只有河流和山壁走向才能准确地提醒方位。 可他其实也不在乎能不能找对,只要大方向无误,剩下的只要专门挑幽深隐蔽的地方来走就行。他还做了一件事——把吴军的绿甲脱了下来,没有丢,拿在手上。山路难行,一宿没睡,腰腹部已经转成了淤青色,脏兮兮的散发在脸周垂落。满眼都是苍郁绿植。一根低枝拦路,他弯腰不及,觉得额头上的伤又被挑破了。 血滴落在地上的时候,他听见枯叶被踩碎的声音。 来了。 来的自然是山越。他们有的走陆地,有的从天上来,谁也不知道人类怎么能学得在树上这么灵活。脸上多多少少都画了纹彩,主要是鸟:大尾鸠、圆目鸮,也有鬼神符号。他们只有一部分人能听懂北方口音,所以刘基没有冒险,直接做出一套南北方通用的动作:先是把绿甲丢在脚下,然后双手举过头顶。 刘基只重复一句话:“龚瑛要见我。” “龚瑛,要见我。” “你们认识吗?龚瑛!” 终于,几个山越叽叽咕咕倒腾几句,好像终于听懂了他的话,有一个人还兴奋得跳了起来。 然后就回身给了刘基一拳,正中脸颊,把他锤倒在地。 好像整夜的疲惫忽如排山倒海般袭来,刘基头枕在碎叶上,觉得那就是枕头,他甚至忘记了危机。但一个黑影笼罩了他的视野。越人抓住了他的下巴,他有一张覆盖全面的鸮纹面彩,就像一只巨大、黝黑的猫头鹰在俯视着一只田鼠。他用非常不纯粹的官话,狠狠道: “不要直呼刘瑛大帅的名字。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1-11 先道个歉!这章是“阳篇上”,下次更新是“阳篇下”。如果留心的朋友会了解,这本书每章节的字数还是比较多的,而最新这章我看了一下,几乎超过8000字,所以思前想后,我还是把它拆成两次来发了。这样更新压力也缓和一点。敬请谅解! 第八章 龟钮银印(阳篇下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这位猫头鹰脸的山越,愿意带刘基去见龚瑛,可是,他不能听见“龚瑛”两个字,听见就是一拳。同理,他更不可能说出宗帅为什么改了姓。 可天下间这么多姓不改,偏偏改成“刘”,这意图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事。难道他都成为山贼头子了,还想着当太守、州牧?还想和许昌的天子拉拉关系? 刘基头昏脑涨,只觉得他所了解的世界正变得愈发稀薄:太史得病、老郭盗墓、龚瑛改姓,好像短短几年间,每个人都换了副模样。加上始终意图不明的吕蒙,消失的王祐……在所有人当中,好像只有他是个闯入者,掀了幕,对手一个个把活儿抛过来,观众一双双黑瞳仁瞪在台下,他却不知道这演的到底是什么戏。 但这终究不是一时半会能想明白的事情,他的注意力,还是很快被环境所吸引。猫头鹰在山路上如履平地,他勉力跟随,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座巨大的屯堡。这显然就是上缭壁。近看之下,刘基才更明白为什么说山越和北人的关系异常深厚——堡壁完全参照北方战场做法,垒土而成,四方围城,四角建塔。但又依山取材,在土里面混入砂石、竹片、木条等材质来加固,墙垛上用竹木结构增加遮挡物,弥补堡壁高度不足的缺陷。 很特别的是,虽然骤眼看去完全是北方形制,但定睛细看,会发现外墙面上大大小小刻画描绘了很多百越符文,比如大型神鬼面目、祭祀场景、古怪的符箓形制,甚至是一些北人看来淫秽不堪的绘画,这就像是一座古老的百越山寨有了新的演化。 刘基试图问猫头鹰:越民怎么愿意住到北人的屯堡里?猫头鹰又露出一副看阴沟鼠的表情,用半生不熟的话,冷冷道:城,是北人的。神,是大越的。 这话到进城之后,刘基才更加能理解。整座上缭壁非常规整,所有房子由外至内一圈圈围合,横向为街,纵行为巷,所有房子都面向城中心的方向,完全看不出是依山而建的壁垒。也许是因为人口膨胀,整座屯堡就像被用力压缩过,不仅房子和房子连接非常紧密,道路挤压得狭窄,连人也罕见地被搅合到一起。 刘基可以非常明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这位猫头鹰脸的山越,愿意带刘基去见龚瑛,可是,他不能听见“龚瑛”两个字,听见就是一拳。同理,他更不可能说出宗帅为什么改了姓。 可天下间这么多姓不改,偏偏改成“刘”,这意图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事。难道他都成为山贼头子了,还想着当太守、州牧?还想和许昌的天子拉拉关系? 刘基头昏脑涨,只觉得他所了解的世界正变得愈发稀薄:太史得病、老郭盗墓、龚瑛改姓,好像短短几年间,每个人都换了副模样。加上始终意图不明的吕蒙,消失的王祐……在所有人当中,好像只有他是个闯入者,掀了幕,对手一个个把活儿抛过来,观众一双双黑瞳仁瞪在台下,他却不知道这演的到底是什么戏。 但这终究不是一时半会能想明白的事情,他的注意力,还是很快被环境所吸引。猫头鹰在山路上如履平地,他勉力跟随,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座巨大的屯堡。这显然就是上缭壁。近看之下,刘基才更明白为什么说山越和北人的关系异常深厚——堡壁完全参照北方战场做法,垒土而成,四方围城,四角建塔。但又依山取材,在土里面混入砂石、竹片、木条等材质来加固,墙垛上用竹木结构增加遮挡物,弥补堡壁高度不足的缺陷。 很特别的是,虽然骤眼看去完全是北方形制,但定睛细看,会发现外墙面上大大小小刻画描绘了很多百越符文,比如大型神鬼面目、祭祀场景、古怪的符箓形制,甚至是一些北人看来淫秽不堪的绘画,这就像是一座古老的百越山寨有了新的演化。 刘基试图问猫头鹰:越民怎么愿意住到北人的屯堡里?猫头鹰又露出一副看阴沟鼠的表情,用半生不熟的话,冷冷道:城,是北人的。神,是大越的。 这话到进城之后,刘基才更加能理解。整座上缭壁非常规整,所有房子由外至内一圈圈围合,横向为街,纵行为巷,所有房子都面向城中心的方向,完全看不出是依山而建的壁垒。也许是因为人口膨胀,整座屯堡就像被用力压缩过,不仅房子和房子连接非常紧密,道路挤压得狭窄,连人也罕见地被搅合到一起。 刘基可以非常明显地感受到,北人和越人在这座屯堡里混杂生活。路上很多北方面孔,但几乎每家每户的门头门边,都烧烛祭着百越的鬼神。人们比着手势做交易,有南北人结成的夫妻,也有口音不同的小孩咿咿呀呀在一起打闹。这景象,在建昌县和其他地方都很难看见,因为越人哪怕归顺,也是在城里或城外专门划区统治,他们起竹房、做兽皮,和汉人的生活迥乎相异。事实上,刘基随父亲到扬州多年,也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百越民族。 可在这样的景象里,还是存在特别扎眼的元素。那是一大批吊丧的白幡。 整座上缭壁上空,鸿雁长飞,飘着渡不过的挽歌。 奔丧的队伍不往城外去,却走向屯堡的中心区。壁垒建筑紧密,中心肯定没有空间修墓埋葬,所以刘基不自觉地观察了一下,还没看出什么,却认出最近一支丧礼队伍前方,离灵柩最近的一位执绋者,满脸络腮胡子,正是龚瑛。 龚瑛就像心有灵犀,又或许是早已知晓了他的到来。他忽然朝丧事的家属们作揖,然后就脱离队伍,像头魁梧的熊,快步走到刘基面前,并一把抱住了他。 “为什么你变成了‘刘瑛’?” “不是我取的,是大伙儿自己喊的。” “怎么他们要替你改姓?” “一个姓刘的宗帅,总比一个姓龚的强。” 龚瑛紧紧抱过刘基以后,还得回去继续送丧,他把位置换到了白绫的最外围,刘基就跟在旁边走。龚瑛没有穿丧服,身上还披着甲,只是戴了白巾。往来不论是北人南人,都尊称他一句“刘大帅”,听得刘基莫名其妙。往远处看,还有更多白幡、铭旌在房屋之间支起,摇摇晃晃,像在半空中行走的亡人。 “怎么有这么多白事?” “太史慈烧船,你也看见了,我们死的、失踪的合起来有二十七人。”他朝灵柩微微点头,“他不是我的宗亲,是位老乡长,跟着船出去打渔的。我们提醒过他近来不太平,但他一个徐州人,偏学越人做派,在肚皮上写了河神名讳,硬说没事。这下,真被河神接走了。” 刘基一愣,“可他们说,那些被烧的是军船。” 龚瑛冷笑,“你抬头看看,这地方,哪有纯粹的兵和民?” 刘基沉默了。 “你从他们那边来,太史慈有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吗?” 刘基摇头。他听出来,龚瑛的嗓音里透露出明显的敌意。刘基心里混乱,但不想激化矛盾,就补充了一句:“军机决策,我不方便询问。” “问也不会说的,他怎么说得出口?这是背叛。” “谁背叛谁?” “这么说吧,”龚瑛压低声音说道,“山越和太史慈从来不是真正的敌人。” 说话间他们一行队伍已接近屯堡的中心,从房子间隙里穿出,眼前却起了另一圈土墙。原来缭上壁是座城中城,外墙修得坚壁深壕,里面的土墙却显得沧桑,墙的上沿似乎都被拆过,显出高低不平的痕迹,墙根也堆着残瓦,只是没有拆出豁口。 刘基想,也许他们正是从这里取了材料去建外城。龚瑛说对,这些都是老墙根了。又说上缭壁其实就是在一座土山上围出来的,中心最高,四面都以缓坡下落,像给山丘戴了顶四方帽。只是东西北三侧都勾连着其他山峰,串珠成线,又多千年老树,所以从南方缭水下看不清首尾。 他们先从两座土堆之间穿过,然后进了一座近六米宽、一人深的大门,门留得比较气派,朱漆也有修补过,亮澄澄的。进了内城,墙根底下搭了几间便房,中心处视野却豁然开朗。几座大大小小的山丘堆满青草,几株巨大的苍松柏木拔地而起,主路两侧还散布着一些房屋和回廊。房屋似乎成为了官署般的所在,衣着正式的宗族理事者进进出出,给丧事队伍登记手续。 在起伏的丘坡之间,显露出几座宗庙建筑,最大的竟是一座石庙。 从四方过来的送丧队伍,都往石庙前聚集。有钱的用棺木,没钱的也卷一条草席,一一排列在石庙堂前。 这座石庙大大出乎了刘基的意料。一是因为它古朴雄丽,石柱、石砖、石瓦,极其费工,断非普通人可以建造;二是在屋顶上面,用竹木稻草扎了一只巨大的鸮型塑像,涂以朱紫花色,繁纹重彩,像只神兽端坐檐上俯瞰众人。 其实,猫头鹰在中原属于凶鸟,俗话说“夜猫子进宅,无事不来”,也有人称它会啄食自己的生母,所以斥之为不孝之鸟。传说中,早商的人们就很崇拜猫头鹰,这进一步加剧了它的不祥。 但所有祭祀者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南方的动物崇拜,在鸮像的注视下,按部就班做着各种祝祷习俗。有人按照刘基所了解的习俗,上三牲、五谷,也有人烧了各种鸟兽,黑漆漆的大小杂骨垒成小堆。而在石庙里面,有些家庭把死者的衣冠用木架支起,坐在堂上,亲属子孙伏地哭拜,絮絮叨叨说着诸般小事,如同见了真人。 刘基正看着高处的鸮像,那个代号叫“猫头鹰”的越民突然从身旁走过,故意撞了一下刘基的肩膀,牵动伤口,疼得他倒抽一口气。再看时,猫头鹰已经走进石庙,一手将尚未支起衣冠的一只木架抬出,另一只手抱着一个熟悉的物件——正是刘基脱下的吴军绿甲。退到石庙外,他把木架一立,用石块加固,又把绿甲支起,一切动作看似有条不紊,但其实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,两颊咬得发红。然后退后几步,弯腰捡起一块石头,狠狠掷向胸甲位置。 “咣”的一声重响,像一把铡刀,铡断所有哀歌和呜咽,倏忽静默,却点燃起满园怒吼。 上百人的送丧队伍,纷纷拿起各种物件去砸那件盔甲,仿佛仇人当眼,元凶伏诛。百十种碎石杂物雨下,一层绿漆转眼就被打掉,甲片变得坑洼不平,甚至不知道哪个人拿了弓箭,箭矢击穿甲片,一直没至尾羽,差点透过它扎到石庙里。 刘基想起,在战场上时,山越和龚瑛的部曲都烧着滚滚仇恨,甚至超过了一般的两军之争。他本能地觉得,那里面不仅仅有愤怒,更掺杂了一种说不清的怨气。 龚瑛冷冷地看着石庙前的乱象,忽然续上前面的话题:“少主,你知道太史慈和孙家打的最后一场仗,兵力从哪里来吗?” 刘基回想起,吕蒙曾经提到过。“除了父亲的小部分部曲,还有山越士兵参与。” “你有没有想过,他一个北方的东莱郡人,怎么能吸引山越来舍命支持?” “不是因为山越和官兵早有血仇,不想接受孙家统治吗?”刘基顺着原来的想法回答,话说出口,却发现不对劲。 龚瑛摇摇头,“你也发现不妥了吧。要说官兵,扬州牧旗下的太史慈才算官兵。那孙策打着袁术的旗号东渡,虽然搅得江东天翻地覆,但对手都是本地官员、大族、豪强,还没轮到对山越下手的时候。山越主动参与抵抗,没有理由。” “所以是你?” “龚氏虽然是北方姓,但我这一支在几代以前就到了扬州,我有一半的越人血统。”龚瑛的眼神飘向那尊巨鸮塑像,“当时太史慈决意留下断后,我和他出生入死,也乐意奉陪。但缺兵少粮,只有等死一途,我就决定——入山,帮他把山越带出来。过程不提了,结果是我们顺利凑出一支勉强可堪一战的军队,可哪里打得过孙策?眼看着山越溃败的人越来越多,我拉也拉不住,太史慈就做了一件从来没有人想过的事情。” 刘基知道他想说什么:“他投降了。” 龚瑛点头,缓缓说道: “我当时也不知道他和孙策达成了怎样的协议,只知道,参与抵抗的部曲和山越,都没有遭受屠戮,孙家甚至过了一夜才来接收城池,所以我们全跑了。我当时已经和百越部落深深纠缠在一起,便带着他们转入山中,一边沿途接收溃散的士兵百姓,一边退往豫章。我原本的想法是,也许还能和刘扬州会合,可山越本质上是群难民,诸事繁杂,到我初步整顿好局面,州牧已经殁了。” 刘基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往事,他顺着时间推演下来,问道:“可是接下来,孙策就派了子义兄到豫章去接受旧部,你大可以加入孙家?” “凡事都有例外。”龚瑛露出冷笑,“刘扬州的部下有软骨头,也有硬骨头。太史慈收了一批追求身家前程的,可那些惦记着血仇不放的人呢?难道就丢下他们不管吗?而且,那时候大部分山越也不愿意被收归军队。所以,太史慈和我见了一次面,我们决定,干脆形成一种制衡。” 刘基终于明白过来,上缭壁整整数千户,哪里来的这么多北人。他说:“那些不愿意投奔子义的人,就来到了你这里,遁入山林,和越民杂居,甚至筑起了这座上缭壁。也就是说,表面上你们和太史慈相抗衡,但也在暗中防止了双方军民起太强的冲突。孙家也知道这些?孙讨逆默许了这件事?” “是的,孙策也需要山越。他们在明,我在暗,豫章,庐江,我们做了很多事情……没有山越这一手暗桩,孙家至少得多花两年才能吃下江东。然后就到了现在,那在明处的家伙,决定把这片阴影给烧了。” 龚瑛突然笑,笑得眼睛发亮,让刘基感到莫名其妙。更奇怪的是,他忽然伸一只大手往刘基身上、腰腹上摸,完了往衣襟里一掏,竟捏出那枚方寸大小的龟钮银印来。 他将银印放在掌心里盘玩,却不细看,仿佛从前就见过这物件一样。刘基正想开口,却被龚瑛抢了先。那声音幽幽的,哪怕周遭喧闹不止,也能钻进耳朵: “所以说啊,人一旦有了执念,哪怕只有这么小一丁点,也足以让人发生彻底的改变……可我们,难道会坐以待毙?” 他撂下这段话,就往人群中走去。先推开几个人,剩下的都自觉给他让开一条路,飞石、吼叫、诅咒都慢慢停下,所有目光都注视着宗帅。那顶曾经的吴军盔甲现在已经破得不成样子,龚瑛没有直接走向它,而是先到一名巫祭面前,摘了他的面具给自己戴上,又夺了他的长竹杖——刘基知道,很多丧礼都有这样的巫师,那是方相氏,驱邪、祛灾、打鬼、安神。 当龚瑛转头面向大家,他已经成了一头庞大的熊罴,凸着四只眼睛,躬身,长手,仰天长啸。它就像一场海啸的中心,将原本混乱奔流的情绪组织起来,所有人开始有节奏地呼喊、跺地、挥拳,掀起一层层波浪。当浪峰去到最高点的时候,他挥起竹杖,重重一劈,竹杖一分为二,盔甲连同木架一起崩裂倒地,几乎在地上砸出一个坑。 不论是北人还是南人,诸般话音,最终汇成一句刘基能理解、却不明白的话: “天佑大刘!” 第16节 “天佑大刘!” “天佑大刘!!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1-13 文中龚瑛所说,源于《三国志》原文:“是时,策已平定宣城以东,惟泾以西六县未服。慈因进住泾县,立屯府,大为山越所附。”太史慈在扬州根基尚浅,为什么有山越相助?这成为大故事当中的一枚线索碎片。 补充几句,鸮就是猫头鹰的古称,最出名的就是“妇好鸮尊”,一只萌萌哒猫头鹰型樽,可以看出来上古时期猫头鹰还是很受欢迎的。但后来风评被害,才成为了凶鸟。 第八章 龟钮银印(阴篇上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“厚费数百万兮,治冢广大。长绘锦周塘中兮,悬璧饰庐堂。西南北东端兮……” “这篇是什么?我似乎从未听过。” “朕琢磨规划墓寝已经很长时间了,于是把主要想法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来,逐年更新,名为《筑墓赋》。” 上官皇太后哑然失笑。“为自己修墓而作赋,陛下想必是史上第一人。” “可这是最便于记忆的做法。比如说这‘长绘锦’一句,就是看了此墓之后得来。原以为只有用纱这一做法,可是改用蜀锦在外廊周壁上这么一铺设,顿觉雍容华贵,又增添温暖柔和……” 刘贺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当中,对上官到底有没有听,却是浑然不觉。 要是在一个月以前,上官哪怕是进自己夫君的陵寝,也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怖。但经过刘贺前后一番光怪陆离想法的冲击,她眼里的墓穴,也仿佛换了一副模样。事实上,除了东园工匠,恐怕谁也不曾认真看过这座地宫,可它里面一应物事、排布、装饰,却又分明透着一种淡淡的熟悉感,因为如刘贺所说,“事死如事生”,陵内尽可能还原了先帝生前居停环境。就连案上的豆灯,也是上官熟稔之物——刘弗陵每每彻夜阅读,上官既无事,也无话,就帮他挑灯、剪烛。 刘弗陵确实从来不违抗大将军的决定,可每天的奏章都看,看得仔细。只是从不点评,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看过后的真实态度。 唯独有一次例外。那时他读奏章到半途,忽然挥手把灯盏扫落,油洒一地,铜灯盘也磕弯了一角。那是他非常少有的失仪,后来专门叮嘱内官不必更换豆灯,留作警醒,便再未出现过类似的事情。所以上官指尖拂过,还能摸出那凹下去的地方。 “孝昭皇帝真可谓是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”刘贺忽然说。 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 刘贺解释道:“我们现在身处梓宫,身后是便房,二者可共同看成墓主起居待客之所。从大意上看,梓宫应视作寝宫,便房则更侧重于面客之所。可是母后,我们所处的已然是先帝内室,可身边物件,却全是正衣冠、批阅、号令、接见之用。” 上官这才意识到:刚进入这地方的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“厚费数百万兮,治冢广大。长绘锦周塘中兮,悬璧饰庐堂。西南北东端兮……” “这篇是什么?我似乎从未听过。” “朕琢磨规划墓寝已经很长时间了,于是把主要想法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来,逐年更新,名为《筑墓赋》。” 上官皇太后哑然失笑。“为自己修墓而作赋,陛下想必是史上第一人。” “可这是最便于记忆的做法。比如说这‘长绘锦’一句,就是看了此墓之后得来。原以为只有用纱这一做法,可是改用蜀锦在外廊周壁上这么一铺设,顿觉雍容华贵,又增添温暖柔和……” 刘贺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当中,对上官到底有没有听,却是浑然不觉。 要是在一个月以前,上官哪怕是进自己夫君的陵寝,也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怖。但经过刘贺前后一番光怪陆离想法的冲击,她眼里的墓穴,也仿佛换了一副模样。事实上,除了东园工匠,恐怕谁也不曾认真看过这座地宫,可它里面一应物事、排布、装饰,却又分明透着一种淡淡的熟悉感,因为如刘贺所说,“事死如事生”,陵内尽可能还原了先帝生前居停环境。就连案上的豆灯,也是上官熟稔之物——刘弗陵每每彻夜阅读,上官既无事,也无话,就帮他挑灯、剪烛。 刘弗陵确实从来不违抗大将军的决定,可每天的奏章都看,看得仔细。只是从不点评,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看过后的真实态度。 唯独有一次例外。那时他读奏章到半途,忽然挥手把灯盏扫落,油洒一地,铜灯盘也磕弯了一角。那是他非常少有的失仪,后来专门叮嘱内官不必更换豆灯,留作警醒,便再未出现过类似的事情。所以上官指尖拂过,还能摸出那凹下去的地方。 “孝昭皇帝真可谓是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”刘贺忽然说。 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 刘贺解释道:“我们现在身处梓宫,身后是便房,二者可共同看成墓主起居待客之所。从大意上看,梓宫应视作寝宫,便房则更侧重于面客之所。可是母后,我们所处的已然是先帝内室,可身边物件,却全是正衣冠、批阅、号令、接见之用。” 上官这才意识到:刚进入这地方的时候,第一反应确实不是寝殿,更像是到了正殿。 刘贺在随葬物件间徘徊,继续说道:“如果这是完全由大臣布置的,那说明先帝寝宫里器物甚少,他不在乎睡眠,也许从未睡过几日好觉;而如果是他自己决定的,那只能说明——他到现在还是不敢安心。” 上官一怔,她虽然不知道详细,可要是大臣布置,想必有更好的器具。手边这盏缺了角的豆灯,正正表明了这些物件是刘弗陵亲自挑的。 他还不能安眠吗? 谁会到了地底还惦记着烦心事? 可他那人就是规矩到这种程度:犯过一次的错,哪怕是再无旁人知晓,哪怕是记到坟墓里,也不肯再犯第二次。上官仿佛看到那个年轻皇帝的身影,坐在温室殿内,也坐在梓宫当中,把无数的心事嚼碎后默默咽下去,而书案上的灯依然长明。 可是,这光凭一座墓就看得出来? “陛下,”上官皇太后第一次把这句话说出口,“你实在是太古怪了。” 刘贺却说:“皇太后就不古怪吗?先帝生前,对他的境况和自己的感受都佯作不知;死后到了这黄泉底下,还是要装懵作傻,不肯明白他的意思。” 上官不解。 “你想想,他的地宫修得这般广大,却没有寝室,那寝室会在哪里?待皇太后的合葬墓修成,两室相通,是不是就有了?他想说的无非是一句话:直到你长伴之前,他都不得安眠。” 一句话平平托出,又在梓宫上下四方的柏木之间回荡。 刘贺继续说:“唉,看来无论是天子还是黎民,总是想得太多。其实他何必这样?只要尽早尸解羽化,入得太虚,自然有无垠的时间可以等待……” 话语声像是渐渐远了。上官想,原来这就是“寡人”啊。 刘弗陵只有上官这唯一的伴侣,可他们哪里是寻常夫妻?一个八岁皇帝,娶了一个六岁皇后,既谈不上爱人,也当不了朋友,甚至熬不成仇人。到最后,他们只是两个同样被逼到鸟尽人终处的孤家寡人。政治也好,真心也罢,无数日日夜夜的陪伴,他们总是静默着度过。那唯一一点话,也只有到了碧落黄泉,才敢无声地说出来。 “陛下,”上官沉默良久,才忽然打断刘贺的话,“和我完整说说那些生死的事情,可以吗?” 整座陵寝都有一种淡淡的熟悉感,但在那之上,又蒙了一层怪力乱神的罩子。 其中最明显的,就是日月星辰。 星宿云图,是整座墓里分布最广的画像,不仅覆盖四壁、顶部,还出现在大小各色的陶罐、陶瓶、酒器、石牌以及木牍上。 当上官留意到这一点的时候,刘贺正带她从梓宫深处退出来,准备回到墓道与地宫的连接处。路过被霍光踢倒的陶壶时,上官弯腰想把它扶正,却被刘贺一句话制止: “请少触碰那一类陶器。分辨方式是观察壶身,以丹砂绘制日月星辰,尤以北斗七星为多,或是天极星、天一星,又有丹书符文。那是镇墓瓶,里面盛装五色石:青、赤、白、黑、黄,如周易八卦方位放置,用以镇压墓中邪鬼。” 上官“嗖”地一下把手收回来,又犹豫着说:“那倒了没有影响吗?” 刘贺笑笑,“母后看看,周边多少壶罐都有七星图案?兴许有上万之数。这是天子规格,碎一二百只也不成问题。” 他让上官等一等,转头消失在地宫一侧,不久后就带了一把玉具剑回来,让昌邑国相安乐拿着剑到墓道去巡逻,不要让闲人进入。他指的“闲人”自然是在地面上等候的大臣。上官忍不住去想那些官员的神情,尤其是霍光的表情——他们对刘贺的行为会作何猜想?自从同为辅政大臣的上官桀死后,还没有任何人像刘贺这样脱离过大将军的掌控。 而且,这些大臣们还不能离开,因为祭祀仪式还留着条尾巴,皇帝还没念最后一篇祷辞,三太牢和其他数百种祭品都还未奉上。 安乐没有多想,笑嘻嘻地提着剑就去了。作为国相,安乐最著名的品质就是听话、不吵闹,和龚遂王吉都迥然不同。 这时候,他们已经走出梓宫,来到宽阔的地宫前厅。在左右两侧分别有内外回廊:内侧回廊环绕梓宫一圈,外侧回廊则绕行整座地宫,串联着十多个不同规模和用途的器物库。 梓宫内外,空气光线都截然不同。在梓宫内部,巨型条木低低压在头顶,每根长度都在五米以上,左右横贯整个内室,让人呼吸郁滞;而到了外部,头上一下子变得空阔起来,灯光让影子耸立成巨人,只能隐隐看见高处是个隆起的穹顶,如同夜空一般墨黑幽深。 “有人说,上古三代时期,人死了只有一枚棺。”刘贺的声音和平日不太相似,像把皱成团的绸子舒展开,显得清清朗朗。 “在那个时候,哪怕是皇,也不过是多两层棺木,便长埋地下了。孔子也说过:古也墓而不坟。”刘贺负手在后,和上官一起仰望着墓室穹顶,缓缓说,“直到晚周,才从棺椁逐渐变成坟丘墓室。孔夫子只见了开端,而后愈演愈烈。那变化的起源却是特别朴素的:在礼崩乐坏的时期,人们失土流散,怕在远方呆久了回来认不出祖宗所在,于是垒起土堆作为标识。” “皇太后回忆一下,如果是小小的坟丘,是不是像一个屋子的房顶?一方面,人们越来越把坟墓想象成一座冥居,上有顶,下有室;另一方面,人们占有之物越多,想带进地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,于是,地上的土堆一点点变大,地下的墓室也变得越来越开阔,慢慢地,它不再是一座房子了。” 上官问:“是什么?” 刘贺没立即回答,而是从一盏青铜雁鱼灯里,摘出行灯。那是一件缸灯和行灯两用的精巧器物,大雁嘴里叼着的一尾鱼是灯罩,油灯冒出的烟雾被罩子笼住,经大雁长颈弯进肚子,溶于肚内的水中。需要行走时,鱼罩下面的灯盘有把手,可独立取出使用。 他把行灯举在半空,微光浮于穹顶,映出若隐若现的彩绘图案。那是用粉色绘制的夜空,用墨线勾勒出九天云气,再以朱砂点亮二十八宿繁星。 他回答:“是宇宙。” 一座完美规制的汉墓穴,最基础的构造,就是天圆地方——头顶是穹拱顶,绘上云图星空,象征整个宇宙;脚下是方室土地,放置仪仗生活所需要的所有器物,象征人世。这一切都以墓主一个人为中心。 所以,一座墓就是一个汉人心中天地人间的精密模型。 在大量的墓室当中,都绘有墓主出行的壁画,比如在平陵里就有刘弗陵车马烨然的长幅出行仪仗图,且有完整的车马间,陈列真实大小的驷马金车、驷马鼓车、斧车、属车、骑吏陶俑四人、车前伍佰陶俑八人。从方位来看,这些出行画面全都朝向一个方位:大墓的门阙。所以这些并不是墓主生前的复现,而是象征了一次新的出行,即从阴间到阳界的一趟旅途。 它最终的结局超越了方寸地面,到了穹顶中央,在朱砂星宿环绕之间,墓主转化为羽人,飞向绘有金乌的太阳。 也就是说,它不仅是空间上的一具模型,还是时间上的一条隧道,描绘了人从黄泉到天界、从今生到永生的全过程。 在世道逐渐崩坏的时代,只有极少数人能踩着白骨而上,而地上的绝大部分人都只能茫然迷失方向。于是,他们叩问上天,又探寻地下,重新建筑一切观念。 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沟通生死和阴阳的宇宙,人们才有了面对荒乱世界的力气。 “可是,明知道这已经是一二百尺的黄泉地下,明知道外面依然有无尽的星垂平野,却在这里造一个假的宇宙,有意义吗?” “有意义。因为经书告诉我们,天人感应,人的一举一动一骸一发都受命于天,所以人的神识想象出来的宇宙,一样是真实的宇宙。” “明知道这么多金银财宝、绫罗绸缎,穿不了,摸不着,用不上,只有长明灯百年千年照着它们零落成尘,也有意义?” “也有意义。因为人无论羽化还是成仙,都不着痕迹,世间再无踪影,只遗留下这些器物,所以说,这些器物就是人的化身,只要它们仍在,墓主就还在人间。” 上官长吁一口气,这些实在太难懂了。 刘贺让她想一个场景:如果五百年、一千年,甚至二千年后,有人再次踏入这座地宫,再次看见这些金银玉器——孝昭帝是不是就坐在他们眼前?那么,他是不是就以区区之身,藐视了千百年的春秋? 一座墓,从它封盖的一瞬间起,就开始帮助墓主打败时间。 他更进一步说:“两千年以后,霍光、霍氏、甚至朝廷,都已经化为尘土,但孝昭帝依然在这里,豆灯长明。从那时候往回看,会不会觉得,现在所有的战战兢兢都特别可笑?会不会觉得,所有外人加诸于他的制度、规劝、操纵,其实本不存在?” “陛下,你说的这些,我们本不该想,也不能想……因为它们分明存在,而且一步踏错,就是万丈深渊。” “可还是要想啊。”刘贺一抹微笑,在墓室烛光中熠熠晃动,“不然像孝昭帝这样,到了九泉之下才发现心存惦记,不可怜吗?” 刘贺带着她,边走,边看,边谈,又把额外带下来的器物安放到对应的库房里。整座墓室就是严密且恢弘的宝库:车马、娱具、文书、兵器、衣冠、金钱、五谷、乐器、酒具、庖厨……刘贺漫步其中,熟悉得如同在家里,又有时忽然沉迷在某件器物或者某种设计上,像人一头没入深水,对周遭事情完全没了反应。 他还让上官嗅了嗅墙壁,清香扑鼻——那是两条回廊之间的木墙,异常厚实,将门洞拉长成了隧道,即是最高规格的黄肠题凑。一根根黄心柏木躺下来,以长度作为墙壁的厚度,从内外两侧看,只能看见码得密不透风的树干截面。严丝合缝,数以万计,一圈墙就是一座森林,飘着几百年阳光雨露哺养出的精魄。 他们还经过一个阙口。整座地宫往四大方位,共开出四条墓道,这一点刘贺是知道的,但这却是第五个出口,还掩着一扇柏木门扉。上官总算发现了一件她知道的事情,略带得意地说道:那后面是一条隧道,通往合葬地穴,也就是上官自己的墓。上官墓还没有完工,但隧道已经留好。两人把门微微推开,朝里面看,隧道修得简陋,未铺砖,还有架子顶着。但左右两侧燃着长明灯,一直往远处延伸,直到尽头被漆黑吞没。 关上门的时候,刘贺问她,不去看看? 上官却告诉他:等墓室修好,我们再去。 话说出口,她才发现自己对陵墓已经没了忌讳。相反,有这么一个地方静静等着,这么一条幽深漫长的隧道远远牵着,竟让她心里多了一个归处。她本来已经什么也不剩,彻底孑然一身了——可这时才知道,原来还有一片小小的宇宙。 刘贺听到这句话,咧嘴笑了笑,转身从青铜车上摘出一只兽纹提梁卣来。晃一晃,液体撞出响声。他又取了三枚酒爵,对上官说:“来,我们陪孝昭皇帝喝一杯吧。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1-17 除了前文提过的《死与重生》,本文还大量参考了杨宽老师的《中国古代陵寝制度史研究》。如果出了硬伤,那一定是我没读明白。 这部分再进一步写了写汉代人的生死观念,这是佛教传入中国以前,中国本土的朴素宗教哲学,有些东西可以和其他宗教比照,可又有鲜明的本土特色。“星空”是其中一种很特别的意象。那是中国历史上一段难得的比较安定的时期,熬过了春秋战国秦,人们反思,转而想很多玄幻的东西。 第八章 龟钮银印(阴篇下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龚遂和王吉预测过很多情况——皇帝和皇太后单独留在墓穴里,这超越了里面最离经叛道的一种。不仅因为这里面隐含着巨大的伦理方面的担忧,还因为谁都知道,皇太后是大将军的命门所在。曾经有过这方面嫌疑的人,血已经流成了河。 所以这不完全是件坏事。 大将军霍光仍然维持着面无表情,可脸成了紫色,一举一动都势若千钧。大司农田延年给他递水,用的是一只羽觞,他把耳朵掰了下来。所以当大将军在墓祠里坐下,文武百官几乎全都躲了出去,跑得早的、地位高的就占据了东西耳房,晚的只能找树荫下站着。可无论躲到哪里,两只眼、一颗心,还是吊在墓祠方向。 他们便知道:大将军和长乐宫卫尉邓广汉聊了半天,邓广汉汗如雨下,看来没想出办法。邓广汉统领着长乐宫守备,和皇太后相关的一切事情,本该全在他的耳目当中,可今天这一出却完全出乎意料。 长乐卫尉还没有聊完,少府乐成主动凑过去,被大将军冷脸数落半天,丧了气,弓着腰,几乎跪爬出去。未几,却又回来了,还带去两个人。 那两人自然是龚遂和王吉。 这是龚遂第一次直面大将军霍光。看见他,龚遂眼里的不是耳目口鼻,而是横在天上一头赤彤彤的云犬。牂云侵扰北辰,以下犯上,不臣乱君。可他此刻要做的事情,却不是拿大棒去驱逐邪狗,反而是要引着它,到帝星身边去。 所以他没有跪,只是作揖。 王吉见他这样,额头上滋出一颗汗,但也同样没有跪。 大将军左手拈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,像是一片万里无波的湖泊,倒是长乐卫尉邓广汉先发作,手握剑柄,想把一身怨气发泄在他们身上。吓得少府差点儿又趴下去,但龚王二人只是躬身站着,将卫尉彻底晾在一边。他们知道,唯一重要的人只有大将军。 所以龚遂也不绕圈子,说道:“禀告大将军,帝陵四条墓道,仪式前已经封了三条,皇上命昌邑国相安乐留下,就一定会让他看守最后一条墓道。安乐是个惟皇命是听的人,如果强行闯入,随时可能血溅五步,惊扰帝陵。但是,还有其他方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龚遂和王吉预测过很多情况——皇帝和皇太后单独留在墓穴里,这超越了里面最离经叛道的一种。不仅因为这里面隐含着巨大的伦理方面的担忧,还因为谁都知道,皇太后是大将军的命门所在。曾经有过这方面嫌疑的人,血已经流成了河。 所以这不完全是件坏事。 大将军霍光仍然维持着面无表情,可脸成了紫色,一举一动都势若千钧。大司农田延年给他递水,用的是一只羽觞,他把耳朵掰了下来。所以当大将军在墓祠里坐下,文武百官几乎全都躲了出去,跑得早的、地位高的就占据了东西耳房,晚的只能找树荫下站着。可无论躲到哪里,两只眼、一颗心,还是吊在墓祠方向。 他们便知道:大将军和长乐宫卫尉邓广汉聊了半天,邓广汉汗如雨下,看来没想出办法。邓广汉统领着长乐宫守备,和皇太后相关的一切事情,本该全在他的耳目当中,可今天这一出却完全出乎意料。 长乐卫尉还没有聊完,少府乐成主动凑过去,被大将军冷脸数落半天,丧了气,弓着腰,几乎跪爬出去。未几,却又回来了,还带去两个人。 那两人自然是龚遂和王吉。 第17节 这是龚遂第一次直面大将军霍光。看见他,龚遂眼里的不是耳目口鼻,而是横在天上一头赤彤彤的云犬。牂云侵扰北辰,以下犯上,不臣乱君。可他此刻要做的事情,却不是拿大棒去驱逐邪狗,反而是要引着它,到帝星身边去。 所以他没有跪,只是作揖。 王吉见他这样,额头上滋出一颗汗,但也同样没有跪。 大将军左手拈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,像是一片万里无波的湖泊,倒是长乐卫尉邓广汉先发作,手握剑柄,想把一身怨气发泄在他们身上。吓得少府差点儿又趴下去,但龚王二人只是躬身站着,将卫尉彻底晾在一边。他们知道,唯一重要的人只有大将军。 所以龚遂也不绕圈子,说道:“禀告大将军,帝陵四条墓道,仪式前已经封了三条,皇上命昌邑国相安乐留下,就一定会让他看守最后一条墓道。安乐是个惟皇命是听的人,如果强行闯入,随时可能血溅五步,惊扰帝陵。但是,还有其他方法。” 大将军微微点头,只一个字:“说。” “从上官皇后的墓里过去。” 长乐卫尉听到这句,“嗤”地一声,说:“你们昌邑来的,还是有所不知。平陵修得仓促,差点连封土都来不及堆完,皇后墓更是连地宫都没挖干净。哪里有完整的通道?” “确实没有。”龚遂淡淡回道,“所以我们盯着工匠,在昨日夜里终于把它完工了。” 龚遂和王吉猜测过刘贺在初七可能做出的种种行为,其中最基本的一条,就是判断他需要仔细地看一遍墓穴。龚遂敢拿他日渐稀薄的苍丝来打赌:这可是真正的皇帝陵,小王爷……不,小皇帝哪里舍得放过? 那么,不管他具体怎么做,霍光都需要有另外一条通道进出墓穴。 唯一选择,就是合葬墓中间的隧道。 这时候,久久不说话的大司农,终于拍响他硕大的肚子,像击打一只重鼓。他笑着说:“二位大臣未雨绸缪,早在三天前就跑来请求微臣把连接通道修好。臣本来已经为了这件事殚尽竭虑,寝食难安,大将军是知道的……可一想到,此事可能关乎皇上和皇太后安危,便只能排除万难把它做出来。如此,才能报主上隆恩,才能不负大将军信任!所以,现在从皇后陵寝入平陵,一路畅通。”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,其实在场三个人都知道:那三天工程完全是龚王二人自己筹措完成的。王吉费劲口舌也说不动大司农,到最后,还是靠利益来摆平。大司农在半夜里都能笑醒:怎么有人自掏腰包也要来修皇陵?而且他派人多次检查,确定修筑过程没有猫腻。所以今天以前,他一直把这个事情当作一个不能往外说的笑话。 直到刚才,他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切。 龚遂王吉也不跟大司农计较,默认了他的说法。这却让少府乐成进一步蔫了下去——他把二人带来,本是想当做救命稻草来使用,不成想他们早已和大司农私相授受上了。看乐成两只眼珠子突然蒙一层灰,王吉也没有办法,只能悄悄拍一拍他的肩膀。 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,现在要紧的,只有陪大将军再下黄泉一趟。 这短短瞬间几番计较,霍光全然没有理会,他早已经露出笑容。 虽然着急,可霍光的动作依然沉稳,没带刚立功的大司农,倒是叫上了长乐卫尉。邓广汉在这件事情里首当其冲,现在却有机会戴罪立功,立马绷紧了全身的肌肉,像只铆足劲的猎犬,龇牙咧嘴,一下子便冲了出去。 在平陵内,帝陵、后陵各有一座陵园,后陵的垣墙已经修好了,宽六米,但里面没有封土,只有一条深入地底的墓道,以及尚未完工的地宫。龚遂和王吉首先保障的,就是墓里的灯光。只有工匠的时候,他们摸黑、窒息,也得干;但这次是为了大将军,所以各式灯具全部配齐,地穴之下灯火通明。 大将军微微颔首,又在王吉的带路下转入隧道。这条路其实本不为生人通行,只是为了让帝后的神灵可以团聚,但和外面一样,王吉不仅确保它完整可通行,更将长明灯一路铺陈到尽头。 当一扇木门终于在影影绰绰的远处浮现时,王吉听到一句他期盼已久的话。 霍光说:“中尉、郎中令侍奉圣上多年,请俟后至大将军府一坐,老臣有事请教。” 在这一句话之后,霍光失去了他一贯的冷静。 只是因为一件小事,龚遂、王吉都没有觉察到,但邓广汉的脸“唰”的一下就白了。 因为上官皇太后在笑,笑得像在唱歌。 如果他们距离更近,看得更仔细,会发现上官和刘贺正在墓室里喝酒,每喝一杯,就在孝昭皇帝的灵柩前倒一杯。那里不仅有笑声,还有倒酒声,击打青铜提梁卣声,甚至有金骨乐器声。 可并不需要听到和看到那么多——只是笑就够了。 只是一个十五岁女孩的在醉意驱使下发出的笑,已经足以让权倾天下的大将军,突然咬紧了牙关。 多陌生的声音啊。 当霍光成功让刘弗陵下令诛灭上官桀家族、桑弘羊家族,整个大汉朝堂上的顾命大臣只余他一人在位时,他深信,皇帝是站在他这一边的。可皇后呢?论亲疏关系,上官是他的亲外孙女,可同时,上官又完全可以把他视作诛灭自家全族的血仇之人。当刘弗陵逆来顺受、服从一切安排的时候,上官总是瞪着一双白生生的眼睛,不言不语,也不转开视线。 霍光总是担心上官,甚至超过了担心刘弗陵的程度。 可这怎么可能呢?堂堂大司马大将军、顾命大臣、亲外公,怎么可能怕一个女娃子?他怕的当然是皇太后背后的法理性——刘弗陵无子,再上一代的刘彻也没有嫡长子,所以整个大汉皇室里最有资格指定继承人的,就是上官。所以刘贺进宫,拜太子、授天子,虽然都有百官上表恳请等等百般环节,但最后落到名义上,都是上官的旨意。 可要是她反咬一口呢? 所以上官必须是个傀儡。 她戴着个无表情的面具也罢,说话冷冰冰没有情绪也罢,越不像个活人,就越得霍光的欢心。 可刘贺居然让这只人偶笑了起来! 龚遂终于意识到不对劲,他知道这时候大将军眼中的刘贺,和事实上的完全不是一回事,可这时候没法解释,只能朝大将军低声说道:“请与臣下一起先退出去,我们从长计议!” 可霍光脸上已经咬出了青筋,浑身颤抖,一双瞳孔敞开了两湖深渊。邓广汉已经手扶剑柄,他本就是霍光女婿,相处日久,深知眼下这个情况能生出多少忧虑和祸端。所以一瞬间,心里已有了定数:皇帝不皇帝的,都不是真正的主子,如今四海之内,分明是姓的“霍”。 “此时出面,恐生祸端!”龚遂忍不住再说,可霍光直勾勾看着远处,根本不回应。 必须阻止他! 龚遂伸手就想去夺长乐卫尉的佩剑,却立即被另一双手压制住。王吉露出一张白无常似的脸,静水深潭,不容分说地阻止龚遂,那眼睛分明在说一句话:这正是我们想要看到的。 终于,霍光点了点头,邓广汉如野狗出闸,一推门闯了进去。 刘贺确实可以被臣子板着脸骂,哭着骂,甚至追着骂,还在昌邑王国的时候,龚遂喋喋不休地给他讲三代圣王的例子,追问他:哪一点做到了?那一条符合了?他们从宫里跑到宫外,无数只耳朵都听见了,王都里往后三代人教导孩子,都拿这个事情当案例。他也不当一回事。 但那是在他不在意的问题上。 到了重视的领域,他完全能下狠手。 偷工减料的工匠,中饱私囊的官员,他不仅亲眼盯着杖杀,还要枭首示众。不合格的王家工坊,在夜里一把大火烧了,一点渣滓也不要留下,所有相关人员没为奴藉,逐出城外,包括主管的少府和一连串掌令。他甚至亲手杀人。 他现在就想杀人。 邓广汉跪在帝后面前,像一尊铁石雕像,手按着剑,只说要带皇太后走。刘贺命令他出去,他反倒站起身来,一字一顿说道:臣只知皇太后令。 再看上官,她脑海里浮起太多往事,已经吓得说不出话。 刘贺喝令安乐回来,安乐拄着玉具剑,发现一位白甲将军像尊煞神一样突然出现在墓中,先是惊出一身冷汗,然后便甩掉剑鞘,露出锋刃。 邓广汉见对方已经亮了兵器,便施施然也抽出长剑。 “邓广汉!”刘贺直呼长乐卫尉的名字,“这里是先帝陵寝,大汉天子在前,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!” 邓广汉却摇摇头,声音反而压过皇帝:“昌邑国相安乐,持剑挟持皇太后,罪证确凿,罪大恶极!臣这就将他诛杀!” “你敢玷污先帝陵寝?” “情势所迫,不得已而为之!” 整座地宫就像是深埋地下的腔室,他们喊出的每一句话,都在回廊和墓道间被增幅扩大,变得震耳欲聋。 邓广汉已经想明白了:这个地宫之下,再无旁人,哪怕他真要杀掉安乐,也完全可以把罪名安到死者头上。他有大将军撑腰,上官一定站在大将军这一边,只剩下一个根基不稳的新皇帝。虽然皇帝的举动荒诞不经,但只要他不是真的傻子,就一定会屈服。 再一眼看时,上官已经伸手去拉刘贺的衣袖,显然是要劝阻皇帝。 邓广汉判断,一切只差最后一根稻草,所以猛跺一脚,挥剑就往安乐手上砍去。他虽然凭裙带上位,可终究是个武官,一位老国相哪是对手?所以也没下杀手,只是以力制力,把安乐连人带剑砍得翻倒在地,又踢得他满地打滚,主要目的,就是营造压力。 他没发现刘贺一张脸全白了。 邓广汉毁掉了一切。 他踢翻镇墓壶,斫破蜀都绘锦,打折安乐的鼻子,让浓稠的鲜血溅在黄肠木上。他还踢翻了酒器,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淌出,在铺地的木板之间往下渗。 方相氏驱得掉阴间的邪,杀不死阳间的鬼,它闯入地宫中大闹,让本就不得安眠的死者遭受诅咒。 刘贺轻轻一握上官的手,然后拨开,一闪身抢上前去,挡在邓广汉和安乐之间。邓广汉差点没刹住剑,剑刃在刘贺手掌上削出一道血沟,可他不仅没缩手,反而握住了剑刃,另一只手则狠狠往前一推。邓广汉不知道这位少年天子哪来那么大的力气,他手上刚刚松了力气,身体就被推得往后连续倒了几步,停下来时,剑已经到了刘贺手上。 “锵”,带血的剑落在地上,可刘贺还站着,双眼通红,像染了刃上沾的血。 这皇帝可能真是个傻子。邓广汉想,要不,就是个疯子。 他脚下突然响了一声,低头看时,才发现带钩已经崴了,是腰带掉落在地。那腰带上的锦囊和玉佩,却到了刘贺手上。刘贺把玉佩摔在一旁,只翻转绣囊,倒出里面一枚方寸大小的龟纽银印——长乐卫尉,中二千石,正是这个形制。 邓广汉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,他说:“我是大司马大将军的女婿。” “没说不让你当女婿。”刘贺用阴寒刺骨的声音说道,“诏,撤邓广汉九卿官职,封安乐为长乐卫尉,即日就任长乐宫!” “陛下!”喊出声的却是上官,“这是宣战,不能这么做,我不同意!” 刘贺没有回答,只是转过身,将龟钮银印交给安乐。可他没有当即松手,而是紧紧把银印按在安乐的掌心上,几乎将上面的阴文字嵌进肉里。安乐突然就明白了:这不仅仅是官印,更是军印,刘贺放在他手上的,是一场战争。 而在地宫的另一边,一扇虚掩的木门背后,已经没了人。留在那逼仄进出口处的,只有龚遂淌下的一小滩冷汗,以及大将军亲手捏碎的一枚玉扳指。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.jpgquot;gt;龟钮银印,龟身下孔用以穿绶带,腐蚀比较严重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(间篇) ——公元200年 · 建安五年—— (刘基事件前一年) 一场大雾夹杂大雨,浇得连缭河都看不清,更遑论远处的彭蠡泽。 那水不像是来清洗大地的,倒像是要拆了头顶的庙,揭开那些老得发黑的灰陶瓦片,沿着楹柱的云纹浮雕爬下,去找那神座上的宗族牌位。那它就只能失望了,因为这庙里供奉桌上早已变得一穷二白。不仅没有牌位、贡品,连那神案上掐的金丝、抹的朱漆都已经被刮了干净。再好的木材,敞着伤口,久了也是一股霉味,所以除了蜘蛛老鼠,只有实在见不得光的人,才往这里来。 两个人身上都淌着水。摘了斗笠,揉起面罩,内里几层也全是湿的。可他们都没有继续卸下甲胄,就任它沾黏在身上,像被冰吃了半身。龚瑛那一把络腮胡子成了蘸满墨水的毛笔,他拧出一浪浪的汁,长吁一口气,又四处看了看,想着干脆坐到那破神案上去,可那上面也全是老鼠屎。 “孙将军殁了。” 另一个人冷不丁说出一句话。 “殁了?哪个孙将军?”龚瑛一愣,回头只看见对方满脸水痕下面,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。 “孙策将军。” 外头有一阵强风,雨像是大踏步从庙前跑过,可能踩烂了石狮子。 “不可能啊,他不是回了吴郡,那是孙家的腹心治所啊?” “他是在野外被刺杀的。刺客第一箭,就射穿了脸。” “连你都射不中他!” “谁都有大意的时候。” 龚瑛定在原地,良久,才问:“那,孙策在拿下豫章之前说的……还作数吗?” “那就得看孙权了。” “太史子义!”龚瑛喊道,“这不是可以模棱两可的事情!” 他的声音震得连庙也抖了一下,但外面轰着大雨,绝不会被人听见。 “我也是刚刚知道的这个消息。周公瑾赶了过去,同时发给我一封密信,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。其他地方的军官,很可能都还被蒙在鼓里。” “那你也去啊!”龚瑛着急得几乎贴着太史慈讲话,“去告诉那小孩,我们和孙策已经约定好了,你们在明,我们在暗,拿下庐江、豫章以后,就要和朝廷上书,洗掉我们过去的身份,带我们北归中原。你是豫章都尉,这本就在… ——公元 200 年 · 建安五年—— (刘基事件前一年) 一场大雾夹杂大雨,浇得连缭河都看不清,更遑论远处的彭蠡泽。 那水不像是来清洗大地的,倒像是要拆了头顶的庙,揭开那些老得发黑的灰陶瓦片,沿着楹柱的云纹浮雕爬下,去找那神座上的宗族牌位。那它就只能失望了,因为这庙里供奉桌上早已变得一穷二白。不仅没有牌位、贡品,连那神案上掐的金丝、抹的朱漆都已经被刮了干净。再好的木材,敞着伤口,久了也是一股霉味,所以除了蜘蛛老鼠,只有实在见不得光的人,才往这里来。 两个人身上都淌着水。摘了斗笠,揉起面罩,内里几层也全是湿的。可他们都没有继续卸下甲胄,就任它沾黏在身上,像被冰吃了半身。龚瑛那一把络腮胡子成了蘸满墨水的毛笔,他拧出一浪浪的汁,长吁一口气,又四处看了看,想着干脆坐到那破神案上去,可那上面也全是老鼠屎。 “孙将军殁了。” 另一个人冷不丁说出一句话。 “殁了?哪个孙将军?”龚瑛一愣,回头只看见对方满脸水痕下面,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。 “孙策将军。” 外头有一阵强风,雨像是大踏步从庙前跑过,可能踩烂了石狮子。 “不可能啊,他不是回了吴郡,那是孙家的腹心治所啊?” “他是在野外被刺杀的。刺客第一箭,就射穿了脸。” “连你都射不中他!” “谁都有大意的时候。” 龚瑛定在原地,良久,才问:“那,孙策在拿下豫章之前说的……还作数吗?” “那就得看孙权了。” “太史子义!”龚瑛喊道,“这不是可以模棱两可的事情!” 他的声音震得连庙也抖了一下,但外面轰着大雨,绝不会被人听见。 “我也是刚刚知道的这个消息。周公瑾赶了过去,同时发给我一封密信,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。其他地方的军官,很可能都还被蒙在鼓里。” “那你也去啊!”龚瑛着急得几乎贴着太史慈讲话,“去告诉那小孩,我们和孙策已经约定好了,你们在明,我们在暗,拿下庐江、豫章以后,就要和朝廷上书,洗掉我们过去的身份,带我们北归中原。你是豫章都尉,这本就在你的管辖范围内,他刚继任,不可能不听你的!” 太史慈抿着嘴不说话。他脸都没抹,水珠像有生命一样沿脸颊下滑。等龚瑛的气息稍稍缓和,他才说:“公瑾给我来信的意思,一个是告知这件事,另一个,就是让我别轻举妄动。你想,要是我们都去了吴郡,谁盯着外围?外头的虎豹不说,自家要是有白眼狼跳出来,谁去摁住?” “一定会有。我告诉你,一定会有!”龚瑛眯着一双眼,一只指头戳在太史慈胸前,“孙家统一江东才多久,半年不到,这时候换个生瓜蛋子上来,谁服?所以更不能拖。” 第18节 龚瑛的眼睛里不仅有愤怒,更渗出恐惧,他喊:“我们是汉人,可再这样下去,我们就全他妈成山越了!是,上缭壁修出了一点样子,吃的、住的、穿的,凑合着都能过。可你别忘了,我和我们那些弟兄,不是真的为了当山越去的,我们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——不被孙家吃干抹净,也不用像山民和牲畜一样被驱逐屠戮。呆在这儿,我们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,唯一的办法,就是回家,回中原。” “没错,等我们回了北方,说不定转头就成了敌人。可该卖给他的命已经卖过了,往后各安天命,这是孙策答应过的,也是你太史慈答应过的!” 太史慈不说话,要拨开他的手,龚瑛拄着手臂不动,两边竟一时僵住。 龚瑛瞪大了眼睛,别看他身宽体胖,要是比力气,太史能把他抡起来抛出去。可太史的手和脸一样苍白,像被雨洗得褪了色,而且全然没了那种不讲道理的蛮力。 “怎么回事,”龚瑛抬眼盯着太史慈,“你在担心什么?” 雨洒得更大了,外头还响起闷雷。一闪之间,庙成了黑白的。 “那周瑜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什么,他知道上缭壁的事?他让你把这个事情压后?” “这真不是一个好的时机。”太史慈说,“不仅是上缭壁和山越的事,还有我自己。当初,孙策让我回来募兵,督管六县,都不是把我当作寻常将领来看待,更凌驾于其他降将。我和你做的合作,上缭壁六千户少交的徭役赋税,他全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如果他是王,那我就是诸侯。可你应该明白——这件事对孙权来说,就是个问题。” 龚瑛“嗤”了一声:“你既不是贪他这六县权力,徭役赋税也一点儿油水没拿。孙家内外,谁都知道,太史慈就是个要名声不要生命的呆子。你怕什么?” 太史慈薄薄的嘴唇片子蠕动了一下,终究没回答。 “你怕他猜忌。”龚瑛自问自答,“在短时间里,只要你没有反心,孙家肯定不会动你,可他也不会用你。你是能和孙策平分秋色的人,谁敢用你?太史子义,我知道你怕什么了——你怕孙权把你丢在这儿,不闻不问,偏安一隅,平安老死。” 太史慈像被刺痛了,浑身一抖。 其实对于他身边这些人而言,太史慈并不难懂,只要和平常人反着来想就可以了。生逢乱世,平常人都盼着衣食饱暖,安乐一世,可对他而言,那比死更让人难受。 太史慈说:“我见过孙权,他和孙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。孙策能把你们几千户军民放走,送回中原,都一样的,因为他早晚要吃下北方。可孙权不同,他能把江东捏成铁板一块,外面进不来,里面出不去,所有人在这里给他肝脑涂地、舍生忘命。而那些不能团结的人,他一个也不会放过。” 龚瑛收回手臂,没了依凭,太史的手也垂落下来。两人之间重新拉开几步距离,龚瑛退到窗牖边上,雨滴不断从破洞飞溅进屋,庙外似乎也淹了,开始有水流像小蛇一样从门缝底下爬进来。 “我好像没和你说过山越的事。”龚瑛的声音在庙里幽幽转着,“山越可不知道什么‘子不语怪力乱神’。他们一天到晚拜鬼神,出生拜,死了也拜。说什么重要的事、做什么重大决定,人说出口的都不算,必须问卜。为了当上他们的宗帅,我已经快成半个巫师了,满脑子都是神神叨叨的东西。有时陪他们演完仪式,我就觉得天上有蓝火在飘,那些刚杀掉的奴隶,回头跟我说话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太史慈说,但他其实不知道。 “我们怎么帮孙策拿下晥城和整个庐江的,你还记得吧?” 太史慈点点头。“庐江太守刘勋兵多、城坚,但是粮少。我们知道他要向豫章太守华歆借粮,所以先说服华歆,设了个局,让他建议刘勋来抢上缭壁的粮。你们的钱粮、人口确实诱人,加上他们总是会低估山林草莽的能耐,所以刘勋中计,全军出动,想着速战速决。没想到上缭壁只剩一座空城,人货钱粮全都撤了干净,而庐江晥城已经被孙军偷了家。” “是,孙策周瑜还在晥城纳了大小二乔,整个江东的春心都动了。”龚瑛羡慕地摇摇头,又慢慢收敛起表情,“很庆幸你还记得怎么把我们当诱饵来使。” 太史慈眼中闪过一丝苦涩。“可你们早知道刘勋要来,有足够的时间准备。” 龚瑛突然大笑,“我要把整座上缭壁的人清出去。那是超过一万人!你们只看到了结果,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?跟他们谈是没有用的,他们不信这些,只信巫术。可什么巫术才能让他们下这样的决定?什么仪式才能说服他们,我们是为了保住所有人的身家性命,而不是为了把山越赶出去,自己回头把屯堡给占了?” 太史慈说:“我明白你做了很多事情。那是我欠你们的。” “先听我说完!”龚遂打断他,“当时为了这个事情,北人、越人各自抄了家伙,就在城中心的老庙那里,随时要打起来。别说什么刘勋,上缭壁差点自己把自己灭了。后来,百越里一个老巫和我说:要走,就得按他们的规矩,先给土地献祭。而且要用最高级的祭品,是什么?不是太牢三牲,不是百鸟犀兽。你能想到是什么吗?” 说起这件事,龚瑛的眼底变黑了,脸色却像纸一样白。老庙漏风,水滋滋地从四方渗入,室内越来越冷。太史摇头。 “是死婴。在他们眼里,死婴是献给鸮神最好的礼物。” “可突然间,哪里有死婴?我想,妈的,老子带着北人自己走算了。可北人也不答应——第一,这样的话,就决计没法带走全部的兵马钱粮;第二,谁知道越人会不会出尔反尔,反而把屯堡物资给占了?情况就僵在这里了,而且只有我一个人确信:刘勋的兵马正在疯狂地杀过来。” “你该不会……真杀了一个婴儿?”太史慈问。 龚瑛低下头,闷着声说:“你觉得呢?” 庙外又炸了一道雷,两人都有一瞬间看不清东西。待光斑消退,龚瑛已经在手上举着一枚东西——那是个不大的物件,肯定不是婴儿,却让太史慈感到后背凉了一下。 “那已经是走投无路的时候。老巫把人都选好了,一对北人夫妻,孩子还不足月。父母被七八个人压着,小孩哇哇大哭,好像能把人叫聋。我拿着剑,心里想,这娃儿和那老巫,至少得死一个。可我突然想起来,我们老龚家有这么一枚传家物——我说,这是天子血脉大汉刘氏的宝物,有五官、两条胳膊、两条腿,长得比婴儿还精致,我用它来献祭。” 那是一枚玉石雕,片状,刻成一只似人又似熊的东西,头顶长一根角,正面冲前,像是在笑,龇出三只门牙。袒胸露脐,大腹便便,单膝跪在地上,一只爪子放在胸前,一只扶在耳边,既像在偷听,又像在招手。说它像婴儿,可真是侮辱了婴儿。 “我家祖上还在北方的时候,在刘姓的诸侯国里当过郎中令,听说还服侍过皇帝。后来不知怎么到过这偏远南方,还留下了一支血脉。这枚玉件,是大刘氏亲赐的宝物,代代相传至今。我是有族谱为证的,可当时哪有族谱在手上?只能让他们自己看这东西,雕工、石质、年岁,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绝不寻常。再加上赌咒发誓,才终于让他们松口答应。老巫就把这枚东西放进一只陶壶里,洒进狗血鸡血蛇血,又在壶身上画了太一锋,然后拿一根特别长的绳子,把陶壶绑起来。” “那些老庙周围,不是还有些古井吗?深不见底,一颗石子进去,干声涝声都听不见。他们把绳子连着陶壶放下去,深到被黑暗吞掉,然后说:如果明天这东西不见了,那说明鸮神已经收下;如果它还在,说明鸮神不同意,那越人一个也不会走。这城里的东西,我们也别想搬走。” 龚瑛的声音越说越干哑。 “这他妈的还是在为难我们,这玉佩再神,还能长了腿从地底跑掉?我就在夜里溜去看。绳子提起来,摸一摸壶身,是干的;摇晃一下,没有声音,心凉了半截。手伸进血里头去摸,妈的,真不见了。” 太史慈说:“你可以继续把故事讲完,可孙权听不见,对我们也无济于事。” 龚瑛露出白森森的笑容,摇摇头:“急什么?雨还没小,谁也出不去。说不定等我们出去的时候,彭蠡泽已经淹过来了,上缭、海昏,都泡没了,事情不就了了吗?” 太史沉默半晌,回他:“你继续说。” “说实话,当时我是有点儿吓到了。事后回想,当我提起这东西是大刘家的时候,老巫那几个人眼里分明冒着光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些山越平常只喊绰号,其实名字都以“刘”氏自称,你说好笑不?他们说,上缭壁里面的老城是皇帝修的,这地儿本就有天子血脉。所以我说的话,他们真信,而且上半夜就把玉佩偷偷掏走了。其实这不算什么,我既然拿出来,就已经有传家宝断在这一代的觉悟,不过是回去多磕几个响头……可他们既然起了歹心,一不做二不休,就有几个人围了上来,将我推到那口井里去。” “那陶壶放下去的时候,放了有十多米深,还是干的,说明井底早就涸了。那就是个深洞,掉进去必死无疑。所以我一边下坠,一边用两只手四处乱扒,把手指头扒得稀烂,竟然真让我抓到了一个脚窝,就在井壁上。它甚至不仅仅是个土窝,里头还垫了条木,所以能吃住力气。刚刚止住坠落,我赶紧用其他手脚去摸,都找到了位置。原来这里以前是有人攀爬的,只是井口上都看不见,那附近的脚窝都已经磨没了。这个,你先拿着。” 龚瑛说到一半,突然把兽脸玉佩递到太史慈手上。太史对金玉都没什么感觉,只觉得色泽黯淡,背面粗糙,要不是精心雕了个古怪的形象,倒真不像是多名贵的宝物。龚瑛留意到他的表情,也不评价,而是走回去把窗户打开。那窗牖摇摇欲坠,更多雨丝打在身上,可他浑然不觉,只是深呼吸几口,像泅渡的人上水换气。 太史慈抬了抬手上的玉佩。“既然它重新回到你手上,说明你回到地面,报了仇,还成功把所有人带走。故事讲完了。” “我在十多米深的地下,井口变得像一张饼,耳边都是水声。往下看,底下依然深不见底,我还在喉咙呢,还没到井肚子。你想,这是南方,寻常水井哪有这么深的?上面看守的人肯定还没走,我就往下爬,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:这底下,是不是传说中的黄泉?” 太史慈没想到这事情还有后续,只捏着玉佩静听。 “等我真正踩到水,已经全然不知到了多深的地方,只看见那井口缩小得连一枚铜钱也不如,稍不留神,就像消失了一样。其实井还没有到底,因为水下还有脚窝,只是下不去了。人到了那样深的地方,五感、触觉、体温,全变了样,水声灌进脑子,分不清水上水底、体内体外,好像所有东西都是活的,水井也会蠕动,只有自己是死的。我正悬在那儿不上不下,突然有个东西碰到了我脚底。” “哪怕到了地狱,人最怕的还是人。所以等我搞明白那东西至少不是活人,心里就安定了一半。其实只是井里浮着不少东西,不是垃圾,倒像是杯碗、瓶罐。我几乎完全看不清楚,可第一件漂过来的东西,却隐隐有光。它不大,也很轻,我就想办法塞进兜里,顾不上其他,只往上爬。这一切远比想象中更累,到将近脱力的时候,我想,死前也得看一眼吧,就重新摸出来看。那一瞬间,我几乎以为是幻觉,因为眼前正是一张很丑的鬼脸。” 太史慈不可思议地看着手里的玉佩:“……你捞到的,是这个?” “不是这个,但是竟然和它一模一样!”龚瑛的脸上突然充了血色,“看到它,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件传家宝看起来总不像一块美玉,因为它就不是——它是漆樽上面的嵌饰!我捞起来的,是一只错金镶玉漆樽,它上面镶着两枚这样的熊型石雕。” “我当时已经非常确定,玉佩到了老巫手里。可一模一样的东西,竟然出现在井下,谁知道我震撼了多久?等我爬上去,杀了老巫和四个同伙,找回玉佩,就把它和漆樽一起亮给所有人看。他们跪倒了一片。有可能,是因为有老先生磕着头说:鸮神不仅收了礼物,而且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,这是大吉之兆,最早的越人就是这么来的;也可能,是因为我把老巫几个人的头都挂在腰带上……反正,他们终于学会听我的话。而且从那天起,南南北北的山贼们,都开始喊我——‘刘瑛’。”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。太史慈当然明白,龚瑛花这么长时间说这个故事,不仅仅是在说山越,更重要的,还是他手里攥着的怪兽。 龚瑛的祖上,从诸侯王刘氏手里拿了这枚玉件,后来传到了南方。 在山越们声称是皇帝修的地方,二十多米极深的井下,竟又出现了一样的东西。 难道上缭贼占领的那一片荒岭废城,真的是一片宝地? 可哪怕真是宝地——又意味着什么? 太史慈问:“你说的这些……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。后来你做了什么?” “我当然在暗地里问了很多人。我发现,海昏这里的山越,真喜欢把自己改姓‘刘’,他们甚至喜欢给自家牛豚盖上‘刘’字烙印。那些人讲的故事,一个比一个更加荒唐。虽然各不相同,可说到底,这里曾经真有过一位废帝,也就是第一代海昏侯,刘贺……一个被废的皇帝,谁敢提起?很多老人都说,他连同他的子孙后代,都不吉祥,命薄,阴沉,侯国时有时无,天灾人祸不断。到一百年前,甚至连他当初筑的城到底在哪,也没人说得清楚。” 海昏县大部分地区地势低洼,洪涝严重。每几十年,河湖更易,地上就留下一片废村。搞不清楚过去的地貌,再正常不过。 可“皇帝”两个字,却像是扎进了心里。 庙里的温度越来越低,可太史慈的脸上却慢慢恢复了血色,手背上也鼓起青筋。龚瑛看在眼里,压着声,又说一句:“也许,我们都不用听他孙权的。” 太史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最后,说:“我来找人吧。”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quot;gt;熊型玉石嵌饰,似熊似鬼,本嵌于漆樽,出土时漆樽已经损毁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1-21 如惯例,补充历史资料: 一《江表传》“(刘)勋粮食少,无以相振,乃遣从弟偕告籴於豫章太守华歆。歆郡素少穀,遣吏将偕就海昏上缭,使诸宗帅共出三万斛米以与偕。偕往历月,纔得数千斛。”——刘勋向华歆借粮,华歆点他去上缭拿,一直拿不到多少; 二《三国志·孙讨逆传》“策闻之,伪与勋好盟。勋新得术众,时豫章上缭宗民万余家在江东,策劝勋攻取之。勋既行,策轻军晨夜袭拔庐江,勋众尽降。”——孙策劝他干脆打了上缭壁,然后偷袭。 三《江表传》“宗帅知之,空壁逃匿,勋了无所得。”——上缭宗帅早就得到了情报。 这样串联来看,便能盘出一个三方合作的轮廓来。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(阳篇上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刘基感觉被人监视着。 那天逃到上缭壁以后,身上伤口不少,又泡过水,当日便有些发烧。躺了一天再起来,外头已变了模样,一场豪雨下个不停,正式把扬州赶进秋季,满城落叶,只有樟树依然苍郁遒劲。城里的人不觉得这是老天爷替着哭丧,只觉得不祥,因为前两天刚下葬的墓,土层未实,随时可能被灌得进水;而那些还没来得及下土的人,则更是望着天头疼。 刘基心中百般疑窦,想找龚瑛,但龚瑛找人给他传了话:雨要连下好几天,先好生歇着,回头再详谈。他给刘基找了一个跟班,不是别人,正是脸上画着猫头鹰的熟人。刘基问他名字,他满脸阴沉,一句话不说,刘基又说那我就喊猫头鹰了?他还是不应,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,刘基想,越人是真的很崇拜鸮,到了端午节,不知道他们喝不喝鸮汤? 猫头鹰的嘴巴里几乎问不出任何东西,而且他是个死脑筋,哪怕顶着瓢泼大雨,也要跟在刘基身后,像条甩不掉的尾巴。刘基进屋,他不睡同一个房间,可每次只要开门,瞬息之间,他就会戳进视线里。 没办法,刘基只能带着猫头鹰去看那座石庙。 从外城走进内城,东西面几间被当作官署的厢房亮着灯,但门户紧闭,也没有人来往。庙前正中央的石炉被大雨浇满,香灰把水面弄得灰扑扑的,水流溢出来,在地上洒了些断烛残香。 庙上的鸮像被淋成了黑色。几座小山丘,深深浅浅,都隐在雨丝里。 刘基当天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。 首先,这石庙绝不是一个普通山村就能建起来的,而更像是个废弃的高规格的宗庙建筑,而且它不是这一带唯一的庙,一圈看下来,算上坍塌得只剩柱基的,内城里至少集中了三座庙堂。像这样的地方,要不是曾经出过些道子、仙人,让周边各县的人都前来求拜;要不就是某高门大户的祭祀场所。 然后是大门外两个突兀的土堆,刘基装作不经意,其实仔细观察过,那分明是仔细营造出来的夯土,而且建得非常结实,不然早就被挖空去修外城墙了。结合内城大门的位置,它们有没有可能曾是两座门阙?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刘基感觉被人监视着。 那天逃到上缭壁以后,身上伤口不少,又泡过水,当日便有些发烧。躺了一天再起来,外头已变了模样,一场豪雨下个不停,正式把扬州赶进秋季,满城落叶,只有樟树依然苍郁遒劲。城里的人不觉得这是老天爷替着哭丧,只觉得不祥,因为前两天刚下葬的墓,土层未实,随时可能被灌得进水;而那些还没来得及下土的人,则更是望着天头疼。 刘基心中百般疑窦,想找龚瑛,但龚瑛找人给他传了话:雨要连下好几天,先好生歇着,回头再详谈。他给刘基找了一个跟班,不是别人,正是脸上画着猫头鹰的熟人。刘基问他名字,他满脸阴沉,一句话不说,刘基又说那我就喊猫头鹰了?他还是不应,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,刘基想,越人是真的很崇拜鸮,到了端午节,不知道他们喝不喝鸮汤? 猫头鹰的嘴巴里几乎问不出任何东西,而且他是个死脑筋,哪怕顶着瓢泼大雨,也要跟在刘基身后,像条甩不掉的尾巴。刘基进屋,他不睡同一个房间,可每次只要开门,瞬息之间,他就会戳进视线里。 没办法,刘基只能带着猫头鹰去看那座石庙。 从外城走进内城,东西面几间被当作官署的厢房亮着灯,但门户紧闭,也没有人来往。庙前正中央的石炉被大雨浇满,香灰把水面弄得灰扑扑的,水流溢出来,在地上洒了些断烛残香。 庙上的鸮像被淋成了黑色。几座小山丘,深深浅浅,都隐在雨丝里。 刘基当天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。 首先,这石庙绝不是一个普通山村就能建起来的,而更像是个废弃的高规格的宗庙建筑,而且它不是这一带唯一的庙,一圈看下来,算上坍塌得只剩柱基的,内城里至少集中了三座庙堂。像这样的地方,要不是曾经出过些道子、仙人,让周边各县的人都前来求拜;要不就是某高门大户的祭祀场所。 然后是大门外两个突兀的土堆,刘基装作不经意,其实仔细观察过,那分明是仔细营造出来的夯土,而且建得非常结实,不然早就被挖空去修外城墙了。结合内城大门的位置,它们有没有可能曾是两座门阙?能建门阙的,只有宫殿和墓园。要是墓园,也只可能是二千石以上高官厚爵才能修阙。可惜只残余两个土堆,看不出阙分几进,不然甚至能直接确定前主人的身份等级。 最后,就是那几座小山丘——其实豫章郡内到处都有不高的山丘,要是不带偏见,则个个都是相似的样子。可一旦有了偏见,这几个烟雨迷蒙的青丘,却越看越像是封土堆。 那就有一个惊人的结论:上缭壁,就是围着一座墓园修出来的城外城。 刘基不知道上缭壁的形成过程,可这猜测确实有它的合理性,因为皇家或者大族的墓园本就修得像座小城。垣墙完备,建筑丰富,里面要住大量守陵人,不仅要看护、修缮,还得每天、每月、每时完成祭祀,确保烟火不断。可陵园都要靠外面来供养,几次天下大乱以后,守陵人可能早已跑光了,陵园荒废,到龚瑛和山越发现的时候,也许只觉得是一座很好用的废堡。 刘基走在前头,猫头鹰跟在后头,踩在草地上的时候,雨水从草缝间跳起来,滋滋声,前后脚步之间有一霎的间隔,如影随形。走到青石板上,又成了啪啪的响声,还是如影随形。 没法随心所欲地观察,刘基只能重点看石庙,老痕迹磨损得太厉害,凡是有字的地方,可能以前都有上过漆,甚至滚了金,结果几乎都被后世刮平。文字的意义本来是传世,但为了郑重其事,大张旗鼓,反而变得最为短命。他看不出所以然,又心念一动,就绕着几个小山包周围走。他发现,内城里大概有三口井,井上修了木棚,铺了乌瓦,像瀑布一样卸着水。井口置有轱辘,轮轴很粗。在这么小的范围里,开好几口井,太不常见了。再抬头看,在一座小山包上,也有棚架,修成亭子模样,插在倾斜的草坡腰上,底下用石砖铺平。 他朝猫头鹰喊:到那亭子去躲一躲?猫头鹰满脸是水,阴沉地看着他,还是不说话。刘基不管,踩着水爬到坡上,钻进檐底。亭子四柱,低矮,但挺宽敞,从坡上冲下来的雨将一半地面染成墨色,没有积水。亭中就置了一块大扁石案桌,两枚竹垫。再看那石案上,还风雅地镶着块纵横十七道的弈棋棋盘。 猫头鹰也撞了进来,看见刘基撑了伞还是被淋得苍白的病容,蔑笑一句:“孱头。” 刘基也回头盯着猫头鹰,心想:他到底知不知道脚下可能是座墓? 只有一个办法能知道。 他把手指尖伸进棋盘和石案之间的缝里,可是怎么发力,棋盘也纹丝不动。 难道是想错了? 他再退后两步,重新审视四周:如果这里真的是一座陵园,那枚龚瑛还回来的“刘充国”龟钮银印就很可能来自地下。如此一来,说明墓洞已经被打开了,要不任由它敞着,要不就得掩盖起来。整个内城里,只见这一座山包上建了亭子,既可以避水,又能掩人耳目,那剩下的唯一问题,就是墓洞的位置。 他原本觉得是压在整个石案底下,可当看到棋盘时,又改了主意:弈棋这东西,要是古代的守陵人,长日漫漫,还可能知道怎么玩;现在这些山越兵将,哪里有心思来下棋?它就成了最能藏在人们眼皮底下而不被发现的东西。 可怎么打不开呢? 再回头,猫头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。 刘基越来越确信,龚瑛没把很多事情告诉其他人,尤其没告诉山越。他安排山越来跟,本意只是不想让刘基问出太多东西,可却没有料到刘基自己推理出了大致的轮廓,而猫头鹰的不知情,反倒是让他有机可乘。 刘基问:“你们把大帅称为刘瑛,是不是因为这儿上缭壁这个地方以前住过一位国姓爷?” 第19节 猫头鹰冷哼一声,难得回答他一次:“是又怎样?” “那就巧了,他姓刘,在下也姓刘。这地方我始终看着眼熟。在我看来,这地方不仅是老王城,还是片风水宝地,甚至是龙脉所在。” “说清楚。” “我就是在想,在我们脚下,可能埋着你们说的国姓爷。”刘基在青石地上踩踩,“而入口可能就是这个棋盘。” 猫头鹰的眼神从震惊转向狐疑,只在一瞬间,便又恢复到鄙夷。他问:“入口是什么意思?” “我想你们大帅已经开了一个盗洞,直通黄泉,就藏在这个石案底下。如果不是这个棋盘,那就得把石案搬开,我一个人可做不到。” 猫头鹰听完,也不跟刘基废话,突然就脱下上衣。其实越民中还有很多人不着衣物,但上缭与北人关系密切,大部分还是穿着麻布短打。猫头鹰脱下来的衣服已经沾饱了雨水,往棋盘上一搓、一拧,水柱像棋子纷纷落下。刘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,再仔细观察,溢出的水都往棋盘和石案的接缝处淌,滋滋响,像被吸了进去。 猫头鹰回头盯他一眼,倒真像一只大号的、吃了惊的鸮鸟。 “得想办法打开。”刘基还是去看棋盘,发现它除了边缘出下水,还有一些交叉点上冒出小小的水泡,用手指细摸,才发现交叉点也有小孔,但不是全部,只在其中一部分位置上。 整个棋盘二百八十九个交叉点,看不清楚,一个个摸出来也不实际,刘基便整体观察。首先想到的是九个点了朱漆的星位,但星位只有西南一角有开孔,且是比较明显的大孔。结合已经发现的三个小孔来看,再用手指在棋盘上摸了几次,终于仔细划过一条蜿蜒的曲线——果然摸出七个凹位。 “怎么来的?”猫头鹰问。 “星位是北极星,其余七个是北斗星形,‘居其所而众星拱之’。这图案也是陵墓里特别常用的一种。” 可这孔怎么用呢?刘基还在棋盘面上思索,猫头鹰却是低头弯腰绕石案转了一圈,又随脚踢开地上的两只竹编垫子。垫子在地上倒了几下,刘基浑然不觉,他却听出清脆的异响,于是抓起来,五根黑指头从底下戳进去扒拉竹篾子,不多时,一根根抽出八枚小铜针来,洒在刘基面前。 这个“猫头鹰”是真像一只猛禽——不太要思考,一眨眼,就干了。 刘基不知道说什么好,半天才憋出一句:“你赢了。” “如果你说的没错,”猫头鹰用夹生的官话说,“就还我一拳。” 刘基把针一根根捻起来插进对应位置,拨开底下的小铜球;再把粗的一根放入星位,它几乎全部掉进棋盘里去,直到最后才“咔”一声,被末端的铜圆环卡住。刘基心想他这做得实在精细,四处看看,再没别的绳索,只能重新掏出那枚龟钮银印,解下它上面的印绶带子,穿过铜环,再拽着它旋转——转起来才发现,旋转轴在对角的星位,棋盘底下和石案连接处是个斜面,它一转便离开了凹槽,露出一块三角区域。里面躺着一只隐藏的把手。再抓着把手,把棋盘连同下层盖子一并提起,湿雾、风和声音齐齐掉下去一块,大地露出深不见底的创口来。 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。 猫头鹰拍拍刘基,又指自己的脸,见刘基还愣着神没有反应,他微微叹一口气,突然下狠手给自己来了一拳。“邦”的一声,他把自己打了个踉跄,刘基连忙去扶,却看见他闭着两只眼睛,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听不懂的话,百转低回——想来是山越的祝祷词。 这一拳看来还给刘基是假,献给鸮神赔罪才是真。 刘基问:“对于你们而言,盗墓意味着什么?” “我们不是北人,埋了就埋了,不带那么多东西。”猫头鹰声音低沉地说,“可这是鸮神的居所。他,假通灵,真破坏。” “那,你想下去看看吗?” “我下,你危险。你下去,我看着。” 刘基点点头。“现在可能不合适,是不是等晚上?只要龚瑛不安排别的人一起……” 可似乎等不到晚上。 一阵寒意突然摄住二人心肺。 因为,从洞底的阴曹地府里,分明传出了人的声音。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(阳篇下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盗洞深不足十米。对于大墓来说,不是特别大的深度,只是外头泼着雨,更显阴湿。 刘基身上用绳子吊着,顶上的轱辘是从旁边的井上拆出来的,本来就是可卸装的设计。绳子缓缓而下,一手执火,余下手脚扒着井壁垒好的爬架。刘基一边下,一边将几日来的情况捋一遍。底下的人声,响两下便停了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 下到墓穴,穴内沁着香味,像是樟木也像是松香。墓穴不大,刘基执烛火照着,下来正好看到一条墓道,墓道斜坡往上自然已经被堵死。身后有微声。回头去,前行几步,照见一只硕大的棺椁,灯火在墙上投出更加巨大的灯影。然后,满室灯影晃动起来,因为光和影的间隙里有东西在动,从棺椁旁边升起,扩大,靠近。 刘基呼吸一窒,烛火和阴影同时收缩,光被一个人拢进怀里,上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。 刘基早该想到—— 王祐说:“我总觉得,还会碰见你。” 王祐看起来一下子衰老了不少。眼底是深黑色,两腿上还拴了铁链,走起路来哐哐响。“他们把我关在墓穴里,当成一个见不得光的监狱,可这底下太他妈冷了。”王祐一边微微抖着,一边说,“外头在下雨?” 虽然开了暗门,但外面的雨声还是几不可闻。刘基答:“是的,连续下。” “我没猜错,下雨的时候,他们就不会来找我。” “对,这么大的雨,是没法动手。你是这个意思吧,曹司空府的摸金校尉?” “呵呵,呵呵。”王祐咧着两片苍白的嘴唇,笑得力不从心,“公子都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?但看来付了不少代价,青一块紫一块的。你现在这眉毛在我们行当里叫断头眉,见不得,不吉利。” 刘基下意识摸了摸被老郭砸过的地方,又捏出那只没了印绶的银印,说:“就是它干的。这里就是他的墓吗?” 王祐的眼睛立马就亮了,接过来看了很久,嘴上也咂吧很久,仿佛久旱逢霖,重新长出颜色。他这时候也不装了,活脱脱是个古物痴的模样。半晌,像换气似地,抛出来一句话:“是他的,就在那躺着。只有一只手臂那么长,还是个小孩。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盗洞深不足十米。对于大墓来说,不是特别大的深度,只是外头泼着雨,更显阴湿。 刘基身上用绳子吊着,顶上的轱辘是从旁边的井上拆出来的,本来就是可卸装的设计。绳子缓缓而下,一手执火,余下手脚扒着井壁垒好的爬架。刘基一边下,一边将几日来的情况捋一遍。底下的人声,响两下便停了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 下到墓穴,穴内沁着香味,像是樟木也像是松香。墓穴不大,刘基执烛火照着,下来正好看到一条墓道,墓道斜坡往上自然已经被堵死。身后有微声。回头去,前行几步,照见一只硕大的棺椁,灯火在墙上投出更加巨大的灯影。然后,满室灯影晃动起来,因为光和影的间隙里有东西在动,从棺椁旁边升起,扩大,靠近。 刘基呼吸一窒,烛火和阴影同时收缩,光被一个人拢进怀里,上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。 刘基早该想到—— 王祐说:“我总觉得,还会碰见你。” 王祐看起来一下子衰老了不少。眼底是深黑色,两腿上还拴了铁链,走起路来哐哐响。“他们把我关在墓穴里,当成一个见不得光的监狱,可这底下太他妈冷了。”王祐一边微微抖着,一边说,“外头在下雨?” 虽然开了暗门,但外面的雨声还是几不可闻。刘基答:“是的,连续下。” “我没猜错,下雨的时候,他们就不会来找我。” “对,这么大的雨,是没法动手。你是这个意思吧,曹司空府的摸金校尉?” “呵呵,呵呵。”王祐咧着两片苍白的嘴唇,笑得力不从心,“公子都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?但看来付了不少代价,青一块紫一块的。你现在这眉毛在我们行当里叫断头眉,见不得,不吉利。” 刘基下意识摸了摸被老郭砸过的地方,又捏出那只没了印绶的银印,说:“就是它干的。这里就是他的墓吗?” 王祐的眼睛立马就亮了,接过来看了很久,嘴上也咂吧很久,仿佛久旱逢霖,重新长出颜色。他这时候也不装了,活脱脱是个古物痴的模样。半晌,像换气似地,抛出来一句话:“是他的,就在那躺着。只有一只手臂那么长,还是个小孩。”刘基没过去看。 “我来之前,他们找的都是泥腿子,很不仔细。”王祐把印玺还给刘基,又在身上摸索半天,找出一枚青铜羊来,很小,能藏在掌心里。“你看这小玩具,多真,还有羊毛。俩角巨大、弯曲,不是我们中原的羊,却是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东西。这娃儿是海昏侯刘贺的长子,还没等到封爵就死了,活得不长,见识倒不少。” 刘基没接话,两眼含着怒气:“说吧,整件事情到底是怎样的?你说的话哪些是真,哪些是假?” “我不是一听你说起太史慈,就感兴趣吗?那是因为派人来找我的,就是他。” 其实刘基猜测的基本上没有错。太史慈派出密探到兖州,发现摸金校尉并不是一个人,又从一群人里分别去撬,最终撬动了他。撬动的原因很简单——因为密探带去的东西非比寻常,漆、玉这些费工的不说,连金饼成色都是超一流水准。王祐又悄悄摸了一遍史料,便下定决心,和密探们定了计。 刘基已经看出了轮廓:他们窃来一卷司空府印简,在漆盒里放入当归,伪造一种“曹操延揽”的假象,拿那些明器来瞒天过海。说起来简单,可王祐这么干,相当于把已经到嘴的珍宝又吐了出去,一般人也做不出来。只是王祐想得明白: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,大的还在后头,不然用不着找他。 “为了让我们顺利南下,他们提前在路线上狠狠扫荡了一回,把山越全打得缩回去。所以他们弄的这些手段,全是为了防自己人。这江东啊,真是不简单。” “那跟你来的三个人呢?” “都是以前的老部下,带着他们,出兖州方便。” “他们为什么得死?”刘基耿耿于怀。 “到地方之后把他们除掉,就断了根,北方没人能找到我,我也回不去北方。”王祐说。过了一会儿,又说:“其实那日你忽然说寄信,把我动摇了,我给的信息有暗语,意思是‘快撤’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跑。” “所以你知道他们后来的结局。” “我看见了。那天夜里我翻来倒去不太正常,最后决定溜出去,看看他们跑没跑。到的时候,已经满屋子血腥,杀他们的人刚走。我想那些人肯定要去接我走,可两条腿钉在地上,一时间就是不想动。没想到,后脑突然挨了一记,眼前一黑,就被人绑了去。等我进了屯堡,又看到内城的土墙、庙殿、山丘,才明白:原来占着陵墓的不是太史慈,而是他们这群山贼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上缭壁的人抢在太史之前把你抢走了?” 王祐讪讪笑着,说:“我也觉得不对劲,但后来也琢磨出来了——就是闹掰了呗。找我的全过程都是太史慈干的,可墓在这儿,这些山越干脆过河拆桥,把我抢过来,大门一关,太史慈本来就不敢声张,这下只能吃哑巴亏。哎呀,刘公子,还记得你给我说的‘大英雄’吗?看来也不管用啊!” 王祐一番话,像卡了半天的子母奁终于对上,环环相扣,整件事在刘基眼里露出严丝合缝的真容。他之前已经知道,龚瑛从太史慈加入孙策时开始,就已经成为一条埋在山越里的暗线,可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?怎么两边看起来反目成仇?现在看来,核心就在于这个墓——他们双方在早期一定是合作进行摸金这件事,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,两人发生了冲突,明争暗斗,龚瑛把王祐抢了过去,太史慈用烧船的方式还击,导致一批军民妻离子散,现在这座上缭壁里还到处竖着白幡。 刘基明白,上缭壁的人可能多多少少都知道太史慈和他们的合作关系……可正因为曾经建立过情谊,后来却遭到背叛,这样的怨怼甚至比一开始就是仇人的愤怒还要强烈。 这是不是因为这座陵园而流的第一次血? 恐怕不是。 从争战时双方的情绪看来,这里旧恨叠着新仇,甚至夹杂南人和北人、土著和官兵、败寇和成王之间的多重纠葛。这些恩怨一旦被触发,必将引爆更大的洪流,甚至超出太史慈和龚瑛的掌控范围,在江东的满目疮痍上再一次撕开伤疤。 这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未知数,就是吕蒙——从一开始的金饼出发,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东西?他的目的又是什么? 说白了,不论太史慈和龚瑛各自想法如何,这整件盗墓之事,显然都瞒着孙家。这才是更巨大的斗争。孙权刚刚继位,江东骚动不安,一批金银财宝完全足以撼动权力平衡。吕蒙担心的东西依然成立,唯一不同的,只是对象从曹操,变成了太史慈! 种种念头一涌而出,忽明忽灭,刘基还在思索,王祐却问他:“所以呢,公子你了解完前因后果,又要怎么做?我啊,想着你可能会顺藤摸瓜找过来,却猜不到你接下来会怎么做。你自己,也懵了吧?” 刘基一怔,像突然被一壶冷水浇头。是啊,最早的时候要帮吕蒙查案,后来又想见太史子义,现在两件事并成一件事,水落石出——金饼是盗墓来的,盗墓的人是太史和龚瑛,甚至连墓都找到了。剩下的,无非要看他将不将这个结果告诉吕蒙。但无论说或者不说,后面的事情,都已经超出一名布衣所应该关心的范畴。 甚至仔细想想,那天吕蒙指点他乱跑,吕典又帮他逃脱,这俩人就在太史军营里,还不知道后来是什么状况。说不定,连他们自己都已经身陷囹圄? 这金饼明器什么的,早已经不重要了? 王祐见他一时失了神,也不催促,自顾自说:“我呢,跟谁盗墓都是盗,只要条件给足,都没问题。可毕竟还是想抱着大树啊,谁知道这山贼行不行?所以故意拖了一下时间,开点随葬坑,挖点盲洞,这才被关进墓穴里。这两天没人来问,我摸摸泥土就知道,外头下雨呢。但我想,拖不了多久,宗帅就得逼我去捅那大家伙了。” 他又咂吧两下嘴,手心里捏着那只铜山羊,伸手拍拍刘基肩膀:“我看你对古物也有兴趣,要不我们一起去把它开了?我和阴曹地府打了一辈子交道,这地儿,绝对神了。其实呢,我也缺个助手。本以为他们这儿,总有人能打打下手吧,结果没有,全死逑了。这墓里有毒气,他们不知道,多业余啊?总之,也看你吧,你想继续当官的,那是另一回事;如果想当平民,那和我一起淘点宝贝出去,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。” 他嘴上说着,手指翻飞,除了一只铜山羊外,还变戏法似的夹出好几枚小东西:透明琉璃珠、三色缟玛瑙珠、甚至还有一块熊型玉石嵌饰……可以看出来他此前一直藏巧于拙,手上功夫一点也没露出来过;也能看出来他是真想和刘基合作一把。 其实王祐也说不清对刘基是什么情绪。可能就是在阴沟里待久了的人,忽然碰到一个干净简单又不蠢的家伙,对方还把你当正经人看,就忍不住多看两眼。 王祐轻轻推了刘基一把,然后把手上的东西在他面前展开:“挑一个吧,算是对之前说谎的赔罪。” 刘基真拿了一个,却不是那些一眼就贵重的珠宝器,而是丑丑的熊玉石。王祐眼睛一亮,说:“这东西还有些巧妙,以后我再跟公子说。”刘基随手把它塞进衣兜,然后看着王祐,说:“帮你可以,但你得跟我走。” 王祐没想到他这么爽快,刚刚不是还犹豫吗?于是紧问一句:“走去哪儿?” “别给龚瑛干活,我太熟悉他了,成不了事。太史慈还需要你,先回到他那儿去。” “哈哈,你要是个女子,真叫是对他一往而深。”王祐笑着摇摇头,“可怎么出去,有把握?” “有把握。”刘基故作镇定地说。为了不露馅,他不再继续对话,只是转身往盗洞走,走出几步,才回头问他:“你能上去吧?” “不难。”王祐哐哐回到棺椁边,飞快地在棺木边摸了几下,又弯腰,不出片刻,那铁链就已经松开来掉地上。其实这儿关不住他,只不过之前没什么逃脱的必要。王祐这么干的同时,刘基确认了一下下来时用的绳索,拽了几下,但和洞口离得太远,绳索也没有别的动静,不知道猫头鹰看没看见。他对王祐说:“我先上,看绳子放下来,你再上去。” 爬回到狭窄的暗门口,先扫视一番,雨更大了,却不见猫头鹰的身影。跳出盗洞回到地面,五感重新变得真实,连阴沉雨天里的光都刺眼。再仔细看,见猫头鹰从山坡上哒哒哒跑下来,浑身上下又一次淋得湿透,亭里也漫了一层水。刘基估计他大概是去望风,无暇细想,连忙和他沟通起接下来的计划。这是刘基心里最没底的一步,他快速托出想法,再把龟钮银印和熊型玉石统统塞给对方,猫头鹰盯着玉石吃了一惊,又沉默一会儿,终于答应。 两人转动轱辘再次把绳子送下去,等绳子下端变得沉重,又一起拉,这样就快得多了,王祐以一种半飞的方式回到地面。他本来就虚弱,踩在地上时一踉跄,就像承受不住光和空气的重量。看见猫头鹰的一瞬间,他下意识躲了一下,然后又自顾自说道:“你想帮太史慈,太史慈那边做起事来把握更大,这些我都明白了。可吕蒙那儿怎么办,最早不是他找你吗?……” “王祐,你刚才说了两条路:当官不盗墓,或者当平民来盗墓,都是对的。”刘基打断他的话,声音朗朗地说道,“但有没有第三条路呢?我想也是有的。比如,还是当平民,但是阻止盗墓。” 王祐脸色一变,“不是,你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?” “因为——不想再流血了。” 其实,刘基确实问了自己很多遍:接下来怎么办呢? 离家挺久了,家里老人弟妹无人照料,不知道有没有把水稻收割好,就连家里的粗茶淡饭都叫人想念…… 可真就这么甩手而去吗? 这偌大的陵园,只掀开了一角,只摧毁了一个几岁孩童的安眠,就已经引出这么多风波,让刘基认识的人都变了模样。要是就此离去,王祐想必还是能让海昏侯墓轰然洞开,到时候汹涌而出的,到底是金山银海、利兵强刃,还是无穷无尽的诅咒? 其实真是很奇怪。刚才在墓穴里,王祐轻轻一推,正好按在那一方“刘充国”印上,就在刘基身上硌了一下。浅浅的,像个孩童用小手抓了一把。 他忽然觉得:别盗了,让这些百年前的魂魄静静呆着吧,也让久历疮痍的江东百姓好好喘息。就像他一直没搞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要遣散部曲,一直觉得是出于懦弱、自保,直到这一刻,他才终于想通一个很简单的理由: 他只是不想看着身边的人,因为某几个人那渺远的目标,而白白牺牲。 王祐发现刘基有一刹那的失神,所以立马闪身,他的身法像手法一样快,在早期倒斗的时候,曾经无数次逃过官兵的天罗地网。 可这次,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,眼前仿佛有鸮鸟飞过,一只黝黑的大手已经直劈后颈,顿时眼前一黑,向前栽倒。 刘基把他接住,心里想:这才是对你之前说谎的补偿。他这个人对别的事情都性情简易,唯独对上当受骗这个事儿,特别记仇。 猫头鹰试探一下鼻息,然后伸手把人接过,非常轻松地背起来,像扛一只麻袋,最后说:“去我家吧。” 第20节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(阴篇上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夺权这件事,刘贺从来没做过。自出生以来,他所有的权力都是天上掉馅饼来的,斗争、阴谋、勾结,都在底下,还被父亲留下的老臣子们拦了一道,他只是远远看着。可这也并非没有好处——那些寻常权臣能想到、能使出的招数,刘贺看过了,知道大概,也清楚耍不过他的对手;可他那一套特立独行的做派,也不是一般臣子所能预料到的。 六月初七,孝昭皇帝下葬平陵,诸般仪式已毕,刘贺正式上朝秉政。在刘贺眼里,朝堂就像一座高耸入云、结构繁复,但又效率低下的冶炼高炉,每每投进去山巅海角最好的原料,烧着漫天熏烟的熊熊烈火,又有千万人上下忙活、汗雨翻飞,似乎每个环节都必不可少,似乎每个人都殚精竭虑,可到了出炉的时候,那淌出来的金子却和废渣没什么两样。大汉天下就靠这点废渣来运转着。 唯独是那些在炉边高枕软座的人,还能一个个对着废渣,啧啧称叹,歌功颂德,然后心安理得地往屁股底下再垫得高一些、软一些。 当然,朝堂也不完全是这样和平的地方。炉边的人有时也会动动手、费费工,可他们的手指几乎从来不会沾到铜铁或者煤炭,他们拿金锤子、银铲子,从高炉上扒下来的,只有血淋淋的小人。 而大将军霍光,他已经不坐在炉边了——他是炉子的所有人。他连热气也不用受着,只要眼色一动,总有无数人替他把话说出口、把锤子砸出去。可到了刘贺这儿,这些手段似乎都撞进一只软糯的沙袋里,刀刺不穿,水泼不透,只闷声没了反应。有什么上奏,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准了;有大臣谏言,他统统虚心受教,偶尔痛心疾首。甚至有很多大臣怀疑:新皇帝似乎已彻底屈服了大将军。 他们后来才发现一个意外的事实: 朝堂不是刘贺施展的地方。 就像他当初上京一样——大汉也许是辆金声鼓乐缓缓而行的皇车,但他却是一辆能十二时辰狂飙不已的乘传。 退朝以后,未央宫百官的头痛才刚刚开始。整座宫殿像一樽严密运转了几百年的青铜滴漏,忽然间,过量的流水倾盆而下,让它发出嘎吱嘎吱的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夺权这件事,刘贺从来没做过。自出生以来,他所有的权力都是天上掉馅饼来的,斗争、阴谋、勾结,都在底下,还被父亲留下的老臣子们拦了一道,他只是远远看着。可这也并非没有好处——那些寻常权臣能想到、能使出的招数,刘贺看过了,知道大概,也清楚耍不过他的对手;可他那一套特立独行的做派,也不是一般臣子所能预料到的。 六月初七,孝昭皇帝下葬平陵,诸般仪式已毕,刘贺正式上朝秉政。在刘贺眼里,朝堂就像一座高耸入云、结构繁复,但又效率低下的冶炼高炉,每每投进去山巅海角最好的原料,烧着漫天熏烟的熊熊烈火,又有千万人上下忙活、汗雨翻飞,似乎每个环节都必不可少,似乎每个人都殚精竭虑,可到了出炉的时候,那淌出来的金子却和废渣没什么两样。大汉天下就靠这点废渣来运转着。 唯独是那些在炉边高枕软座的人,还能一个个对着废渣,啧啧称叹,歌功颂德,然后心安理得地往屁股底下再垫得高一些、软一些。 当然,朝堂也不完全是这样和平的地方。炉边的人有时也会动动手、费费工,可他们的手指几乎从来不会沾到铜铁或者煤炭,他们拿金锤子、银铲子,从高炉上扒下来的,只有血淋淋的小人。 而大将军霍光,他已经不坐在炉边了——他是炉子的所有人。他连热气也不用受着,只要眼色一动,总有无数人替他把话说出口、把锤子砸出去。可到了刘贺这儿,这些手段似乎都撞进一只软糯的沙袋里,刀刺不穿,水泼不透,只闷声没了反应。有什么上奏,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准了;有大臣谏言,他统统虚心受教,偶尔痛心疾首。甚至有很多大臣怀疑:新皇帝似乎已彻底屈服了大将军。 他们后来才发现一个意外的事实: 朝堂不是刘贺施展的地方。 就像他当初上京一样——大汉也许是辆金声鼓乐缓缓而行的皇车,但他却是一辆能十二时辰狂飙不已的乘传。 退朝以后,未央宫百官的头痛才刚刚开始。整座宫殿像一樽严密运转了几百年的青铜滴漏,忽然间,过量的流水倾盆而下,让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大异响。 大汉中央朝廷最重要的权力信物,最早是三尺竹节,后来有了铜的、铁的,但总而言之,还是节。刘贺除了再也不把印玺交给符玺郎保管,还一次取出十七枚符节,持节者,宫内宫外、四方天下,如入无人之境。 昌邑侍臣拿着符节,不仅能出入禁宫,还可以直入中央府库,取百官印绶。石绶、墨绶、黄绶,分别指代中央各级官阶权限,取回以后,由天子直接印玺下诏,赐给更多臣子。本来,中央所有职官的人事调命都必须经过尚书台附录,而大将军霍光兼录尚书事,所以一切职位安排都需要经他一手。但皇帝拿着玉玺,不经各级申请,直接赐予印绶,就连文书都见不着,尚书台突然就变得两眼抓瞎。 至于那大量持绶侍臣,则纷纷下放到对应府署。有些官场新人就看不懂了:他们虽然有印绶,但却没有官职,凭什么参与朝政?好心的前辈就会教训他们:只要有官阶,官职算得上什么?在实际办事过程中,交叉管理、假名实权,太常见了。所以侍臣们风风火火地闯进官署,颐指气使,哪怕是上级官员,因为不知深浅,往往只能摆出和光同尘的态度;至于下官,就更是连逢迎都来不及,几乎不可能提出质疑。 这样一来,刘贺相当于跳过了整个中央官署系统,仅仅凭借几种器物,就把原本的权力结构搅成一团浆糊。 他还有一处巨大的施展空间,就是夜晚。 未央宫建成近一百三十年,除了政变,夜里从来没有这么闹腾过。 每当月上中天,以天子所在的温室殿为中心,便有无数的持节车马朝四方飞驰而出。这些使臣手里的命令,主要还是征调——财、粮、器物、男人、女人。帝国官署,本来做任何一件小事都要按部就班、层层下放,可这些使臣是一概不管,说要就要,而且当即、立马,不给一点回旋余地。一旦遇到不顺意的,一份奏疏直入温室殿,翌日早晨就见结果。因为这些事,未央宫官场震荡,一批官员一夜之间遭到停职。 昌邑侍臣除了敲开未央宫内大小署门,还闯出宫外,常常扰得长安城灯火通明、犬吠不止。自武帝时远征匈奴、封狼居胥以来,长安城内大小作坊,第一次彻夜不休,收到的全是上林苑征令。这些征令的银钱管够,但就是期限奇短,大部分是珠宝器具,也有兵器、盔甲。为了满足皇家需要,长安城坊市再一次解除宵禁,允许匠人苦役彻夜进出。制造需要海量原料,采自天下四方,于是城门开启时间也得到延长,甚至有些商旅半夜闯门,守将也只能放进城去。 其他类型的采买也源源不断,比如吃食。未央宫里偌大的太官、汤官,都被置之不理,就是要半夜敲响坊市食肆的大门,把厨子肉贩喊起来,佳肴酒水流水似的运进宫内,乃至通宵达旦。长安城里越来越多人传说,新皇帝是个夸父般的巨人,山涵海量,大腹便便,弯腰摸不到脚,可上京当日有不少人都见过那高高瘦瘦的少年,当皇帝得有多幸福,能让他吃成那个样子? 也有一些绝不能让人听见的猜测——说宫里有人要毒害皇帝,所以在御宴上,他一筷子也不敢吃。 未央宫里任何一点涟漪,都会引发全天下的巨大震荡。短短十日内,天下像一锅逐渐沸腾的粥,四处冒泡,四处破裂。 大司农田延年作为大将军心腹,理应替他应对,可他连看都看不明白这位新皇帝到底在做什么。几次运用大司农署下的部丞、令官去反对:在朝堂上时,无论说什么皇帝都从善如流,甚至惩罚了一些昌邑旧臣——反正他们没有实职,印绶转给另一个人,又是一名好汉官;在朝堂之下,却爆发了好几次冲突,尤其是均属令、盐市令、斡官令几位直接与帝国商市相关的官员,都因为抗拒命令,被停职待罪甚至下令逮捕。 更多时候则是使不上劲——持绶官员当中很大一部分拿着少府公文,少府管的是皇室私钱,大司农则主理天下财政,他们一句话甩过来:“那天家的钱库,也归你们管了?”说得大司农署下官员哑口无言。 田延年就要喊少府乐成来对质。少府确实管私钱没错,但像他这样听凭皇上安排,还讲不讲制度?还怎么替大将军分忧?他本就觉得那乐成不行,想着趁他失势,多踩两脚,没想到有种踩死了的感觉。那还怎么工作?所以赶紧派人去找。 没想到属下垂头丧气地回来,说乐成请不来,他被皇帝陛下架空了。 田延年大惊,这新帝登基才多久,怎么能架空他堂堂九卿? 官员回答,不是那种“架空”,是真的“架空”——皇上让少府乐成着力督办一条新的复道,将少府东仓和温室殿西侧山亭凌空嫁接起来,不完工前,不能随意下楼。皇上也亲自参与,每日下朝,就抓着乐成在少府东仓顶层商议,除了这事情,也聊工艺、金银、珍宝、明器,一待就是几个时辰。别说大司农,就连少府底下的官员,都很少能看见乐成的脸。 别的不说,官员系统的适应性确实是很强的。在特殊形势下,少府和其他相关办事官员迅速形成了一套新的默契——他们竖起手指,朝天一指,意味着,长官在上头下不来呢; 又意味着,听天由命,流程全部走黄门诏令,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。 田延年觉得自己像在弈棋桌上,碰着一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家伙。明明看着棋路混乱,没章法,不算计,可偏偏把自己打得节节败退。 他被霍光召过去,两人一对眼,便知道大将军也是这种感受。 “大将军勿忧,也许陛下只是血气方刚,闹一闹,折腾一下,就会消停了。”田延年摸一下肚皮,讪讪笑着说。 “天子春秋富裕,但宫中老臣子众多,这般操劳,怕是会天不假年。”霍光自我约束极其严格,平常连语调都不怎么起伏,这句话却像是被战车碾过一样,说不出地瘫软疲惫。 田延年额头上顿时沁出汗珠。他想起那被夺了长乐卫尉印的邓广汉,自那天以后,闭门思过,被妻子也就是霍光女儿日夜指着鼻子骂,也不敢出声。 他连忙又提出一个思路:“皇上自入宫以来,便抓着少府不放,府中藏品几乎被取用殆尽,甚至派人出宫,征调天下奇珍。这么看来,皇上只是贪好金银器物。毕竟过去是藩王嘛,骤得大位,也、也是人之常情。” 霍光微微摇头,又转过头问:“你觉得呢?” 大将军府中,侍女奴仆都已屏退,再无旁人,唯有王吉坐于客座之首。 王吉说:“圣上每日来往使臣数十人,诏令一百余条,调动宫内宫外人员以万千数计。这当中,大部分动作是为了扰乱原有秩序,使人人措手不及。” 经上次平陵一事,田延年知道这个昌邑旧臣厉害,便老实问道:“让百官疲于奔命,有什么好处?” “自然是为了掩饰真正的目的。”王吉说,“可皇上的想法向来是波谲云诡,大将军若是一步慢,便步步慢。如今诏令直出黄门,甚至不经由尚书台,大将军纵有辅国之心,也难以迅速、全面领会皇上的圣意。” “不管做什么,先得擦亮眼睛。”霍光沉吟片刻, “子阳到禁宫去任个职?” 王吉答:“下官还是要和圣面保留一些距离。” “那就由大司农去,加授给事中,盯紧一点,但不要轻举妄动。子阳辛苦,分担一下大司农手上的重荷。” 给事中是个附加官职,主要功用就是有权出入禁中,常侍帝王左右。霍光的意思,是让田延年多呆在皇帝身边。短短两句话,就把田延年安排好了,甚至没让他说话。田延年心里有些不畅,说:“耳聪目明自是重要,可要是不知道东西南北,也一样会抓瞎。” 王吉沉稳回答道:“下官确实有一些猜测。虽然目前还看不清圣意全貌,但要是拨开天子设下的层层迷雾,回归到关窍之处——还是兵力。” “长安城内目前主要是三股军队,自內而外,分别是羽林禁军、南军、北军。羽林禁军由车骑将军张安世所领。南军当中,未央卫尉范明友同时出任度辽将军,声威远震;长乐卫尉暂由昌邑国相安乐所领;其他京城戍卫均在执金吾李延寿麾下。而实力最强的北军,实际上则由大司马大将军直领。”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,张安世是霍光一手提拔上来的,范明友是霍光第四女的丈夫。这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所以田延年听完,理所当然地说一句:“这些我们都知道,铁板一块,无机可乘啊。” “确实,现在仅仅松动了长乐卫尉这一角,但必须警惕对方更多的动作。微臣不才,过去任职王国中尉,相当于长安城执金吾,定能为大将军好好看着。” “你去见李延寿,辅佐辅佐他。”霍光说。这就又安排了一个人。 王吉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,继续说道:“虽然兵力上现在看不分明,但在其他方面,我却看出了一些端倪。” 霍光身体微微倾过去:“是什么?” “大将军请阅,我着人明察暗访,把长安城各市工坊受诏令而制备的器物做了一卷清单。确实,如果从兵装的角度来看,数量有限,多为射猎之用,尚不足以构成威胁。但臣留意到,器物中准备了大量材料和人力,用于制造漆兵、漆盾、漆甲,这也是导致工坊彻夜赶工的主要原因。” 田延年一捻胡子,喃喃道:“那些不是造出来好看的吗?” “确实是。”王吉点点头,“这些器物多用于仪仗、节庆,还有殉葬。皇上往昔时在昌邑国,深爱器物,尤其是诸般礼器,这一点,也许大将军已经看出来了。但其实近日所见,仍不过管中窥豹,他还能躬自参与锤造金饼、贴金、制漆、造刀剑、雕蓝田玉,手艺精湛,天马行空,异于常人。” 从霍光和田延年两人的表情来看,显然都不太相信,却又不得不信。 王吉继续说:“下官也不懂工艺,但如果以天子之资,加之旧臣智慧,能创造出一种工法让漆器真正具有实战格杀之能,尤其是漆甲漆盾,能形成很强的韧性,那也并非不可能的事。” 士农工商,工是贱业的一种,他们当然都不懂,只能猜测。 田延年猛吸一口气,“那、那按这么说,我们得阻止他干下去?” “不能完全制止,因为禁宫制器有很多理由,在这件事上冲突过激,反而会扰乱大局。我们只能旁敲侧击,用别的方式来制造掣肘。” 田延年还想追问,被霍光打断:“这些具体应对,就由大司农来做,子阳参谋,多费心了。”——一句话定了调,王吉主谋,但他在长安没有根底,还是由田延年来挑头,功劳以他为主,出了问题也是他来担。两人都只能应一声喏。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,三人都不作声,霍光目光淡淡投向远方,宛如老道仙褪,只留一尊肉身在人间。像大将军这样一辈子不出差错的人,活得就像一只日晷,只要太阳如常东升西落,秋去冬来,日影都会严格按照天道伦常来行走。但十年、数十年间,也会出现天狗食日,太阳消失,日晷成了荒废的石板,他进入石像般静默不动的状态。他用这种方式,在魂灵上修复世界的错误。就像金乌被天狗食尽后重生,他也在心里把犯错的自己杀掉,埋葬,从尘土中长出一个新的,就像只崭新的日晷,再无任何过失。 良久,他终于像醒过来一样,鼻息吹动长髯,眼里能看见别人。他说:“这还是短期。长远呢?大局呢?” 王吉明白大将军的意思。与天子争权,多一分,少一分,永远都在变化。可还有没有更高一层的做法,能彻底扭转局面?要是走出了更重大的一步,后果又该如何面对? 他脸色凝重地回答:“大局之事,还是要问龚遂。” “他人呢?” “龚大人遇到了一点麻烦。”王吉说,“入宫以来,皇上第一次派人召见了他。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1-29 补充一些文中出现的官职介绍。 少府:掌管皇室私钱,包括皇家资源的收入支出,另外很重要的太监部门比如黄门、掖庭令,也属于少府。 大司农:管帝国财政,比如盐铁、税收。 卫尉:掌管宫廷军队,也称为“南军”,包括宫门卫队,未央宫、长乐宫卫队,所以会有整体的“卫尉”一职,也有专门的未央卫尉、长乐卫尉。李广就曾经从未央卫尉擢升为卫尉。 中尉:中尉掌管都城守备军队,也即“北军”,这是具有对外征战能力的大军。但汉武帝时,中央中尉更名为“执金吾”,军权缩减,北军就不再由执金吾一人统辖。同时,诸侯国里的中尉还叫中尉,王吉就是这个职位。 大司马:霍光大司马大将军,大司马相当于太尉,所以北军应在他统领下。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(阴篇下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刘贺拖着一条腿跳下车,又朝龚遂伸出手。 龚遂正忙着用手掌安抚悸动的肠胃,满眼金星,差点没看见天子御手。等终于看清了,也不肯扶。这是因为他已经从内心里投向大将军的阵营,他反反复复跟自己说这一点,所以皇上就是皇上,不是那小王爷。 他撑着前轼,自己翻滚下车。 刘贺了解他的性子,看着他一骨碌下地,不由自主地往前倒,才又伸手扶了扶。这下龚遂没能拦住,感觉被一双手撑着,戳在地上,已经溢到喉头的酸水慢慢倒流回肚子,才总算没有犯下污君大罪。 龚遂久违地近看了看刘贺:额上冒了点汗珠,脸色红润,眉目清爽,这兴奋的样子,和过去十余年里在昌邑国无数次看见的模样没什么区别。在昌邑王国,刘贺是排得上号的驭车好手,没几个将士能追得上他,再加上身份,那就是独步天下。刚才一路上,他亲自驭车,龚遂参乘,龚遂初时还伏拜、躬身,等车子真飞起来的时候,就什么也顾不上了,死死扶着车轼不放,口中念念有词,也不知是周易还是礼记。 龚遂曾经说过,世上只有两种事物比王命更重要,一种是头顶的星宿,一种是心中的礼制法则。要是下一刹那就要车毁人亡,不知道他更愿意吟诵哪一部经典。 刘贺见龚遂慢慢恢复过来,便领着他往前走。出发的时候,他们身后跟了一车侍臣,还有几名戍卒,现在都被甩在后头没了影子。城南重地,夜寂无人,除了青墙之上未央、长乐二宫楼台燃着灯火,前前后后再无生气 。 “龚老是否曾经从朕这里拿走了一枚玉件?”刘贺边走边问。 龚遂被问得一愣。 “长得奇怪。”刘贺提醒他。 龚遂立即回想起来。当日他盗走子母虎玉剑璏,发现一枚怪异邪祟的熊型玉佩,总觉得有害,便顺手拿走了。“是有的。”他老实回答,“臣有罪,当即归还圣上。” “不用还,朕只是问一句。” 龚遂抬眼去看,觉得刘贺的表情似笑非笑,让人看不分明。其实那枚物件就在身上,只是没挂在腰间——他后来看明白了,那并不是一枚佩,而是还没镶上的嵌饰。他犹豫了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刘贺拖着一条腿跳下车,又朝龚遂伸出手。 龚遂正忙着用手掌安抚悸动的肠胃,满眼金星,差点没看见天子御手。等终于看清了,也不肯扶。这是因为他已经从内心里投向大将军的阵营,他反反复复跟自己说这一点,所以皇上就是皇上,不是那小王爷。 他撑着前轼,自己翻滚下车。 刘贺了解他的性子,看着他一骨碌下地,不由自主地往前倒,才又伸手扶了扶。这下龚遂没能拦住,感觉被一双手撑着,戳在地上,已经溢到喉头的酸水慢慢倒流回肚子,才总算没有犯下污君大罪。 龚遂久违地近看了看刘贺:额上冒了点汗珠,脸色红润,眉目清爽,这兴奋的样子,和过去十余年里在昌邑国无数次看见的模样没什么区别。在昌邑王国,刘贺是排得上号的驭车好手,没几个将士能追得上他,再加上身份,那就是独步天下。刚才一路上,他亲自驭车,龚遂参乘,龚遂初时还伏拜、躬身,等车子真飞起来的时候,就什么也顾不上了,死死扶着车轼不放,口中念念有词,也不知是周易还是礼记。 龚遂曾经说过,世上只有两种事物比王命更重要,一种是头顶的星宿,一种是心中的礼制法则。要是下一刹那就要车毁人亡,不知道他更愿意吟诵哪一部经典。 刘贺见龚遂慢慢恢复过来,便领着他往前走。出发的时候,他们身后跟了一车侍臣,还有几名戍卒,现在都被甩在后头没了影子。城南重地,夜寂无人,除了青墙之上未央、长乐二宫楼台燃着灯火,前前后后再无生气 。 “龚老是否曾经从朕这里拿走了一枚玉件?”刘贺边走边问。 龚遂被问得一愣。 “长得奇怪。”刘贺提醒他。 龚遂立即回想起来。当日他盗走子母虎玉剑璏,发现一枚怪异邪祟的熊型玉佩,总觉得有害,便顺手拿走了。“是有的。”他老实回答,“臣有罪,当即归还圣上。” “不用还,朕只是问一句。” 龚遂抬眼去看,觉得刘贺的表情似笑非笑,让人看不分明。其实那枚物件就在身上,只是没挂在腰间——他后来看明白了,那并不是一枚佩,而是还没镶上的嵌饰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掏出来。 刘贺缓缓说:“你可能觉得奇怪,怎么雕成那个样子?那其实是父王教给朕的一个图样。朕从小喜欢些神兽精怪之属,那时父王身体尚好,只是很少与朕见面。有一次看见朕拿着墨笔,在汗青简上涂涂画画,全是些三头六臂、虎头鹿角之物,便一掌掴在朕的脸上。他说:子不语怪力乱神,没听过吗?” 龚遂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。他知道这件事: 李夫人是最深得汉武帝钟爱的夫人,可是,在诞下刘髆不久后,便溘然长逝。汉武帝多少有些迁怒于刘髆,总是分外严苛,这使刘髆自小形成了一种阴骛乖张的性格。刘贺却不同,他从小就有些男身女相,低眉顺目的样子,在祖父眼里,多少有李夫人的影子。于是汉武帝对他溺爱,刘髆反而有了迁怒之心,私下里冷语、打击,都被一些臣子看在眼里。 刘贺却似乎不介意,只是继续说:“一般来说,这种事情以后,几日里都不会再见着父王。可他当天夜里又出现了,给了朕一幅丝绢,展开来看,便是那单腿蹲伏的熊罴图案。那是他自己画的吗?朕无从得知。那可笑的嘴巴、丑陋的牙齿,是在画朕吗?也没有明说。” 龚遂摸一摸外衣内层的玉,隔着单衣,还是凉飕飕的。“它有什么含义?” “他说:哪怕是野兽、鬼怪,也该学会好好听别人说话。那熊不是支起耳朵的样子吗?就是这个意思。他后来还给过我一只漆壶,本该是壶耳的两个位置,就嵌着那怪石片。那就是‘耳’。所以朕听话啊,所有人说的话,朕都能听进去。” 龚遂不知该怎么回应,跟着他走到一座院门前,才说:“意义深远,老臣还是还给陛下吧。” “你收着。朕还想多听你教诲呢。”刘贺笑一笑,说,“对了,以前不是经常给朕解梦吗?朕最近又做了一些异梦。” 第21节 一句话,又勾起无数回忆。刘贺还在童蒙时,睡觉还多些,只是经常做梦,乃至一夜数次惊醒。很多次,他都用童稚不清的语言来描述那些梦境,说一会儿,停一会儿,有时眯一会儿。龚遂则引用诗经、周易来进行解读——解读是他的个人兴趣,分析够了,再悄悄塞进一点做人道理。 龚遂只能回答:“陛下请说。” 刘贺不走了,停下来认认真真地给他说梦: 梦里他在未央宫,那是他第一次梦见长安城宫殿。他在找一样东西,也许是一个人,大抵是黑色的——就是深邃的、能把人吸进去的那种黑。哪里有黑的人?醒来以后,他回想起童蒙时第一次看见孔子漆像,红漆底上,孔子的头身脖子都涂满了墨色。怎么是这个颜色,他绞尽脑汁,也想不起有没有人给他说过答案。 回到梦里,他在宫廷中跌跌撞撞,绕行良久,忽然在温室殿东阶西侧,撞见由数百枚大瓦片堆成的小山。摇摇欲坠。他发现瓦片间隙漏出黑色,就用手去扒,大瓦很沉,摔地上却没有声音。再看底下,密密麻麻堆满了黑色的小粒,山脉似的,几万亿颗。他眼睛定定看着,黑点流动起来,再看时,好像已经掉进去,沉下去,心里充满恐慌,因为那小点全是苍蝇屎。 老人家教诲:苍蝇屎掉身上,便成了痣,一辈子也洗不掉。他没入屎堆里,腌臜还是其次,主要是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成了墨色,抠也抠不掉,远看没入夜色,近看满是小点,好像也能流动。他大吃一惊,从床上跳起来,出了一身汗浆。 龚遂沉迷经学,七八种解读撞进脑海,他挑了其中最有教导意义的一句:“《诗经》不是有写过吗?‘营营青蝇,至于籓;恺悌君子,毋信谗言’。陛下身边馋人众多,必有凶咎。” “谁是馋人?” 龚遂抬眼看看刘贺,心想,难道他真的在反省?于是如实回答:“昌邑故人二百余,多是谗人。” “龚老不也是昌邑故人吗?” “如果陛下下旨把所有旧臣放逐回国,老臣愿意第一个走。” “那如果朕只把龚老放逐回去呢?”刘贺冷冷地说,“你已经投奔到大将军足下,反过来对付朕了,不是吗?” 龚遂有想过刘贺会觉察到,只是没预料他会以这种方式来挑明。 不只是那一句直白的质问,还有他们来到的这个地方。 龚遂一直在疑惑这是哪儿——刘贺召他进宫后,一直等到夜幕沉沉,才突然亲自驾车,带他飞驰出宫。他甚至一度怀疑刘贺要夜闯汉高祖陵庙,那位于长乐宫西南面,靠近整座长安城的最南边,与南斗星形的星位相应。可后来又觉得方位不对,只是走近了,才发现,这到达的地方也一样是座宗室庙宇。 那是谁的庙? 庙里已经做好了祭祀准备——两侧高烛,灯火如昼,诸般礼器停当,庙前放置好三太牢,也就是猪、牛、羊各三具,全是烫熟的完身整肉,灯光摇曳里,像是九头蹲伏的活物。这是大汉祭典故天子的礼仪。换而言之,光是这一眼所见,刘贺就已经犯了大忌,因为这绝不是汉帝的祭庙。 但这些都不是最吸引龚遂注目的东西。 他再次觉得满眼金星,头昏脑涨,几乎辨不清方向。因为在祭祀大阵里,密密麻麻,呈现了超过一百枚大汉最高贵的皇室赐物,金色闪耀,流光华彩。 马蹄金。麟趾金。 在汉武帝最得意的年岁里,获白麟,得天马,见黄金,祥瑞之兆接二连三,他的登仙长生梦仿佛触手可及,于是以王国顶尖技艺锻造黄金,大者为天马蹄子、小者为白麟蹄子,用以颁赐诸侯王。 谁能获得这么多的赏赐? 龚遂当然知道。 就在龚遂心念电转的同时,天子刘贺已经以大礼下拜,祭奠庙主。 “龚老,你还记得这是谁吗?” 龚遂视礼如命,怒气“噌”的一下冲上来,一双手忍不住发抖,颤颤问道:“陛下,陛下……怎么能像这样祭拜昌邑哀王?陛下明明知道宗庙之法,为什么要这样胡来!” 能拥有这么多马蹄金和麟趾金,又能让刘贺这样做的,几乎只有一个人——他的亲生父亲,刘髆。这里便是刘髆在长安城享受汉家祭祀的陵庙。 而刘髆能拥有这么多礼金的原因,自然也不是因为他自己,而是因为那最深得汉武帝钟爱的、“倾国倾城”的李夫人。 也就是说,这么多的黄金,其实不过是献给一个魅影;而那个曾经收到它们的刘髆,如今也成了一缕幻影,更成了一个不该存在的人。 “陛下应该明白,”龚遂着急地说,“自从本次上京登基,陛下便已经成为孝昭皇帝的嗣子,在宗法上,便不再是昌邑哀王的后代。这次祭祀,绝不该发生,更不能以这种礼制……” 刘贺沉声应道:“大汉以孝行治国,朕祭拜生父,是不是天经地义?可荒谬的是,这偏偏是最凶险、最不能为人所接受的一着。你说这是为什么?” 龚遂不再顾及君臣之仪,而是直直盯着刘贺。他到底明不明白?明白多少? “这是至关重要的嗣子问题!”龚遂一声断言,“昔日汉武帝选定幼子孝昭皇帝为嗣,已成事实,所以昌邑哀王虽然身为孝昭皇帝长兄,也只能为人臣子。孝昭帝不假天年,未能立嗣,由陛下继得大统,可是,陛下不能以哀王之子的身份即位,必须先成为孝昭帝嗣子,才能顺理成章。所以,才要先拜见皇太后,册封为太子,再以太子身份登基。但如果陛下像这样,忽然以父子礼祭祀昌邑哀王,便相当于公开声明这嗣子关系是假的!这样……这样……” 刘贺接着说:“这样就意味着,朕不再以孝昭帝嗣子的身份来继承大统。可是,难道朕就当不得这个皇帝了吗?” 龚遂脑中翻江倒海,忽然瞪直了眼睛: “陛下想完全摒弃大将军安排下的孝昭帝世系,直接回溯到武帝时期——这是当年文帝的做法!” 龚遂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少年有点陌生: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也懂得这些幽秘的门道了?在皇权更替这样的关键时刻,权争、兵争,从来都不是全部。刘贺祭拜生父,虽然看似一则很小的行为,但其背后却有着非常复杂的政治意味。 两个人都知道百年前汉文帝的例子: 先说背景。汉高祖之后,外戚当权,十余年间,连续经历三位皇帝:汉惠帝和两位少帝。在周勃、陈平诛灭诸吕之后,大臣声称后一位少帝根本不是刘家血脉,将他从正统继承体系中“除名”。但哪怕这样,从宗法顺序来说,继承帝位的人也应该是汉惠帝的后代,而代王却是惠帝的弟弟,根本没有理由继位。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,他们让文帝在践祚时,直接拜谒高庙,继承汉高祖的帝位。 这意味着,从那时候开始,大汉帝位正统的宗庙传承,就变成了汉高祖-汉文帝-汉景帝,而本来第二任的汉惠帝反而变成了支系旁出,更遑论排在惠帝之下的两位少帝。 哪怕篡改事实,也必须保持宗法规则的一致性! 这样的手段,看似文字游戏,其实对大汉朝廷和百姓而言至关重要。这是因为,这整套宗法本就是大汉罗织出的一张网,它用这张网束缚了上至诸侯下达黎民的所有人,也自然要反过来,用血和肉保障其不可侵犯。 而刘贺现在做的事情,从方法上,和汉文帝没什么两样。 “父王和孝昭皇帝本是兄弟,从宗法来说,父王更有理由继位。更何况,与武帝合葬平陵的孝武皇后,本就是朕的祖母李夫人!由此看来,父王本就是嫡长子,朕本该是嫡长孙。而那孝昭帝即位,却是由霍光等人弄权操纵得出来的结果。” “所以陛下决定绕开孝昭帝,直接以汉武帝之孙的身份,继承大统。”龚遂说,“方法便是来祭拜哀王!” 刘贺点点头,然后冷笑一声:“大将军让我当孝昭皇帝的嗣子,孝昭帝倒是其次,最重要的是上官皇太后。因为她活着,而且听话。按他的做法,一方面是在朕头上架了一位能制约朕的母后;另一方面也替他自己堵住悠悠众口。” “朕这么做,就是要撕碎他布置的这一切。” 龚遂实在着急了,几乎是站在皇帝面前与他对质:“这是谁出的主意,安乐?王式?还是那些鞍前马后的昌邑故臣?不对,他们都没有这样的能耐。” “龚老,”刘贺笑了笑说,“你不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吗?” “陛下!如果这真是个好方法,又何必屏退左右、半夜祭拜?为什么不带着百官光明正大地来?还不是因为大将军!”龚遂感到有一股战栗从胸膛里炸开,由远至近,震得他两颊战战,眼眶通红。“自小王爷进京以来,不过十七日,已经与大将军针锋相对、势成水火,难道真的要逼他行大逆之事吗?昔日文帝践祚前夕,少帝被废,被臣子带走。他问,去哪里?臣子回答,去找个地方住。去哪里住,小王爷知道吗?当天夜里,少帝就没了——不是崩,也不是薨,小王爷知道吗?” 龚遂的眼睛模糊了,可他发现刘贺虽然在听,但脸色不改,甚至嘴角还挂着笑。 刘贺轻轻说:“朕的确没让百官陪同,可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啊。” 身后有人来了,龚遂回头看到那瘦削的身影,一时间,甚至忘记了下拜。 前面的人是长乐卫尉安乐,他瞥了龚遂一眼,然后向刘贺跪拜行礼。跟在后面走进庙院的,竟是上官皇太后本人。 她问:“真的只要来看看,就足够了吗?” 刘贺点点头:“只要皇太后承认,便胜过百官认可。” 龚遂终于明白过来!确实,刘贺没办法更公开、让更多人来参与这场祭祀,可是,绝大部分官员本来就无法撼动宗法之事。谁可以?为首的不是霍光本人,而是当今天子名义上的“母后”——上官皇太后。只要她反过来认可新的宗法顺序,就算是霍光也很难反驳,甚至会反过来成为霍光弄权的一则铁证。 可这样,也意味着她“皇太后”的身份,会变得非常尴尬。 她想清楚了? 她在世上已再无一位亲人,真要以卵击石? 龚遂不敢再看,俯身下叩:“拜见皇太后。”每个字都很清楚,可是,却没人请他平身。 倒是刘贺的声音,从头顶高高落下: “龚老,摸摸那块玉吧,在父王的灵位前,听一听他有没有说什么。” “然后再回答一个问题:你,还要背叛朕吗?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2-01 这一章(包含上下)背景知识浓度比较高,如果读起来感觉费劲,那一定是作者水平不够! 为什么会这么写呢,其实之前也提过,我希望多回扣一些历史记载。 在此摘录一些我在文中有所化用的历史记录: “自之符玺取节十六” “持节诏诸官署征发” “取诸侯王、列侯、二千石绶及墨绶、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” “即使从官出买鸡豚,诏殿门内” “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” 很多动作不结合时代背景,就不好理解,所以多写了一些。又做了艺术加工。 感谢阅读! 第十章 错金银盖弓帽(阳篇上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猫头鹰的真名叫刘肖,豫章郡生,越人。他的媳妇是个北人,从长沙翻越九岭山而来,祖上也不在荆州,只是已说不清楚来历了。因为南北结合,刘肖才学了些官话,在上缭壁负责将皮草、铜铁矿、竹木器等销售给郡中商人。 刘基原本见他粗暴易怒的样子,以为只是个打手,没想到还能做些交涉往来的活儿。后来就想明白了——他们毕竟是山民,要是没有一定威慑力,根本不可能和郡人达成合理的交易。所以他的“铁拳买卖”,在山越当中也算是小有名气。 这些都是刘肖的妻子告诉刘基的,她叫严黎,见丈夫肩上扛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回来,她镇定自若,帮忙把人卸下来,在席上放好,才去探鼻息。探完之后,和刘肖对视一下,便拿麻绳来捆了王祐的双手双脚,那动作凌厉得仿佛在杀鱼刮鳞,然后就塞进地窖里。 看见刘基,家里难得进了个新面孔,也没有传统北方妇女的矜持,大大方方拉着他聊天,有问必答。她说刘基一看就不是寻常山夫,该是个读书人,怕是位公子。还让他不要见怪,这壁垒里不少山越人都姓刘,据说是因为几代人以前这儿就是刘家的王城,先人要沾光,纷纷改姓,这儿山高皇帝远的也没人管,现在反倒成了一片刘氏的聚居地。 刘肖出去查探龚瑛的动向,刘基便问严黎关于龚瑛的事情。她说,大帅倒不是自己主动改了刘姓,反而是以族中巫道为首的一帮人喊出来的。从某个时候开始,堡里的巫师就变得对他俯首帖耳,他也开始显露一些神迹——倒不是匪夷所思那种,反倒很实在,是变出一些山越根本不认识的宝贝来,专门赏给心腹。那些巫师,手里头都收了稀世珍宝,那天马的蹄子,麒麟的爪子,金灿灿的,放在家中,夜里都不用点灯……他们一起,声称大帅才是刘家龙脉后人,上缭壁上应天命,匡扶汉室,那华歆、刘勋、严白虎,甚至孙家,全是奸臣、大盗。 严黎说,其实刘肖不傻,只是笃信神灵,以前信巫师,后来便全听了大帅的话。严黎让他留个心眼,他也不听。 刘基问她,为什么想到要留个心眼?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猫头鹰的真名叫刘肖,豫章郡生,越人。他的媳妇是个北人,从长沙翻越九岭山而来,祖上也不在荆州,只是已说不清楚来历了。因为南北结合,刘肖才学了些官话,在上缭壁负责将皮草、铜铁矿、竹木器等销售给郡中商人。 刘基原本见他粗暴易怒的样子,以为只是个打手,没想到还能做些交涉往来的活儿。后来就想明白了——他们毕竟是山民,要是没有一定威慑力,根本不可能和郡人达成合理的交易。所以他的“铁拳买卖”,在山越当中也算是小有名气。 这些都是刘肖的妻子告诉刘基的,她叫严黎,见丈夫肩上扛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回来,她镇定自若,帮忙把人卸下来,在席上放好,才去探鼻息。探完之后,和刘肖对视一下,便拿麻绳来捆了王祐的双手双脚,那动作凌厉得仿佛在杀鱼刮鳞,然后就塞进地窖里。 看见刘基,家里难得进了个新面孔,也没有传统北方妇女的矜持,大大方方拉着他聊天,有问必答。她说刘基一看就不是寻常山夫,该是个读书人,怕是位公子。还让他不要见怪,这壁垒里不少山越人都姓刘,据说是因为几代人以前这儿就是刘家的王城,先人要沾光,纷纷改姓,这儿山高皇帝远的也没人管,现在反倒成了一片刘氏的聚居地。 刘肖出去查探龚瑛的动向,刘基便问严黎关于龚瑛的事情。她说,大帅倒不是自己主动改了刘姓,反而是以族中巫道为首的一帮人喊出来的。从某个时候开始,堡里的巫师就变得对他俯首帖耳,他也开始显露一些神迹——倒不是匪夷所思那种,反倒很实在,是变出一些山越根本不认识的宝贝来,专门赏给心腹。那些巫师,手里头都收了稀世珍宝,那天马的蹄子,麒麟的爪子,金灿灿的,放在家中,夜里都不用点灯……他们一起,声称大帅才是刘家龙脉后人,上缭壁上应天命,匡扶汉室,那华歆、刘勋、严白虎,甚至孙家,全是奸臣、大盗。 严黎说,其实刘肖不傻,只是笃信神灵,以前信巫师,后来便全听了大帅的话。严黎让他留个心眼,他也不听。 刘基问她,为什么想到要留个心眼? 严黎说,其实也没什么确凿依据,只是常常听说,大帅有一些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货物,总是用最隐秘的方式运出去,有人说他私自贩卖珍宝,也有人说是给太史慈的。那太史慈呢,传说在别的地方,手段狠辣,所向披靡,可在这儿总感觉黏糊糊的,和上缭壁这儿刮一把,那儿好一下,好像有着什么默契。 刘基说,她这见识,也不像一般妇人。 严黎却是苦笑,说,哪懂什么?吃了太多苦罢了。她一个女人离乡别井,经历的也许比一名山越更多。她还悄悄透露:以前曾经有过一任丈夫,兵役来的时候,丢下她跑了。也许死了。 刘基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,便和她说了盗墓的事情,还浅浅点出王祐的身份。在找到出城方法前,王祐可能得藏在她家里几日,这点信息,不能太过保密。 严黎还在惊讶当中,门扉悄然打开,刘肖敏捷地闪身进屋。他说:“雨大,大帅外出,短时间不会下洞。但有人送饭。我来处理。” 刘基点点头:“那问题就是怎么逃出去了。” 刘肖眼里冒出寒光:“直接杀掉。藏死人,比活人简单。” 听者俱是打一寒颤。但还没等刘基回答,严黎倒是先动手打他:“要死,要死啊,动不动杀人,你和那些禽兽有什么两样……” 刘肖无力地反驳,说,他不敬神,他挖坟,让先祖不能飞升…… 他在刘基面前的形象从来是直来直去,能动手绝不动口,没想到这会儿被严黎驳得抬不起头,舌头打结,一下子冒出百越方言来,严黎气不过,也讲不知道哪里的土话,一时谁也争不过谁。 刘基哑然失笑,心想,还真是只有这南北交融、远离正统的地方,才能看到这么独特的景象。 到最后,刘基好不容易抓到空隙插话,才终于让他们停歇下来。 在墓穴里的时候,刘基除了决定阻止盗墓,还决定了一件事——还是得回去吴军军营。他想把王祐带给太史慈,问清楚:太史慈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?他的心病,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? 他有没有可能与上缭壁和解? 另外,也得回去看看吕蒙他们后来有没有被牵连。 可是,如果他自己一人逃走,也许不难;但要带走王祐,就变得复杂不少。 严黎忽然眼睛一闪,说,用他们的商队呢? 第22节 刘肖作为商旅小头目,每一段时间都会带着货物出寨子去。江东虽然战火凌乱,但海昏、柴桑、巴丘等地皆有集市,有时也到会稽、吴郡去,往来一个多月。严黎又说,山越的大宗商品众多,尤其是矿石、奇木,混个人进去也未尝不可。 刘肖思忖片刻,又出去一趟,回来的时候说,过两天正好有一队车,运的以熟兽皮为主。兽皮好,沉实,味道大,来往检查做不到特别仔细。刘肖给严黎叮嘱好,便带着刘基回到那监视他的房子去,临走前捏了捏严黎的手。 没想到,龚瑛在第一天就回来了。 回来的人全部被雨浇得湿透,蓑衣都不管用,变得黏糊糊还沾满泥。龚瑛看起来气冲冲的,脸比天色更阴,在刘基住的耳房门外瞟了几眼,就去找刘肖问话。没聊多久,便踩着水离开了。他前脚刚走,刘肖后脚便闯进屋里,说:“快,他要去看密道!” 以往每隔一段时间,龚瑛就会把核心的巫师召集起来,说是有敬神仪式,然后把内城城门紧闭,时间从一日到多日不等。现在看来,那就是他们下穴盗墓的时间。而龚瑛回来以后,立即通知手下准备封锁内城,说明他又准备要探墓了。 可这么大的雨,上面有天水,下面黄泉水也大涨,连下葬都不敢动土,怎么可能盗墓? 刘肖也不明白原因,可当务之急,先要应对眼前的状况。 他让刘基先去找严黎,准备逃跑,然后自己去和两名越人士兵汇合,说,大帅下令,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去。对于有疑问的士兵,刘肖一拳把对方锤到地上,问,你说什么?对方便没了疑问。 他便独自到上缭壁的监狱里去,抓出九名囚犯。囚犯当中有其他部落的越人,也有吴军俘虏,全都蓬头垢面,步履蹒跚,浑身上下没几处完好的地方。他保留着他们的手镣脚镣,又用绳子串在一起,驱赶着,往内城方向走。 对外,他们是敬神献祭用的人牲;对内,他们是盗墓用的苦力。对他们自己而言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 大雨依然滂沱,刘肖拿着长鞭,押着囚犯们来到内城门前。远远看去,巫师们已经在庙前等着了。在刘肖眼里,这些威严不可一世的通灵者们,被雨浇成了灰色,平常炸开的长发都贴着面具,长袍贴着肢体,显得缩小了不少。 刘肖割断囚犯之间的绳子,叹了一口气,然后帮其中一名囚犯——看着最瘦弱的一个——解开了手腕上的枷锁。在他震惊的眼神中,又把钥匙塞进他手里。 “把他们都放了。”刘肖将他拽到面前,几乎是脸贴着脸地说,“然后赶紧逃跑,或者干什么都行。” 他把那囚犯推开,看着他手足无措地忙活起来,而其他囚犯就像久旱逢霖的旅人一样,拖着枷锁,向他猛扑过去,谁也不甘落后。刘肖让开几步,抽出匕首,往自己大腿上一扎,装出被犯人袭击的样子,然后倒坐在地上,把刀丢向囚犯的方向。又甩动长鞭,连续炸出几声雷响,抽在囚犯头上。口中大喊:“犯人逃了!!” 囚犯们不管锁解开没解开,立马四散奔逃,有人往民居去躲,有人去抢刀,也有人跑进内城。而士兵、居民和远处的巫师,都喧闹起来,只是万物都隐在滂沱大雨中,一时谁都搞不清情况。 刘肖仔细看了,没看见龚瑛的影子——不过,只要内城还有人进出,他就一定不会去开启暗门,这样,无论如何都能争取一些时间。见有巫师跑近,他捂着大腿的伤口,挣扎着站起身来。 另一边,刘基正推着一辆用茅草篷子遮盖起来的手推车出城。手推车上的货物看起来非常沉实,刘基两只手臂青筋突显,每一步都踩得缓慢。屯堡高大的门上像是挂了一层水帘。士兵在门洞里拦住他,问车上是什么东西,他说,拿出去卖的兽皮,是刘肖吩咐的。士兵要揭开篷子来检查,刘基连忙阻止,说,皮子不耐水,小心一点。士兵大骂:你他妈什么东西,撒手!完了便扯开茅草,上面的水哗哗往下淌,把各色熟皮打湿了一片。 刘基笑着说,确实是皮子,没骗人。那士兵伸手去翻着拨着,又瞟刘基,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脸生。他说,行商至少要两人行动,你怎么一个人?刘基说,刘肖要亲自来,但大帅临时有事喊他,我就先出发。 湿了水的皮特别沉,又黏在一起,士兵不耐烦,便抓起长矛想要去挑。刘基下意识地用身体去挡,士兵眼睛一亮,一甩矛尖,喝令他:一定有东西!你自己翻开! 刘基僵立在原地,眼里满是愤怒,但终究是去搬开上层的皮草。 士兵吓了一跳——底下,果然藏了个人! 那么厚实的皮子压在身上,这个人还能纹丝不动,原因很简单,因为被人绑住了手脚,甚至堵上了嘴巴。仔细看,那全身都在微微颤抖。真是太惨了。 尤其,那还是个女人! 士兵看向刘基的眼神突然就变了。 但那是什么表情? 并不是义愤填膺,更不是拍案而起,反倒是一种玩味、调笑、猥琐,甚至有些佩服的表情。 刘基差点就要吐出来,可他忍住了,必须忍住,还要讪讪地笑。 那士兵伸手,想撩开挡脸的头发,看看这人模狗样的年轻人到底偷了哪家闺女。手伸到一半,一个冰冰凉的小东西塞进了手心。 高抬贵手。刘基说。 那士兵捻起来看看,天光黯淡,一时间没看清那是什么。凑到更靠门洞外的位置,才发现那是一枚玲珑剔透、水样似的琉璃珠。珠子反着光,士兵的眼睛倒是漆黑无比,他反手藏到身后,笑笑,说,赶紧滚。 出了屯堡,车子转进山林,到一个视线隐蔽的地方,刘基立马把车上女子口中的布拿掉,绳子解开,又扶她下车。那女子还在活动手腕、整理头发,一低头,就发现刘基已经跪在地上。 刘基说:“严氏果敢谋略胜于男子,大恩不言谢。” 严黎吓了一跳,口中冒出一串“别别别别”,硬是把刘基从地上拽起来。又看他满裤腿子全沾了泥巴,也不知道该笑不该笑,最后只叹了一口气。她说:“山贼终究是山贼,那偷女人、抢女人的行为,可都是当作英雄事迹来说的。情急之下,只能想到这么个方法。碰上刘肖是我的福气。你也别放在心上,至少没被看到脸。” 刘基还在自责,严黎拍拍他,说,再不把另一个人翻出来,就闷死在那了。 两人连忙把车子上的皮毛进一步卸下来,这才发现,在严黎原本躺的位置底下隔着一层牛皮,还藏了另一个人。 刘基确实是使出了毕生力气,才能推好这辆车。他后怕地想,要不是大雨遮住了汗水和细节,他们可能已经暴露了。 王祐早已经醒了,只是被五花大绑,又堵着嘴。刘基见他把眼睛瞪得滚圆,便扶他坐起来,又安抚他说接下来就去吴军兵营,可他的焦躁一点也没有缓解,反而用力挣扎,口中嘟嘟囔囔地,想要喊什么话。 刘基和严黎对视一下,又看看上缭壁方向,确定没问题了,才扯出王祐嘴里的麻布。刘基想,王祐要说的要不是争辩,要不是游说。 他没想到的是,布一扯下来,王祐就嘶哑着声音大喊一句: “没听见吗?快跑啊!!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2-03 下一节,打起来。 第十章 错金银盖弓帽(阳篇下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平常人确实很难听见。 王祐被层层熟皮压在车上,行车的时候,全是车轱辘的声音;但当停下来的时候,那地上的声音就听得特别清楚:无论是潺潺水声,脚步声,马蹄声,还是大批人马的脚步和马蹄声。 刘基也听不见。可在王祐的提醒下,他看见了,因为上缭壁在山顶,往下俯视,那山坡上葱葱郁郁、烟雨迷蒙的林子里,正卷起极不正常的、淡红色的一片沙尘。连滂沱的水汽,也不能把它洗刷下去。 他只能想到一种解释—— 有一支大军正在杀上来。 三个人当机立断,丢下皮车,往远离战场的方向跑去。刘基也没有犹豫,直接割断了绑住王祐双腿的绳子,他相信,这时候王祐除了跟着逃跑,也干不了别的事情。 但严黎不同。 她在逃跑过程中,不断回头去看上缭壁的方向。刘基不得不拽住她的手臂,说:刘肖也要出城,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城外了,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,这才要紧! 严黎还想回答什么,可没人能听见她说的话了。 漫山遍野,突然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。 无数黑影从林子里飞驰而出。有骑兵,更多是步兵,他们都穿着刘基熟悉的、绿色的盔甲。更重要的是,刘基看清了那快得几乎弯掉的一支旗号。 王祐嘲讽地笑,大笑。他说:“你不是要找太史慈吗?他来找你了!” 日后成为曹氏三代元老的著名谋士刘晔,曾经侍奉过刘勋,也就是来攻打上缭壁结果扑空了的那位庐江太守。刘勋出发前,刘晔曾警告他说:“上缭虽小,城坚池深,攻难守易,不可旬日而举”。 刘晔了解刘勋,但他没见过太史慈。 太史慈用兵,如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。 守军的第一感觉,是自己被彻底包围了。上缭壁就像被一张巨口咬住一样,四面八方,七八十支队伍,攻伐不停。这个同一时刻用兵的数量,超出了守军的理解范围,他们怀疑孙家拿出了攻打江夏黄祖的气势,派出了多名将领、几十支部曲来围殴,可是,不同部曲间绝对不可能像这样配合无间。况且,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去看,敌军阵中都只有一种旗号——“太史”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平常人确实很难听见。 王祐被层层熟皮压在车上,行车的时候,全是车轱辘的声音;但当停下来的时候,那地上的声音就听得特别清楚:无论是潺潺水声,脚步声,马蹄声,还是大批人马的脚步和马蹄声。 刘基也听不见。可在王祐的提醒下,他看见了,因为上缭壁在山顶,往下俯视,那山坡上葱葱郁郁、烟雨迷蒙的林子里,正卷起极不正常的、淡红色的一片沙尘。连滂沱的水汽,也不能把它洗刷下去。 他只能想到一种解释—— 有一支大军正在杀上来。 三个人当机立断,丢下皮车,往远离战场的方向跑去。刘基也没有犹豫,直接割断了绑住王祐双腿的绳子,他相信,这时候王祐除了跟着逃跑,也干不了别的事情。 但严黎不同。 她在逃跑过程中,不断回头去看上缭壁的方向。刘基不得不拽住她的手臂,说:刘肖也要出城,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城外了,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,这才要紧! 严黎还想回答什么,可没人能听见她说的话了。 漫山遍野,突然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。 无数黑影从林子里飞驰而出。有骑兵,更多是步兵,他们都穿着刘基熟悉的、绿色的盔甲。更重要的是,刘基看清了那快得几乎弯掉的一支旗号。 王祐嘲讽地笑,大笑。他说:“你不是要找太史慈吗?他来找你了!” 日后成为曹氏三代元老的著名谋士刘晔,曾经侍奉过刘勋,也就是来攻打上缭壁结果扑空了的那位庐江太守。刘勋出发前,刘晔曾警告他说:“上缭虽小,城坚池深,攻难守易,不可旬日而举”。 刘晔了解刘勋,但他没见过太史慈。 太史慈用兵,如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。 守军的第一感觉,是自己被彻底包围了。上缭壁就像被一张巨口咬住一样,四面八方,七八十支队伍,攻伐不停。这个同一时刻用兵的数量,超出了守军的理解范围,他们怀疑孙家拿出了攻打江夏黄祖的气势,派出了多名将领、几十支部曲来围殴,可是,不同部曲间绝对不可能像这样配合无间。况且,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去看,敌军阵中都只有一种旗号——“太史”。 他们也发现,那好不容易才修成的夯土高墙,突然就起不了什么作用。他们在墙顶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守。原因很简单,因为指挥官根本没法露头,露头没一会儿就会被射杀。敌军中有一批头戴高翎的射手,持与人同高的长弓,百步穿杨。还有一种粗壮得仿佛是短枪的箭矢,每每将人射得飞离地面,给周围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。守军原本以为是由弩车射出来的,后来才发现,那箭除了可以平射,还能曲射,从各种刁钻角度贯穿军官的脑袋,这绝不是弩机所能做到的。 因为防守无力,城下深挖的沟壕很快就被填出道路,森林里的大树往两旁倒下,云梯从中间开出。云梯前覆盖着厚厚的牛皮,箭射不穿,石砸不坏,直抵城下。 林中突然惊起无数飞鸟,像一把黑芝麻撒上灰色的丝绢,然后就是让人心胆俱裂的剧响。一块硕大的岩石从所有吴军头顶飞过,落在刘基等人刚刚经过的城门上,像重锤砸进柿子,冲激起一大片猩红的汁液。 那是投石器。只有不惜把城砸得稀烂也要拿下的时候,才会出动投石器。 然后,便开始杀人。 先登士兵把死亡带上壁垒,在正四方形的黄土墙头上,开始了第一轮的厮杀。没有那么多英勇的画面,从远处看,甚至看不出那些人是用的是刀剑还是指爪、牙齿。他们抱打在一起,纠缠,撕扯,不断有人从墙上翻落下去,直挺挺的,像一根下坠的木桩。“太史”字样的旌旗慢慢插遍城头,玄底纁字,下面摇着守军将领的人头。 第二轮杀戮,就在攻进城门后的大道上发生。说是大道,其实刘基知道,城里建筑盖得拥挤异常,像无数甬道和洞穴的纠合体。这原本只是因为逃难上山的人出乎意料地多,但它也有它的优势。这种地形把大军都消化开来,每扇窗、每户门、每个转角,都是守军有机可乘的空间——最适合进行巷战。 太史慈加入了巷战。 他的长矛、大戟,在巷道里施展不开,便只持了一把剑,加上异于常人的猿臂,也足以把一条路封得水滴不进。他的规则只有一条:杀士兵,不杀平民。可这两者,在山越当中,看样子是看不出来的,所以,他只杀拿兵器的,无论那兵器是一把刀、一口斧子、还是一把锄头。 几乎所有人都是腰斩。 脖子是人体脆弱的地方,腰不同,腰至少够粗,哪怕是杀猪,也很难断腰。 但是,腰斩的威慑力,远比砍头来得更大。这样杀十个、二十个,远比杀一百人来得还要惊悚。 太史慈走过长街,满街都留着半死不活的半人。 道两旁,屋里屋外,檐下墙角,一团团乌黑惨白,全是崩溃得哭不出声的人。 山越确实是全民皆兵的,但这也意味着,情绪在他们之间更容易传染,他们更可能全面溃散。但在这样的环境下,还能组织起来进行反抗的,就称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。他们是上缭壁之所以能在众多山越乱民中独占鳌头的关键。 守护内城的士兵,一边是兵甲严整、法令森严,和正规军没什么两样的龚瑛部曲;另一边,则是满身上下画满符咒、兽纹,满脸油彩,坚信神灵庇佑、死而后生的山越巫兵。 内城在整座上缭壁的正中央。吴军从四面八方巷道里走出来,将它团团围住,像一大幅鲜红的画卷,只余中间一笔点睛。 太史慈问:“你们的大帅在哪里?” 没有回答,只是激起一片辱骂。 太史慈拿起剑来看了看,这是他换的第三把剑,雨水已经把血迹冲刷干净,在昏暗的天色里,它像是一道黑的缺口。 正想下令冲锋的时候,内城的城门突然开了。 他看见,部曲和山越的兵阵当中,像有电流过一样,突然泛起了悸动。有人欢呼,有人敬神,甚至有人伏拜,所有人眼里突然都冒出精光,像看到黎明、破晓和希望。他们纷纷向两侧散开,让出中间一条道来。 太史慈真没想到会看见这东西。 那是一驾由四匹棕红高马牵引的彩绘安车。所谓“安车”,与“轺车”相对,轺车要站着,安车则可以坐下。春秋时期,安车只有致仕高官和名望长者才能乘坐,到了汉代,驷马安车,成为诸侯王的最高级别座驾。 纷争战乱之世,又在偏远南方,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奢侈的东西。它绝不只是一辆木车——在车轮、车轴、车舆、车盖上,全都安有光彩烨然的金铜宝饰。比如那高高杵立的青色华盖四周,一圈十余只盖弓帽,全是青铜鎏金错银工艺,在每枚不到三寸的盖弓帽面上,竟还用金丝银片,镶嵌出了小狼追鹿的狩猎画面。比如那链接车马之间的木衡,每一根的顶部都装有衡饰,也用金丝朱彩,绘满了游龙、金凤、四象神兽、苍松云海图。 没有人见过神,可在大汉人眼中,这就是神的模样。 人就是这样肤浅的动物,看见这样的车驾,仿佛这儿不再是一座山寨、一处法外之地,反而真成了那大汉龙脉正统所在。 于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的声音,汇成洪流:“大刘!大刘!大刘!” 那端坐于车上的人,当然是龚瑛。 其他人都没动,只有太史慈和龚瑛两人来到中间,太史慈进城以来就是步行,而龚瑛则从安车上站起,视线越过四匹骏马,俯视对方。 太史慈觉得这个景象特别扎眼、荒谬,他开始大笑,差点笑得岔气。 “你笑什么?”龚瑛说,“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?” 太史慈笑得喘气,说:“也许是吧,可我从来没想过,当我想象已久的东西真的展现在面前,它竟显得如此可笑。” 第23节 龚瑛说:“你自己不可笑吗?一辈子辗转南北,无私,求名,当大英雄,到头来,所有山越都会记恨你,祖祖辈辈,年年岁岁,等你的一切名声都变成虚妄,他们的仇恨还在血脉里流着,还会一直延续。” “那你呢?”太史慈问,“你把他们全都蒙在鼓里,造一个幻想,一个不存在的王国。汉室已经完了,全天下都在沸腾,只有你想独善其身……不,你只是陷入了这些金玉器带来的妄想,再也不肯走出去一步。你还记得以前说过的话吗?你说你不想变成山越?想要带战友们、北方流民们回家?自从见了金银,你连家在什么方向都忘记了。” “我不想走了,只想让这上缭壁里的人,都能活得像一个人!我慢慢发现,不管是你,孙家,还是大汉,都把我们这些人当作畜生。而这地下的东西,远远超过我们当初的设想。这就是尊严,就是安宁,就能帮我们做到,只要你不来抢!” 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”太史慈冷冷说道,“你连我都赢不了,谈什么当人?你连这方屯堡都出不去,再多的帝王宝器,又有什么用?” “太史慈!”龚瑛破口大骂,“你脑子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的,是飘的,有没有人和你说过?” 太史慈眼睛里闪过一丝残酷,但他只是说:“你知道那刘贺的故事吗?” 他没给龚瑛一点时间,显然,对方也没有心思回答。他说:“刘贺是当过天子的,你也知道,但从那高处掉下来以后,他还活了十多年。十多年啊,几乎再也没人知道他的生活,没人见过他的脸,没任何人说起或者写到他。这叫什么活着?我被人丢到这地方,一天天对付些山贼、宵小,我算什么活着?他被弃置了十年,十年以后,忽然来到这龙荒蛮甸、风寒暑湿之地,他做的唯一一件事,就是造一座大墓。那王器、侯器、帝器,就在我们脚下,他是为自己留的吗?冥冥之中,他不就是要让我们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?” “你已经魔怔了。”龚瑛目眦欲裂。 “我们都魔怔了。”太史慈转了转手中的剑。 再无更多话可说,龚瑛扬起长鞭,在四匹马屁股上同时抽出血花,车驾仿佛腾飞起来,直直撞向前方笔直站立的那一人一剑。 可就是和他擦肩而过。然后,他高高跃起,划出一道银丝。 上缭壁里发出最后一阵震耳欲聋的厮杀声,像一个人死前的咳嗽,热烈,但缺少希望。整个上缭壁都坐在一座山丘上,而内城围着最高处,所以它就成了一只破孔的心脏,抽搐着,往四面八方溢出血红的雨水,为整座山丘披上一件外衣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2-07 本章“错金银盖弓帽”以及此前的“玉舞人”,笔者没拍到实图,为避免版权问题,如果朋友手头有照片,欢迎提供。 第十章 错金银盖弓帽(阴篇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“你怎么决定帮朕了?” “我原本以为,天下间再无一人与我相关。但陛下告诉我,不管怎样,那黄泉底下至少还有一个。这么一想,我就不觉得怕了。” “就算出事,也不会牵连到你。” “这话他也曾经说过。别死了,行吗?” “那你再帮朕一个忙吧,看好他。” “他?” “是他,但你别听他说话,更别看他一脸老泪。” “你为什么要哭?” “老臣拳拳忠心,哪有背叛?老臣只是想救他……” 刘贺睁开眼睛。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,他还坐在席上,手里抱着个银釦动物纹漆笥,手感凉凉的。席外案上,那煮肉的小铜鼎烧干了,炭也成了灰。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,一场梦里深深浅浅,半真半假,听得他自己都迷糊。自从做了他跟龚遂说起的那个怪梦以后,很长时间,他几乎没阖过眼。他从漆盒里抓了一把煮熟的虫草、参片,放进嘴里嚼着,又干又苦,可灵台总算是清醒了一些。 从温室殿一扇洞开的窗看出去,窗外果然是浓浓夜色。他想,在未央宫的某个地方,还有人和他一样,簟纹如水,灯火如昼,眼看着外面的漆黑里,满是刀光剑影。 他心想:是他啊。 就像两个人在幽深的宇宙中,凌空奕棋,你来我往、棋布错峙之间,对方忽然离席换了另一个人。于是,棋路陡然一变,原本的套路失灵,谋篇布局顿时推翻重来。 原本的对手虽然工于城府,但是弱点也挺明显的,就是他看不懂刘贺的棋路。就好像两人本来学的就不是一种棋,硬拉到一块来下,结果一方是肆意妄为、天马行空,另一方却自缚手脚。刘贺明白,这除了因为想法习惯不一样,还因为对方那人在这盘根错节的长安城里已经有了太多关系、太多顾虑,反倒是投鼠忌器。 可换人以后,那手法明显就变了。 新的对手不仅知道他的思路和做法,而且知道该怎么阻止。面对像他这样不断绕开规则、破坏规则的棋手,对方做的,并不是在既有规则上纠缠,而是另辟蹊径,用各种各样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加以制止。 简单来说,绕过了一条律令,就有另外七八条看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“你怎么决定帮朕了?” “我原本以为,天下间再无一人与我相关。但陛下告诉我,不管怎样,那黄泉底下至少还有一个。这么一想,我就不觉得怕了。” “就算出事,也不会牵连到你。” “这话他也曾经说过。别死了,行吗?” “那你再帮朕一个忙吧,看好他。” “他?” “是他,但你别听他说话,更别看他一脸老泪。” “你为什么要哭?” “老臣拳拳忠心,哪有背叛?老臣只是想救他……” 刘贺睁开眼睛。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,他还坐在席上,手里抱着个银釦动物纹漆笥,手感凉凉的。席外案上,那煮肉的小铜鼎烧干了,炭也成了灰。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,一场梦里深深浅浅,半真半假,听得他自己都迷糊。自从做了他跟龚遂说起的那个怪梦以后,很长时间,他几乎没阖过眼。他从漆盒里抓了一把煮熟的虫草、参片,放进嘴里嚼着,又干又苦,可灵台总算是清醒了一些。 从温室殿一扇洞开的窗看出去,窗外果然是浓浓夜色。他想,在未央宫的某个地方,还有人和他一样,簟纹如水,灯火如昼,眼看着外面的漆黑里,满是刀光剑影。 他心想:是他啊。 就像两个人在幽深的宇宙中,凌空奕棋,你来我往、棋布错峙之间,对方忽然离席换了另一个人。于是,棋路陡然一变,原本的套路失灵,谋篇布局顿时推翻重来。 原本的对手虽然工于城府,但是弱点也挺明显的,就是他看不懂刘贺的棋路。就好像两人本来学的就不是一种棋,硬拉到一块来下,结果一方是肆意妄为、天马行空,另一方却自缚手脚。刘贺明白,这除了因为想法习惯不一样,还因为对方那人在这盘根错节的长安城里已经有了太多关系、太多顾虑,反倒是投鼠忌器。 可换人以后,那手法明显就变了。 新的对手不仅知道他的思路和做法,而且知道该怎么阻止。面对像他这样不断绕开规则、破坏规则的棋手,对方做的,并不是在既有规则上纠缠,而是另辟蹊径,用各种各样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加以制止。 简单来说,绕过了一条律令,就有另外七八条看似没关系的律令来束缚你。 比方说,就以轺车夜出宫门这一事为例。 天子侍臣持节出行,各宫看守、都城警备,均不敢拦截,这是一定的。 可是,车驾夜行,是不是冲撞了后宫安息?掖庭令可管;有没有逾车驾用度之制?太仆、车府令可管;有没有行经弄田园圃?鉤盾令丞可管;出了未央宫门,有没有偷盗赌博、行乐奏乐、高声喧哗、弃灰于地? 在大汉都城,在有心人眼里,做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牵扯出无数个官署。 这当中的每一条,可能都显得过于微小,甚至无事生非,可一旦堆积起来,也足以让人莫名其妙地深陷其中。对方似乎明白一个道理:要说正面对垒,刘贺的人挟天子之威,可能很多人都抵挡不住;可要说到在背后挑刺、构陷、捕风捉影、鸡蛋里挑骨头,那堂堂长安官吏们的段位,显然还是超过昌邑国人不少。 因为这样,刘贺撒出去的多方棋路,虚的实的,突然都滞缓了下来。 更重要的是,对方能和他一起熬,焚膏继晷。 那还能是谁呢? 他又想起以前出宫去听来的歌谣:“白日龚,犹能纵;夜间王,不得藏”,那王吉本来也曾是个黑瘦黑瘦的样子,为了堵他,硬生生在夜里熬成了白无常。 刘贺在昌邑国里谁都不怵,唯独有一点怵他,就因为这人拎得清,要干的事情就一干到底,不感兴趣的就视若无睹,与刘贺自己有点相似。拎得清是件好事,这样的人不管在他人眼里过得如不如意,至少把命活在了自己手里,没有白费时间。 所以他也多少有点欣赏王吉,就像他欣赏自己。 可要是一时不幸,成了这种人必须处理的“事情”,那就会让人非常头疼。 他又抓了一把虫草,眼看着滴漏上的浮箭指向子时,门外还是没人回来。于是叹了一口气,站起身来活动活动,又踢醒门边一个不堪重负的黄门郎,让他去备车。 这几天里,刘贺把十六枚符节里的十五枚都放了出去,翻云覆雨,上下闹腾,就是为了给今晚这件事引开注意力。可既然无人回禀,说明还是出了问题。 出了宫门,他站在安车上看,那城北东市里的工坊区域亮如白昼,人喧马嘶。一路行驶至坊前,刘贺看见工官、商队、工匠、城门卫、昌邑旧臣使者,全堵在坊内,争吵之声此起彼伏,牛车马车充盈于道,货物如山堆积,却无人可动。夜色里,到处闪着兵器寒芒。 今晚在长安城,注定有很多人无法入眠。 虽然是夜半出行,可刘贺这次却一反常态,使用了高规格驷马安车,金华青盖,龙首衔轭,像一轮滚动的太阳,耀亮四方。又由专人执辔,金鼓开道,车前车后都安排了卫士随从,还跟有属车,几十人长龙,浩浩荡荡地开出宫去。 他调度起庞大的阵势,就是为了营造天子之威。所以车马未停,黄门尚未宣告,整个坊里坊外都已经乌泱泱跪拜了一片。 所以那剩下不跪的人,就显得特别扎眼。那全是京城宿卫,拄着大戟,不下跪,只低头。看见他们,刘贺的心里就明白了大半。虽然他布下层层障碍,不让外人干扰他们的行动,可对方既然出动了长安城内最高级的宿卫军,那就是以力破巧,不讲道理了。 宿卫的统领——执金吾李延寿也直身站着,平平说到:“守备期间,不便行礼,昧死请陛下见谅。” 刘贺无所谓地说:“无妨,将军有周亚夫之风,乃大汉之福。” 李延寿心中得意,嘴上倒是说:“不敢不敢。” “不知将军半夜带兵到这工坊来,所为何事?” “本将听闻……” “不劳将军回答。”刘贺突然打断他的话,“由旁边的中尉王吉来说话便可。” 李延寿闻言一愣,看看脚边,那王吉穿着昌邑王国的官服,拜在地上,连脸都看不见。他心想,这算什么意思?又向皇上说道:“陛下明鉴,这京师治安纠察、警卫刑狱,和王国大相径庭……” “这京师,连诏令也听不明白吗?” 李延寿还没从恭维里走出来,就像忽然挨了一巴掌,怔怔地立在原地。他又忽然想起那王吉在某一天突然闯进宿卫军营,说要“辅佐”他。李延寿最讨厌这种脸上白白净净的家伙,差点让人把他叉出去,直到看见那手上的大将军令。当时他也是突然就没了话。 他回过神来,愤愤地说:“那就有劳中尉,本将还有公务,先告退了!”说完就大踏步地走开。其实皇帝还在,他什么也做不了,也就只是找个地方呆着,刘贺也由他去了。 他知道,今夜不管如何,主谋都是王吉。 王吉还是跪在地上,只是已经直起上身,声音朗朗地回答:“臣下听闻有昌邑侍臣奔赴四方王侯国、各郡县,征调兵器、盔甲,有成品送成品,无成品则送材料,合计超五百之数,车填马隘,日夜不息,臣下担心有危京师安全。” “中尉平身。”刘贺笑了笑,又故意转头环视周边,“中尉可识得这是什么坊?这空中飘着的异臭,是什么气味?” “此乃漆坊。”王吉站起身来,坦诚道,“是何气味,并非臣下所能熟知。” “闻着最明显的,是经年累月熬煮调和漆灰留下的气息。沉在底下,清新又带点酸气的,则是生漆的香味。”刘贺如数家珍。整个漆坊内部就像一件咬合紧密的榫卯件,如果来的是成品,那就由画工、金工来做装饰;如果来的是胎体,那就要髹工前前后后髹漆数十过百次;还有就是本坊现制,要由木工、金工、皮工从制作胎体开始。 他摆摆手,问:“中尉说的这兵器、盔甲,既然运到漆坊里来,自然是些漆兵、漆甲,美则美矣,又如何能危及长安?” 王吉已料到他会这么问,“那么,请恕臣下愚昧,孝昭皇帝大丧刚刚结束,圣上践祚,普天同庆之际,为何做这么多漆兵漆甲?这难道……不是给地府阴兵用的武具吗?” 刘贺突然笑了,笑声幽幽的,他说:“中尉清楚得很!既然这样,还有何虑?难道真怕那鬼魂从地下爬出来谋反吗?” “目前也没有哪位帝后的陵墓在建,这么多的明器,陛下欲用于何处呢?” 刘贺没回答他,却问:“景帝阳陵修了多少年?” 王吉思忖片刻,“二十八年。” “武帝茂陵修了多少年?” “五十三年。” 刘贺点点头,“而孝昭皇帝陵园时日甚短,所以内外诸般,多有仓促之处。这是朕亲眼所见。因此,必须早作打算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王吉狐疑地问,“皇上准备开始修陵?”他想,这刚登基多少天,陵园还没开始选址呢,什么时候才轮得到造陪葬兵甲? 刘贺又笑了笑,大手一挥,说:“朕春秋鼎盛,无需多虑,但有一人持护国之重,担天下之忧,三朝为官,万金之躯,甚至比朕更为重要——这些最好的明器,当然都是给霍大将军准备的!” 一番话说出来,满座皆惊,士兵们怀疑自己听错了,还有的工匠俯首跪着,一愣神,怀里的竹木胎都掉在了地上。 就连王吉也陷入盘算当中,一下子回不了话。他知道刘贺说话不拘常理,可从道理上说,这样做确实没问题。因为霍光身份再高,也不能像皇帝一样提前修墓,只可能是死后再做。但漆甲漆器费工费时,如果作为赏赐,完全可以提前准备。 可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,如此大费周章,怎么可能只为了赏赐? “陛下!”王吉忽然反应过来,“大将军虽然功高,但漆兵漆甲,恐怕还是有逾矩之嫌。是否要和大将军再从长计议?” “怎么?”刘贺缓缓说道,“中尉是想把霍大将军与周亚夫作比,觉得朕就像景帝吗?” 王吉打了一个寒颤,心想,中计了。 周亚夫是大汉名将,一力平定七国之乱,但是却被景帝迫害致死,至今仍不断有人为之惋惜。在他死前,狱吏责骂他,说:“君纵不欲反地上,即欲反地下耳!”说的就是他造了一批殉葬兵甲,分明是想要“地下谋反”。 因为这个罪名实在过于荒谬,就连后来的两任皇帝,也没法为景帝遮羞,只能承认这是一桩冤案。 王吉没想到刘贺在这里等着,一不小心,就被架在了火上,只能低头请罪。 刘贺没管他,直接号令:“所以还等什么呢?时间要紧,快继续干吧!” 他是朝着那些商人和工匠说的。所有人原本都不敢动,那小黄门又喊几回,才有比较机敏的工官反应过来,赶紧撵着他们继续,甚至抓起身边的工奴来抽几个大嘴巴,才让他们都爬起来。士兵们也不敢拦截,那车马、装卸、工造的声音,一时又鼎沸起来,把如水的夏夜煮得糜烂。 “陛下,”王吉犹自低着头,却没有放弃,而是问:“这些兵甲自然无法存放在大将军府上,又未修坟墓,那要放到哪里去呢?” 他问到了要害处。 第24节 刘贺回答:“自然由少府东园令保管。” 这就很有问题!因为少府现在完全被皇帝的侍臣所掌控,兵甲存放在少府,他们就能自由取用。王吉心念电转,进迫一步:“陛下,虽然是葬器,可毕竟是凶诡之物,又有兵甲之型。长留于宫中,恐有不利。” “这宫里的南军、羽林,难道还怕漆做的假东西?” “臣下愿取一漆盾,以兵刃试之!” 王吉其实一直想这么干,只是那都是些拿着天子符节征调的器物,不能轻易下手。现在既然正主就在面前,干脆直接请他首肯! 刘贺难得地脸色微变,说:“漆器贵重,中尉,不能不体恤民力。” 两人来回争论,言语交锋之间,忙活着的匠人是没心思听,但持戟宿卫们都在心里嘀咕:刚刚三言两语就把执金吾逼走的皇上,怎么这会儿,跟这不起眼的白脸官员扯个没完?他们更听不懂两人辩驳的焦点,什么工坊、明器,在他们眼里,全是些花架子、充大头的东西,有什么值得大半夜跑来守着的? 看这情势,甚至还可能会得罪天子。 他们不知道刘贺与霍光间的种种诸般,只觉得,这不是引火上身吗? 这时候,执金吾也晃悠回来了,满脸不耐烦。很显然,他的想法和宿卫们没什么两样。他给王吉使眼色,见对方没反应,干脆不管了,朝刘贺深深一拜,说:“既然并无异常,长安城内军务庞杂,不容有失,将士们就先告退了。”说完就要领兵走人。 “慢着!”王吉忽然将他喝住,同时伸手一抓,直接从执金吾腰间抽出剑来。因为平日总是一副儒生模样,人们很容易忘记他作为中尉,也是一员武官。他沉声道:“兹事体大,臣下不可不察!” 话音还在空中,人影已经闪到一位工匠跟前。那工匠抱在胸前的,正是一大张还未上色的漆画盾,猩红铮亮,形制完备,将他整个上半身挡在后面。 王吉举剑便刺。 工匠不吭一声,直接往后栽倒下去。 因为刘贺此前的种种行为、言语,王吉几乎已经认定了这些兵甲有问题,所以下手时,并没有太控制力度。万万没想到的是,那真的只是一件木胎漆盾,看着英武,实际上不堪一击,被剑刃简简单单就刺穿过去。 鲜血立即洇遍了那人的前胸。 王吉愣在原地。 其实,除了其他工匠,别的人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显得非常冷漠。那些官员、宿卫,看见不过是伤了一个贱役,都没有救人的心思,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。 倒是皇帝的反应最大:“中尉!你这是在做什么?天子在前,竟还敢突然暴起伤人,还有没有法度了?你们,赶紧救人啊!” 在诏令之下,宿卫和官员才赶紧动起手来,将那工匠拖了下去,还拉扯出一行血迹。 执金吾李延寿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峰回路转,砸吧一下,忽然眼睛一亮,大喊:“竟然在圣上面前无礼,来人,把他拿下!”他在王吉这儿吃瘪几次,总算抓住机会出一口恶气,立马让宿卫将他押得跪在地上,又上前去,把自己的剑夺回来。那漆盾依然被穿在剑上,他抬手一甩,正砸在王吉膝盖前。 李延寿还想顺势去抽他两巴掌,没想到,王吉一双眼睛白得发亮,完全看不出慌乱,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枚破盾,仿佛要用眼神把那漆面剥开。李延寿举着手掌,突然就不敢扇下去。 这漆器一定还有问题! 王吉想:难道我只是碰巧刺中一个普通的,那可以实战的还藏在别的地方?难道是方向错了?这漆具还能有什么别的用途? 突然有个人来推开李延寿,他正要发作,回头却看到是刘贺亲自走了过来。刘贺摆摆手让他退下,让宿卫也松开,只低头俯视还跪在地上的王吉。他也看出来王吉还没有放弃,于是说: “中尉拳拳之心,朕也了然。没关系,这些东西就不放置于少府了。朕想,干脆放到未央宫以外的地方吧,桂宫?那里有存放狩猎用具的武库。” 王吉抬起头,怀疑地看着刘贺。 刘贺却一点也不躲避他的目光,反而弯下腰到他近旁,低声说道:“朕入宫以来还没有和大将军好好聊过,正打算邀请他到桂宫去,逗逗山猪老虎,顺道请他一览朕准备的奖赏。此事要是下旨就太重了,中尉传个话,如何?” 王吉瞪大了眼睛,脱口而出:“陛下有何打算?” 刘贺却已经重新直起身子,缓缓道:“中尉今晚举止轻躁,有失法度。虽不至于用刑,但还是要躬自反省,不要干扰宫城宿卫的事务。清楚吗?” 半晌,王吉只能回一句:“臣遵旨。” 今晚到了这里,王吉和执金吾都已经无法阻拦,工坊再次隆隆启动。刘贺转身跳回车驾,却不等车官上车,更没等车前车后的庞大队伍做好准备,而是自己抓起缰绳,驭车调转方向,马鞭电响,车驾雷鸣,飞驰而去。原本在车后等待的那些属官、道两旁重新忙碌着的人们、就在车驾不远处的执金吾,都几乎闪躲不及,有人在地上翻滚,有人摔落手中的仪仗、宫灯,呜声四起,一片狼藉。唯有他兴奋起来,感受扑到身上的夜风,甚至吹起了哨音。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(阳篇上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吴军士兵把刘基押到太史慈面前。抓到他的时候,他正在城外树林间逃跑,拽着一个不断回头的女人,旁边还跟着一个被绑了双手的男人。太史慈此前下了令,如果发现有一个十七岁、身材硕长、没有战斗意愿的少年,就生擒,所以他们把三人一并抓了过去。 士兵带着他们走过漫长的、猩红的街道,他们经常踩到一些东西,硬的,软的,会动的,刘基不想低头看,怕一低头,就会吐出来。可是,那铺天盖地的气味,还是挤满了整个脑海。吴军好像对百越的信仰有些忌讳,每家每户门口的神龛、油烛,都被踢倒,奇形怪状的动物神灵们被砍得稀烂,混进南人北人无差别的尸体当中。 一日之间,上缭壁已经变成一座死城。 王祐面无表情地走,他早已见过太多。如果有需要,他可以不动手、仅凭经验,判断出那些躺着的人里,哪些值得摸腰包,哪些是纯光棍,哪些可能还没死绝。但自从摸金以来,他就得讲晦气了,所以只想走快一点。 刘基转头去看严黎,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,面如死灰,却没有哭,两眼白生生睁着,四处搜寻。刘基知道她在找谁,他也去看,只见满目疮痍,不忍直视。他不知道一名妇人,是怎么能坚持着一个一个死人地看过去。可直到见了太史慈,他们都没有看见刘肖的身影。 太史慈站在内城门前,内城朱门紧闭,所有战斗都发生在外面。 刘基看到龚瑛已倒在地上,手脚都被绑紧,不知是活是死,而在太史慈身后,停着一辆惊人的、金碧辉煌的安车,只是那金饰、青盖、朱轮、鸾雀,全都沾了血迹泥污,又被大雨淋透,倒像只落难的凤凰。 车前只剩三匹马,有一匹已经死了,引绳断开,独自躺在地上,脖子敞着一道巨大的伤口,把里面的东西全浇了出来。刘基被士兵押得跪下的时候,太史慈就在这匹死马边上,低头看着它那还睁开的眼睛。 他转过头,满眼目光灼灼。刘基还记得他和孙策战斗结束后的那个晚上,两只眸子里,星月在映,他笑得敞亮,说:兵马有无,对我有什么区别! 如今他终于有了兵马,他所做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吴军士兵把刘基押到太史慈面前。抓到他的时候,他正在城外树林间逃跑,拽着一个不断回头的女人,旁边还跟着一个被绑了双手的男人。太史慈此前下了令,如果发现有一个十七岁、身材硕长、没有战斗意愿的少年,就生擒,所以他们把三人一并抓了过去。 士兵带着他们走过漫长的、猩红的街道,他们经常踩到一些东西,硬的,软的,会动的,刘基不想低头看,怕一低头,就会吐出来。可是,那铺天盖地的气味,还是挤满了整个脑海。吴军好像对百越的信仰有些忌讳,每家每户门口的神龛、油烛,都被踢倒,奇形怪状的动物神灵们被砍得稀烂,混进南人北人无差别的尸体当中。 一日之间,上缭壁已经变成一座死城。 王祐面无表情地走,他早已见过太多。如果有需要,他可以不动手、仅凭经验,判断出那些躺着的人里,哪些值得摸腰包,哪些是纯光棍,哪些可能还没死绝。但自从摸金以来,他就得讲晦气了,所以只想走快一点。 刘基转头去看严黎,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,面如死灰,却没有哭,两眼白生生睁着,四处搜寻。刘基知道她在找谁,他也去看,只见满目疮痍,不忍直视。他不知道一名妇人,是怎么能坚持着一个一个死人地看过去。可直到见了太史慈,他们都没有看见刘肖的身影。 太史慈站在内城门前,内城朱门紧闭,所有战斗都发生在外面。 刘基看到龚瑛已倒在地上,手脚都被绑紧,不知是活是死,而在太史慈身后,停着一辆惊人的、金碧辉煌的安车,只是那金饰、青盖、朱轮、鸾雀,全都沾了血迹泥污,又被大雨淋透,倒像只落难的凤凰。 车前只剩三匹马,有一匹已经死了,引绳断开,独自躺在地上,脖子敞着一道巨大的伤口,把里面的东西全浇了出来。刘基被士兵押得跪下的时候,太史慈就在这匹死马边上,低头看着它那还睁开的眼睛。 他转过头,满眼目光灼灼。刘基还记得他和孙策战斗结束后的那个晚上,两只眸子里,星月在映,他笑得敞亮,说:兵马有无,对我有什么区别! 如今他终于有了兵马,他所做的,和当时还一样吗? 至少他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。 太史慈看了看他们三人,说:“他就是王祐。你把他救了出城?” 刘基梗着脖子没有回答,倒是王祐纳头便拜,说道:“正是刘公子把我救了出去!我一直想,既然和太史将军有约在先,那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山贼卖命啊!所以一直耽搁、拖延,直到公子到来,我们才商议了一脱身之法。正想回海昏城去,没想到,神兵天降……” “我本想回去说服你,别盗了。”刘基听不下去,盯着太史慈说道,“可你都干了什么?这上缭壁的居民,他们做错了什么吗?” “他们本就是山越,拒朝廷徭役,我来攻打是分内事。” “这里面有你的旧同袍,还有很多只不过是流民!” 太史慈定定看了他一阵子,然后转开眼去,问王祐:“墓在哪?” 王祐咧嘴笑了,用下巴一指,说:“在内城呢。”完了又补充一句,“大的还没有动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抬起手示意手腕上的绳子,士兵把他提起来,解了绑,又推着他到前面去带路。太史慈又派几名亲兵去开门,他们没什么犹豫的,扛起木桩“邦邦”撞了几次,直接把城门砸得洞开。石庙和山丘现出形状,太史慈眼睛一亮,让亲卫都在外面等着,王祐带路,和自己两人进去。 进去前,他回头又说了一句: “刘公子,你可以选择可以和我一起去,也可以进大牢,选一样。” 刘基看着这个满身浴血的故人,没回答,只是问:“吕蒙他们哪去了?” 太史慈掉头便走。 没有人留意严黎。但在太史慈走进内城的那一刻,她像被闪电击中一样,浑身颤抖,嘴张得很大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明明没有一点端倪,她也跪在很远的地方,却偏偏感应到了什么,像被一只手猛然掐住心脏。 果然,门里突起变故。 内城门里两侧墙下都有便房,在那房子的缝隙间,突然闪出一个人来。他先是一鞭子往太史慈脸门抽去,太史慈抬手格挡,臂甲上的铁片崩裂,一只手臂登时没了知觉。 那人丢开鞭子,欺身往前,另一只手里闪着寒芒,便要朝太史慈的喉咙刺去。 他的动作很快,力度大,时机也准确,可偏偏腿上有伤。太史慈微微为他叹息一下,侧过头避开攻击,然后抬腿一踢,像被冲城锤正中胸膛一样,那人在地上砸起一坨草泥,又连续滚了很多圈。 他身上飞出一枚熊型玉佩。 刘基大喊:“不要杀他!” 太史慈举起长剑,几乎就要刺下去,可听到刘基的声音,便稍微停顿了一下。那人却没有死心,两手撑地,弹起身体,两腿往太史慈胸前踢去。可太史慈又一次躲过,并且用一只手臂钳住他的腿,将他整个人甩起来,再往地上一砸,头先落地,发出与石头迥异的一声闷响。 城外,严黎在尖叫。她不管不顾地冲往内城方向,刘基看见士兵已经举起兵器,心里来不及有任何想法,只是拼命跟在旁边,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接下来的攻击。 却没有士兵动手。 他们跑进内城,严黎扑到那名刺客身上,想捧起他的脑袋,却又不敢动,只看见满头满地血流如注,把那猫头鹰面彩都洗成了红色。 刘基看见是太史慈用手势制止了士兵出手,便跪在他面前,说:“子义,他曾经帮过我,求你救他一命。” “他想杀我,我为什么要救?” “只要救他,”刘基说,“我便替你卖命。” “你能做什么?” 这是有另一个人“噗咚”跪下,刘基没想到,那竟然是王祐。他恭敬地说:“太史将军,我的老手下们都没了,要摸金呢,还缺一个帮手,他正合适。况且——”他欲言又止,斜眼看一看刘基,幽幽道,“要进这大汉天子龙脉,有一个汉室血裔在,总归有用得上的时候。” 这是什么意思? 刘基突然胆寒了一下。可耳际依然传来严黎那好像野兽一般的呜咽声,嘶哑的,绝望的,他便说:“可以。” 太史慈笑了笑,说:“公子,你嘴上说可以,可是腿在抖,心在发烫。你怀疑,自己为了救这一个人,将要背祖灭宗,将要伤害更多的人。这是因为你还执着于小义,你明白吗?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摸到了大义的边,报恩,救人,百年、千年之后,还能有人记住我的名字。可后来慢慢发现,我在往下陷,忠诚孙家,守土一方,照荫上缭,都在牵扯,把我变得和所有人都没什么两样。所以他们都说我病了。我想,太史公怎么记得清我的名字?他把我一笔笔写在汗青上的时候,会不会无聊得睡着?” 刘基盯着太史慈的眼睛,那黑海深处正燃着大火,可却不见从前的星光。他说:“在我看来,你现在只是病得更重了。” 太史慈对王祐说:“他交给你了。”又让士兵把刘肖扛到军医处去治疗。严黎想跟着去,被士兵死死拦住,又把她推到内城之外,任由她自生自灭。 刘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因为王祐转了转被勒得僵硬的两只手掌,呼一口气,然后过去扇了刘基几巴掌,这才拽着他往大墓的方向走去。 在上缭壁沦陷的第二天,延绵千里的雨云朝着海的方向,飘走了,大雨终于停歇。雨云飘到吴郡,挟卷千钧雷霆,劈毁两所民居、一座老庙。那老庙位于一座孤山上,拜的是大汉光武皇帝,那庙里的金身、梁柱、楹楣,全都在天火里付诸一炬,连带着把山顶一带都烧秃了,才被大雨浇灭。 那里周边的老百姓本来正商议着,要在山上再建一座小庙,供奉一位殁了不久的年轻将军。可因为这一场雷,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噤了声,这事儿从此便搁置了。 那座小山,叫做神亭。 同一天夜里,王祐寻到了龚瑛以前盗开过的车马坑。 车马坑的位置在内城最高的两座山丘的西侧,是一条南北向长条形、超过三米深的地坑,北侧有一条已经封死的坑道,坑内搭有木质框架,如同一只巨大的木椁。龚瑛以前找来的盗墓贼,只挖开了一段,把车子搬走了,洞内仍留着马匹碎裂的骨头。 王祐执火细细照过去,共数出四枚马匹头骨,便知道这就是龚瑛驾的那辆驷马安车的出处。 王祐手上的火无风而动,他眼睛里也噙着火。真车真马的车马坑,在他摸过的先秦墓穴里都尚且少见,而且车驾多已损坏,金银用度也比不上当世。这不仅是大汉当世的车马,而且还不止一驾,不知道还有多少藏在这坑里。因为地穴很长,车与车之间以土填筑,以防坍塌,王祐用手摸着那阻挡的土壁,舔舔嘴唇,下令道:“挖。” 他命令的自然是刘基。 盗墓这件事,人多手杂,真正下洞的人从来都不能太多。他一个人带着刘基,既没绑他手脚,又没有拿刀剑相逼,还一路给他讲下墓过程中各种关窍之处,倒真像一个摸金师傅带着徒弟。 刘基问,你不怕我动手?王祐笑笑,反问他,你是那样的人? 其实刘基知道,这家伙还藏着一身的功夫没有外露,根本是有恃无恐。 他便按照王祐的意思去挖。凿开一层又一层的土墙,整个地穴长十七米,除去已经被龚遂开出去的一辆车,另外还有四辆,全是金华青盖,拿灯一照,在洞里耀得睁不开眼。 “这废帝是真喜欢车驾啊。”王祐啧啧称叹。 “怎么看出来的?” “你看这四辆车,加上已经出去的一辆,每一辆都不一样。看车轮、车衡,这都是实际用过的车子,有安车也有轺车。就你面前的,看见虎皮了吗?这就叫‘皮轩’,是以前用来前驱开路的仪仗车。” 刘基拿灯照着仔细看,才发现车轩上裹了一层虎皮,因为年岁日久,已经发灰,伸手一摸,碎片簌簌地往下掉。 “这车肯定不是在豫章这儿造的,只能是从北方一路开下来。你想他一个废帝,还这么朱车华盖、仪仗完整的——他是放不下,还是另有图谋呢?” “这我哪里能知道。”刘基没什么兴趣,不管他当年是怎么想的,现在都成了盗墓贼的猎物。 第25节 王祐又指点他:“别光顾着看车,那马骨头上的好东西也多。甚至更多。” 他们弯腰在地上,抹开浮土,露出层层骸骨。每车四匹马,这一条坑道里就埋了整整二十匹真马,在它们的残骸上,缀着大量的金铜片叶。这是因为华车宝马,马身上也有大量的装饰,其中从脖子处一路延伸到马后腰之间,以红丝绋串联,会整齐挂上鎏金嵌银的铜面或银质马珂,像一条金属的璎珞。 马匹成了枯骨,红丝绋也零落成尘,刘基拾起马珂,见几乎每一枚上的浮面纹饰都不一样,有金凤、麒麟,也有巨角羱羊。 王祐沉醉在这些器物当中。他手上的是一枚羱羊纹银马珂,羱羊踩着翻涌的波浪,回首翘望,目光炯炯,大角如刀。他用嘴哈气,用衣袖细致地擦干净尘土,又就着灯细细观摩。刘基在他身后看了好一阵子,弯腰捡起他挖墙用的铲子,在王祐身后晃悠两下,甚至举起铲子,王祐都没有丝毫反应。 他只是静静说了一句:“那越人还没脱险,你不打算救了?” 刘基叹了一口气,又把铲子放了下来。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(阳篇下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自从开始盗掘,王祐和刘基就没有出过内城。城门已经重新修好,除了负责巡视他们的军官以及每天送饭的人以外,再无人进出内城,刘基也无从得知外面的情况,只能听见城墙外传来昼夜不断的哭声,还看见漫天飞舞的乌鸦。 他们每日昼伏夜出。刘基恍惚觉得,自己成了一名守陵人,远离世事,只是任务却不是守护,而是盗墓。可刘基非常清楚: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,一旦大墓开启,金银流转,上缭壁就有可能成为整个江东的缩影。 他们还没有真正开挖大墓。原因很简单,只是因为大雨刚刚结束,土层被浇得凝结成块,非常难以挖开。而且谁也不知道刘贺墓到底有多深,黄泉水现在涨成了什么样子。他们先挖车马坑,一方面是因为那埋得比较浅,第二是因为太史慈下了命令,让他们先以此为目标。 王祐原以为,太史慈是看到那天龚瑛坐的安车,心生羡慕,所以着急着要得到。所以当四辆车都挖出来,王祐请他派出最几名核心的部曲,把车拖出去,太史慈却说:不用拖,把车子拆掉,装箱,再运出来。 王祐犹豫了一下,说,拆开后再装回去,本地匠人可能没有这种手艺。太史慈把王祐进献的马珂在手指尖转动着,然后一甩,马珂像飞箭一样深深嵌进柱子里。他大笑,说,装它做什么? 王祐和刘基一起,在潮湿闷热的地穴中,一点点把王侯车驾拆成部件。皮毛、丝绢、锦布之类,早已经变得脆弱,他们也不顾,撕开了便弃之于地。刘基可能拆下了上百枚错金银盖弓帽,各色各样,雕龙画凤,但光线昏暗,他只是用手指摩挲一下,便丢进箱子里。 这些盖弓帽已经在地下等了两百多年,等到终于有人触摸的时候,却只是在半黑的地道里,被人丢出“哐当”一声。 王祐的声音从地道另一头幽幽传来:“你当初说的,倒也没太错——这太史将军确实不太在乎这些。我给他送过去几百枚马珂,金银铜铁,他几乎没沾眼,就让人拿下去。这么久以来,只有一种东西让他留了心,说,把它们单独清理出来。” 刘基一边拆一支车轩,一边问:“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自从开始盗掘,王祐和刘基就没有出过内城。城门已经重新修好,除了负责巡视他们的军官以及每天送饭的人以外,再无人进出内城,刘基也无从得知外面的情况,只能听见城墙外传来昼夜不断的哭声,还看见漫天飞舞的乌鸦。 他们每日昼伏夜出。刘基恍惚觉得,自己成了一名守陵人,远离世事,只是任务却不是守护,而是盗墓。可刘基非常清楚: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,一旦大墓开启,金银流转,上缭壁就有可能成为整个江东的缩影。 他们还没有真正开挖大墓。原因很简单,只是因为大雨刚刚结束,土层被浇得凝结成块,非常难以挖开。而且谁也不知道刘贺墓到底有多深,黄泉水现在涨成了什么样子。他们先挖车马坑,一方面是因为那埋得比较浅,第二是因为太史慈下了命令,让他们先以此为目标。 王祐原以为,太史慈是看到那天龚瑛坐的安车,心生羡慕,所以着急着要得到。所以当四辆车都挖出来,王祐请他派出最几名核心的部曲,把车拖出去,太史慈却说:不用拖,把车子拆掉,装箱,再运出来。 王祐犹豫了一下,说,拆开后再装回去,本地匠人可能没有这种手艺。太史慈把王祐进献的马珂在手指尖转动着,然后一甩,马珂像飞箭一样深深嵌进柱子里。他大笑,说,装它做什么? 王祐和刘基一起,在潮湿闷热的地穴中,一点点把王侯车驾拆成部件。皮毛、丝绢、锦布之类,早已经变得脆弱,他们也不顾,撕开了便弃之于地。刘基可能拆下了上百枚错金银盖弓帽,各色各样,雕龙画凤,但光线昏暗,他只是用手指摩挲一下,便丢进箱子里。 这些盖弓帽已经在地下等了两百多年,等到终于有人触摸的时候,却只是在半黑的地道里,被人丢出“哐当”一声。 王祐的声音从地道另一头幽幽传来:“你当初说的,倒也没太错——这太史将军确实不太在乎这些。我给他送过去几百枚马珂,金银铜铁,他几乎没沾眼,就让人拿下去。这么久以来,只有一种东西让他留了心,说,把它们单独清理出来。” 刘基一边拆一支车轩,一边问:“是什么?” “接着。” 刘基才刚刚来得及放下手上的东西,黑暗中,微光一闪,便有一枚轻薄的、令箭状的铜片飞了过来。刘基抬手接住,就着豆灯一看,只觉得满眼繁复华彩,一下子仿佛把人摄了进去。 “他不爱宝车华盖,倒是对这当卢着了迷。” 所谓当卢,就是用于装饰马头前额正中位置的一枚金属片,一般为青铜底,形状各异。而刘基手里这一枚,图案精妙得让人咋舌: 那是一幅纵向的画面,从底至顶,像一团火,有一种上扬的趋势。最底下的是一只如鹤站立的朱雀,矫首仰视,凤尾如伞。在它的上方,盘卷升腾起两条青龙,龙尾交叉成圆,龙首相背,龙目圆睁,龙须飞扬。在它们盘卷形成的圆中,上圆里站着另一只振翅舞蹈的朱雀,口中衔丹;下圆则有一尾大鱼。 在两只龙首之上,二轮正圆,是一日一月——日中有三脚金乌,月中有蟾蜍和奔兔。而在最上方,飞驰于九天之上,则是一只咆哮的白虎。 在所有的这些图案之下,还填满了流畅的云纹水纹,波卷云舒,营造出抟扶摇而上天的奇幻氛围。 刘基说:“这是四象神兽啊,青龙,朱雀,白虎,玄鱼。” “这当卢呢,本来也就是装饰,不说车马仪仗,有些将军也会用,我见过不少。可是像它这样的,我还是第一次见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 刘基沉吟片刻。“因为四神?我们最常见到完整使用四神的地方,往往是在地下,比如在墓画上、棺椁上。这当中寓意很多,比如《庄子》里写过鲲化为鸟;传说中鳐自沉于羽渊,也化为青龙……总而言之,鱼主阴,被认为是一种生命之源,鱼化而为鸟龙,意味着生命更迭流转。” 不远处传来王祐浅浅的笑声。“那白虎呢?” “这虎在日月之上,就不能认为是主西方的意思,而需要考虑其在墓葬中的特殊含义。古语有云:驾飞龙,乘浮云,白虎引,直上天,赐长命,保子孙。白虎是引人成仙的最后一位向导,白虎之上,便是仙境。” “你说得没错,四神只是外皮,这幅画真正的意义,是重生。”王祐说,“这儿一共二十匹马,可是,我们一共找到了八十枚当卢。八十枚,全部是特制纹样,有的是四神、仙境、归化轮回,有的风格完全不同,也看不懂是什么图形。其他的车舆、马饰,都是生前实用之物,唯有它们,是专门打造的东西。你不觉得,这好像是留的什么信息吗?” 刘基哑然,“怎么突然这么玄乎。” “干我们这个行当的人,看东西就会这样,怎么说——阴阳眼?反正当太史慈盯着这些当卢的时候,有一刹那,我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。” 坑道里响起沉闷的脚步声,是王祐一手摸着墙,慢慢行走过来,“你把那辆车搬开,他给我们提了一个新的活儿。” 刘基听他前面的话,失了神,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。车子差不多被拆成了空架,他轻轻推开,车轱辘声音阵阵回响,掩不住王祐的话:“他让我们从这儿往西挖。我说,车坑就一条直道,没东西了,可是他坚持。” “什么意思,子义兄指点你盗墓?” “我哪里明白。探了半天,只有这儿有一点熟土的痕迹,土层湿度看着也还行,但先说明,要是进去之后塌下来,那各安天命,谁也别找谁。” 过了寅时,他们才各回房间。刘基反反复复想起王祐的话。 从来没有过的昼夜颠倒,盗墓,重生……一切都在搅碎刘基眼前的现实。 莫名其妙地,一段碎片撞进刘基脑海:老郭当时拿了两枚尺牍,一枚是王祐的信,另一枚残片上面,写了几句关于筑墓的赋文。太史慈会不会看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记录,比如,废帝自己留下的一些线索? 要不然,难道真有什么通灵之说吗? 他草草吃了点米粉、酱鸭,横竖睡不着,便换上短裤,推门出了屋。内城三口井,他去了石庙附近的一口,经过石庙,才发现那上面的猫头鹰像已经被拖下来了,在地上摔得稀碎,还没来得及清理。 刘基想,刘肖既然已经知道了龚瑛的骗局,为什么还是要留在这里刺杀太史慈,是为了守护他的鸮神吗?还是为了给堡里的人报仇? 他要是没这么犟,说不定已经逃出去了。 可转念一想,如果他不是这么直来直去、爱憎分明的人,也不可能突然间决定要帮助刘基。 他一边想,一边脱掉上衣,提起井边一桶水,从头上慢慢浇下来。也许是为了减少他们的劳动,这井边每天都会有人事先打好几桶水放着,井口则用盖子捂住。水经过一夜,凉爽如冰,冲掉一身臭汗,他又仔细洗过脸,刷了刷双手双腿,看见身上几块伤处淤青未消,眉角和手臂上都新结了痂,倒真有了一点兵士的意思。 可他既不会技击,也不能统兵,唯一所能,只有冷静的思考。 所以不论是在盗墓,还是在和王祐虚与委蛇,他都在想:还有什么转机? 想到上缭壁的惨状,他不自觉地看向内城城门。太阳才初现端倪,昏暗中,他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在城墙下移动,还在向他跑来。眼睛尚未看清,心头却一念澄明,他四处确认看不见王祐,然后忽然惊觉,忙把短褐套在湿淋淋的身上。 他悄声说:“严黎,你怎么跑进来了?” 严黎没立刻回话,而是把他一拉,一路跑到石庙背后。 刚蹲下,刘基先问出他最在意的问题:“刘肖怎么样?” “他们确实把他送进了军营,我拼了命进去看过一眼,还有气。”严黎说,“放心吧,山越信仰飞鸟,他们有句话,叫笨蛋是不会死的。” 刘基知道这是在安慰他,便回一句:“当然,全天下都知道的。” 严黎说得轻松,可她满身脏污,一边脸分明肿了,嘴角也挂着伤,显然是为了进军营而付出的代价。刘基握紧了拳头,又问:“现在壁里怎么样?” 她摇摇头,“太史慈占领了兵库粮仓,发了些金银,没让士兵抢掠。但一半士兵忙着把尸体丢出城外,一半忙着把还活着的人全迁出去。那些人吵着不走,要下葬亲人,要带东西,纷争不断,又死了好些人。再过十二时辰,这里一定会变成空城。” 刘基心想,太史慈为了偷偷开掘大墓,不惜把几千户人全赶走,这是铁了心要做。 严黎深呼吸两口,又说:“时间很紧,你帮我去找一个东西。” “什么?” “刘肖和那将军搏斗的时候,可能掉了个东西,如果运气好,就还在这内城。是一枚骨头做的鸟哨。” 刘基一愣,“为什么这时候还要找它?” 严黎反问他:“公子,你当时为什么要冒险救走王祐?” “为了阻止盗墓。”刘基不假思索地说,“阻止像现在这样的事情。” 不管是执着也好,天真也罢,他那天在刘充国墓里想明白的目标不会轻易改变——哪怕阻止不了盗墓,也不能让它演变成更大的战争。 “那么,我们的目标就是一样的。”严黎目光灼灼。 “好。” 刘基不再问,他装出闲庭信步的样子,向当日打斗的方向踱去。 刘基最早看到的是那枚熊型玉石嵌饰。在它旁边细细找了一遍,才发现了那更小的一只骨哨。鸟哨是有特定吹法的,山越巫师有的能用它来号召群鸟,甚至形成“百鸟朝凤”式的奇观,让越民拜服,可没想到刘肖看似粗莽,也懂得这类技巧。 他把骨哨交给严黎,严黎则告诉他,内城有一处墙根下留有暗洞,掩饰成排水陶管的样子,那是刘肖以前说的。匆匆交代完毕,严黎便要离开,走之前,她把刘基之前的一跪还给他,同时郑重地说:愿大刘保佑你。 当天晚上,王祐带着刘基继续往太史慈指示的方向一路挖过去,不是平着挖,而是斜着往下探。王祐进入了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,用各种工具和方法来勘探土壤,不允许刘基说一句话。午夜时,他们挖出了两枚漆壶。 看见漆壶,刘基心头一震,因为上面赫然嵌着那熊型玉石。他想,它怎么又出现了?最早从王祐手上随便挑了这个,王祐就说,这东西还有巧妙。他看见王祐也盯着漆壶定了神,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,用一只耳朵贴地去听。完了又在三方面墙上,一一听过,然后砸吧着嘴,指了一个方向。 刘基没动手,也学着他的样子细细去听,忽然发现了端倪:原来只有他指的那个方向,才传来非常微小的声音,是咕噜噜的水声。 刘基忽然明白了,那熊正是一个竖起耳朵的姿势,它既是装饰,可放在壶耳位置,又是一种暗示:让人仔细去听。 “这就是我说的巧妙之处。”王祐咧着嘴,用一种面具般僵硬的表情,喃喃道,“可他为什么要留这样的提示?实在是让人脊背发凉……” 在地下挖洞,本就呼吸艰难,这下更是觉得满目幽深。刘基忍住深呼吸的欲望,收摄心神,问王祐:“这水声可能是黄泉水,往这边挖,岂不是更危险?” 王祐摇摇头:“豫章低湿多雨,小墓只能靠封堵,大墓却必须做好排水。这里头应该埋了有陶管,能将水排到地下更深处。如果那太史慈说的没错,那他要的地方不会离陶管太远。” 他们朝着王祐指示的方向挖过去,没过多久,便显然感受到土质发生了变化。再后来,便不仅有土,还分明混了木炭和青膏。 王祐脸上泛起兴奋的红光,他抡起锤子去砸,闷声在地底震耳欲聋。随着声音陡变,他们终于破开一堵墙壁,里面现出另一个陪葬器物坑。 刘基差点摔倒在地。 他以为有一支军队蹲伏在地底。 在他们眼前,一排排人型架子延伸到烛光之外,上面挂满了漆兵、漆甲。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quot;gt;错金银四神铜当卢,花纹细节和文中描述不同,位置有所变化,但朱雀、青龙、白虎,都是一样的。文中所写是出土的另一枚,未能拍摄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2-12 车马坑位于刘贺墓西边,有五辆真车,二十匹真马,共出土八十枚举世无双的精美当卢,这都是真的。出土时,车是拆成部件分在不同漆箱内的,大家以后可以脑补刘基吭哧吭哧拆车的画面。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(阴篇上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“王子阳的方向错了,漆兵漆甲一定还是幌子!” 龚遂满头汗珠如豆,着急地在堂上打转。 “我以为你决心帮陛下了,才说与你听,你怎么反而急了?” 上官皇太后有点恼火。刘贺为了不让外面任何人找到龚遂,竟把他禁闭到了长乐宫中,因为自安乐担任长乐卫尉以来,他们把宫里的人几乎都换了一遍。而这龚遂也没闲着,一天三次地来拜见,变着法子,引导上官给他说外面的情况。其实上官久居深宫刀光剑影当中,是很难被撬开嘴巴的,可刘贺只在梦里跟她说过不要看龚遂的眼泪,现实里却没有提醒,这就让她对这位老人家涕泗横流的本领有点招架不住。 龚遂还絮絮给她说了不少和刘贺相处的往事。虽然听着荒诞不经,但上官自幼以来,身边只有霍光和上官桀两人的眼线,从来没有一个像龚遂这样的臣子陪伴左右。她有时想,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,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呢? 所以她终究没扛住,把安乐找来,旁敲侧击地了解了一番,又告诉了他。 可刚说完,就见龚遂脸色大变。 龚遂说:“老臣确实是为了陛下!陛下把大将军请到桂宫,又准备兵甲、射猎,大将军一定会怀疑是要对自己下手。大将军心有防备,要不是直接托辞不露面,要不就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。老臣推测,大将军一定会寻一个由头,带兵前往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陛下如果动手,就会失败?” “不,上面这只是符合常理的计谋,可陛下偏偏是个不合常理的……”龚遂说得理所当然,让这句带有犯上意味的话都仿佛变得司空平常,“臣想,如果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呢?他就是要让引诱大将军全副武装而来,现出造反之状!” 上官平常不怎么想这些,思考片刻,反而忍不住眼睛一亮:“这样不就有机会……” “不对。”龚遂的表情却非常严肃,“不对!哪怕是师出有名,可两者终究实力悬殊,要是逼急了,反而会导致更糟的结果。那些漆兵漆器,与其说是拿来搏斗的,倒不如说,是用来做它们本该做的事情……” 偌大的宫殿里,忽然显得静默无声。 “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“王子阳的方向错了,漆兵漆甲一定还是幌子!” 龚遂满头汗珠如豆,着急地在堂上打转。 “我以为你决心帮陛下了,才说与你听,你怎么反而急了?” 上官皇太后有点恼火。刘贺为了不让外面任何人找到龚遂,竟把他禁闭到了长乐宫中,因为自安乐担任长乐卫尉以来,他们把宫里的人几乎都换了一遍。而这龚遂也没闲着,一天三次地来拜见,变着法子,引导上官给他说外面的情况。其实上官久居深宫刀光剑影当中,是很难被撬开嘴巴的,可刘贺只在梦里跟她说过不要看龚遂的眼泪,现实里却没有提醒,这就让她对这位老人家涕泗横流的本领有点招架不住。 龚遂还絮絮给她说了不少和刘贺相处的往事。虽然听着荒诞不经,但上官自幼以来,身边只有霍光和上官桀两人的眼线,从来没有一个像龚遂这样的臣子陪伴左右。她有时想,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,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呢? 第26节 所以她终究没扛住,把安乐找来,旁敲侧击地了解了一番,又告诉了他。 可刚说完,就见龚遂脸色大变。 龚遂说:“老臣确实是为了陛下!陛下把大将军请到桂宫,又准备兵甲、射猎,大将军一定会怀疑是要对自己下手。大将军心有防备,要不是直接托辞不露面,要不就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。老臣推测,大将军一定会寻一个由头,带兵前往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陛下如果动手,就会失败?” “不,上面这只是符合常理的计谋,可陛下偏偏是个不合常理的……”龚遂说得理所当然,让这句带有犯上意味的话都仿佛变得司空平常,“臣想,如果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呢?他就是要让引诱大将军全副武装而来,现出造反之状!” 上官平常不怎么想这些,思考片刻,反而忍不住眼睛一亮:“这样不就有机会……” “不对。”龚遂的表情却非常严肃,“不对!哪怕是师出有名,可两者终究实力悬殊,要是逼急了,反而会导致更糟的结果。那些漆兵漆器,与其说是拿来搏斗的,倒不如说,是用来做它们本该做的事情……” 偌大的宫殿里,忽然显得静默无声。 “陛下给自己造了一座祭坛。” 大将军霍光大概从来没有想过,会看见自己如此阵势恢弘的葬器。 他一生惟以谨慎至上,虽然有大司马大将军的身份,虽然周亚夫的冤屈已经被后人平反,但他依然没有打算用兵甲来陪葬。 况且,兵甲这东西,还是真实的比较管用。 霍光的目光从整齐排开的漆兵漆甲阵列上移开,静静看了看身后的车骑将军张安世——这人是著名酷吏张汤的次子,哥哥坐事受刑当了太监,背景不好,全凭霍光破格提拔才成了朝中第二人,还同时掌管着宫城之内最晓勇的羽林禁军。张安世自然知恩,对霍光称得上是言听计从,今日带了兵到桂宫来。哪怕是被皇上问起,也坚持说是为了确保圣驾安全,没有轻易撤兵。 张安世也回他一眼。那目光的意思,不言自明:但听大将军之令行事。 霍光心下安定,再回去看那些漆兵漆甲——它们精美华贵,沁着冷光,看着不像是假的。但更让他忌惮的,是在每一具兵甲旁边,都站了一位昌邑侍臣,虽然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,但那瞠目肃立的模样,简直就像是一支军队。 霍光恭恭敬敬地屈膝跪地,说:“臣昧死谢过圣上,圣上隆恩,无以回报,必当肝脑涂地,以效社稷。” 刘贺浅浅地笑,亲手扶大将军起身,又说了一些体恤的话。 今日到这桂宫来的时候,霍光先到,天子车驾隆隆驶至,刘贺一见他,便召他上车同乘。霍光心怀戒备,辞让两次,才不得已上了车。驾车人他认得,是那从昌邑国跟来的太仆,初时还正常,后来车子越来越快,简直有如平地起飞。霍光强忍着惊疑,忍不住去看后方的士兵有没有跟上,就听见刘贺问:“大将军为何频频回首?这大好风光,可都在面前!”然后又大笑不已。 桂宫是武帝时新修的宫廷苑落,亭台楼榭、曲水假山,要不是天色一直阴沉沉的,倒确实是长安城内最好的一片风光。可霍光无心观瞻,在飞驰颠簸的车上草草看过去,却忽然有一瞬间,怀疑自己的眼睛。 “陛下,危险!野兽跑出来了!”霍光看见那假山背后,分明闪过去一个黄澄澄的大屁股。他旋即想起来,这桂宫园林的思路,便像是上林苑在城里的一片飞地,不仅有山水景观,更饲养着各种动物,以至猛兽。平常当然都是关在笼子里的,便于游娱观赏,但方才一眼所见,却是一只脱逃的生物。 可霍光何其警觉,话刚出口,就已经发现皇帝的不对劲。 “是朕命人放出来的,到底放了多少只,连朕也不清楚。” 刘贺笑着说,“至于为什么?就请大将军先看完赏赐,朕自会揭晓!” 然后他们便登到一座亭上,底下是用于王公贵族饮宴的开阔地,其中便摆满了皇帝所谓的“赏赐”,还有这宫廷里最不受大将军控制的一群人。 那些人开始当着霍光的面穿戴上那些漆兵漆甲。 刘贺双手还扶着霍光,两个人第一次这么如此近距离地对峙着,瞳孔里都能倒映出彼此。在刘贺眼中,霍光看见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衰老,脸上尤其是额上满是深沟,脊背稍稍弯曲,站直了也没有刘贺高。 他猛然意识到: 在这么一个距离下,权倾朝野,雄兵百万,都没有用。 刘贺带了兵器吗? 他当然有,佩剑是天子礼仪。 霍光有吗? 其实也有,他把短剑藏在袖子里,拔出来的速度,也不会比剑要慢。 园囿中似乎真的传出虎啸声。 亭下的人全在披挂,刀兵相击,那真的是漆木吗?怎么听起来像金铁? 霍光问,他们为什么要穿甲? 刘贺说,在昌邑国时,朕就酷爱射猎,今日,想请大将军一同观摩斗虎。 人虎可在笼中相斗,何必把猛虎放出来? 不身临其中,就没意思了。怎么,大将军害怕? 霍光又问,那为何要穿这丧具? 刘贺面无表情地说:这是上古时期的最高礼仪。他们的血留在漆甲上,便算是为大将军陪葬了。 不知道多少年以来,霍光第一次感到后背发凉。 “我不明白。你说陛下要刺激大将军……弑君?这怎么可能呢?” “对其他人都不可能,可整个大汉,唯有这位陛下,能想到这么一出!”龚遂浑身颤抖,“皇太后曾亲眼见过,陛下对死后世界有多热衷?他的痴迷、了解、向往,又岂是常人所能理解的?” 上官皇太后一时语塞,她并不知道龚遂当日在墓里偷听,可刘贺在里面的行为举止、说过的话,都时时在她心里回响。 “老臣从陛下五岁继任昌邑王时就开始侍奉,臣一直追,他一直跑,始终不能理解他到底在求什么。直到入长安城当天,老臣才终于接受:这世上有人事死如事生,就有人事生如事死。陛下当日亲口对臣说:孤不介意死亡。无论陛下这种想法是来自于昌邑哀王、来自于器物,还是完全来自他自己,活着,都只是他抵达理想的死后世界的一种方法!” “什么是他想要的世界?” “以天子之礼下葬。”龚遂说得缓慢但坚定,“以天下奇珍入墓,享万世之荣,星斗银汉,碧落黄泉,带他羽化登仙。” “那他每天起高炉,造珍宝,四方征调,日夜不息,全是为了这件事做准备?” 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,要不是有意赴死,他何必着急做这些事情?一方面是为了扰乱大将军的控制,试探长安百官的反应;另一方面,却必然是为此作考虑!” “不可能,没有人会这么做……”上官喃喃道,忽然眼睛一闪,“如果真是这样,他何必去拜祭他父亲?又何必让我去看?” “皇上一旦山崩,事情便尘埃落定。正因为这样,他才先去拜了亲生父亲,这样只要皇太后在最后出来作证,他便可以摆脱现在的嗣子身份,既有皇帝之身,又能在宗法上回归亲生血脉。” “荒唐。荒谬!匪夷所思!”上官似乎十年来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,她也说不清楚原因,只觉得这皇帝才来二十多天,就把一切事理都搅得莫名其妙。她跺着脚、指着龚遂问:“哪怕,哪怕真的按你这个说法,自刎不就可以了?你要怎么解释!自刎不能成仙?会有阴兵鬼卒来押他下地狱?” “也确实是有这种说法。”龚遂声音低低地说,“可是,真正原因恐怕还是很显然的吧?相比于自尽,他这种做法之下,谁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,又有谁……能因此而摆脱出来?” 如果刘贺真的把霍光逼到了绝境,逼得霍光忍不住动手,那无论最终执刀的人是谁,霍光都难辞其咎,必将身死名灭,成为千秋之下永世不得翻身的叛臣。 而上官皇太后也将失去她最后的血亲,同时,挣脱开身上最重的枷锁。 龚遂没有直说,因为他能看出来:上官是知道的。 她只是用愤怒和不相信来掩饰自己,她真正不敢相信的,是世上还有任何人——哪怕是以顺带的方式——会想到要拯救一下她。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(阴篇下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刘贺、霍光、张安世、田延年,都披甲、骑马、佩弓,在桂宫园囿里穿行。刘贺给他们都准备了最好的马——传说中大宛天马的后裔,骑上去就像驾于云上,而且满身金光流彩,装饰奢靡。只是其他人都没把心思放在马匹上。 他们全副心思,都放在四周瑟瑟响动的假山茂林之中。 他们会听见惨叫声——时远时近,有些短促,有些绵长。谁也不知道刘贺到底放了多少老虎在这里,只知道那确实是真的,那被扑倒的士兵、咬断的肢体、拍碎的漆甲漆盾、山石上溅开的血迹,都没有半点虚假。 他们还看见其他兽类,比如野猪——狂奔的野猪足以把马匹撅倒,而且比猛兽更难缠,至死也不会轻易回头。 霍光觉得非常奇怪,那些昌邑旧臣们就像喝多了一样,不像是身陷险境,反倒腾着一股狂热情绪,仿佛并不是在猎虎,而是今天就要在这里匡社稷、扭乾坤。很多年以前在汉武帝身侧,他还有过这种热血,现如今,这却只能让他感到危机。 突然,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假山上滚落下来,还没来得及爬起,一只猛虎已经自上而下扑将过去。成年老虎势大力沉,可却精于偷袭,讲求一击毙命。它甫一落地,大口直接咬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,漆甲的防护完全不堪一击,那人登时软了下去。 老虎直接拖着人跑,准备蹿入林中,没想到另一个人并未胆怯,反而追上去用长枪刺它。一人一虎相持几个弹指,四方就连续来了好几个人,将老虎团团围住。 没过多久,那老虎脸上、身上都已经插了箭矢,但也有很多侍臣躺在地上,喉咙被利爪撕开,面向他们,嘶哑着声音喊道:“陛下,保重……” 刘贺看着他们缠斗,面无表情,内心默念的却是墓中厌胜的经文——这些侍臣的血就留在漆甲上,无论破损与否,最终都会下葬于浩然大陵。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,不仅没留意风吹草动,还故意没去看身后骚动的大臣们。 与之同时,乱箭在苑子里四处横飞。甚至有一支箭穿林而过,直奔霍光的脸门,只是被羽林骑奋身挡下。 这到底是猎虎?还是猎人? 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刘贺、霍光、张安世、田延年,都披甲、骑马、佩弓,在桂宫园囿里穿行。刘贺给他们都准备了最好的马——传说中大宛天马的后裔,骑上去就像驾于云上,而且满身金光流彩,装饰奢靡。只是其他人都没把心思放在马匹上。 他们全副心思,都放在四周瑟瑟响动的假山茂林之中。 他们会听见惨叫声——时远时近,有些短促,有些绵长。谁也不知道刘贺到底放了多少老虎在这里,只知道那确实是真的,那被扑倒的士兵、咬断的肢体、拍碎的漆甲漆盾、山石上溅开的血迹,都没有半点虚假。 他们还看见其他兽类,比如野猪——狂奔的野猪足以把马匹撅倒,而且比猛兽更难缠,至死也不会轻易回头。 霍光觉得非常奇怪,那些昌邑旧臣们就像喝多了一样,不像是身陷险境,反倒腾着一股狂热情绪,仿佛并不是在猎虎,而是今天就要在这里匡社稷、扭乾坤。很多年以前在汉武帝身侧,他还有过这种热血,现如今,这却只能让他感到危机。 突然,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假山上滚落下来,还没来得及爬起,一只猛虎已经自上而下扑将过去。成年老虎势大力沉,可却精于偷袭,讲求一击毙命。它甫一落地,大口直接咬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,漆甲的防护完全不堪一击,那人登时软了下去。 老虎直接拖着人跑,准备蹿入林中,没想到另一个人并未胆怯,反而追上去用长枪刺它。一人一虎相持几个弹指,四方就连续来了好几个人,将老虎团团围住。 没过多久,那老虎脸上、身上都已经插了箭矢,但也有很多侍臣躺在地上,喉咙被利爪撕开,面向他们,嘶哑着声音喊道:“陛下,保重……” 刘贺看着他们缠斗,面无表情,内心默念的却是墓中厌胜的经文——这些侍臣的血就留在漆甲上,无论破损与否,最终都会下葬于浩然大陵。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,不仅没留意风吹草动,还故意没去看身后骚动的大臣们。 与之同时,乱箭在苑子里四处横飞。甚至有一支箭穿林而过,直奔霍光的脸门,只是被羽林骑奋身挡下。 这到底是猎虎?还是猎人? 张安世立即驱马向前,凑到霍光身边,沉声说:“事急矣!战,或者走!” 他已经把羽林骑五十人中的一半派出去狩猎,给皇上做做样子;另一半还跟在身边。对他们而言,猎虎还是其次,更重要的是预防昌邑旧臣们的突然袭击。羽林军装备精良、训练有素,可是旧臣人数更多,还占着地利,真打起来,少不了一番硬仗。 他们第一反应是直接走。 一座桂宫而已,还能关住大司马大将军? 可羽林骑很快回禀:宫门被堵了。 并不是宫门被锁住这么简单,而是天子法驾的全套舆乘——核心的六乘金根车,五色安车、五色轺车、皮轩、鸾旗,属车共三十六乘,全部挤在宫门周围,伏龙栖凤,水泄不通。 如果是寻常马车,找些人来开走便是了,可那是天子法驾,谁擅动了,都是僭越的罪行。更麻烦的是,马车的缰绳都被解开了,野兽气味一飘,马匹全部四散奔逃。就在他们谈话中途,一匹受惊的奔马冲进了林子,闷头乱跑,将一名羽林骑连人带马掼倒在地。 这么一来,就连皇上自己也没法轻易出去。 他是真的下了决心,把自己和霍光等人一起困在这里! 霍光愣了神,再次看向皇帝,一闪电光刺进脑海,因为那年轻的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在盯着他,目光灼灼,嘴角还挂着怪笑。 刘贺用手遥遥指了一下自己座下骏马的马首,又指了一下霍光等人的马首——霍光不解,自己骑着的马看不清头,就转头去看旁边张安世的。他原本只知道这马装饰得金光闪闪,现在才发现,马首当卢上画满不同寻常的四神、瑞兽、祥云、羽人图案。这绝不是宫廷御马原有的装饰,而是新制的,且形制和以前大不相同。 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起来:这当卢图案,分明是殉葬马匹才会用到的东西! 刘贺如此比完手势,一句话不说,便被一帮昌邑旧臣簇拥着,跟踪一串猛虎足迹与鲜血而去,倏忽便没了踪影。 “大将军,我们把法驾冲开,大不了治个不敬之罪,走吧!”张安世又对霍光说。 一个声音却横插进两人之间:“走?我们为什么要走?” 一名大腹便便的官员坐在马上,看着几乎摇摇欲坠,一双眼却透出前所未有的狠辣。 张安世急道:“大司农,这分明不是狩猎,再不离开,必生变故!” “变故已经来了。”大司农田延年依然瞪着一双细长眼,“可这不正是一个能解决大将军心头困扰的时机吗?现在内外不通,只要在场者全都闭了嘴,发生过什么不都是由我们说了算?” 三个人都凑得极近,这一句话出来,则更是骤然压低了声。 二十多日里,霍光只和田延年提过两次关于“大局”的事情。第一次和他单独聊的,当时田延年就已经建议:趁着时日尚短,当断则断。他们把当年周勃平诸吕的记载拿来读了很多遍,尤其是少帝被带去传舍后从此消失的一节。读完以后,霍光跟他说了两句话:第一句是,现在的太史官叫什么?得先把他宰了。第二句话是,再好好想想。 第二次时,王吉也在,王吉坚持请他和龚遂聊。可龚遂当日被皇帝召走,从那天起便消失了,饶是他们的眼线遍布都城,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。霍光没为这件事惩罚任何人,可是他的脸色变得更深了,印堂发黑,像堵了血在里头。 田延年察言观色,知道大将军心里必有大逆的想法,只是没想好处理方法。 现在,处理方法送到他们的面前来了。 田延年心知这是命途的转捩点,干脆把话摊开来说:“他煞费苦心把大将军请到这里,设这么一个局,无论是人还是兽,都是冲大将军来的,分明要让我们‘出意外’。我们确实可以跑,可这必然留下新的破绽和话柄,大局依然没有改变……可是反过来想,他给我们造这个陷阱,何尝不是把自己也套了进去?只要大将军下定决心,有张将军的羽林铁骑,他那些穿着假盔甲的士兵根本不堪一击!” “就算我能把昌邑人都解决,”张安世沉沉说道,“还有一位怎么办?” 田延年目露凶光:“不能留。你没发现吗?事做一半,后患无穷。” 霍光终于开口了:“出去之后如何解释?” 第27节 田延年“哼哼”一笑:“有老虎呢。” 霍光和田延年都看向张安世。 张安世的表情瞬间变得非常微妙。 刘贺下了马,毫无架子地坐在假山石上,那是桂宫中的高地,但也高不出多少,看不清全貌,只能平视一片苍莽的高树绿影。底下四处依然传来兽吼、人鸣,不久前还有一头野猪差点冲撞了圣驾,他一边躲,一边大笑,让安乐不知道该不该让人赶紧把野猪杀掉。 他这二十多天来的狂悖谋划来到了终局。 直到这个时候,自安乐往下的昌邑旧臣都还等着他一声令下,便要刺杀大将军,为朝廷剿除奸凶、拨乱反正。他们认为,大将军一定会露出他的爪牙,那时候,便是名正言顺反击的开端。 在刘贺眼中,事态如果那样发展,倒不是坏事——只不过,他认为更有可能发生的是大将军露出来的爪牙过于锋利,而他身边这些被官位、名声、珠宝甚至马蹄金掩盖了眼睛的臣下,则根本不堪一击。 可他不认为自己欠了任何人。 毕竟,他已经把自己都献祭了,未来只有长天和永生,还有什么亏欠可言? 其实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计划的。他焚膏继晷、日以继夜地让不同人发不同令,二十多天,发令一千多次,就是为了检验大汉朝廷到底能不能被撼动,试探大将军的根系到底有多深。可他越来越有一种感觉,为此还去观了星象,星象告诉他同样的结论——那就是,直到霍光死的那一天,他这个皇帝才有一点动弹的可能。 在那之前,刘贺再也不能像在昌邑国一样自由散漫,一心扑在自己渴望的东西之上。 甚至有可能发生无数的事情,让刘贺无法迎来自己想象中的终局。 那日在孝昭帝平陵,长乐卫尉邓广汉在先帝墓里一番愚行,不仅让刘贺愤怒,更让他忽然惊醒一件事:那就是,死人在生者的世界里,终究是脆弱的。所以他决心:要不除掉可能威胁他死后安宁的人,要不除掉这条漫长道路上的错乱旁枝。他最终发现,能惊扰安宁的人不可卒除,遍布世间,哪怕真灭了一个霍光,也会再出现张光、王光。他还发现,最安宁的路就是最短的路,只要一步能走完,便绝不会迷失。 所以他决定一步踏进终点。 最大的遗憾当然是陵墓还没开始动土,它的规格、形制、内部构造,都不得而知,但想来和平陵应该是相似的。他还留下了完整的《筑墓赋》在少府,只要新继任的大司农不存心从中作梗,就会按照他的想法来做。至于随葬器物,在昌邑国时已经有满库珍宝,再加上在短短时间之内,所有能搜刮来的好东西,他都已经备好了。 有汉以来,除了高祖和武帝,其他龙脉大都寿祚不彰。所以刘贺这么一算,虽然短促,却也感觉无妨。从五岁开始他就全心全意投入到另一个世界当中,加上长日长夜,仿佛活了旁人双份的时间。 能以皇帝礼制结束一生,已经超出他原来的想象。 要说还有什么未了之事…… 第一是那龚遂,但他已经被摘了出去,该和这整件事情脱清了关系。事毕之后,希望他能看明白刘贺的意思,帮助他恢复刘髆这一脉的宗法传承关系,不至于到了黄泉之下,还得认个不认识的人作父皇。 第二则是那比自己还小的“母后”。刘贺这人从不愿意担待自己以外的任何人,上官算是个例外。但他觉得自己该带她看的也看了,能做的也做了,便就此放下,不再提起。 最后,便只有等待。 霍光等人都骑着马,在他们人到之前,大地就会响起“嗒嗒”“嗒嗒”,刘贺在风声中捕捉这样的声音,手里把玩着一颗琥珀卧虎,红色的,像一粒血 。 时间比刘贺想象的还要久。 最后,是一个身上带着血迹的侍臣跑到假山下,几乎摔倒在地,急着说:“大将军他们要出宫了!” 刘贺停了手指动作。“法驾呢?” “羽林骑正在将法驾推开。” “混账!这是冲撞天子车驾!”安乐正等着这句话,“看守的人呢?” “已经发生了冲突,我们的人被、被杀了不少。可是……” “这是彻底的谋逆罪!死罪!拖住他们!”安乐大喊,声音里简直透露出兴奋。 “可是,”那侍臣分明还在惊惧当中,好不容易,才说出一句整话,“那些杀人的、推车的羽林骑,一动完手,就自杀了……” 安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。“自杀?什么意思?” “国相,他们不是被我们的人干掉,而是主动自杀!”侍臣大喊,“宫门那条路,就是他们用自己的血开出来的一条路……” 安乐还想说话,可突然间,脸上被扇了一巴掌。他正要发作,却看见刘贺已经飞身上马,强风似地卷了出去,边跑边喊:“还问什么,快追!” 从来都是刘贺出他人意料,这一次,却是刘贺自己愣住了。 他想不明白:自己已经完美设计好了整个装置,只要霍光轻轻一推,他的烦恼就消失了,皇位重新空出,改朝换代再次发生,完全依照他的意愿来走。大汉朝廷又重新回到那个腐朽、缓慢且温暖的模样。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像刘贺这样的皇帝。 霍光为什么不做? 刘贺拿下了长乐宫上官皇太后,政令绕开中书台直出禁宫,把官职搅得一团混乱,甚至要染指北军兵权,这些全是霍光的死穴,他怎么可能忍?难道要在这个时候,突然相信霍光是真心想要侍奉他? 这不可能! 可这偏偏就实现了。 权倾朝野、不可一世的霍光、张安世、田延年等人,放弃了他拱手让出来的这个局,用五十人羽林骑的命,给自己开出一条出宫的路。 等他们到了宫门,才发现,他们做的比士兵传信所说的更为复杂: 他们先是真像皇家狩猎一样,扩大包围网,将野兽尽可能往一处赶——全赶到宫门附近。因此,野兽和看守宫门的昌邑旧臣发生了第一波混乱。猛兽侵扰天子法驾,羽林骑抵挡保护,并且推开车驾开路,这是第二步。在满地狼藉,人尸兽尸散落四周,分不清到底是何方责任之后,他们再进行自刎,这是第三步。 三步之后,这就成了一团无头的灾难,再也无法指摘清楚是谁的责任。 所有这些,只是为了让大将军能平安出宫。 霍光已在宫外大道上,下了马,垂手站着。两旁的张安世和田延年,则是跪伏于地。 安乐说:“陛下,只差最后一步了,当断则断。” 刘贺说:“如果我在大街上无罪公然击杀臣子,那就成了暴君、昏君,早晚要被移出宗庙。” “天子说他们有罪,便是有罪。”安乐说,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!” 刘贺沉默。 他只想知道——是什么让霍光最终放弃了他拱手相让的机会? 他终于想起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: 他们到桂宫的时间,比霍光晚,那是因为,就在来桂宫的路上,一位大臣竟然阻拦了天子法驾。那一看便是个老儒生,刘贺不清楚是谁,可对方说的话,却有一点意思。 那段时间,天一直是阴的,不见日月。老儒生引用了一番经典,说:“天久阴而不雨,臣下有谋上者。” 刘贺心想,那不正合朕的意思吗? 他旁边属车的安乐也想,不正好一网打尽吗? 可表面上却都不想显露,所以刘贺让人把他带了下去,先关个一天,至少别乱说话。 后来刘贺才知道:那个人叫夏侯胜,光禄大夫,还有一个更特殊的身份,是上官皇太后的经学老师。 在夏侯胜因为这一番话被关起来后,延尉派人立即给大将军传信。 那名小官出身东莱,姓太史,是个全然不重要的小人物。可他知道大将军在桂宫之内,而桂宫门口被天子法驾堵住之后,他并没有放弃,而是想出一个方法:从群车车底一路钻了过去。 天子舆乘全都轮辐宽大,离地较高,给了他这样的机会。 那是他一生中离天子器物最近的时刻,他日后不断给子孙回忆,不断添油加醋,从车底讲到了车顶,一直讲到八十岁高寿,虽然没什么实际影响,但给他的子子孙孙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。 这事情产生的另一个重大影响,是他把夏侯胜的话成功传达给霍光。霍光和张安世大骇,他们想,皇上已经知道他们要谋逆,这桂宫的一切依然是幌子,他仍留有后手。这后手想不到是什么不重要,重要的是,此时谋逆必然失败。 张安世本就不愿在大逆之事上当刀子,他和田延年不同,没有足够死十次的贪污罪行,而且要论能力、威望、能同时盘明白内外军政,霍光之下,就该是他,他绝不愿先一步当了祭品。所以一听说夏侯胜之事,他立即力主撤退,并主动承担了牺牲五十条人命的计划和执行。 于是,他们如同脱缰车驾,偏离了刘贺所设想的路线。 至于为什么夏侯胜会突然在那个时候出现、说那样的话,刘贺当时没有想得足够细。等他终于明白过来,那真正的终局,就已经来到眼前了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2-13 同样地,这章节化用了史书上的部分记载: “驾法驾,皮轩鸾旗,驱驰北官、桂宫,弄彘斗虎”——在宫里也能打老虎,古人的兴致真大。 “(夏侯)胜当乘舆前谏曰:‘天久阴而不雨,臣下有谋上者,陛下出欲何之?’王怒,谓胜为妖言,缚以属吏。吏白大将军霍光,光不举法。”——这一段,夏侯胜、刘贺、霍光的举动,都比较奇怪,应当有隐藏事实。 “迁(夏侯胜)长信少府,赐爵关内侯,以与谋废立,定策安宗庙。”——和前文放在一起看,夏侯胜都跑去警告皇上了,怎么还奖赏他参与废立?真有意思。 第十二章 三马双辕金鼓乐车(阳篇上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漆甲确实是用木、藤、少量铁做的,基本不具备实战功能,让刘基心里松了口气。可它们却又分明像是实战过的样子,不仅留有刮痕、破损,甚至还凝着血迹,只是过了二百年,血已完全成了黑色,盖在绘画的龙虎云纹上,几近于泼墨。 刘基完全没办法想象,有什么人会穿着漆甲去实战——不渗人吗?而且他越看越觉得,那些错痕不像是兵器所为,倒像是被猛兽撕裂的。 越看越说不通,他只能判断是自己看错了。 这兵甲室位于车马坑之东,又无人殉葬,不是陪葬坑,所以不同于寻常墓葬规制,连王祐也没料到它的存在。刘基本以为王祐会去问清楚太史慈他是怎么知道的,王祐却轻描淡写地说:“你去吧。” 刘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。再三确认后,他带着一件画着龙纹的漆甲,终于再次出了内城。王祐甚至没找人跟着他,他说,出城是肯定出不去的,太史慈治军和上缭贼不是一回事,你记住就好,说完就又埋头研究漆盾去了。 上缭壁已经人去楼空。 严黎曾经说过,太史慈命令士兵把城中所有人强行迁出,现在看来已经完成了。穿行在狭仄街道间的居民都已经消失,军民混处、南北混居的特殊景象也没了踪影,只有士兵驻扎于此,仿佛一座真正的军垒。居民似乎把能带走的东西都搬走了,但还是残留有很多生活的遗迹,比如古旧的陶缸、摔碎的碗、被丢弃在城中的家狗。 刘基没直接去找太史慈,而是先去打听了一番,然后来到龚瑛以前住的地方。整座城中龚瑛的宅子是比较大的,又不像巫师家里摆满了不可名状的物件,但太史慈没有据为己有,而是拿出来当作伤兵疗养的地方。虽然攻城战打得摧枯拉朽,但终究是人骨皮肉,还是有不少死伤,室内室外躺满了伤员。 士兵没有为难刘基,他进府上四处看了看,士兵或残缺、或高烧、或昏迷,人间惨状,不胜枚举。到最后,才在偏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刘肖。 他惊喜地发现刘肖睁着眼睛。 刘肖当日除了身体上的一些摔打,主要伤口在头部,所以满头依然裹着麻布,把猫头鹰盖住了一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漆甲确实是用木、藤、少量铁做的,基本不具备实战功能,让刘基心里松了口气。可它们却又分明像是实战过的样子,不仅留有刮痕、破损,甚至还凝着血迹,只是过了二百年,血已完全成了黑色,盖在绘画的龙虎云纹上,几近于泼墨。 刘基完全没办法想象,有什么人会穿着漆甲去实战——不渗人吗?而且他越看越觉得,那些错痕不像是兵器所为,倒像是被猛兽撕裂的。 越看越说不通,他只能判断是自己看错了。 这兵甲室位于车马坑之东,又无人殉葬,不是陪葬坑,所以不同于寻常墓葬规制,连王祐也没料到它的存在。刘基本以为王祐会去问清楚太史慈他是怎么知道的,王祐却轻描淡写地说:“你去吧。” 刘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。再三确认后,他带着一件画着龙纹的漆甲,终于再次出了内城。王祐甚至没找人跟着他,他说,出城是肯定出不去的,太史慈治军和上缭贼不是一回事,你记住就好,说完就又埋头研究漆盾去了。 上缭壁已经人去楼空。 严黎曾经说过,太史慈命令士兵把城中所有人强行迁出,现在看来已经完成了。穿行在狭仄街道间的居民都已经消失,军民混处、南北混居的特殊景象也没了踪影,只有士兵驻扎于此,仿佛一座真正的军垒。居民似乎把能带走的东西都搬走了,但还是残留有很多生活的遗迹,比如古旧的陶缸、摔碎的碗、被丢弃在城中的家狗。 刘基没直接去找太史慈,而是先去打听了一番,然后来到龚瑛以前住的地方。整座城中龚瑛的宅子是比较大的,又不像巫师家里摆满了不可名状的物件,但太史慈没有据为己有,而是拿出来当作伤兵疗养的地方。虽然攻城战打得摧枯拉朽,但终究是人骨皮肉,还是有不少死伤,室内室外躺满了伤员。 士兵没有为难刘基,他进府上四处看了看,士兵或残缺、或高烧、或昏迷,人间惨状,不胜枚举。到最后,才在偏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刘肖。 他惊喜地发现刘肖睁着眼睛。 刘肖当日除了身体上的一些摔打,主要伤口在头部,所以满头依然裹着麻布,把猫头鹰盖住了一半。刘基一边喊他,一边摸他手臂,感觉没有发热症状。可是刘肖却没有回应,只是躺着,双眼呆呆看着屋顶。刘基故意凑到他视线上方,觉得他稍微有了点反应,可是很缓慢,微微转头跟着他移动,只是眼中没有神采,仿佛沾了一层雾。 刘基尝试叫他名字、喊猫头鹰,甚至在他面前挥拳,可是他除了拳风来时缩了一下,再无别的反应。 刘基见过一些伤到脑袋的人,像这样痴呆的状况,可能持续一个月,也可能是一辈子。 旁边的医师和伤员各忙各的,只有一两个人冷眼看看他。 刘基又把那枚熊型玉石拿出来,塞到他的掌心,物归原主。熊型石有点凉,他的手震了一下,但还是慢慢攥紧,手指还细细摩挲上面的花纹。 然后他眼里有了一点光,开口说话,只说一个字:“黎。” “黎。黎。黎。”他重复了好几次,但这几句话好像耗尽了他的精力,不久声音就降了下去。 刘基握着她的手,说:“我见过严黎,她很安全,你放心。”又拍拍他的肩膀。 其实他也不知道严黎下落如何,可他觉得,这时候必须要坚定。 也不知道刘肖有没有听懂他的话,只是没过多久,他已经安稳地沉沉睡去。 那天没死在战场上的士兵,不论是以前刘繇旧部,还是百越族民,都成为战俘被送回海昏城外的军营。按照吴军的规则,凡是俘虏山越,要不选择加入部曲成为士兵,要不就成为将军蓄养的奴客,有如牲畜,终生从事耕种、农桑等苦力。太史慈既然决定背叛孙家,想必需要大量的人力。他们的境况只会比刘肖更差。 刘基再无可做的事,只能离开。 他去找太史慈。 太史慈倒是暂住进了以前一个巫师的家里。吴军攻城时,巫师的家人也许曾经固守过这个地方,只是螳臂当车,只留下满目疮痍,柱子上墙上甚至还有血痕未干。 第28节 巫师的房子和其他人建得没什么两样,只是在房子屋顶上罕见地开了个天窗,豫章如此多雨,他却不怕漏雨。屋里的墙上、地上、案上,都有绘着奇怪图画的皮草、绢布,全是些小圆和线条——刘基认出那是星图,再结合天窗,说明这应该住过一名星术巫师。除此之外,木板上画了扶乩的罗盘,地上散落着文王的卦签,还悬挂着各色驱邪避灾用的草木花果。 可在堂前正中央的墙壁上,却有一块布垂下来挡着,不知道背后是什么。 一张草席,四枚伏鹿席镇,太史慈就坐在这狼藉中间。 他的眼圈很黑,刘基敏锐地感觉到他喝过酒。 室内还飘着那青铜蒸馏器蒸煮后的气息。 太史慈看见来的是刘基,眼神闪烁了一下,却没说什么,只让他先报告。听说那墓室里全是漆兵漆甲、不具有实战功能之后,他沉吟片刻,又接过漆甲来细细查看一番。 看完以后,他把漆甲轻轻放在草席上,说了一句: “他说,倒逆阴阳,扭转乾坤,全在于桂宫。他最后悔的,也是桂宫。” 刘基没听明白,便不回答。 太史慈却主动问他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那地方还埋了东西吗?” “你一定看过我们不知道的东西。”刘基说,“在海昏侯那几岁孩童的墓里,你找到了什么?” “我们发现了一堆残简。龚瑛没意识到那是什么,或者是被金玉迷了眼睛,所以全被我带走了。那其实是很多份竹简的残骸,主人有意把它们斫断、埋葬进这墓里。”太史慈说,“老郭说,你拿走了其中一枚残片:‘厚费数百万兮,治冢广大。长绘锦周塘中兮,悬璧饰庐堂’……” 刘基点头,“那是老郭从王祐那几个同伴身上找来的。” “那枚竹简,也是我最早送到北方去的明器之一。传说中的摸金校尉,只要看到这个,应该就能意识到其中的价值——果然,王祐不惜叛逃也要过来。” “海昏侯把自己修墓过程写了下来?” 太史慈点头:“不止如此,他还写了很多遍。我所拿到的不是以一篇文赋的竹简,而是很多篇,每篇都在重复一部分内容,但又各有区别,全都碎断了混杂在一起,百转低回,循环往复……”他的声音像从远处飘来,然后又杳无踪影,“就像一座迷宫。” “你找到出口了吗?” “我凭借竹简材质、时间、断痕等蛛丝马迹,尽可能拼凑出不同时期写下的竹简,发现他从某个时期开始就反复提到一个叫桂宫的地方。拼凑的过程很困难,辞赋曾经发生过彻底的变化,而且不是仅仅在讲筑墓,还混入大量暗语、指代,间杂断断续续的记事和情绪。随着我改变字句顺序,有些原以为是记述修墓的地方,后来发现是讲述他的谋划;有些以为是记事的地方,却又隐藏了墓葬方位。直到最后,我才坚信:大部分简牍都是弃本,只有一小部分记录了这里的真相。” “那么——什么是桂宫?” “你觉得呢?在最重要的残片里,我不仅发现了桂宫,还发现了未央、长乐等等。” “未央宫、长乐宫?”刘基皱眉。 他突然反应过来:“长安城?” 其实刘基一直有种感觉,觉得内城也就是陵园不是方正的形状,所以特意绕着它走了走,心中有了大致的轮廓。这下想起长安,一个念头忽然撞进脑海:原来这陵园和长安城一样,也是仿了星斗之形而制,所以墙垣轮廓和最早期的长安城几乎一致。而未央、长乐、桂宫,都是长安城中的宫名。 刘基明白了:“海昏侯用长安城内的方位来指代陵园方位。我们挖到车马和漆具的地方,正好就对应了长安城桂宫的位置!” 太史慈稍稍露出惊讶的神情,“你比王祐想得更快。” “是吗?”刘基能清晰回想起舆图上长安城的布局,“小时候父亲总说带我去看东西二京,可京畿多乱,一直没有成行。” 听他提起刘扬州,太史慈的目光黯淡了一下,又重新点燃:“总之,你说的没错。他反反复复写到那一段经历,不断变化,虚实交错,直到最后,回忆和筑墓竟混合在了一起。这些筑墓赋既是文章,也是纪事,更相当于这座陵园的一张地图。他不仅把内外形制修成了长安城的模样,就连地宫埋藏的器物,也和当年他在长安城登基的经历一一对应!简直就像是他在这里重造了一座与自己有关的长安。” “可他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写下来,然后又毁掉?” 太史慈忽然笑了笑,那让他变得更像一个酒醉的人。他说:“如果他真想毁掉,一把火烧了就可以,何必拿来殉葬?那是他留给我们的一座迷宫,‘桂宫’就是钥匙。” “通过这些记录,你就能找到‘长乐’、‘未央’,确定海昏侯的主墓所在。”刘基说,“可是这还是解释不了,为什么他要留下这些?他难道希望别人来挖开自己的墓吗?” 太史慈的目光从深黑的眼圈上射出:“谁也不希望被人盗墓,除非有比不被盗墓更重要的欲望。我越来越觉得,他想让人知道自己,你明白吗?就像神亭、孙策、我,百年之后,千年之后,还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。所以他留下了这个。” 他把身后的布帘掀开,露出一幅金光四射的图画——那是由墓中发现的八十枚当卢共同拼成的画面,围成一个正圆形,圆里面是各色当卢填满。他在墙两边竖了两根柱子,中间串满麻线,再用麻线将当卢吊起,所以当卢可以按他想要的位置来摆放。外圈全是宽头细尾的长叶子型当卢,内部则形状不一,像一个漩涡, 呈现出某种独特的规律。 在老巫的家中,这幅金灿灿的图画不仅不突兀,反而显得异常和谐。 这是诡异里住进诡异,诡异到家了。 太史慈:“王祐说你也能看出来,这不是实用马具,而是四神明器,让马成为天马,带墓主上天登仙。可是你和王祐都一样,只见其一,不见其二。” 太史慈说这话的时候,眼窝显得更深了,嘴里仿佛蒸着酒气,脸色却白了,像那老巫的阴魂仍在这屋里。 “我为什么住进这房子,因为这是星巫的房间,头上的孔是观星孔,他画的点点线线全是星图。你仔细看看那些符号?二重实心圆、三重空心圆、带尾涡纹、实心小点,这是历代天官勘录星象时都会用到的符号……而在当卢上,都能找到。” 刘基一怔,说:“难道它们还是星图?” 他突然明白了太史慈摆放的正圆形——八十枚当卢重新排布,竟然组合成了一张完整的天象图! 太史慈点点头。 “你看到的不仅是四神,还代表了东西南北四象二十八星宿。最外圈的每一枚,记载的都是四时当中某一时节的具体天象,最简单的判断方式,是连星成线,找到北斗。比如这一枚:斗柄指东,天下皆春。它记载的春日星象,有昴、毕之间,日月五星出于东方;有荧惑守心,二火相遇于天,大臣犯上,兵祸贼乱。” 在太史慈的指引下,刘基眼中的小小当卢再次起了变化,仿佛一叶知秋,将四时天象包裹其中。他原本以为的云纹水纹、装饰性的圆点,竟都可以与星天相映。 太史慈指着其中一枚当卢说:“这当中最重要的,是这一枚上的金色三角形。大星如月,逆空西行,大凶。这是刘贺入京前的星象!所以这记录的不是别的时候,就是元平元年,夏天——刘贺登基时的星象轮转。 ” 刘基盯着太史慈久久没有说话。他想,这真是太史子义吗?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了解星象学说? 可他又明白,答案分明就摆在眼前:他姓“太史”!祖上必然有负责星象历法的太史官。自古以来,修史与预言都密不可分,而在太史慈身上,所有人都只看到他不惜一切想留名青史的一面,却很少看见他夜对星河、推演卜卦的另一面。 这两者往往是相通的。 在追求生前名和身后生的漫漫长路上,人必须要信一些宏大的东西,比如星象,比如宿命。 刘基问:“既然外圈是刘贺登基当年的星象,那内圈呢?为什么又有一种不同的四时星象,而且,又出现了这个金色三角形?” 太史慈回答:“很快,我们将看见大星如月。那就是开墓的时间。”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.jpgquot;gt;这是前文分享过的当卢局部放大图,王金中老师《天象大观:我对海昏侯墓当卢图案的解读》中指出,正中央的三角形意味着彗星西行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-12-25 《天象大观:我对海昏侯墓当卢图案的解读》一文摘自王金中老师著作《管窥汉代文明之光——海昏侯墓出土文物探析》。他把当卢上的神兽、涡纹、小点,都与天象作对应解读,非常有趣,也非常浪漫。寻常爱好者不太可能想到这一点,在此拾其牙慧了。 第十二章 三马双辕金鼓乐车(阳篇中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刘基和王祐继续过着夜兴日寐的日子。除了整理已经挖出来的器物,他们还根据赋文记载,在陵园南部点出北斗七星的位置,标记出七个陪葬墓,它们共同拱卫着代号为“未央”“长乐”的两座主墓。王祐一边喃喃称叹“神了,真是神了”,一边和刘基一起开挖,果然找到了更多钱币和器物。 随葬坑内还埋有棺木,最贵重的葬器都需要开棺去取,虽然是王祐动手,也总是让刘基心生不安。根据礼法,这些人应该都是海昏侯身边的重臣,获得了死后附葬的权利。可是海昏侯身为废帝,臣属名讳都不存于史册,所以刘基一个个名字看过去,都不认识。 只有一个比较特别的人,他的墓里没有棺木,是个衣冠冢,还留了满地的瓜子。刘基猜测他们不会用瓜子下葬,有可能本来都是完整的甜瓜,百年之后瓢肉不存,只有籽留了下来。巧合的是,这个用甜瓜陪葬的人姓孙,名叫孙钟,不知道和如今的孙家有没有血脉关系。 刘基还获准给家里寄信,虽然没法告知具体处境,但他尽可能用家人能信服的方式报了平安。 虽然日子看似平静,但暗流已经开始涌动。被乌蓬遮得严严实实的牛车,不断进进出出。更多士兵住进了上缭壁,除了太史慈原有部曲,还有越来越多新兵,操着各地方言,在这里秘密接受训练。上缭壁的规模和位置,成了暗中练兵最好的场所。他们推掉了一些房子,清出空地,日夜军号不休。 直到那一天。 士兵们尚在练着兵器,每挥舞一次,便齐喝一声,喊着喊着,渐渐就停了下来。有人望着天嘴巴张一个洞,有人伸手上指。 当时正是日落时分,漫天像被火点着了一样红。天中央跑着一只赤狗,是云,但怎么看也不像云,只觉得它能跑、会叫,可吞百万雄兵。等天色进一步暗下来,焰色黯淡,成了紫红,赤狗隐没,但还在天上嗔着眼睛。 西方亮了起来,是两个月亮——一枚圆月,一枚大星如月,在地上洒了双倍的雪。 大星即是彗星,自东而西,拖出一条长尾。 太史慈出现在内城。他没披甲,只穿着一身雪白的禅衣,像把出鞘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刘基和王祐继续过着夜兴日寐的日子。除了整理已经挖出来的器物,他们还根据赋文记载,在陵园南部点出北斗七星的位置,标记出七个陪葬墓,它们共同拱卫着代号为“未央”“长乐”的两座主墓。王祐一边喃喃称叹“神了,真是神了”,一边和刘基一起开挖,果然找到了更多钱币和器物。 随葬坑内还埋有棺木,最贵重的葬器都需要开棺去取,虽然是王祐动手,也总是让刘基心生不安。根据礼法,这些人应该都是海昏侯身边的重臣,获得了死后附葬的权利。可是海昏侯身为废帝,臣属名讳都不存于史册,所以刘基一个个名字看过去,都不认识。 只有一个比较特别的人,他的墓里没有棺木,是个衣冠冢,还留了满地的瓜子。刘基猜测他们不会用瓜子下葬,有可能本来都是完整的甜瓜,百年之后瓢肉不存,只有籽留了下来。巧合的是,这个用甜瓜陪葬的人姓孙,名叫孙钟,不知道和如今的孙家有没有血脉关系。 刘基还获准给家里寄信,虽然没法告知具体处境,但他尽可能用家人能信服的方式报了平安。 虽然日子看似平静,但暗流已经开始涌动。被乌蓬遮得严严实实的牛车,不断进进出出。更多士兵住进了上缭壁,除了太史慈原有部曲,还有越来越多新兵,操着各地方言,在这里秘密接受训练。上缭壁的规模和位置,成了暗中练兵最好的场所。他们推掉了一些房子,清出空地,日夜军号不休。 直到那一天。 士兵们尚在练着兵器,每挥舞一次,便齐喝一声,喊着喊着,渐渐就停了下来。有人望着天嘴巴张一个洞,有人伸手上指。 当时正是日落时分,漫天像被火点着了一样红。天中央跑着一只赤狗,是云,但怎么看也不像云,只觉得它能跑、会叫,可吞百万雄兵。等天色进一步暗下来,焰色黯淡,成了紫红,赤狗隐没,但还在天上嗔着眼睛。 西方亮了起来,是两个月亮——一枚圆月,一枚大星如月,在地上洒了双倍的雪。 大星即是彗星,自东而西,拖出一条长尾。 太史慈出现在内城。他没披甲,只穿着一身雪白的禅衣,像把出鞘的剑。 他带来了最好的酒,精米,九酝,天子封禅用酒也不过如此。他给王祐和刘基各分了一点,自己喝了三杯,剩下的都献于石庙,在石庙上,他给木偶穿起一件最精美的漆甲,以代表海昏侯衣冠。 既然已找到主墓位置,很显然,这座石庙就是原本的海昏侯祭祠,只是可能荒落破败,字迹湮灭,也有可能他从来就没有在庙上留过名字。 刘基想,没想到第一次拜祭刘贺,竟然是在挖他的墓之前。 王祐喝了一点酒,眼神变得迷离。他这时穿的也和平常不同,特意找太史慈要了全套甲胄,突然就变得端庄严整,不像盗贼,倒像个将军。他说,摸金校尉这说法不是随便取的,官位自有阳气,能镇住邪煞。在他身后,还站着太史慈新派的几名亲兵,全都膀大腰圆,令行禁止,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说。 他主持了整个祭祀仪式,满口吟哦,不辨文句。奉太牢,洒乌血,平地起风。 吟诵结束以后,他拿一把短刀在手,朝刘基咧着嘴笑,笑得刘基心里发毛,才说:“公子啊——天子龙穴,别说校尉了,将军也压不住。这几日你学了我一身本事,总得报答是不是?把手伸出来,给祖宗奉上一点刘氏子裔的血!” 刘基看着自己的血汩汩流进青铜卣,眼前烟雾弥漫,觉得有点发昏。身后都是士兵,他没有拒绝王祐的权力,只能任由他划破自己的手掌,收取人血。装血的青铜提梁卣也是从墓里拿出来的,非大汉所制,而是周代古物。雷纹、凤鸟纹、夔龙纹,透出古代的野蛮和力量。 王祐见差不多了,丢给他一尺素巾,便拿起提梁卣,带着所有人绕过案桌,穿过石庙,直行上小山丘。现在他们已经确信,这就是刘贺墓的封土。 行至高处往下看,整座上缭壁只飘着守夜的火光。 王祐念罢祷词,将卣中鲜血缓缓倾倒于地,手极稳,水柱极细,像从地底抽出一根红丝。血在地上慢慢聚成一小团,星月在上面浮两点光,覆一层霜,然后迅速被大地嘬进去,了无声响,不留痕迹。 然后亲兵们就开始挖。 刘基伤了一只手,还冒着血,王祐没让他动手,只是每往下挖一段,就要用他教过的方法去探一探土质,辨别深浅、年代、材质、粘性。刘基可以判断这是人工垒成的熟土。越往下挖,粘性越大、土质越硬,只有亲兵才能挖动。再往下挖,黄泉仿佛隔着地下的泥土,往盗洞里蒸热气,越来越闷,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分外困难。有一名士兵差点晕过去,被其他人拉回地表,躺在地上喘了很久,像一座起伏的小山。 这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任务,他们工作直至平旦,便各自解散。破晓之前,彗星一直在天上定然不动,所以慢慢与月亮拉开距离,成了东西分庭抗礼之势,又像是紫夜对他们的罪行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太阳一出来,彗星迅速隐没不见。 太史慈问王祐,白天不能继续? 王祐回答,就算是曹操,也不敢让刘氏曝尸在光天化日下。 太史慈指指亲兵,说,无妨,他们都能为我而死。 王祐沉下脸说,我知道你着急,可这事情只能按规矩来。 太史慈四处看看,没有说话,就带着兵走了。 第二日夜,开挖进展变得缓慢。 从地下十米深的位置开始,土层变得更加结实,牢固处几乎有如城墙。王祐事前让他们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工具,轮番使上,确实有所推进,但速度仍然受阻。太史慈总是看天,甚至带上了占星的器具,他发现彗星的尾巴变得更长,位置往西边迈进,不出数日,必然消失于西天。除了天象,时间拖得越长,也越有可能被孙家发现。所以他增加了亲兵的数量,又让他们从太阳下山的一刻起就开始动手。 刘基也不得不拿起铲子动手去挖,手上的伤再次裂开,血滴落进土里。 奇怪的是,被刘基的血滴过以后,总感觉土层变得更好挖了一些。 亲兵们都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向刘基,仿佛想给他放一放血。刘基只能假装没有看见。 可是,也许是因为空气不畅,灯光昏暗,满鼻子土味汗味——就连刘基自己在地下挖掘久了,也感到有点恍惚,觉得这底下仿佛有什么,正在欢迎他的到来。 他甚至有时忽然听见几不可闻的水声,就像他在找到兵甲库之前听到的那样。它从土壤底层、土地深处渗出来,如丝如缕,萦绕耳际。问其他人,却没有一个能听见。 他不再细想,按所学方法再次检查土壤的色香味质,土壤并未发生太大变化。已经到了十多米深,头顶的洞口已缩成一只碗的大小,可这趟黄泉之旅似乎还没有到尽头的意思。 开挖后第三天,上缭壁里突然来了一支商队,说要找刘肖。 上缭壁一直和江东各处民商有贸易往来。这支商队从吴地出发,并不知道上缭壁已经发生了巨变,等意识到的时候,就已经进了太史慈军队的包围网。 第29节 奇怪的是,士兵并没有把商队赶走,而是接他们到了堡门,而且让刘基出去见他们。 商队的人刘基并不认识。所运货物,大多是米粮、草料,也和他没什么关系。 正当刘基疑惑的时候,却发现太史慈正和一个人对峙着。那人比太史矮上不少,又身在吴军重围,却丝毫不显得局促,反而显得有些高兴。 他仿佛能感知到别人的目光,忽然转过头来,说:“哈!很久不见。” 那竟然是吕蒙。 自从攻下上缭壁,太史慈在所督六县发布紧急军令:刘磐即将再次来袭,全县戒严,提早闭城时间,禁止内外交通。所以正常来说,根本不会有吴地商队能进得了海昏,哪怕是拿着吴军其他各部的令箭也不行。 可这支商队偏偏像没事人似的,避过了所有哨岗,来到他眼皮底下。 太史慈俯视吕蒙,问:“为什么别部司马要护送一支小小的商队?” “帮朋友一个忙。但要细说起来,和吴军也有关系,因为他也是孙将军的朋友。”吕蒙轻松自若地把商队老板招呼过来,那老板穿得朴素,工工整整戴一顶进贤冠,笑容拘谨,有点憨厚,仿佛对四周的刀兵充满畏惧。 太史慈问他:“在孙将军处任何职?” “现无任职,只当行商坐贾一名。”那人回答,“得孙将军赏识,我们通过民间商路来替孙家跑些关系、做点买卖。这江湖之大,总有官家不好伸手的地方。” 吕蒙道:“别看他这样,其实枝叶遍及徐、杨。按他们徐州的称呼,人人称一句鲁朝奉。” 太史慈长年身在军旅,不知道这么个人物。 “来这里做什么?” 鲁朝奉收敛笑容,显得有些忧心:“我们与这上缭壁久有互惠,他们的铁石、皮毛、竹具,不仅民间能用,吴军也都用得上,而我们主要给些钱货、粮草。本来说好了几天前就要见面,可那接头人迟迟不来,我就斗胆寻过来了——他这批铁具,是孙将军等着要的。” 吕蒙咧嘴笑着,接话道:“那这山越窝子既然已经被太史将军平定了,铁具兵甲、钱粮人口,想必都已经准备好要奉上给孙将军,鲁朝奉啊,这回看来不用你操心了!倒是我的部曲可以跑一趟吴郡,太史将军看看,是否需要代劳?” 太史慈的表情有些阴沉。 还没等太史回话,吕蒙却先一拍脑袋,自己续上:“不对!看我这瞎说的,太史将军身为建昌都尉,重责在肩,对这兵马钱粮自然有权便宜从事,是我多插嘴了。到底是粗人,没当过一方大员。那还得劳烦鲁朝奉你来,孙将军要什么、要多少,你请将军批示吧!” 鲁朝奉连忙向太史慈深深作揖,又拿出各种文牒信笺来。 太史慈只能把他带去武库,去之前,向亲兵耳语了几句。刘基不用听便知道:一定是让士兵封锁内城,严加防备。 等太史慈带着鲁朝奉一走,吕蒙就凑到刘基旁边,脸色泠然地说: “吕典被废了一只手。” 第十二章 三马双辕金鼓乐车(阳篇下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原来在那日刘基入水逃走以后,太史慈军营里便发生了冲突。 吕典在别人的军营攻击军官,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,总归是有罪。 老郭擅自要杀吕蒙找来的帮手、太史慈的座上宾,同样有问题,而且潘四娘情绪非常激动,就要治他的罪。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孙家军队中并不少见,因为成军时日不长,各有各的部曲,各有各的规矩,总有冲突。太史慈和吕蒙没聊几句,便商定了一个各打五十大板的结果。 老郭是被扒了裤子打军棍,可是吕典的攻击对象毕竟有军职,刑罚更重,便断了右手食指、中指。这样,他便再也用不了兵器,也握不了笔。 刘基愕然:“他是为了救我……” “不,”吕蒙脸若冰霜,“是我的责任。” 老郭为什么要杀刘基,刘基发现了什么,这里面当然大有谜团。可是太史慈只说这是内部整肃军纪之事,不劳别部司马费心,便几乎是强硬地将他们送出了军营,随后更请他们离开海昏县。他的理由是马上有重大军事行动,需要封锁县界。 他还让豫章太守出了一纸公告:曹司空派人送来金银器物并一盒“当归”,太史慈分毫不留,请吕蒙代劳,全部上缴给孙将军。逼得吕蒙必须派人把东西送到吴郡去。 后来就知道了,吕蒙离开县界后,他一举把上缭壁吞了下来。 吕蒙没办法直接入县来寻找刘基,也不能与太史慈公然对抗,只能请出鲁朝奉这条暗线,这才找到了一个藉口。 刘基忽然明白了过来,说:“你以前说江东商人都有你们的桩。所以上缭壁里的刘肖,也是你们的线人?” “是,但他不是为了孙军,只是想保护这座上缭壁。”另一个声音回答。 刘基眼睛一亮:“严黎!” 严黎从商队中走出来,她戴斗笠穿短褐,不说话时只像个瘦小的男子,手上拿着那枚骨哨。她压低声音说:“刘肖和他们用哨子驱鸟来暗通消息,我只知道这件事,没有做过,所以逃进山里试了很久,才找对调子。” “刘肖……”刘基正想说说猫头鹰的状况,却见严黎摇了摇头,用眼神提醒他:先解决重要的问题。 可是太史慈的士兵已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原来在那日刘基入水逃走以后,太史慈军营里便发生了冲突。 吕典在别人的军营攻击军官,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,总归是有罪。 老郭擅自要杀吕蒙找来的帮手、太史慈的座上宾,同样有问题,而且潘四娘情绪非常激动,就要治他的罪。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孙家军队中并不少见,因为成军时日不长,各有各的部曲,各有各的规矩,总有冲突。太史慈和吕蒙没聊几句,便商定了一个各打五十大板的结果。 老郭是被扒了裤子打军棍,可是吕典的攻击对象毕竟有军职,刑罚更重,便断了右手食指、中指。这样,他便再也用不了兵器,也握不了笔。 刘基愕然:“他是为了救我……” “不,”吕蒙脸若冰霜,“是我的责任。” 老郭为什么要杀刘基,刘基发现了什么,这里面当然大有谜团。可是太史慈只说这是内部整肃军纪之事,不劳别部司马费心,便几乎是强硬地将他们送出了军营,随后更请他们离开海昏县。他的理由是马上有重大军事行动,需要封锁县界。 他还让豫章太守出了一纸公告:曹司空派人送来金银器物并一盒“当归”,太史慈分毫不留,请吕蒙代劳,全部上缴给孙将军。逼得吕蒙必须派人把东西送到吴郡去。 后来就知道了,吕蒙离开县界后,他一举把上缭壁吞了下来。 吕蒙没办法直接入县来寻找刘基,也不能与太史慈公然对抗,只能请出鲁朝奉这条暗线,这才找到了一个藉口。 刘基忽然明白了过来,说:“你以前说江东商人都有你们的桩。所以上缭壁里的刘肖,也是你们的线人?” “是,但他不是为了孙军,只是想保护这座上缭壁。”另一个声音回答。 刘基眼睛一亮:“严黎!” 严黎从商队中走出来,她戴斗笠穿短褐,不说话时只像个瘦小的男子,手上拿着那枚骨哨。她压低声音说:“刘肖和他们用哨子驱鸟来暗通消息,我只知道这件事,没有做过,所以逃进山里试了很久,才找对调子。” “刘肖……”刘基正想说说猫头鹰的状况,却见严黎摇了摇头,用眼神提醒他:先解决重要的问题。 可是太史慈的士兵已经围了过来,一只手忽然拍在刘基肩膀上,震得他半身生疼。刘基回过头,只见老郭阴恻恻地笑着,说:“别聊了,我带吕司马去歇息。” 吕蒙面无表情地看着老郭,说:“不必了,我还要去陪鲁朝奉。” “他要进武库,吕司马……不太合适。” “我在外面等等。” 吕蒙说完便像铁柱一样杵着,老郭眼睛翻了翻,对他没办法,但却手指发力,把刘基牢牢钳住。他说:“既然这样,我就先把他带走了。” “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,就是接刘公子。”吕蒙说,“他是我请来的人。” 老郭拉下脸来,沉声道:“现在可不是了,他不仅伤我,还拿了我的东西,现在是囚犯。” 吕蒙走到老郭面前:“军侯,哪怕我的人犯事,也只能由我来罚。” “吕司马,你军阶比我高,可毕竟是一个人!” “我既然能把商旅带进来,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其他人?” 刹那间,气氛就变得剑拔弩张。 商队都被留在门外,只有鲁朝奉一个人进了巨大的武库。上缭壁军民几千户,兵器粮草充足,要是来攻打的人不是太史慈,支撑几个月完全不在话下。所以仓里的物资哪怕只能看清一角,也是山积海堆。 太史慈见鲁朝奉在微笑,便问他笑什么。鲁朝奉说没什么,不过想起了一些往事,他在徐州曾经也有像这样的仓库,后来送人了。太史慈说,如果真有这件事,那你应该已经天下闻名。鲁朝奉却又笑了,说,成名不急于一时。 太史慈觉得自己眼前的事物变得纤毫毕现,每一声脚步都如雷贯耳,连时间都慢了下来。当他警惕的时候就会这样。他留意着鲁朝奉的一举一动—— 从鲁朝奉踏进武库一刻起,身边没有商人,也没了吕蒙,孑身陷于重围,反而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,变得神色自若,嗓音粗爽,闲庭信步。太史慈无法相信他是个普通的商人,可观其言表,怎么也觉得是第一次见。 孙权继位一年,内外纷乱,不仅有外姓反叛,还有宗亲在蠢蠢欲动。他迅速起用了一批新人,官职不一定很高,但出入孙府、直接听他号令。吕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。这个人也是其中一个吗? 他们到武库的书簿处坐下,鲁朝奉交出文牒,军簿查检没有问题,便点了人手去搬运相关物资。 太史慈抿一口茶并不说话,他只想对方办完事离开。倒是鲁朝奉又露出灿烂的笑容,自顾自地说:“其实以前除了这金铁皮毛,上缭壁和小商还有一些别的交易,每桩各不相同,将军既然把他们平定了,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啊?” 太史慈答:“不知。” “那就很可惜了,因为这些东西,可真是价值不菲。”鲁朝奉叹了口气,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两枚物件放在案上,发出“嗙”“嗙”的两声脆响。 此刻二人在座,亲兵围于四周,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凝在鲁朝奉的身前。那是两只立起来、椭圆长条形、亮澄澄的麟趾金,就像把传说中麒麟的蹄子倒过来放在案上。在蹄窝心里,一个凸着“上”字,一个凸着“中”字。 别的器物太史慈可能不在意,可他认出了这两枚——当时刘充国墓开棺,里面那骨头一看就是个小孩,腰间放着“刘充国印”和两只青铜动物,而两只手里就握着这两枚麟趾金。他想必是带着它们入土的,就像小孩攥着玩具不放,哪怕骨头已经变得一碰就散,也还没有松开。 这是汉武时期最具祥瑞的赏赐,两枚麟趾金,龚瑛费尽心思,找了不同的暗商,通过他们卖给不同世家,保佑他们未来世世代代、福泽延绵,以换来当下车载斗量的奴客以及钱粮。 他没想到,两枚竟都落入了这姓鲁的商人手里。 鲁朝奉似乎读出了他的想法,还是盈盈笑着,淡然说道:“这可不是小商自己的,而是我献给孙将军的东西。但孙将军天纵英才,竟不打算收,反而和我说:将军统御江东,只倚仗两个人,一个是周公瑾,一个是太史子义。所以这其中一枚,便借小商之手,赠与将军。” 太史慈心里似有千钧之石入海,可到了表面上,却丝毫没反映出来。他反而笑了,声音朗朗,震得满室清响。他站起身来,伸一只大掌去接,手极长,几乎拂到了商人脸上。 鲁朝奉也不着急,施施然站起来,也用一只手,捻了其中一枚麟趾金放在太史慈掌心上。他的手拿开,所有人都看见:那是上面为“中”字的一枚。 太史慈五指一收,像是一张巨口把麟趾金吞了进去。他说:“你和吕蒙,还不完全是一起的?” 鲁朝奉把两只手拢进袖子,微微低头,说:“吕司马也年轻,醉心功名,有些事情未免冒进。孙将军说了,自己现在根基不稳,很多功名不是不想给,是还给不了。可是孙将军春秋鼎盛,且要放眼长看。” 太史慈笑了笑,问:“孙将军年轻,我却不然。我要怎么等?” “以前的刘扬州留下的部曲,有不少人进了这座上缭壁,横行法外,孙将军很担心啊。太史将军既然已经攻打下来,是否应把他们送到吴郡?”鲁朝奉声音平和,像是在虚心请教一样,“还有扬州牧的那一位公子,毕竟是刘氏,太史将军藏着掖着,让他隐居了这么久,也不是个办法。吴郡风日晴好,正适合他好好安居。” “可要是等不及呢?” 鲁朝奉讪讪一笑,说:“那可不是小商可以置喙的了。”他把另一只麟趾金拢回袖中,忽然又变成一副憨厚的样子,显得很是头疼地说,“军簿还没好吗?接下来还得去找周将军。这路远啊……” 吕蒙最终没能带走刘基。他领这支商队绕过了太史军的层层哨岗,但另一支部曲却没有那么幸运,被驻军发现,还起了一点争执。他催促鲁朝奉赶紧完成货物装卸,然后就下了山,下山前还看了看刘基。 他们被盯得太紧,刘基只能暗示他内城的方向,却不知道吕蒙领会到了多少。而且不管怎么说,吕蒙现在还没有太史慈背叛的切实证据,也不太可能带部曲来和太史慈硬拼。 刘基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方法,只能被老郭带了回去。 他以为,形势只能这样再僵持一段时间。 可是当天黄昏时,太史慈再次出现,不再给王祐任何辩驳的机会,下死命令:这次下墓以后,不分昼夜,一直挖到底为止。 当天夜里,他们一直挖到二十多米深的地方,抬头已几乎看不见洞口,只留一点暗紫色的碎片。呼吸的不像是空气,只像是阴间的、有形的魂灵,吸进去,还会在胸膛里说话。他们还闻到一股越来越清晰的异香,芳香扑鼻,让人怀疑那不是人间的气息。 因为疲劳和窒息,有一名亲兵晕死过去,可要将他拉回地表实在太费功夫,他们就在底部横向掏开一个小窝,把他推到里面,生死无论,只要不挡住继续下挖的空间。 刘基的神绪还能稳住,可他总觉得莫名地心慌,像被人淹进水里,上下没有边际,四面都着不了力。 到后来,他们头顶升起了一枚细小的、白色的光点,他们便知道天已经亮了。时不时抬头看看这枚“太阳”,然后继续挖,等那光点在所有人眼中都成了不同模样,等他们都分不清自己和光点、泥土和骨头、汗水和血液的区别的时候,铲子穿透了地面,泥土往下掉,掉进一个还亮着光的地方。 看见地底的光的时候,他们以为自己把黄泉挖穿了,重新挖到了天上,下面那发亮的就是回家歇着的月亮。 所有人都愣了一段时间。等他们清醒过来,给洞外发了信号,除了王祐刘基,其他人都往上爬去。太史慈只允许王祐、刘基两个人进墓室。他们还艰难地带走了那个未知死活的同袍。 墓室很高,两人身上都绑着绳子,用绳子滑下去,才发现,那光源是长明的宫灯。灯的造型是栩栩如生的鱼雁,也就是一只胖乎乎的大雁咬着一尾大鱼,鱼身下面罩着油灯,雁脖子是烟管,雁身是化烟的水缸。 刘基看见的时候,忽然觉得很饿,像是二百年来没吃过肉,甚至想把这只铜灯给吃下去。 可下一瞬间,所有食欲都被吓了回去。 因为在墓室里,放了两辆让人无法忽视的、如现实一半大小的木制车驾模型,并列朝前,每辆前方都拴着木刻的马俑,色彩艳丽,神采飞扬。一辆车上置有青铜錞于、钲、镯、甬钟各一件,另一辆车上高高竖起建鼓,也即一辆是金车,一辆是鼓车。 车驾就像随时要跑起来,重新回到阳间。 王祐转过身,摸了摸身后被封死的大门,说:“这位置还真不错啊,就在墓室进门的甬道里,金车鼓车,仪仗出行,这海昏侯一心想着升天呢。” 他伸手指向两车背后,光影里,一堵庞大的、严丝合缝的木墙挡在眼前。那是刘贺巨大的内藏椁,四面见方,高不见顶,像是女娲埋在地下的一只宝盒。两侧都有窄道,通往幽深。 刘基觉得手上的伤一定在淌血,可他看不了,整个人僵在原地。 王祐拍拍刘基的肩膀,手是冰的,也压制不住说话声音中的颤抖。 他说:“走吧,刘公子。敲你们废帝家的门去。”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quot;gt;青铜雁鱼缸灯,雁被认为是“仁义礼智信”兼备的灵物,鱼也多有吉祥寓意,所以雁鱼灯成为了海昏侯博物馆标志器物之一 第30节 第十二章 三马双辕金鼓乐车(阴篇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六月癸巳,天阴,无雨。 刘贺驾乘法驾,以三马双辕金车、鼓车开道,皮轩、鸾旗、属车,带着一大批昌邑国旧臣,到长安城几条大街上去跑了一圈,又绕行各处宫阙,看空中复道、宝塔庭院、玉树碧泉。最后,法驾开进长乐宫,刘贺入朝上官皇太后。 两人聊的时间比平常都要久一些。 皇太后和刘贺谈起自己童稚时的往事,可毕竟是大家闺秀,又早入宫闱,没有太多可以说的,所以她又让刘贺说说自己。刘贺虽然胡作非为,事情确实做了不少,可要说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,却终究是他那座已经做好了一半的大墓。 其实每个小男孩,都喜欢趴在泥土里堆些宫殿、城墙之类,哪怕惹来阿娘一顿打,也乐此不疲。刘贺那座墓穴就是他的宫殿。那自然是在昌邑国,在一座当地人称为“金山”的山中,山中一道天神劈成的断缝,两侧悬崖高耸,一线天之下笔直深入,走到尽头处,凿山为穴,坐北朝南,墓道、主室、侧室、耳室、墓室齐备。一日之间,正午时分,一线天下,金光满路。山洞内罗绮华彩,神兽熠熠,让人分不清是不是闯进了真正的洞天仙境。 可是上官并不想听关于筑墓的故事,反倒问他:如果陛下是个平民,毕生也不可能有这恢宏大墓,也不可能期盼什么登仙、来生,难道人生就没有别的向往吗? 刘贺只能回答说:朕不知道。 上官说,也许世上千千万万真实活着的黎民百姓,他们比我们更明白活着的意义。 刘贺觉察到她神色有异,便说,也许他们更加彷徨,睁目闭目,只为了生存而劳碌。 上官反驳:可是,挣扎着活下去,终究比主动寻死来得要好,不是吗? 刘贺下意识地摇头。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明白这辈子要什么,活得长短,对他根本没什么区别。可他刚张开口,便看见上官眼里盈盈有光。 刘贺忽然明白了,所以说出口的,变成了另一句话: “是皇太后让夏侯胜来拦截车驾的?” 上官说:“是的,他是我的老师,如果宫里还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信任,那就是他。” “为什么让他来?” “因为我必须阻… ——公元前 74 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六月癸巳,天阴,无雨。 刘贺驾乘法驾,以三马双辕金车、鼓车开道,皮轩、鸾旗、属车,带着一大批昌邑国旧臣,到长安城几条大街上去跑了一圈,又绕行各处宫阙,看空中复道、宝塔庭院、玉树碧泉。最后,法驾开进长乐宫,刘贺入朝上官皇太后。 两人聊的时间比平常都要久一些。 皇太后和刘贺谈起自己童稚时的往事,可毕竟是大家闺秀,又早入宫闱,没有太多可以说的,所以她又让刘贺说说自己。刘贺虽然胡作非为,事情确实做了不少,可要说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,却终究是他那座已经做好了一半的大墓。 其实每个小男孩,都喜欢趴在泥土里堆些宫殿、城墙之类,哪怕惹来阿娘一顿打,也乐此不疲。刘贺那座墓穴就是他的宫殿。那自然是在昌邑国,在一座当地人称为“金山”的山中,山中一道天神劈成的断缝,两侧悬崖高耸,一线天之下笔直深入,走到尽头处,凿山为穴,坐北朝南,墓道、主室、侧室、耳室、墓室齐备。一日之间,正午时分,一线天下,金光满路。山洞内罗绮华彩,神兽熠熠,让人分不清是不是闯进了真正的洞天仙境。 可是上官并不想听关于筑墓的故事,反倒问他:如果陛下是个平民,毕生也不可能有这恢宏大墓,也不可能期盼什么登仙、来生,难道人生就没有别的向往吗? 刘贺只能回答说:朕不知道。 上官说,也许世上千千万万真实活着的黎民百姓,他们比我们更明白活着的意义。 刘贺觉察到她神色有异,便说,也许他们更加彷徨,睁目闭目,只为了生存而劳碌。 上官反驳:可是,挣扎着活下去,终究比主动寻死来得要好,不是吗? 刘贺下意识地摇头。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明白这辈子要什么,活得长短,对他根本没什么区别。可他刚张开口,便看见上官眼里盈盈有光。 刘贺忽然明白了,所以说出口的,变成了另一句话: “是皇太后让夏侯胜来拦截车驾的?” 上官说:“是的,他是我的老师,如果宫里还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信任,那就是他。” “为什么让他来?” “因为我必须阻止大将军做出大逆之举,所以,一定要给他送出一句警告,让大将军有所忌惮。” 刘贺说:“你知道他说出“臣下有谋上者”这句话,霍光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吗?” “我知道,老师也知道。但老师问了我一个问题:‘你真的想救陛下吗?’我说:‘想’。然后老师就去了。”上官的声音有点哑,“他说,这是我第一次亲口说出想要任何东西。” 刘贺却说:“我布局这么久,谋划这么多,不是为了让你救我的。” 沉默。 “可我希望你活下去。” 刘贺咬紧牙,双手颤抖,过了好一会儿才说:“龚遂呢?这些事情是不是他跟你说的?他是不是说,我与大将军同归于尽,是为了救你脱困?他是瞎说。他为了他的经学道义、忠君思想,什么都能说。你什么事情都不要做,只要不帮霍光就可以了,行吗?他人在哪?” 上官低着头,说:“龚遂已经不在这长乐宫了。” 当日早些时间,大将军霍光、车骑将军张安世,召见丞相、御史、将军、列侯、中二千石、大夫、博士于未央宫中,共商秘事。 这是大将军霍光从不出错的生涯中,最可能被记载下错误的一次,所以他极尽所能地保持中正允和的姿态,要不不说话,说出口就是雷霆万钧 :“昌邑王行昏乱,恐危社稷,如何?” 被皇帝“架空”已久的少府乐成,这次没被拦着,也在会上。难得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,可一听到这句话,他倒宁愿自己没来过。 他瞬间听出了三层意思: 第一,大将军谈的不是“皇上”,而是“昌邑王”,相当于不承认他的继位; 第二,“昏乱”,已经给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定了性; 第三,“危社稷”,都已经危害社稷了,那还能如何?不就得依律处理吗? 所以这次,分明是个拉着所有人一起“谋逆”的会议。 满堂俱是老江湖,所以不止少府乐成,其他群臣尽皆噤若寒蝉。 这时候,又是熟悉的一巴掌,差点把乐成拍碎了打到殿中央去。 打他的人依然是大司农田延年。可不同的是,这次田延年没有大笑,而且满脸冰霜,目光如电,看得乐成直哆嗦。 田延年按剑离席,虎行殿上,缓缓说:“先帝属将军以幼孤,寄将军以天下,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。今群下鼎沸,社稷将倾,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,以长有天下,令宗庙血食也。如令汉家绝祀,将军虽死,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?今日之议,不得旋踵。群臣后应者,臣请剑斩之。” 他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,其实几乎所有人都只记得最后一句:“谁最晚答应的,臣这就把他砍了”。 于是所有人都轰然下跪,叩头,口中说:“万姓之命在于将军,唯大将军令。” 在所有人当中,只有一个身影特别扎眼,摇摇晃晃地,像纸一样薄,偏偏还没跪下去。 大司农握紧剑柄,大喊:“乐成!你是什么意思?” “什么?不,没,没意思……”乐成满头冒汗,也“碰”一声跪下,可嘴里依然喃喃道,“昌邑王虽不适合当皇帝,可、可是……不至于死吧?” 在过去十日里,那位“昌邑王”常常待在少府,和乐成东拉西扯、没个正形。乐成先是又惊又惧,夹杂怨怒,可到了后来,他发现这皇帝是真懂器物啊,聊起好东西时,眼里的光,如同暗室起火,掩也掩不住。他甚至也僭越地想过:要是这个人不当皇帝,会不会过上更好的生活?可要不是皇帝,又怎么能接触这么多美好的物件呢? 他的志趣、他的身份、他的命运,似乎密不可分地挟卷在一起,无可分割,无可逃离,一路推着他来到这条绝路上。 大司农当然不能回答他,只能目露寒光,不置可否。废黜这件事,哪有可以留手的余地?乐成的想法也不重要。既然群臣的意见都已经统一,大司农便同样向大将军叩首,请他发号施令。 就在这时候,竟有人走进殿内。 除了会上召集的所有官员,大将军只特别召了一个人,虽在殿外,但可以不受拦截,那就是王吉。但王吉进来时,身边还带了一个人,那就是久久未曾露面的龚遂。 但无论是谁,都绝不能在这种时刻节外生枝。霍光脸色一沉,田延年差点便要直接拔剑将二人格杀。可龚遂一句话,却让二人浑身一激灵,顿时没了杀意。 龚遂说:“皇太后愿请大将军及群臣,至长乐宫。” 霍光的整个罢黜计划,最重要的命门,也是最薄弱的一环,都是上官皇太后。名义上,皇上是由皇太后选立的,所以她的立场非常重要。可是长乐卫尉仍然是安乐,这意味着最坏的情况,就是需要动用到张安世的武力,在宫中溅血,才进得去长乐宫。而且进去以后,还不知道从前言听计从的上官氏遗孤,能不能完全听从霍光的安排。 他没想到,这个最大的难题,竟然被一个龚遂不着痕迹地给解决了。 上京以前,王吉以超乎常人的预判,曾经给龚遂指出有三条路: “第一,如果留在昌邑国,王位未定,而且王国命运全系于长安,等同于把前程性命拱手让人,此为智者所不为也。” “第二,如果一心侍奉我王,前面提到的问题,我自问回答不了。” “第三,就是我们两人携手,既要斡旋在这件事里,又能保住性命,还要在将来攀上一株新的梧桐木——这样的一条路。” 一直以来,王吉都朝着第三条路而努力,所以劝谏、谋划、亲近大将军,只为在必将到来的倾覆下能保全自身。 可是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龚遂脑海中浮现出了第四条路: 平安废黜。 也就是说,龚遂甚至比王吉还要更贪心一些:他不仅要保住二人自己,还包括刘贺。 那是一条从未有任何人走过的路。 高祖吕后时期,前少帝被吕后所废,当日幽杀于宫中;后少帝被周勃等重臣所废,当夜消失于传舍。 再往前看,商朝伊尹将他的君主太甲放逐于桐宫,自摄朝政。根据《尚书》记载,三年之后太甲悔悟,伊尹迎太甲回都,重新还政于王。这已经成为儒生们世代传颂的君臣美谈,故事真实性尤可另谈,可细说起来,那只能算暂代,并不是真正的废黜。 废黜和死,从来就没有分开过,比最亲的爱人还抵死缠绵。可龚遂这位老儒生,偏偏就想走出一条新路,把这两者拆开来。 有可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,全大汉上下也许只有一个。 只要她不再愿意当一个傀儡。 上官不仅帮他们把长乐卫尉调开了,而且还没怎么听他们上下官员准备好的长达三轮、八步、九级、十八批次的请奏,便已经答应支持废黜之议。 可是上官也第一次给霍光提出了条件。 要求其实很简单,就是既然要以皇太后的名义来做这件事,那对刘贺的处置,就要让上官来决定。 她要保住刘贺的性命,还要让他回到昌邑国的故居。 霍光从来没有被这个十五岁的外孙女顶撞过一句,这次对方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,坚决要亲下诏书,绝不让霍光和其他人代劳。 “你还小,太小看这一切了。”霍光最后只能冷冷地说,“他被废以后,别说你我,下一任皇上该如何看待?他会让这个人好好活下去?朝野上下这么多野心勃勃的人,又会不会对他置之不理?与其埋下祸根,还不如早下决断。” 上官却第一次直直盯着霍光的眼睛,缓缓说:“所以,大将军最好想办法保护好他。不然,我哪怕舍弃一切,也会把今天的事公之于众,把火烧到你的身上,让你背上一个弑君背主的名声。” 霍光这时候才明白龚遂是怎么说服上官的,这两人看似背叛了刘贺,可到最后,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。可这只会让整件事的纰漏变得更加巨大:一位天子、皇帝,进宫即位仅仅二十七天,闹得沸沸扬扬、人心涌动,完了平平安安地出了宫去,这件事上古时期没发生过,商周秦汉更是闻所未闻。这样一来,他霍光虽不会成为一名大逆之臣,却成了一个举棋不定的人,一个首鼠两端的弄权者,一个笑话。 从来不显露过多情绪的霍光,终于恨得满脸发白,咬牙切齿,他说:“这件事,必须有人来承担责任。” “会有的,而且不少。”答话的人是龚遂。如今,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在推进,可他的表情却非常悲凉。 刘贺车驾离开长乐宫后,没有直接回未央宫,也没有去别的地方。 他在两宫之间,停了下来。 冷静下来想一想,前后串联,他仿佛已经看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,所以在一步踏进那样的现实之前,他稍稍留驻在原地不动。 他其实仍有一个后手,迄今为止,也没有使用过。 那是一道仍未发出去的诏令——昭告天下,变更符节上的黄旄为赤旄。符节是一根竹杖,竹杖上挂有三层牦牛尾毛。早在武帝时,符节本就是赤色,但在戾太子叛乱时,为了让太子不能调兵,武帝突然下旨变更颜色为黄色,使太子符节失效。如今刘贺再次改变符节颜色,功用相同,也是为了在短时间内阻止大将军调用大军。 大将军身在禁中,这手段阻挡不了他多久,只能有一击之机。 这一击,务求简单、迅捷,这也是刘贺带着那么多人的原因,也是那么多人热切地、冒着火似地跟着刘贺的原因。那些只想安安稳稳的人、理智一点的人,在二十多天时间的降温下,慢慢都已经自寻出路去了,剩下的,都想成为英雄、砥柱。他们总等着皇上击鼓的一瞬间,一拥而上,二话不说,直接把大将军拿下,最好当场击杀,身首分离,再无动弹的可能。 刘贺的车驾前方,现在就有一驾金车、一驾鼓车。这两车本是战场之用,击鼓进军,鸣金收兵,现在用在仪仗车队里,号令一条恢弘而无用的长龙,也是一样的道理。到关键时刻,刘贺下令,击鼓三声,侍臣们便知道意思。 可是在击鼓和鸣金之间,他忽然犹豫了。 犹豫,对于刘贺来说,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,就像是人生和脑海中一片从未发现的新的疆域。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,无疑是因为龚遂再一次背叛了自己,且上官居然第一次下定了决心,而这两人的目的,竟都是想保住他的命。 他久久浸淫于生死之间,又耽于天文术数,以为自己早已经参透了命理,或者至少对自己这须臾一般的此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、一干二净,觉得这终究只是一段薪柴,必须用于引燃那万古长明的来生。其他人也就算了,可这两个人也许是最有可能、最接近于理解他的两个了,可他们依然是锲而不舍地要抱住这段薪柴不放。 这使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混乱。 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,极尽狂悖,试图斩断与他人的所有纠葛,完全朝着既定目标率性而活,可到最后,那些丝线还是不知不觉地缠卷上来,让他变得不由自主。 如果击鼓,他还有可能朝那个目标作出最后一搏。 如果鸣金,那人生中的第一次,他将彻底失去对前程的把握,过去所有所思所想都成泡影,他会像身边看见的大部分人一样,看不清前路,也看不清自己,如同盲人过日,挣扎求存。 后来,两宫之间,传出悠扬的青铜甬钟的回响。 根据金车声音指示,车驾隆隆而行,终于驶进了未央宫,没有在承明殿停留,而是直接转向温室殿。 刘贺果然看见了大将军霍光,他就垂手站在禁宫内等候。 然后身后大门突然震响,宛如山崩海合、天地封闭。 刘贺不需要回头——也许他下意识回头看了,只是后来再也记不清楚细节——总之,禁宫沉厚的朱门已经在宦官们拼力之下,紧紧关闭,将所有昌邑旧臣封锁在外。只是他们用力太猛了,几乎将门框都砸碎,把门上的漆震落在地,连那推门的宦官都吓得尿了裤裆。 霍光说:“皇太后诏令,昌邑群臣不得入内。” 刘贺记得,他还问了霍光一句:“如果朕现在自裁,大将军是否永世说不清楚?” 第31节 他还记得霍光似乎整张脸变得非常白,比云、玉石和日光都要白。霍光让张安世手下羽林骑收缴刘贺的佩剑,那是他最好的一把剑,长七尺,蟠龙卧虎浮雕剑首,貔貅纹剑格,子母虎剑璏,双虎盘缠剑珌。他把剑交出去了吗?交出去之间,是先杀了两个人,还是仰天大笑过一阵,还是其实这些都没有发生过? 他也想不起来霍光当时给他念的罪状——几乎想不起来。有些特别荒谬的倒还记得,比如说他和宫人蒙淫乱的,只是刘贺还没说话,上官皇太后先打断了霍光这句话。 还有就是霍光不知道让多少臣子,花了多大功夫,给他好好点算出了一个数字:“受玺以来二十七日,使者旁午,持节诏诸官署征发,凡千一百二十七事”。这是大汉朝廷中央官署前无古人、后无来者的最高行政效率记录。 除此之外,其他的话刘贺都是左耳进、右耳出,听过就忘了。入宫以来,他几乎再未睡过觉,所以在下跪姿势下,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打了个小小的盹。以前一直在夜寂无人时燎着、炙着,永不止歇的一团业火,这下将要被人扑灭了,所以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点敦实的困意。 最后的一点记忆,全都留给了上官。 到最后,上官和龚遂都没有按照刘贺的谋划来行事,况且上官必须保住现有身份才能从宗法上废黜新帝,所以,十五岁的上官皇太后依然是刘贺的“母后”。 “母后”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少女轮廓,还是显得悲不悲、喜不喜,只是脸上多多少少现了一些人味儿,不那么像个木偶了。 上官诏,刘贺复归昌邑故宅。 上官诏,刘贺已有财物,仍归其所有。 上官诏,赐刘贺汤沐邑二千户。 每一句话,都让霍光脸上又白了一块。 又都让刘贺极其无奈,但忍不住想笑一笑。 最后,是上官诏曰:可。 所有诏书宣读完毕,霍光取过刘贺的玺绶,奉与太后,然后群臣随送刘贺出宫,霍光一路送至长安城昌邑邸,再往后,便是刘贺回昌邑的漫漫长路。 在霍光和刘贺分别之前的最后一眼,两个人都知道,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,也许今后也不再会有:那就是一个实际上被臣子废掉的皇帝,将平安地回到他的故土,他所带着的巨大风险、隐患、不确定,以及在未来千载之后仍然不会止息的争议、指责的漩涡,让霍光忍不住淌下了泪水,甚至涕泗横流。 而另一边,沦为平民的刘贺甚至没有再看霍光一眼。 在他眼前,只余下巨大的空白。 霍光所受的所有恶气,最终都变成屠刀滚滚,血流成河。昌邑旧臣二百余人,因为“坐亡辅导之谊,陷王于恶”,承担了所有的罪名,尽数伏诛。 唯独有二人例外。 被剃掉了曾经引以为傲的头发和长髯的王吉,白得更像一只鬼魂了。他用鬼魂一样的语气说:“要不是你执意要救他,我们可能现在已经重新任官了,不用到了最后还得罪一把大将军,还得被髡为城旦。” 同样被剃光头发胡子的龚遂,因为本就毛发稀疏,倒是变化不大。他眯着眼回答:“要不是我,你王子阳已经成了个背主求荣的人,说不定还当了弑君的刀子。当初说的修身齐家、开枝散叶,还有希望吗?” “你还记得?”王吉一怔,然后摇摇头,“还想那么远做什么,如果我还有命从这里回去,一定要立一条家训,就叫‘毋为王国吏’!” “哼哼,不就是筑墙吗?再难,还能比我们以前做的事情难?”龚遂猛然扛起一大块青砖,老腰登时一响,浑身刺痛,差点哀嚎出声。 一名看守甩着鞭子就要过来,王吉立即放下青砖,闪身向前,一顿话语加上手头小动作,到最后拍拍看守的肩膀,竟转眼就变得称兄道弟。 龚遂仔细揉着老腰,一边忍不住说:“看来在这里要活下去,还是得靠你啊!” 王吉送走了看守,又重新变成一副忧思重重的样子:“你觉得,我们还有机会做官?” 龚遂笑笑,“别想歇着了。大将军选中的新皇帝一定无根基、无班底,又需要广树恩德,早晚会重新起用我们……你和你的枝叶,终究还是要继续当官的……” “那你呢?” 龚遂倒一时哑了口。 “你不回答我也知道。”王吉说,“从这儿回去后,你还是会寻个机会,再去看看那小王爷……” 第十三章 鸮钮玉印(阳篇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两团蓝火在墓室的甬道里幽幽飘近,从金车和鼓车中间绕行而过,又在雁鱼灯前稍稍停驻。在人鱼膏火的照映下,两团蓝火收缩成两颗黑眸子,大得仿佛占据了整个眼眶,不留眼白,精光四射。等他继续靠近,便从黑暗里脱胎出一身白衣的身影,脚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,仿佛是飘着的,如同行在梦中。 这座大墓中的一切,都与太史慈想象中的一般无二,他甚至觉得,自己仿佛曾经来到过这里。 他越看这墓中所有的东西,就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——这不是工匠的做法。沿着檄道绕外藏椁行走一圈,穿过西回廊、北回廊、东回廊,每一处厢室,那满目绮秀的巨大衣笥,挂满墙壁的绫罗绸缎;山堆海积、整齐排列的五铢钱币;乐库里的编磬,兵库里的三尺剑,甚至厨具库里的超过礼乐规制的十只铜鼎……只有墓主,只有他本人,才能一点一点把这里布置成这般模样。 他的《筑墓赋》、青铜当卢上的星象图、模仿长安而建的整座陵园、深埋地下的怪异漆壶,最后是这整座墓室,仿佛都在说话。这并不是一座仅仅为了享受千秋大梦而打造的地宫——他分明还有所求,在黄泉之下,百年之后,依然灼灼燃烧。 太史慈的家学渊源是修史,但枝叶离散,传承多断,唯独他这薄弱的一脉一直固执地保持着。从童蒙时开始,无论是家徒四壁,还是犯法以后亡命他乡,他也不曾放下过史书。 所以在他看来,这座墓就是刘贺给自己修的史——他身为废帝,注定要身死名灭,湮没于汗青之上,或者晦暗莫名,只留下虚假和被篡改过的字句。他不甘于此,所以将自己生前所有东西都带进地宫当中,千万枚器物,就是他留给后人的千万枚句读,拼合成一卷不可磨灭的史册。 确实,太史慈看见了当卢上的预言,星象轮回,大星重新显现,可他从没有期待过那些浅薄的、荒诞的东西——大墓洞开,墓主依然鲜活,墓中杵立着一支兵甲严整的阴兵鬼卒,只等着挥师北上,夺回长安……那是人们最爱读的故事,他却从不相信那样的东西。 他看着墓中所有的东西,到最后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两团蓝火在墓室的甬道里幽幽飘近,从金车和鼓车中间绕行而过,又在雁鱼灯前稍稍停驻。在人鱼膏火的照映下,两团蓝火收缩成两颗黑眸子,大得仿佛占据了整个眼眶,不留眼白,精光四射。等他继续靠近,便从黑暗里脱胎出一身白衣的身影,脚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,仿佛是飘着的,如同行在梦中。 这座大墓中的一切,都与太史慈想象中的一般无二,他甚至觉得,自己仿佛曾经来到过这里。 他越看这墓中所有的东西,就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——这不是工匠的做法。沿着檄道绕外藏椁行走一圈,穿过西回廊、北回廊、东回廊,每一处厢室,那满目绮秀的巨大衣笥,挂满墙壁的绫罗绸缎;山堆海积、整齐排列的五铢钱币;乐库里的编磬,兵库里的三尺剑,甚至厨具库里的超过礼乐规制的十只铜鼎……只有墓主,只有他本人,才能一点一点把这里布置成这般模样。 他的《筑墓赋》、青铜当卢上的星象图、模仿长安而建的整座陵园、深埋地下的怪异漆壶,最后是这整座墓室,仿佛都在说话。这并不是一座仅仅为了享受千秋大梦而打造的地宫——他分明还有所求,在黄泉之下,百年之后,依然灼灼燃烧。 太史慈的家学渊源是修史,但枝叶离散,传承多断,唯独他这薄弱的一脉一直固执地保持着。从童蒙时开始,无论是家徒四壁,还是犯法以后亡命他乡,他也不曾放下过史书。 所以在他看来,这座墓就是刘贺给自己修的史——他身为废帝,注定要身死名灭,湮没于汗青之上,或者晦暗莫名,只留下虚假和被篡改过的字句。他不甘于此,所以将自己生前所有东西都带进地宫当中,千万枚器物,就是他留给后人的千万枚句读,拼合成一卷不可磨灭的史册。 确实,太史慈看见了当卢上的预言,星象轮回,大星重新显现,可他从没有期待过那些浅薄的、荒诞的东西——大墓洞开,墓主依然鲜活,墓中杵立着一支兵甲严整的阴兵鬼卒,只等着挥师北上,夺回长安……那是人们最爱读的故事,他却从不相信那样的东西。 他看着墓中所有的东西,到最后,眼中读出的只有恐惧。 和自己心中的恐惧交相辉映。 那是一种对于在世上彻底消失的不甘心。 无人知晓的绝望。时日无多的恐慌。千百年寂杳空宕的孤独。永被曲解和定性的悲歌。 这世上一万个人当中,九千九百九十九人都只能关注生活里眼前的东西,也许唯有一个人看见了身后身,从此便转不开眼睛。 太史慈读出了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,所以恍惚之间,仿佛刘贺正在自己的身上重生。 而且,他陵园中所有的东西,正是太史慈当下所需,几乎是天造地设。 金石器物,可以换取巨量军费,可以勾起蠢蠢欲动者心底的欲望,可以连结潜在的盟友;大量实用兵器,武库内还有极为精美的宝剑,不仅能武装军队,还能给将校们强烈的精神鼓舞。 海昏侯墓中还有巨量的铜钱。在西北角衣笥库旁紧挨着的钱库,数以亿万计的铜钱分别以木匣装好,叠起数十层之高,一眼看过去,就像无数条朝着同一方向、整齐沉睡的大蛇,沉睡在亘古的冬眠里,冒出波浪似的耀眼鳞光。这在当年也足够一国支用,能让豫章一地钱货发生翻天覆地的震动,甚至能虬集起数量庞大的私人军队,可它们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放在地底。每一千钱为一缗,五缗包裹一个封泥匣,封泥匣上的泥印并无丝毫破损,还能看见清晰的四个字:“昌邑令印”。 太史慈看着印章上的字,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。那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:昌邑国郎中令,那就是龚瑛的先祖,他替昌邑王积攒了这么多钱财,到头来没用上,全进了这墓穴当中。 有了这些铜钱,太史慈就有机会撬动实际上掌握着江东命脉的那群人——世家豪族。整个江东法度废弛,那些人表面上拿着汉俸世代为官,私底下大造钱币肆意敛财,无论是孙氏还是平民,平日里用的私钱反而比官钱还要多。私钱又有很多手法,磨边五铢、剪凿五铢、綖环五铢,说白了就是把一枚钱币做成两枚。这墓中都是汉武时期的五铢钱,足斤足秤,到了他们手里,平白还能再生出一倍的钱来,所以无论给谁,都会垂涎三尺。 而世家造钱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在城里做,还得是依靠隐遁山中的越民,所以三吴之地的豪族和豫章、鄱阳、庐陵的山越连成一线,一旦拎起线头,顷刻间便能动摇江东。 棺木里还一定会有印玺。 大争之世,一枚大汉正统玺绶的号召力超乎寻常。当年孙坚便是在洛阳井中淘得一枚玉玺,便能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,引发了同时期其他势力的猜忌。在孙坚殁后,孙策也能凭借玉玺从袁术处借兵。 孙权继位后,孙氏宗室里虽然只冒头了一个会稽的孙暠,但其实各地全在蠢蠢欲动。有准备独立的,有勾连曹操的,只差一个好的由头。这时候,一枚“刘”字的印玺就像龚瑛那个“大刘”名号一样,随时可能起到野火燎原的效果。 这些事情都可以做,孙家必将陷入混乱,从而发现不了太史慈真正的目标。 那是只有他太史慈才能做的事……却也是孙权永远也不会给他机会、给他条件去完成的事业。 大星如月,如当空滴血,正像铜当卢所昭示的那样。 一切本该如此顺利。 可太史慈还没能看见任何印玺。 海昏侯墓仍然没有完全向他敞开。 这怎么可能? 王祐乌青着两只眼睛,沉沉说道:“我下过大大小小没一百也有几十个墓穴,从未见过像这样的。” 太史慈声音如刀,一下切断他后头所有的彷徨,冷峻道:“从头说。” “最早只觉得这外藏椁厚实得惊人。”王祐咽一口唾沫,瞠着眼睛说,“它一个身份敏感的废帝墓,也用不上黄肠题凑,哪里来这么厚的木墙?我们知道,黄肠题凑是把黄柏木一根根头朝外堆叠放置,成千上万,密不透风。从外头看,只能看见一个个四方的榫头,跟蜂窝似的,但往里劈锯,木头有多长,墙就有多厚,深不见底。而海昏侯这外藏椁,用的是橡木、楠木,也不是题凑样式,但厚度竟也和那不相上下。” 他把一根手臂往已经锯出来的洞口里伸,几乎把整根手臂都吞了进去,还到不了墙壁的另一边。 “我就想,其实还有法子,横着进不去,我们就从上头往下钻。那是因为它顶部虽然也坚固,但绝不能太重,因为想着千秋万代,太重就可能塌了。所以它一定会比四周的椁木要薄些。所以我们搭了个脚架,将上头的填土刨空,掏出整个外藏椁的顶面来,然后从正中央的位置往下钻。按照一般墓制,从这位置打下去,直接就能见着墓主的棺木。” 说完,王祐就领着太史慈攀到椁室上方,偌大的漆绘巨木外藏椁,像是在脚下展开一幅包罗万象的四方天神图,烛光一照,朱漆墨线勾画的全是星斗、神兽、羽人。但这幅画的正中央已然被锯开了一个洞,堪堪能容一人进入,洞内无灯无火,幽幽的,仿佛深不见底。 刘基此时也跪坐在这个洞口边上,呆呆的,两眼黑漆漆凝在那儿,全无平日的神采。自从进了这墓穴以来,他确实有点恍惚,仿佛在不知不觉间越过了某条界线。原本一直觉得挖祖宗坟墓,大逆不道,必损阳寿,但慢慢地就不想了,手上动作不停,声音不停,只觉得外藏椁里头有人在呼唤。直至满手都已起了血泡,脏污一片,竟也没有发现。 可到他们终于打开内室,才忽然觉得如坠冰窟,一切都轰然往下崩塌而去。 太史慈没理会他们二人的眼神,自顾自地持着灯,伸手往椁室里探。洞里的黑暗仿佛有形,将灯火压缩成豆,只虚悬在半空,照不亮四壁地面。他说:“外头都有长明灯,里面是墓主起居之所,怎么反而是黑的?” 王祐打了一哆嗦,半晌,才回答: “里头不是没有灯。是什么也没有啊。” 王祐做这寻龙摸金的事情这么多年,各种玄乎的事情都碰见过,什么墓穴机关,真假疑冢,巨石压顶,用血书、毒虫、压胜之物做成的诅咒……当然也见过身边同僚成片死去的,什么七窍流血、化骨成水,有些他慢慢地就明白了其中道理,有些则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。有灾厄自然也有禁忌,什么下墓点香,开棺拜主,动金动银不动玉,各有门道,不胜枚举。 在这整个大汉朝,唯独有一件事儿是几乎所有人公认的,那就是墓室里要是啥都有,唯独墓主不见了,那就必须撒手、磕头、原路退回去。那是因为墓主已经肉身不存,羽化登仙,谁敢动大罗金仙的东西?当然总有些胆子肥的人,生死不顾,可在王祐听说过的人里面,没一个落得了好下场。 不过,当王祐自己真碰上了这种情况,却突然感到脑海一片空白——他当初听说的也不是这样啊!一般前辈们侃侃而谈,都说是开棺视尸,发现棺里只留个人印儿,七窍玉璧好好放着,毛发骨肉尽皆不存,可从没说过整个外藏椁里头全是空的。 不仅没有随葬品,连棺木也看不见! 一进入内室,他们就发现这座墓的形制殊异于寻常:洞口打下去的位置,正好在一堵内墙旁边,内墙将整个椁室分成东西两室,西室稍小,东室稍大,但相差无几。也就是说,内棺的位置不可能在椁室的正中央。按常理推测,西室面客,东室安居,寝棺当在东室之内。 当他们跳进椁室,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丛香雾当中。此前弥漫在整座墓穴当中的、变幻不定的异香,似乎全都从这椁室里散发出去,在灯火之中,丝丝缕缕,像有生命一样,缓缓爬上他们的手臂和衣服。除了椁室墙壁所使用的千年橡木、楠木散发出香气,在室内四角,他们还发现了四个精致的博山炉,填满香料,星火慢熏,两百余年萦绕不散,所以才形成了如此复杂的香味。 可除此以外,整座椁室里,竟然再无任何其他东西。 没有棺木,没有床榻、几案,没有漆木屏风,没有耳杯、染炉,也没有金银珠宝玉石首饰。 太史慈的脚步声在椁室内闷闷回响,他本就身型长大,那偌大的椁室,他几步便能横穿,抬手便能到顶,重踏在地便能激起尘土一片。于是忽急忽缓,仿佛猛兽在笼,找不到出路,只吐出粘稠浓重的呼吸。 他最终停了下来,因为刘基俯身在洞口,往下幽幽地说了一句话:“你应该已经看见了吧,只是之前不敢接受。” 太史慈从椁室内抬头往上看,两只眼睛在黑暗中,烫穿两个孔。他怒吼道:“那不可能是真的!不可能!” “上面的星象是多久以后?” 椁室里没了声音。太史慈闭起眼睛,那四张图画便在他脑海中变得纤毫毕现。他其实只看过一眼——在穿过金车和鼓车之前,在长明灯的幽火之中,光似乎是蓝的,又似乎是绿的,浓浓地涂抹在木马偶的马头上,几乎已经把那四枚黄金叶子四神当卢盖了过去。他目光扫过,毫不停留,但其实心里早已刻画下了那一切。 那是第三轮的东西南北四象二十八星宿星图。 他怎么可能看不见? 在车马库的八十枚当卢上,他发现了两组四季星象——一组记录的是元平元年,刘贺入长安称帝,夏月,朱雀星宫,大星现世;另一组预示的正是这一年,建安六年,秋月,白虎腾空,大星再现。 他想,这分明就是一种预兆,预示着刘贺所留下的所有东西,都将在这一个时代重现于世,帮助他完成未竟的心愿。那必然也是刘贺的心愿——湮没于世的废帝之名,将重新为大汉所知,他的三尺之剑,也将重新登上天子之阶! 可在大墓中,他竟然看见了第三组星象。 太史慈不知道那预兆的是什么时间。可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金色三角形,而凭借太史家学,他能非常简单地判断: 下一次再出现同一颗大星如月,至少还要一百年。 一百年后会发生什么? 刘贺到底藏在了哪里,难道要到一百年后才重新现身? 太史慈忽然吹灭了手中的灯,黑暗将他吞噬,因为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模样——他忽然觉得自己重新病了,身上汗出如浆,但汗水冷若冰霜。 下墓以来,他一直觉得到处都有刘贺的身影。那位年少的废帝,形单影只,半隐半现,总想说一些什么话。可直到现在,他才终于听见那单薄的、狂悖的、阴恻恻的话音。他说: 第32节 我等的不是你啊。 重新站到阳光下的时候,刘基第一次感觉光线是有锋刃的,几乎把他的身体削得薄了一些。他和王祐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——两天?三天?抬头去看,漫天阴云,彗星早已没了影子。两人把身上厚厚的泥污洗净,又猛吃了一顿肉食:炀豚、鱼脍,还有大雁熬煮的汤羹。看见盛在鼎里炖得酥烂的雁肉,刘基就想起那肥胖的雁鱼灯,烧着鲛人的脂肪,燃亮幽然长明的灯火。但那并不妨碍他囫囵吞下一整根长长的腿肉。 两人吃饭的时候,很难不聊起那墓中的物件。王祐说起那些钱币:封泥匣上的印章“昌邑令印”,昌邑令他也知道,当年王家的先祖和他一起劫后余生,后来各自在宣帝朝重新任职,仍有往来。在墓中的书简库,还有王氏编著的《齐论》……那是王祐小时侯捏着鼻子死记硬背的家学,后来却入了歧途,偷鸡摸狗、鸡鸣狗盗,什么都干,最终进了这个行当。一年前,这件事被人捅到了族里,族中长老清理门户,一把火没把王祐烧死,却害了他的妻儿。所以他在北方已经待不下去,正巧这时候,见到了太史慈的使者,这才有了种种后事。如今在这墓里忽然重遇旧典,王祐不觉得怀念,只觉得邪门,仿佛它早已放在那儿,故意等着他来似的。 饱食以后,刘基睡了不知道多长的时间。 当他挣扎着醒来的时候,只觉得自己从最深的水底浮起,差点分不清哪里是虚幻,哪里是现实。已是日暮时分,刘基反应了好一会儿,才发现是王祐在敲他的门。开门一看,王祐闪身入内,身上带了个小包袱,两眼底下深如墨渍。刘基一看便知道他是要走的样子,王祐也开门见山,和他说:“狐兔死,走狗烹,太史慈不是曹操,摸金的事情他最多也就干一次。现在不管奇怪不奇怪,墓已经开完,赶紧全身而退。” 刘基问他:“怕了?” “谁也该怕。”王祐老老实实地说,“我从未见过这么邪门的墓,你呢,也赶紧逃。我其实完全可以自己走,特意来,就是给你说这一句。” 刘基扫视他全身上下,虽然看不出端倪,却知道王祐浑身都像开了孔似的,能躲能藏。他尖刻地说:“怕你还带走东西?” “白干才是对墓主最大的不敬!你想,他睡了几百年被人吵醒,要只是晃晃荡荡,空手走了,岂不是拿他来寻开心?”王祐手一缩,一张,不知怎么地掏出一只周代的提梁卣来,阴蚀纹细腻繁复。他说:“当初你看出我带了只前朝的灯,我就觉得你目力超常,如今终归是一起下过穴,见识过,以后再也别碰这事了。这只提梁卣盛过你的血,祭过祖先,真龙宝器,你自己收着吧。” 他把提梁卣“咣”一声放在席上,刘基缩着手没去碰。 王祐沉默半晌,最后说:“你还不准备走,是吗?” 刘基没回答,只问了一句:“你准备怎么逃出去?” “整座陵园里南北一线开了三口井,远远比墓穴要深。那不仅仅是取水用的,井中有器物、有梁架,一定彼此相连,通往地下河道,以汇流积水,让深埋地下的墓穴免于水患。上缭壁所在的山丘林间,多有水道,这些地表流水一定也与地下河串丝成网。换而言之,就有可能从井底一路潜行出城。” “听起来相当冒险。” 王祐虚弱地笑道:“如果苍天有眼,我早已经死很多回了。” 他走到门口,又回过头来,补上一句:“井底的路,我会在墙上留记号,你如果要出去,就顺着箭头;如果让别人进来,就逆着走。” 第十三章 鸮钮玉印(阴篇) ——公元前63年 · 元康三年—— 刘贺从山阳郡第一次来到海昏,花了三个月时间。虽然没有昼夜急行,但二百余人隆隆而往,尘烟漫漫,车马相属于道,还是让他恍惚间生了些回忆。 山阳郡就是原本的昌邑国。自他回去,昌邑国便遭到国除,改制为山阳郡,而他到后来才知道,自己既非平民,也无封位,朝中偶有提起,都以“故王”为称。人无名而不立,他的名号没头没尾,人也变得若有似无,夹在时间的缝里,人们有时忘记他活在何年何月。 在他离开长安以后,霍光迅速找到了一位新皇帝——曾经流落民间的武帝曾孙刘病已。他躲过了戾太子的灭门之祸,白龙鱼服,成长于寒微,形成了既谨慎又有为的性格。同一个爷爷诞下的龙种,他和刘贺却没有半点相同。 他于元平元年登基称帝,谒高庙,继续尊上官为皇太后。即位六年之内,政由霍氏,垂拱而治。又不断给霍光加封进赏,恩宠尊荣,古今无匹。六年后,也就是如今的五年前,霍光溘然长逝,皇帝赐他本来只供皇室使用的黄肠题凑,又以之陪葬汉武帝的茂陵。但又过了短短两年,他便将从前赐予霍家的权力一一收回,最终以谋反罪名,将霍家满门抄斩,长安城数千户被牵连族灭。这实际上历经四代皇帝成长起来的参天巨木,一旦之间,就被夷为平地。 但这一切并未真正影响到霍光,他依然拥有了一座位极人臣的恢弘大墓,在茂陵享受四时祭祀,成了全族最后一位得以善终之人。 如此想来,霍光反倒在最后,完成了刘贺本来预想的人生道路。 可他听到消息以后,心里却没有一点感觉,他甚至没去想那黄肠题凑。 十年之间,刘贺几乎没再想起过墓葬的事。 他完全不知道一位“故王”将以何种方式进行下葬。虽然,上官将他为王期间、称帝期间,拥有的所有器物都返还给了他,完全足以打造出他曾经在《筑墓赋》里千万回浅吟低唱的地下宫殿。可是,他以及绝大部分的侍臣都没有办法离开王府半步:王府的外墙全都被加高、垒厚,朱门锁死,仿佛一座碉堡,只留一面四方的天空,以及一孔供仆人进出的窄门… ——公元前 63 年 · 元康三年—— 刘贺从山阳郡第一次来到海昏,花了三个月时间。虽然没有昼夜急行,但二百余人隆隆而往,尘烟漫漫,车马相属于道,还是让他恍惚间生了些回忆。 山阳郡就是原本的昌邑国。自他回去,昌邑国便遭到国除,改制为山阳郡,而他到后来才知道,自己既非平民,也无封位,朝中偶有提起,都以“故王”为称。人无名而不立,他的名号没头没尾,人也变得若有似无,夹在时间的缝里,人们有时忘记他活在何年何月。 在他离开长安以后,霍光迅速找到了一位新皇帝——曾经流落民间的武帝曾孙刘病已。他躲过了戾太子的灭门之祸,白龙鱼服,成长于寒微,形成了既谨慎又有为的性格。同一个爷爷诞下的龙种,他和刘贺却没有半点相同。 他于元平元年登基称帝,谒高庙,继续尊上官为皇太后。即位六年之内,政由霍氏,垂拱而治。又不断给霍光加封进赏,恩宠尊荣,古今无匹。六年后,也就是如今的五年前,霍光溘然长逝,皇帝赐他本来只供皇室使用的黄肠题凑,又以之陪葬汉武帝的茂陵。但又过了短短两年,他便将从前赐予霍家的权力一一收回,最终以谋反罪名,将霍家满门抄斩,长安城数千户被牵连族灭。这实际上历经四代皇帝成长起来的参天巨木,一旦之间,就被夷为平地。 但这一切并未真正影响到霍光,他依然拥有了一座位极人臣的恢弘大墓,在茂陵享受四时祭祀,成了全族最后一位得以善终之人。 如此想来,霍光反倒在最后,完成了刘贺本来预想的人生道路。 可他听到消息以后,心里却没有一点感觉,他甚至没去想那黄肠题凑。 十年之间,刘贺几乎没再想起过墓葬的事。 他完全不知道一位“故王”将以何种方式进行下葬。虽然,上官将他为王期间、称帝期间,拥有的所有器物都返还给了他,完全足以打造出他曾经在《筑墓赋》里千万回浅吟低唱的地下宫殿。可是,他以及绝大部分的侍臣都没有办法离开王府半步:王府的外墙全都被加高、垒厚,朱门锁死,仿佛一座碉堡,只留一面四方的天空,以及一孔供仆人进出的窄门。 当他长久地在屋内徘徊,身边全是金碧辉煌、雕龙画凤的器物,凝滞的空气,全点上了好像还是不够亮的灯,就好像人还活着,就已经住进了墓里。他曾经日思夜想、梦寐以求的生活,想象中壮阔无垠的身后身,在十年时间里,慢慢变得逼仄而陌生。 在极少数的梦里,他曾经回到自己在金山已经修好的大墓之外。攀援上山,钻进山缝,四周全是苍莽葳蕤的植物,遮天蔽日,蛮荒难行。每一次直到醒来,他都不曾找到过大墓的入口。 海昏的样子,就有点像他梦里的金山。除了一点,就是它苍苍莽莽的景象没有耸立而起,全是铺平的,哪怕偶有起伏,也遮挡不住多少视线,只是让色彩叠卷出不同的层次。 从昌邑国或者山阳郡的眼光来看,整个海昏侯国里没有郡城,只有村庄。 刘贺南下时,因为昌邑国已不存在,所以他带走了上官皇太后赐返的所有东西,包括以前的一些王国礼器。虽然沉重,但一来,留在山阳郡也无从处置,只能被销毁重铸;二来,他被封为海昏侯时,诏书专门提到“不得奉宗庙朝聘之礼”——如果他再也不能祭祀宗庙,那先不说高祖先帝,就连父亲刘髆也无法祭拜。所以他带了一些昌邑王国传下来的器物,比如籍田仪式用到的铜鼎、豆灯,虽然算不上什么珍品,却是父亲和他都曾用过的东西。 为了收藏所有的器物,也为了安置海昏侯国的食邑四千户,刘贺倒是做了他人生中非常少有的一件“正事”——筑城。 他把城筑在缭水边上。南方地势低卑,丈夫早夭,这类名声他早已听说过,所以在筑城时尽可能往高地和丘陵去靠。筑城、修路的用料,他早在修墓时便烂熟于胸;又因为多年沉溺于工匠营造,通晓水火之事,所以能自然地把湖泊、河道考虑进去,便于坊市用水、原材交通。所以往他这座新城池里聚居而来的,除了原本划入侯国的食邑户民,倒还有不少的百越各族、远近流民。 在那段期间,他时常往城边的山丘上跑。 出生时就落下的不便于行的毛病,自从被关了十年,已经变得愈发严重。这时候他才刚到而立之年,但从背后看,走起路时几乎像个健步的老人,身子斜斜歪着,深一脚浅一脚,仿佛随时能朝一侧倒下来。 他曾经就因为腿疾而滑下山坡,差点遭逢大厄,却被一个上山的瓜农给救了。 瓜农名唤孙钟,年纪其实比刘贺大不了几岁,但四肢硕长,双目巨大,满脸横髯。他见刘贺多少有一点行动不便,二话不说,几乎一手扛起他就往山下走,直如猛虎一般。 原来他的瓜地就在刘贺经常走的这座山的南坡,面阳,隐蔽,水源充足,且无积水之患。到了瓜地,他把刘贺往房子边上一放,留些草药茶水,便让他自便,自己埋首去伺候瓜果。在刘贺看来,这人仿佛一心只有这些瓜,其实刘贺穿得不说华贵,至少也和平民有所不同,他却一副看不见的样子,也不问他身份和名姓。但清风朗日,翠海瓜田,他也懒得多言,只静静坐到了日暮。 到日暮时,孙钟才总算端着两颗瓜过来,也不多言,便分与他吃。刘贺心中嘀咕,还没到瓜熟时节呢,没想到他这两颗显然是费了些心思,刚好触到了熟的边儿,水灵瓷实,满嘴甘饴。 两个人边吃边聊,孙钟吐了一地的瓜子,还给他说起一段往事: 原来他从前不在这里种瓜,还得沿河往下走,在一片河边的砂地上。年份好时,河水安分,长出的瓜一只只像碧玉似的,连县吏也抢着要;年份不好时,河水漫涨,可能一夜之间就冲得什么也不剩,连带着周边村庄散户全都哀嚎一片。 但那倒不是他要说的事情。他想说的是有一年,还是涨水,鱼虾横行,死猪漂在田边。他遇见三个少年,三个都长得怪模怪样,一个长得比玉还白,一个比炭还黑,还有一个肤色倒只是蜡黄,但两只眼睛圆得像十五的月亮。三个人齐齐向他讨瓜吃。 那一年倒是有意思,有天傍晚,他看见天上一只赤狗在跑,前头追着一颗长了尾巴的大星,这景象刺在心里,总让他惴惴不安,所以也不等瓜熟透就全给收了。后来犯了水害,才知道,五里八乡就只剩他这儿有瓜。 刘贺就插话问他,难道是十一年前?他说,哪还记得那么清楚。 继续前话。他也不藏私,把瓜切出来分了,三个少年吃得不成样子,满嘴飞涎,那模样他倒还记得。等迅速把瓜吃完了,他们忽然神秘兮兮地问,你是想让世世代代都活得长,还是想只有一个人寿祚绵长,但能当上天子啊? 他说,哪里听过这么奇怪的问题?就瞎回答了一句,那还是当天子吧。 那三个少年就说,我们给你指一片福地,你死后葬在那里,就能得偿所愿了。完后才发现了这么一片地方。 孙钟还说,虽然他们说的是死后下葬,可也没说活着的时候不能用啊,就干脆用这地方来种瓜了。结果很惊人,大水淹不着——不管多大的水冲到这儿,咕噜噜全渗进地下去了,仿佛这山底下敞着一张填不饱的嘴。 他当一件趣事来讲,刘贺也将信将疑地听,到最后,只问了一句:所以那三个少年是什么人? 孙钟说:他们自称是鸮神。对,就是那夜猫子变成的神。 刘贺听得咋舌,过了一会儿才琢磨过来,说:不论他们是谁,你当时选的那个回答,不是咒了自家后代吗? 孙钟倒是大笑,不以为然地说,这哪能算咒呢!这天下就跟河水似的,别看现在有点太平,可能改年就是洪水滔天,从来都没有定数。所以别看我只是个瓜农,我一直觉得,光求长命是没什么意思的,还得让人记得。所以如果后来真出了一个天子,连带着多少代都有可能被记住。每多一代人惦记,就是多活了一辈子,那才是长久的事! 他还咧嘴笑,拿起吃剩的瓜皮,翻过来一看,上头歪歪扭扭,竟用小刀刻了“孙钟”的名字。他说,天底下这么多瓜农,你记住过几个?你听了我的故事,看过这名字,今天以后,是不是会记着山脚下有一个瓜农,叫孙钟? 那天回去以后,刘贺就莫名其妙地留心着,然后就发现:原来这豫章郡真的漫山漫林都有鸮鸟的叫声。这让他感觉非常奇怪,因为他也想起了一件往事。 当年还在山阳郡的时候,皇帝派了一名叫张敞的臣子来察检他的情况。那时候龚遂和王吉都已经重返朝廷为官,王吉作为谏大夫,更能接触中央消息,费尽心思给他传了信。所以张敞的问题和应对之法他都了解。 唯独是有一个问题,可能是张敞自己临时问的,与前言殊异。他忽然说了四个字:“昌邑多鸮。” 鸮鸟不祥,说一个地方多鸮,无异于骂它穷山恶水出刁民。其实昌邑的鸮鸟并不比其他地方多,可刘贺既然要应对,便死心塌地陪他游戏,立即便说昌邑确实很多鸮,还说以前在长安城的时候从来没见过,直到回了昌邑,才发现鸮声不断。这道理无非是装疯卖傻,自贬以娱人,这事情刘贺早在做昌邑王时就已经无所畏惧,到了那个时候更是顺手拈来。 倒是直到来了豫章,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多鸮之地。 他也才知道原来这地方的百越之民不厌恶鸮鸟。那些中原人嗤之以鼻的“不孝鸟”“哀鸟”之说,他们从来没有听过,相反,还有人把鸮画在墙上、养在家里,觉得就像长了羽毛的狸儿一样可爱。 刘贺想到这里,心中一动,再难安息,在夜里也睁着眼睛。到了最后,久违地差人去找了两块上好的白玉籽料,自己动刀,历经几夜,雕成了两枚印章。 一枚是龟钮玉印,玉质龟钮,和朝廷官制不符,表明这是一枚私印;上面小篆阴文刻了四个字:“大刘记印”。从那天以后,除了本来就知道他身份的人,他对外只称“大刘”,不论侯爵,不提名字。 另一枚,是一种世间其他地方从未有过的钮式。一只匍身禽鸟,短尾疏翅,瞠目钩喙——分明是一只鸮鸟。在鸮钮玉印之下,他倒是阴刻了自己的本名:刘贺。 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。一只鸮鸟何尝不是这样?要是生在长安,那就是人人喊打,受尽恶名;要是生在豫章,倒有可能被娃儿捧在手心里。他刘贺当过王、皇帝、故王,如今为侯,由北至南,有谁能知道他的本貌?春秋倏忽,又有谁能记得他的本名? 他刘贺,又何尝不是一只鸮呢? 又过了一段时间,刘贺还到那瓜地边坐着,孙钟给他说起一桩怪事: 原来海昏城里慢慢流传开了一位新的鸮神。 这次倒不是三个少年了,就是一个人,脸上涂了油彩,有羽有鳞,活灵活现,从来只在夜里出没。据说,远看的时候,真像一只大号的、成了人的鸮鸟。 刘贺问,那他都干些什么? 孙钟说,这才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啊。据说他别的不做,就做两件事:一件是在城里开了一座宅子,里面啥都不放,就放书简,山积海堆,垒到天上去,随便让人去看。听说他有时晚上也出现,在那念书、讲故事,只给娃儿讲,讲完还赏钱,一贯钱一贯钱地赏;另一件是大半夜的,强占了别人的炉子——不是炉灶,是那冶炼用的高炉——在那儿炼金。矿石、朱砂、煤炭,全是他自己准备的,火也自己烧,风也自己扇。据说炼出来的黄金,比太阳还亮,公鸡见了都打鸣不止。最奇怪的事情是,他做出来的金饼子,过两天,就到了穷苦人家的家里。那儿女多的、品行好的,就多一些,比如一角;那品行恶劣但吃不上饭的,就洒点金沫儿。当然也有例外,反正谁也说不准……可能他看谁的心更诚;也可能他就是胡来。 刘贺说,他夜里做这些事,官府不管啊? 这也是稀奇了,官府就是不管,反正也没人告状。有人就说,这鸮神是神仙显灵,尤其是那些百越,信得五体投地,已经开始学他在自己脸上画画……上次进城,我看着满城上下,到处都是鸟人。也有人说,那个不是别人,就是新来的侯爷,所以谁都管不着。毕竟我们只见他修了座城,从未见过他的真容。大刘,你也是国姓,你说呢? 刘贺只笑笑不回答。 孙钟不以为意,倒是苦笑着说,自从出了这件事,他再说起那三个鸮神的故事,反倒被人说成是假的了。难道要换个说法?给他们安个别的身份? 刘贺没回答,安静了片刻,倒是问他:如果这座山上还有其他人做墓,你会不会感觉被抢占了? 孙钟说没事儿,他只要瓜地这一片,要是在附近埋了个大人物,倒是更容易被人记得。 那天刘贺请他带着,再一次上了山顶。从山顶看下去,天阔云低,满目苍郁,东西北三侧都勾连着其他山峰,串珠成线,只南面一路俯瞰缭水如练。缭水是蓝的,自南而来的赣江水色清黄,双色混流,牵出一条长长的分界线,北入彭蠡大泽。 不需要仔细思考,只是凭借曾经十多年的日思夜想,他便能想象到在这座山上建一座陵园的样子。 但现在看过去,又忽然有了些不同。 孙钟一边大口大口啃着瓜,一边说,怎么,你也想有个后代当上天子? 刘贺笑笑,说,一点儿也不想。 那你想做什么? 写赋。刘贺说,写一篇还没写完的赋。 lt;图片txt无法显示.jpgquot;gt;鸮钮玉印,考古工作者探秘 5 年,最终正式确定墓主身份的依据,就是这枚玉印。它是墓中唯一刻有“刘贺”二字的印玺。关于上面到底是什么动物,多有争议,但公认这个形制至今罕见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-10 张敞刺探刘贺,《汉书》《资治通鉴》均有记载。关于鸮鸟一议,原文如下:“臣敞尝与之言,欲动观其意,即以恶鸟感之曰:‘昌邑多枭。’故王应曰:‘然。前贺西至长安,殊无枭;复来,东至济阳,乃复闻枭声。’”这段话和张敞前面各种刺探的区别都很大,让人印象深刻。更有意思的是,刘贺印做成了鸮鸟的样子。 从现代人的角度看,那时候人们说话真是太复杂了。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(阳篇上) 孙权曾经读过一卷《筑墓赋》。 孙家本是个瓜农出身的寒微家族,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流传下来一个要“当天子”的说法,所以一代代人都不大正常,醉心于聚众凶杀、以武犯禁。父亲一辈三人取字,取了三个“台”,所谓“在人曰三公,在天曰三台”,明晃晃的野心;到他们一辈则是“符”“谋”“弼”“佐”,凑齐了一套军队体系。他父亲在十几岁的时候,面对十艘海盗大船、百来把明晃晃的大刀,就敢独立船头,凭空指挥,吹出万马千军,吓得海盗四散奔逃。在这样的家学影响下,叔父弟兄当中,从来就没几个人能沉下心来读书。也只有孙权,从小对故纸堆有情愫,除了《尚书》《春秋》《史记》,还把家中那些尘封已久、从来没被正眼看待过的书简都扒拉出来,读过一遍。 所以他还记得那篇奇怪的赋。 那分明是一个人在谋划自己的大墓。可是字字情深,又多有隐语,有时讲的是墓,有时讲的分明是城,有时又成了记事,读得他莫名其妙,一头雾水。但也正是这样,才让它从诸多“之乎者也”当中跳脱出来,被孙权牢牢记在心里。 从那时候开始,他就隐隐怀疑,这座记述中的大墓和他们家“当天子”的奇怪传闻有所关联。只是不论怎么研读,他也没办法发现那座墓到底在哪里、属于谁,只知道它厚费巨万,落到谁的手上,都能腾蛟起凤,紫气东来。 他还知道,那座墓有一个小小的关窍——仿佛是留给后人的一则把戏。 所以当吕蒙把他了解到的情况细细汇报完以后,他捻着胡髯,脑海中忽然嗡嗡作响。 吕蒙看着眼前这位年少的江东新主,心中也起伏不定。 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吴郡,万万没想到他轻车简从,亲兵也带得不多,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豫章。 孙权未及弱冠,长相与孙策殊异,钟鼻厚唇,掌心有肉,任何方士看了,都说他能活很久很久。他喜欢用自己调制的染料,把胡子染成紫色,三日之内水洗不掉。鲁朝奉曾经问吕蒙,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染紫色?吕蒙不知。鲁朝奉说,周朝、秦朝、大汉,水德、火德、土德,人们看见紫色,还是想起… 孙权曾经读过一卷《筑墓赋》。 孙家本是个瓜农出身的寒微家族,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流传下来一个要“当天子”的说法,所以一代代人都不大正常,醉心于聚众凶杀、以武犯禁。父亲一辈三人取字,取了三个“台”,所谓“在人曰三公,在天曰三台”,明晃晃的野心;到他们一辈则是“符”“谋”“弼”“佐”,凑齐了一套军队体系。他父亲在十几岁的时候,面对十艘海盗大船、百来把明晃晃的大刀,就敢独立船头,凭空指挥,吹出万马千军,吓得海盗四散奔逃。在这样的家学影响下,叔父弟兄当中,从来就没几个人能沉下心来读书。也只有孙权,从小对故纸堆有情愫,除了《尚书》《春秋》《史记》,还把家中那些尘封已久、从来没被正眼看待过的书简都扒拉出来,读过一遍。 所以他还记得那篇奇怪的赋。 第33节 那分明是一个人在谋划自己的大墓。可是字字情深,又多有隐语,有时讲的是墓,有时讲的分明是城,有时又成了记事,读得他莫名其妙,一头雾水。但也正是这样,才让它从诸多“之乎者也”当中跳脱出来,被孙权牢牢记在心里。 从那时候开始,他就隐隐怀疑,这座记述中的大墓和他们家“当天子”的奇怪传闻有所关联。只是不论怎么研读,他也没办法发现那座墓到底在哪里、属于谁,只知道它厚费巨万,落到谁的手上,都能腾蛟起凤,紫气东来。 他还知道,那座墓有一个小小的关窍——仿佛是留给后人的一则把戏。 所以当吕蒙把他了解到的情况细细汇报完以后,他捻着胡髯,脑海中忽然嗡嗡作响。 吕蒙看着眼前这位年少的江东新主,心中也起伏不定。 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吴郡,万万没想到他轻车简从,亲兵也带得不多,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豫章。 孙权未及弱冠,长相与孙策殊异,钟鼻厚唇,掌心有肉,任何方士看了,都说他能活很久很久。他喜欢用自己调制的染料,把胡子染成紫色,三日之内水洗不掉。鲁朝奉曾经问吕蒙,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染紫色?吕蒙不知。鲁朝奉说,周朝、秦朝、大汉,水德、火德、土德,人们看见紫色,还是想起帝皇。 此刻他正抚着那浓密的紫髯,问:“再说一次,你怎么获得的消息?” 吕蒙答:“在上缭壁内有一个我找来的帮手,几经波折,阴差阳错,如今倒成了盗墓的一员。他从城里把消息传了出来。” “如何能传?” “这要感谢一位妇女。她知道城里的暗道,又悄悄给了那帮手一只骨哨,骨哨驱鸟,就能内外送信。只是帮手在城里行动多有限制,骨哨也用得半生不熟,尚不能说得一清二楚。” “他替谁在盗墓?” 吕蒙垂下眼帘,“按目前收集来的情报,是建昌都尉。” 自从上一次试图进入上缭壁而无果之后,吕蒙并没有完全撤离,而是自己带着一小支人马,仍潜伏在上缭壁周边。太史慈军队防守严密,但吕蒙有同僚之便,熟知军号,又特别擅长别队潜行,所以才能一直扎在他眼皮底下。苦守多日,终于等到了刘基的传信。 孙权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你找的那个人,是刘繇之后,身份特殊,本不该让他牵涉进来。等事情结束,你把他送到吴郡去,好生照拂,要是安分,将来还能为朝廷做事。” 吕蒙见他别的话都没说,先说起这件事,心下“咯噔”一响。但依然面如平镜,先应允下来,然后硬邦邦地说:“是鲁朝奉禀告的?” 孙权点点头:“他眼下虽无官职,做事情却比你周全,你要多学习。” 吕蒙一拱手,声音朗朗:“刘基这次发挥的价值,比我原本想的要大得多。他不是一个能轻易当作傀儡的人……” “那你再给他传一句话。”孙权不置可否,但又不容分说,“就告诉他,拖住太史慈——那座大墓,另有主人。” 刘基只能找到机会传信,却没办法阻止太史慈。 只是,在海昏侯主墓开启之后,他似乎暂时缓了下来,至少没再动主墓。但在刘充国墓、附葬墓当中,已经有寻常将士十辈子也见不着的财宝,仍然在秘密地流出城外。 他们没有逼迫刘基做更多的事情,只是让他凭借对古物的一点认识,对已经搜刮出来的宝物做一些分拣类别、评定高低的工作。没有人打算放他离开。 太史慈也是几日没有露面。 没想到,再次见到太史慈的时候,他正站在庭院里——整个人白得像雪。还是那座星巫留下来的房子,壁上、廊柱上依然挂着些晒干的草木花果、龟甲骨架,正堂屋顶上的天窗依然晶莹剔透。 连日阴云,直到这天夜里才重展天幕,散落着碎星,要是仔细对照铜当卢,还能找到相应的星象。 刘基见过多次潘四娘倒酒,从未见过她端药,这回终于见到了。当年她两只手同时端五六碗酒,犹自健步如飞,一滴不洒,可现在端一只药碗的时候,反倒小心翼翼,双手捧着、呵着,从后厨走到庭院,那碗中的明月也没有过一丝皱褶。太史慈不肯进屋,站着把药喝了,像把热汤浇进雪里,化出一额头的汗珠。 “说了喝药没有用,你也不听。”太史慈对潘四娘说,他的语气和平常都不太一样。 潘四娘瞥他一眼,“没用没用,在这儿舞剑就有用了?知道你是心病,这药我特意去求方士开的,百治百灵。你去摸金掘坟,干大事业,哪怕把黄泉掏空,我都听你的,但病就是病,就得治!” 太史慈也不答她,只是苦笑,把那药里的符渣都默默喝了下去。潘四娘还在刀子嘴说个不休,把空碗接过,又走去拍拍刘基的肩膀说:“当初你的心病就是公子给点拨开的,现在你一五一十跟他说清楚,不说明白了,谁也不许走。”又在耳旁给他补了一句,“上回对不住了,但还是请你帮忙。” 到最后,潘四娘抛下一句:“说完赶紧把公子放回去,你再把他关着,就把我休了吧!”然后大门一闭,震得满院风响。 这倒是刘基从来没想到过的情形。 两人静静站在院里,一时间都没有话。但是潘四娘话语中提及的往事,两人显然都记得,只是这次相见以来,一切事情都和想象中大相径庭,才始终没有谈起。 到最后,太史慈摇摇头,问他:“如果回到当日,你还会劝我投降孙策吗?” 那是发生在刘繇即将败退豫章时的事情,太史慈已决定留下断后。就在刘繇携家眷兵丁离去的前一夜,刘基单独找到太史慈,和他说:如果有机会,便向孙策投降吧。 投降的话太史慈其实已经听过不少。孙策暴烈,破了胆、失了魄的将士比比皆是,但他们说投降,和刘基说出来又不一样。更不同的是,刘基补了一句: 要是死在这里,骨成土,春草生,就没人再记得有太史慈了。 当时,在所有人当中,只有刘基最早看穿了太史慈的心思。自他和孙策决斗以后,很长时间里,他总有一点神不守舍,脑海中总想起那神亭。以前太史慈视大义高于一切,忠义也是义,所以不论刘繇怎么待他,他只肝脑涂地、死不旋踵。但以刘基的身份说出这么一句话,就像给太史慈心里撕开了一道口子。他脑海中影影幢幢、浮光掠影,一段段辛辣而诡秘的梦境,忽然苏醒。 他曾梦见太史公的手,柔软、干燥,手里的刀笔缓缓起落,墨迹流淌成河。 他曾梦见自己手里拿着剑,踩着长阶,把堂上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都阉割了,看他们一个个长成司马迁。 而刘繇,会让他死得寂寂无名。 太史慈说:“如果不是你,我可能到死才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。” 他说的这些,刘基都记得清楚。他甚至记得自己当初说出那句话的心境。忤逆父亲,劝太史慈走,就像是亲手斩断自己羡慕但不可即的东西。他出身宗室,跟着父亲随波逐流,从来没想明白过自己想要什么,但在与太史慈喝过几次酒以后,他越看越觉得刺痛,觉得太史慈就像一条追逐不朽的河流,让旁边的水滴都显得渺小。他当时一方面是忍不住要帮他一把,另一方面却也想将他推开,好像推开以后就能静下心来,接受自己终究是个庸常的人,从来不想名垂青史,只想保一亩三分地平安。 也许正是在那之后,他才会选择了遣散部曲,埋名隐居。在那以后,却又会在这整个事件当中越陷越深,但依然没有抽身离开。 怯懦也好,平凡也罢,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。 刘基说:“如果不是你,我也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” 他还回答道:“我会和当年说一样的话,但到了今天,我依然会想要阻止你。” 太史慈大汗淋漓,头发从发髻上滑下几缕,和眉毛黏在一起。他抿紧嘴唇,从地上拔起长剑,剑出如风,但是比风慢;剑落如雷,但是比雷缓。 他说:“我见过长江以北最好的武人。如果我用这种剑术去和关羽打,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。” 他剑尖一指:“我这么出剑,他会绕左边,透左胸。”剑锋转动,摆向另一边:“这么出剑,他从剑根格挡,刺下盘。”剑刃再动,意如龙蛇,慢似凝浆:“这么出剑,他站在原地不动,等我的剑慢慢、慢慢刺到脖子前。他手一抬,我头颅飞起,血溅五步。” 他把剑一挥,剑刃超过所有斧子,深深嵌进旁边的一根柱子里,整座房子晃了一晃,发出簌簌的声响。 “这是我最后的时间了。伯符曾经焚膏继晷,吃睡都在一张地图上,心中记住了全天下的州、郡、县。如果他没死,会大举制造攻打广陵陈元龙的假象,实则兵出庐江,越淮南,横切豫州,就能直抵曹操的腹心。这件事没有发生,但是现在,袁绍败而不僵,曹操还没有全据北方,要是周瑜入江,我领步骑,伯符所想的一切都将实现。” 刘基一怔,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太史慈的计划。 “北上?这就是你做这一切的目的?” 太史慈说:“孙策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一枚传国玉玺,后来给了袁术,用以借兵东向。袁术已死,他藏玉玺的地方,孙策曾详细地告诉我。按照他的路线,我会掘地三尺取回至宝,进宫觐见天子,让玉玺重归大汉。无论曹操如何、孙家如何,无论能否全据中原,千载之下,人们都会记得太史慈。” “我已经解读出了第三组星象的含义——一百年后,大星再现,地龙翻身,山崩水出,黄泉将漫流人间。他似乎想以这样的方式来重生,为什么?是想对大汉复仇吗?是想让百年后的盗墓贼一起陪葬吗?还是想往仙界开路?不重要了。我会将他墓里的器物尽数运出,还会掘开他夫人的墓、儿子的墓,王祐虽然走了,但我的亲兵已经学过一次,虽然粗暴、没有章法,但他们一样可以找到新的地宫。” 太史慈的声音停了一段时间,像在休息,又像在犹豫。到最后,他声音暗哑地说: “我可以有大量金银、表里部曲,但是,还没归顺的刘繇旧部再也不会依附于我。如果无人接管,孙权会一直将他们看作心头大患,会对他们轮番进行屠戮,甚至更糟。但龚瑛没有死。如果你去劝他,他会将旧部全都聚拢到你的麾下,你正式朝孙家低头,这些人就保住了,只要你不反,他不会轻易对一位宗室后人下手。” 刘基一怔,忍不住问:“你想让我去孙家仕官?” “无论我是成是败,如果你要保护他们,这是最好的做法。但你就再也回不去隐居生活了。”太史慈淡淡说道,“过了今天,你就离开这里吧。” 刘基愣住了,他没想到太史慈会留住龚瑛的性命,更想不到他竟没有强行吞并掉旧部军队。攻拔上缭壁后,那些人都已经成为他的俘虏,哪怕全部贬作军奴,也是一支庞大的劳力。但听他说的话,似乎要拱手让出这些部曲,还想保护他们。 刘基悄声说:“可是来不及了……” 没过多久,他们便听见潘四娘在外说话的声音,夹杂争论、喧闹,最终,院落大门还是被轰然推开。一名士兵飞快奔到太史慈面前,跪地汇报道:“紧急军情!”他侧眼瞥了瞥刘基,太史慈让他直接说。 鲁朝奉又来了。 但鲁朝奉只是个商人,够不上军情。军情来自于他带来的人——一支军队。 “一支吴军已经压到海昏县边界处,前哨多番警戒无效,对方坚称是机密军务,要借地彭蠡泽排布水军。兵员数量……非常庞大。” “谁是统领?” 士兵喉结滚动,“是中护军周将军。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-14 孙钟是孙坚的先祖或者祖父,记载最早见于南朝《幽明录》,后来又有说他是孙坚的父亲,学界更多认为是在史料流传过程中产生了偏差。本文采用先祖一说,将他直接挪到了西汉。孙钟以种瓜为生,种瓜的时候发生过一些神异事件,关于他碰见的神仙、墓地所在,文中都进行了化用,如感兴趣可查阅原始记载。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(阳篇中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整座上缭壁瞬间沸腾起来。小拨士兵登上城头严防死守,大批军队以十二路分拨出山。三色旌旗,各级部曲,雷霆雨骤,以正奇之兵,犄角之势,倚山据河,陈兵海昏县境。太史慈亲自领兵去了,他脸上没有显露过多情绪,但在士兵牵来战马的时候,他大步流星,手一拽缰绳,整匹马踉跄了一下,仿佛被蛮牛撞了一把。上马之后他还深深看了刘基一眼,但没来得及说话,便拍马而去。 江东任何人率领的军队到来,太史慈都不一定要立即赶去,唯有周瑜是例外。 因为太史慈亲眼见过孙策下江东。寻常将领调兵一次的时间,他们可以折返两地,转战三次,比曹操的虎豹骑还快,比溃败回家的逃兵还快。在那转斗千里的奔袭中,只有周瑜始终和他一起用兵。如果太史慈不去,周瑜的军队会在转瞬间洒进彭蠡泽,第二天让海昏所有防线都瞎了眼,第三天来到他们鼻子底下。 太史慈料到周瑜早晚会来,但以为这会是孙家留到最后的一手,没想到这么快使了出来。 在他走了以后,刘基特意与潘四娘交待了几句。主要是告诉她,伤兵营里有一个叫刘肖的越人,神明不清,请她帮忙多加照拂,还说无论自己未来如何,都请帮助让刘肖和他的妻子严黎团聚。潘四娘听得不明就里,最后还是答应下来,再想留他叙旧,但刘基心里揣着事情,找些理由拒绝了。 从潘四娘处走后,刘基重新回到了陵园。 陵园里的三口井,平常都是封着盖子的,刘基确认过四周无人,便把盖子全都掀开,又将每一口井上轱辘的绳子一直放到尽头,也不知道到底放了有多深,只知道井底深不可测。 做完这些,他从屋里拿了些吃的喝的出来,坐在海昏侯墓前的石庙里,静静等待。 过了一个时辰——也许更长——忽然有一人进了石庙,朝外面打了个手势,身后又鱼贯涌进七八个人,都是白衣轻甲,身上干一块湿一块,走路没有声音。 这些人都向左右散开,吕蒙从中间走进来。 他朝刘基笑一笑,但没有说话,显得比平常都拘谨一些。刘基觉得奇怪,刚想问,就看见吕蒙侧身侍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整座上缭壁瞬间沸腾起来。小拨士兵登上城头严防死守,大批军队以十二路分拨出山。三色旌旗,各级部曲,雷霆雨骤,以正奇之兵,犄角之势,倚山据河,陈兵海昏县境。太史慈亲自领兵去了,他脸上没有显露过多情绪,但在士兵牵来战马的时候,他大步流星,手一拽缰绳,整匹马踉跄了一下,仿佛被蛮牛撞了一把。上马之后他还深深看了刘基一眼,但没来得及说话,便拍马而去。 江东任何人率领的军队到来,太史慈都不一定要立即赶去,唯有周瑜是例外。 因为太史慈亲眼见过孙策下江东。寻常将领调兵一次的时间,他们可以折返两地,转战三次,比曹操的虎豹骑还快,比溃败回家的逃兵还快。在那转斗千里的奔袭中,只有周瑜始终和他一起用兵。如果太史慈不去,周瑜的军队会在转瞬间洒进彭蠡泽,第二天让海昏所有防线都瞎了眼,第三天来到他们鼻子底下。 太史慈料到周瑜早晚会来,但以为这会是孙家留到最后的一手,没想到这么快使了出来。 在他走了以后,刘基特意与潘四娘交待了几句。主要是告诉她,伤兵营里有一个叫刘肖的越人,神明不清,请她帮忙多加照拂,还说无论自己未来如何,都请帮助让刘肖和他的妻子严黎团聚。潘四娘听得不明就里,最后还是答应下来,再想留他叙旧,但刘基心里揣着事情,找些理由拒绝了。 从潘四娘处走后,刘基重新回到了陵园。 陵园里的三口井,平常都是封着盖子的,刘基确认过四周无人,便把盖子全都掀开,又将每一口井上轱辘的绳子一直放到尽头,也不知道到底放了有多深,只知道井底深不可测。 做完这些,他从屋里拿了些吃的喝的出来,坐在海昏侯墓前的石庙里,静静等待。 过了一个时辰——也许更长——忽然有一人进了石庙,朝外面打了个手势,身后又鱼贯涌进七八个人,都是白衣轻甲,身上干一块湿一块,走路没有声音。 这些人都向左右散开,吕蒙从中间走进来。 他朝刘基笑一笑,但没有说话,显得比平常都拘谨一些。刘基觉得奇怪,刚想问,就看见吕蒙侧身侍立,又引进一个人,低声说:“这就是刘基。”然后又转过来朝他字正腔圆地宣布:“大汉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孙将军到此。” 这是刘基第一次看见孙权。他眼里的是个钟鼻紫髯、不苟言笑的年轻人,配虎纹玉佩、八方汉剑,重阳气,镇鬼神。孙权没正眼看刘基,鼻翼微微翳动,径直走向那摆放了食物的案桌,提起桌上的酒器,说:“器具不错。” 那正是王祐留下来的周代提梁卣,刘基没什么珍惜,当寻常酒器用了。吕蒙连连打眼色,刘基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样子,心里暗笑,便过去双手接过酒器,给孙权恭恭敬敬倒了一杯。孙权一饮而尽,说:“酒也好。以前只知子义治军严整,不知道他军中还有这么好的享受。” 刘基细细看过,孙权虽然受部曲保护,但脸上有脏污,衣服湿得滴水,呼吸也有点急促,显然经受了不少波折。 当时他给吕蒙传信,给的正是王祐的路线,也就是通过水道穿行地下,依记号寻路,直至找到竖井。他仔细标注了:这条路能不能走通,他也不知道,只能尝试。没想到吕蒙不仅这么快找到了路,还把江东之主也带了进来。 吕蒙像是又读懂了他的心思,摇摇头,悄声说了三个字:“硬来的。” 刘基听明白了,吕蒙本来没打算带孙权涉险,反而是孙权强行跟着他们来的——孙家人还是有不惜命的传统啊! 孙权似乎为了遮挡疲态,背对其余众人,一遍遍端起杯子,刘基连连倒酒,他就像喝水似的一杯接着一杯,没一会儿就把铜卣喝尽,只余手上的最后一杯。喝完站了一会儿,轻轻打了一个嗝,转回身时,呼吸已经完全理顺,气色饱满,稳定如钟。 他把最后一杯酒递给吕蒙,缓缓说:“辛苦子明了。” 刘基忽然有种明白了的感觉。他发现,孙权内外就像是两个人。也许是因为仓促即位,危机四伏,他不得不装出一副年少老成的样子来,连一丝破绽都不敢显露。可在内心里,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更离经叛道。 吕蒙朝主公深深作揖,把酒接过来一口咽了,说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。” 孙权点点头,可是刘基忽然拦住他们:“等一等。” 第34节 “草民冒犯,但我必须先确认一些事情。我帮助你们入城,是为了阻止子义兄盗墓,但并不想因此而引起一场战争。这时候把他们从城里引出去的那支军队,是调虎离山?还是真的要内斗?” 吕蒙看出刘基紧张,没等孙权回答,就说:“周郎有分寸,只会陈兵威慑,不会正面冲突,不然整个江东都会大乱。” 刘基相信他的话,又问:“现在城里大部分士兵都已经出去了,但还有一部分留守,你们只有几个人,准备怎么夺城?” 吕蒙笑了笑,说,“你多虑了,本来我也想过这个问题,但现在孙将军本人就在这里,谁敢不听令?接管这里后,我们拿着上缭壁口令入海昏城,进驻官府,建昌都尉下辖其余五县皆可传檄而定,这样就能和平掌控整个局面。” 吕蒙说完,就等着孙权点头,可他没想到,孙权面无表情,不置可否。 刘基继续问:“在那之后,你们要怎么做?就在你们来之前,我和子义兄深入谈过,他其实并不是真有二心,而是希望能得到孙将军重用,有机会完成讨逆将军的遗愿……” “我们……”吕蒙刚要回答,忽然被孙权挥手打断。 孙权问:“你说,兄长的遗愿?” “那是一个北上进军许都的军事计划,讨逆将军生前已经谋定,子义兄想用同样的路线北上中原。我不了解细节,但无论如何,他的矛头并不指向江东,更没有想要对孙将军不利。所以我只请求一件事,那就是在掌控局势以后,请千万不要进行无谓的战争,也不要伤害子义兄的性命,只要好好谈一谈,这件事一定能圆满解决!” 孙权听罢,缓缓问他:“你凭什么这么认为?” “虽然我一度觉得,过去认识的那个太史子义已经消失了,但现在,我发现他仍然是那个一心追求不朽的人。只是他盯着那无尽的时间看了太久,心中越来越着急,越来越看不见眼前的、真实的东西,可他的本心并没有改变……我相信太史慈。” 那一瞬间,刘基怀疑自己说错了话,因为他分明看见,孙权的两只瞳仁里燃起了绿火。它们不再是黑色的,变得很淡、很浅,宛如翡翠。碧眼紫髯,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刘基认识的任何一个人,甚至不像同一个种类。在这一瞬间,刘基觉得他也能视万物如刍狗,拔剑杀人,不需要想任何理由。 孙权问:“大墓在什么地方?” 刘基一愣,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件事。他说:“不是要先夺城吗?” 孙权不再看他,转头向吕蒙下令:“不要再说多余的话,让他带路。” 吕蒙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,可他毕竟是个军人,孙权对他更有着无可比拟的知遇之恩。他没有犹豫,扶着剑柄,对刘基说:“请吧。”身后的部曲也在刹那之间转变了阵型,把刘基的所有退路封死。 “吕司马……” “刘公子,别让我难做。” “我可以带你们去。”刘基说,“但墓里,可能不全是你们想象中的样子。” 孙权闻言,没有一丝疑惑,反倒第一次咧着嘴笑。他摆摆手,吕蒙的部曲左右合围,几乎是押着刘基走了出去。 孙权终于知道了那篇《筑墓赋》的主人是谁——那竟是一位皇帝。废帝也是皇帝,他摸着自己的紫髯,满心舒畅,觉得这墓分明就是为他而来。太史慈大费周章,做了不知道多少事情,辛苦至极,最后都给他做了嫁衣。 事死如事生,整个墓室就是刘贺的家。孙权看遍了回廊,车马库、乐器库、酒具库,每看一处,心中自然浮现起器物放在富春家中的样子。孙策曾经被册封为吴侯,虽然爵位没有传承,但孙权也把自己当作侯爷看待。《周礼》记载,天子用乐四堵,诸侯三堵,意思就是两堵编钟、一堵编磬,围合东西北三面,这是符合他身份的礼乐,以前没有机会获得,现在在刘贺墓里看到了。 刘贺的编磬不同凡品,一般的磬体都是石质的,它却是铁质,与编钟合奏时,从金石之声,变成了二金交织,锵锵然有军争之象,也和他们孙家的崛起隐隐呼应。编磬漆架上竖有三面三角形的漆画,每面中心嵌有一枚圆形碧绿的琉璃。 孙权想:父亲、兄长、他自己的眼睛,看久了都是绿色的,但他的颜色最深。当这座编磬敲响雅乐时,也只有他能坐在上座聆听。 趁着孙权在看的时候,吕蒙悄悄和刘基说起了一桩秘辛。 这件事虽然难辨真假,但在如今的孙家,却成了一则绝对不能提起的话题。 吕蒙说,那是发生在孙策临终前一夜的事。到最后陪在他卧榻边上的,不是孙权,也不是另外两个弟弟孙翊、孙匡。他让医师把药都撤了,绷带一把火烧了,拿一把刀守在门口,把宗室子弟尽数挡在门外,也把室内的人封在门内。那是孙坚当年亲用的古锭刀,相当于孙家的假节钺,哪怕医师手无缚鸡之力,用那把刀也能杀死任何人。 房间里只有孙策和周瑜。孙策想把太史慈叫来,可他来不及了。 孙策殁时仅二十六岁,儿子年幼,只能兄终弟及。可是他的弟弟们和他完全不同。孙权攻打陈登两次,大败两次,没有人知道他能不能守住江东。 孙策问周瑜,你能全心辅佐孙权吗?周瑜说,能。孙策以前和孙权相交不深,周瑜给他们设计了两句话:一句说的是孙策经常手指众臣对孙权说,“这些以后都是你的臣子”,第二句是“举江东之众,决机于两阵之间,与天下争衡,卿不如我;举贤任能,各尽其心,以保江东,我不如卿”,这两句话得到吴夫人、张昭、周瑜的认可,便是真的了。孙权继位后,周瑜亲手把他扶上马,把亲兵献出来加强孙家近卫,再带他去巡行各军。 孙策默默接受了周瑜的安排,但他说,巡军不必入建昌了。 周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:孙策想让太史慈独立出去。 孙策说,父亲一辈子打过董卓、吕布,入过洛阳,得过玉玺,虽然短暂,但如大星璀璨。他横扫江东,风行草偃,但背后是跳梁小丑袁术,面前是许贡、王朗、严白虎。孙权心机深沉,能让人舍身忘命,但他最多只能割据东南。孙策说,如果太史慈带着部曲、建昌兵马、百越之民北上,就有机会切入中原,有可能觐见天子。 周瑜说,我知道你把太史慈当作异姓兄弟,如果是我要这么做,你一样会支持。但这会对江东带来巨大的不稳定,甚至可能危及孙家。 孙策说,我相信太史慈。 “暗中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说,孙策只有两个真正的兄弟,他让一个继承功业,另一个继承梦想。” 吕蒙停顿片刻,四周安静得能听见魂灵的脚步声。他继续说:“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,那讨逆将军的话最终没有实现,却成了禁忌。少主公继位后,拜周郎为中护军,巡军江东,确实没有到豫章,但那与其说是放任,倒不如说是不信任。他始终没有放松过对建昌的警惕,派出过不少人,也包括我——这就是我最早来调查金饼的原因。”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抱歉:“自那以后,军中也不再有人提起北上,我们现在唯一的目标,只有江夏黄祖。没想到公子会在这时候突然提起,所以他才变了脸色。” 刘基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幽微往事,他喃喃道:“如果当初子义兄去见了讨逆将军,或者孙将军来豫章和他谈一谈,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……现在时过境迁,但他的想法和讨逆将军仍然是一样的,他还想北上,还想登天子之阶。我甚至觉得,他已经下定了决心,就像古代的刺客一样,无论生死成败,他都不会回到江东……” “如果你这么说,我可以相信你。”吕蒙眉头紧锁,“问题是,现在就连我也不知道少主公想做什么。” 两个人还在暗地里聊着,忽然发现孙权爬到了外藏椁之上,拿着灯照向那中央的盗洞。他没回头,远远对吕蒙说:“子明,带两个人上来。他也一起来。”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(阳篇下)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从顶部进入椁室,几人的烛火燎亮四周,但只是照出一片空荡。博山炉仍在散发着迷人的香气。孙权四处看了看,眼睛晶莹得像宝石,一边观察,一边微微点头。刘基发现他总是看地上,心中生疑,也仔细看了一下:地上都是他们踩出的鞋印。 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盲区。 因为之前下墓的时候,他们掘地挖土,遍身泥污,加上整座大墓已经在地下埋了二百多年,所以他看见地上的尘土也不觉异常。可正因为这样,他才没意识到一件事: 外面就算了,但这椁室是完整封闭的,密不透风,里面也没东西,怎么地面有这么多土? 他一抬头,发现孙权正看着他,眼角掩不住的笑意,显然心情大好。他说:“我是第一次来到上缭壁,也是第一次进这个墓室,可这墓室里的所有器物的数量、摆放,你们随便问,我一定知道;它的东西广度、南北纵深,不需要测量,我也了然于胸。” 在黑沉沉的椁室里说出这么一段话,不仅刘基,其余几个人都感觉后背发凉。 刘基问:“在我介绍之前,孙将军甚至不知道墓主是谁,又怎么可能得知这些细节?” 孙权享受着他们的疑惑,继续说:“我还知道,这座大墓里器物俱全,但却没有一些很重要、几乎是我朝大小墓冢皆有的东西,那就是压胜之物——整座墓里,你找不到一枚镇墓瓶、镇墓文、镇墓符箓,甚至没有一只像样的镇墓兽。他不驱灾,不辟邪,黄泉泺泺,神鬼横行,那是因为在他心里,阴间阳界已经没了区别,他不惧怕地下的魂灵,也不羡慕天上的长生,仅仅把这里当作一座能跨越春秋的大宅,把一生当中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封存于此,等着有人来开启。” 刘基越听越觉得奇怪,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,于是哑着声音问道:“海昏侯的内棺,确实在这座墓里?” “就在我们脚下。”孙权的声音仿佛耳语,“他把真正的椁室藏在了下层。” 这其实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机关:外藏椁密不透风,香雾弥漫,又没有点灯,所以人们难以发现它比椁室之外要低矮——其实不是低矮,而是中间隔了一层,他们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从顶部进入椁室,几人的烛火燎亮四周,但只是照出一片空荡。博山炉仍在散发着迷人的香气。孙权四处看了看,眼睛晶莹得像宝石,一边观察,一边微微点头。刘基发现他总是看地上,心中生疑,也仔细看了一下:地上都是他们踩出的鞋印。 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盲区。 因为之前下墓的时候,他们掘地挖土,遍身泥污,加上整座大墓已经在地下埋了二百多年,所以他看见地上的尘土也不觉异常。可正因为这样,他才没意识到一件事: 外面就算了,但这椁室是完整封闭的,密不透风,里面也没东西,怎么地面有这么多土? 他一抬头,发现孙权正看着他,眼角掩不住的笑意,显然心情大好。他说:“我是第一次来到上缭壁,也是第一次进这个墓室,可这墓室里的所有器物的数量、摆放,你们随便问,我一定知道;它的东西广度、南北纵深,不需要测量,我也了然于胸。” 在黑沉沉的椁室里说出这么一段话,不仅刘基,其余几个人都感觉后背发凉。 刘基问:“在我介绍之前,孙将军甚至不知道墓主是谁,又怎么可能得知这些细节?” 孙权享受着他们的疑惑,继续说:“我还知道,这座大墓里器物俱全,但却没有一些很重要、几乎是我朝大小墓冢皆有的东西,那就是压胜之物——整座墓里,你找不到一枚镇墓瓶、镇墓文、镇墓符箓,甚至没有一只像样的镇墓兽。他不驱灾,不辟邪,黄泉泺泺,神鬼横行,那是因为在他心里,阴间阳界已经没了区别,他不惧怕地下的魂灵,也不羡慕天上的长生,仅仅把这里当作一座能跨越春秋的大宅,把一生当中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封存于此,等着有人来开启。” 刘基越听越觉得奇怪,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,于是哑着声音问道:“海昏侯的内棺,确实在这座墓里?” “就在我们脚下。”孙权的声音仿佛耳语,“他把真正的椁室藏在了下层。” 这其实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机关:外藏椁密不透风,香雾弥漫,又没有点灯,所以人们难以发现它比椁室之外要低矮——其实不是低矮,而是中间隔了一层,他们只发现了上层。中间的隔断是用夯土修筑,所以刘基才觉得满地尘土。当他们把土层挖穿,便发现底下别有洞天。 那是一间几乎称得上“温馨”的房间。 仍是分成东西二室,西室面客,东室起居。在西室,他们发现了床榻、坐席、席镇、宫灯、漆案、食具、耳杯,还有陈列出来的马蹄金、麟趾金,不像是在炫耀奢华,反倒只像在安安静静地等待客人到来。灯光明黄,香炉清幽,刘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坐席——他有种奇妙的感觉,仿佛觉得席上留有余温。 在西室左边的床榻旁边,展开放置了一张漆器屏风——漆色鲜红靓丽,像是新近才完成。屏风分为独立的两扇,分别放置于床榻靠墙一侧以及床头处。两扇表面均绘有彩色人像,左右写满对应的传记文字。靠墙的一扇上,共有六人,两两一组左右站立,分别是孔子和他的五位贤徒:颜回、子贡、子路、堂骀子羽和子夏。 刘基久久凝视这幅漆画,觉得上面的圣贤与从前看到、学到的都有所不同,显得个性鲜明、活灵活现。孔圣人身材高挑、瘦削,脖子微微前伸,谦恭儒雅,像个会追着人不停念叨的老师。与众不同的一个是子路,怒发冲冠,宽袖飞扬,像极了他刚猛好勇的性子。 最重要的是位于右上角、与孔子相对的“复圣”颜回——右为尊,按这个屏风的设计,颜回是最重要的人物,他的传记也是为首的第一篇记载。颜回画像深衣长袍、清秀无须,在他身旁的记载里,写着:“颜回曰: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。” 刘基还在读两侧的文字,忽然看见孙权绕到了屏风的背后。吕蒙跟着他,发现屏风背后还有玄机:原来整个背面都是一个可开闭的镜柜,柜门及四周绘有四象、白鹤图案。孙权打开柜门,里面是一面半人高的衣镜。 这绝不是单纯为了墓葬而造的,而是墓主生前就一直在用的实用之物。 “果然是这样。”孙权一边笑着,一边说。 吕蒙问:“少主,什么意思?” “跟着我。” 孙权接着走向床头方向,即第二扇屏风背后。那里没有镜子,只有一幅钟子期听琴图,图的上侧书有一篇《衣镜赋》,华丽地记载了镜屏正反两面绘画的内容。在屏风底下并排放着两只漆箱,孙权说:“你相信吗?子义把椁室以外的整座墓室搬空,也比不上这两只箱子。” 刘基悄悄留意着他们的动向,心里一直疑惑:怎么孙权好像早就了解这座椁室?听见孙权的话,便也把灯凑近箱子。孙权俯下身亲自解开铜锁,推开箱盖,三枚灯火照映下,他们同时眯了眯眼睛,又忍不住睁开。 箱子里全是柿子金饼。 一样大小,一样规格,码得整整齐齐,一眼数不清有多少数量。 刘基和吕蒙同时互相看了看,他们都想起最初时,吕蒙把一枚小金饼抛到刘基手上——他们从洒着月光的密林来到这幽深的墓穴,短短时间,恍如隔世。当时吕蒙手里的只是一两大小,和纽扣差不多,如今躺在箱子里的却全是一汉斤的大货,别说拿在手里,光是用目光盛着都能感受到重量。 有权动手的人当然是孙权。他的手掌又大又厚,没法挤进金饼间细密的缝隙里,只能伸进去一搅,把原本整齐的结构搅得乱七八糟,然后捞起一手金灿灿的收获。虽然是三代经营、江东新主,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见大量黄金碰撞的声音,清的,脆的,像是马上就要碎掉,听得让人紧张冒汗,又悦耳得心头发颤。 他深吸一口气,捏起金饼,在灯里看,在黑里看。他说:“你们知道酎金吗?以前每年正月朝廷作酒,八月酒成,各王侯从封国来到都城祭拜宗祠,祭祀奉酒,进献贡金,送的黄金就是酎金。要是黄金成色不足、缺斤少两,就削县、除国、夺爵、下狱。那是皇帝用来治理诸侯王的手段,所以酎金,既是他们的催命符,又是他们的买命钱。” “这就是酎金。”他用指尖轻轻弹响一枚金饼,“我从前看不懂的那些文句,现在全都通了。他是废帝啊,废帝怎么能进京呢?他甚至没有进奉酎金的权力。这么多金饼,别说一年、两年,已经足够他祭拜二三十年了,但他再也没有机会使用,只能放在这里,就在屏风下面,就在衣镜旁边,每天看着,想着。想什么?当然想要把它们带到都城去,到宗庙去,到天子的宝座上去。他自己已经没希望了,所以才给孙家留下了那卷书简啊!” 他说完就笑出声来,笑得紫髯根根乱颤,笑得脱下了伪装。他说:“跪下!”吕蒙愣了一下,屈膝跪在面前,孙权就伸手摸着他的头盔,又轻轻拍打,像祖父对着孩子做的。完了将手里的一枚金饼抛到吕蒙怀里。吕蒙拿起金饼,这超过他整支部曲一年的开支奖赏,可他感觉浑身不自在。 吕蒙问:“少主,我们真要用这样的冥货?” 孙权说:“曹孟德能用,我怎么不能用?” “曹操暴虐!而且江东人心浮动,一旦消息走漏出去,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。” “酎金、马蹄金、麟趾金,全是奉天敬神、祥瑞之兆的器物,哪有坏事?”孙权有些不耐,“吕子明,你不读书就少说话!” 吕蒙眯起眼睛,一下子住了嘴。他是个自尊极强的人,平时自己拿粗人身份来搪塞、伪装,都没问题,但要是被别人这么评说,那就是另一回事。孙权最擅人心,以前绝不会提起他这个痛处,今天却变了个样子。 孙权也不管吕蒙的情绪变化,视线转向刘基。刘基没跪,也没看金饼,还在想孙权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。 刘基问:“将军是不是拿到了一篇《筑墓赋》?海昏侯写过无数卷《筑墓赋》,但其实还有最终的一个版本,落到了将军手上?” 孙权眼里闪过一丝惊讶。 “你的意思是,那篇赋文有很多份?” “不仅有很多份,还有很多个版本。”刘基说,“每份都不一样,像是从一棵树干上长出来的无数枝条,又像是一座迷宫。子义兄在迷宫里徘徊甚久,才摸清了整座陵园的结构,找到这座墓穴的位置。” 孙权的表情凝住了。他能把自己看过的《筑墓赋》一字不差地背出来,但却没法从中得出大墓在哪里。他再问:“怎么知道的结构和位置?” 刘基就把陵园和长安城的形制关系、宫阙和墓宫关联,都粗略说了一遍,但没有提铜当卢上星象的事情。 他越说,孙权的一双碧眼就越是阴沉——并不是他没有解读出赋中的句子,而是他读过的一份里,根本就没有提及这些内容。 这就像本以为进了一处私家园林,忽然发现原来是座庞大的宫殿,有很多把钥匙,只是因为其他人已经把外面的重重大门都开启了,他才能姗姗来迟、登堂入室。当然,金饼在他手上,最珍贵的马蹄金、麟趾金,都在这里,可在他眼里,那金光忽然就暗了半分。自下墓以来一直充盈的、肿胀的自满感,突然泄了气,瘪了。 就像江东大位明明已经到了手上,可他始终觉得孙策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,才选择了他。如果周瑜姓孙、太史慈姓孙,那无论如何,也轮不到他这里。 但这种泄气的感受没持续太久,他丢下金饼,大步横穿房间,走进东室。 东室即是寝室,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器物位于东北角,也是正常家中卧榻所在的地方——正是一座长近四米、高近一人的大型漆棺木。 孙权喊了一声,吕蒙没有进来,只有两名部曲士兵小步跑来。孙权一甩袖子,也不想理会,只命令两个士兵打开棺木盖板。 这是整个下墓过程里阴气最重的一步,两个人虽然都是精锐,却也踟蹰。孙权扶着腰间剑柄,说:“黄金,你们都看见了。剑,你们也看见了。”两个士兵在幽暗里互相看看,四只眼都白森森的,最后还是放了光,一前一后、同时发力,将庞大的盖板缓缓推开。他们不敢摔坏棺木,便挪放到旁边地上。 孙权却不忌讳,踩上棺盖板往里看,发现他们开启的只是外棺,里面的内棺用丝绢包裹,轻薄的丝绢底下透出精美繁复的漆画。在内棺四周,填满了大量金器、漆器、玉器。孙权打开漆箱,里面不仅也有麟趾金、马蹄金、柿子金,还有长方形一片朴素无造型的金板,整整齐齐垒成一摞,是熔铸更多金器的原料。 他把一枚柿子金抛给士兵,让他们继续撬开内棺。内棺基本上已经是一人大小,开棺便是尸首,两名士兵都有些惧怕。又看着上面缠绕的金线蚕丝,一时间无从下手。孙权冷冷看着,又喊一声:“吕子明!”声音回荡,却依然没有响应。 在墓中喊人,阴气深重,总有叫魂的感觉。孙权舔舔嘴唇,心中恼火,一把拔出他那厚重的八方汉剑,挥手一斫,将棺上丝绢一刀两断。又回过头看两名士兵,眼里绿火大盛。两人立即过去搬开棺盖,但又不敢仔细看,都别开了眼睛。 只有孙权紧紧盯着,所以看见尸身,看见身上完整铺放的九窍玉、身下的包金丝缕琉璃席。他弃了自己手上的剑,拿起刘贺腰间的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,金丝寒芒,比传说中越王勾践的湛卢更好,比高祖斩白蛇用的赤霄更好。 第35节 他执了剑,又抓起刘贺腰间另一侧的布袋。袋里是些墓主钟爱、常用之物,比如书刀、韘形玉佩、水晶珠链、血珀老虎。这些都不是孙权想要的,他捻起绶带,绶带带出一枚印玺——佩剑、持印,刘贺便活在他的身上了,刘贺当不完的天子、享不到的紫气,都会来到他的身上。 他只觉得奇怪:这印上的动物是什么东西?大汉官职他了如指掌,从没有这样的印钮。他翻来倒去,只觉得那越看越像一只鸮鸟,卧着,叫着,四周都回荡起不吉的鸣音。汉人说,鸮鸟子食父肉,亲属相残。孙权觉得眼里刺痛,想把它丢回去,又觉得黏在了指尖上,舍不得放开。 他推开两名士兵,忽然发现门的另一边似乎没了灯光,黑沉沉的一片。他身上微微颤抖,大步回到西室,举火四视,发现吕蒙和刘基两人都没了影子。 时间回到孙权刚走进东室的时候。 短短几句话时间,吕蒙已经把情绪隐藏起来。他给刘基使了个眼色,想和他一起跟过去东室,却看见刘基愣愣地呆立原地。吕蒙问他:“怎么了?”刘基没回答,嘴唇微微翳动,但听不见说了什么。这时候东室里的孙权喊吕蒙进去,吕蒙刚走出一步,刘基忽然如梦初醒,拉住他的手臂,说:“我好像明白他想做什么了,但是却不明白为什么。” 吕蒙听得云里雾里,“他是谁?” “刘贺!他的筑墓赋、铜当卢、椁室分成两层的奇怪结构,都可以连成一个解释,很奇怪,但我有种莫名的信心,这就是刘贺想要的结果。”刘基飞快地回答。 “他做这么多,不就是想别人找到他吗?” “可这就解释不了我们头上的隔层。”刘基说,“他如果只想被找到,为什么要藏起来?” 吕蒙哑然:“他都殁了二百年了,这谁能知道?” “不是的。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……”刘基怔怔地说,“他说的不仅是颜回,也不仅是他自己,还有这座墓。他做的事情全是矛盾的,留了记载,但又加了暗语;载了两轮星象,又藏起第三轮星象;指出墓室,但又藏起椁室……这一切甚至都不是为了设置疑冢迷惑盗墓者,因为墓一直在这里,只有这一座。但是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?这不取决于刘贺自己,端看后来的人。他把‘行’和‘藏’的选择都已经准备好了……” 吕蒙手里还握着那枚金饼,听着听着,脸色就有点发青。“刘公子,你说得像是这墓主知道有人要进来,他不想着防盗,反而从从容容在给你做游戏?再奇怪的人也不会这样。再说了,人不在,墓敞开,难道还能重新藏起来?” “如果这是真的呢?”刘基深深看进吕蒙的眼睛,“你是要用,还是藏?” 这时候,两个人都听见东室里发出的声音——棺盖已经被打开。 吕蒙没有着急回应,他说:“你得先证明有这样的法子。” “如果我说了出来,”刘基说,“你就既可以帮我,也可以阻止我。这座墓的未来就全放在你的手里了。” “你没有办法一个人完成吧?只能相信我。” “不,只要一个人就足够了。但是,你得让我到椁室外面去。” 刘基很冷静也很坦诚地说,但其实他的大腿在微微颤抖。吕蒙有剑、有士兵,无论刘基想明白了什么,只要吕蒙不放人,他都无计可施。最大的问题是:他完全想不出吕蒙要帮助他的理由。 吕蒙也是这么想的。虽然干盗墓确实有损阴德;虽然他对刘基有一定的亏欠;虽然刘基已经称得上是朋友——但是要为了他而背叛少主? 这完全是另一回事。 刘基见他不回答,也没有纠结,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他说:“我可以告诉你。外面是不是还有士兵在看守?你让他们找个东西……” 这时候东室里的孙权又喊了吕蒙一声,但吕蒙置若罔闻,只是眼睛忽然睁大,嘴巴微张,额上甚至突然冒出一粒汗珠。 刘基不知道孙权那句呼喊有什么特别,正要问他,却见吕蒙猛地打出一个噤声的手势。东室里还有些吵闹,但西室和椁室之外的地方,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。 吕蒙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:“外头没了定时的联络……” 在这墓穴里,外头的精锐部曲怎么可能消失? 要不是有鬼,那就是有人。 吕蒙夺了刘基的灯,和自己的一起吹灭,然后从黑暗中盯视着头顶的盗洞。这是最糟糕的地形。如果敌人埋伏在洞口,一旦贸然跳出去,那几乎没有防备的可能。 可这对于敌人来说也是一样的。在他从洞口跳下来的一瞬间,吕蒙有信心可以一击必杀。他没有去提醒孙权,因为要是孙权那边的动静突然停了,对方一定会意识到不妥,所以虽然不忠,他也只能暂且把主公当作一个诱饵来使用。 在黑暗中,他拉一拉刘基的胳膊,两个人分别隐藏到两扇屏风的背后。整个西室能躲藏的地方就只有这里,两人屏息凝神,都盯着盗洞方向。 盗洞上是有微光的,可分不清是长明灯的光,还是手里的油灯。光影微微晃动,也不知道是火苗无风自动,还是有人守在外面缓缓呼吸。 孙权出来了,一手拿着灯火,一手拿着剑,满脸紫云飘荡,在一片幽暗里,明显得像一条光龙。 椁室里砸出“咚”的响声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-23 刘贺墓出土了385枚金饼,文中写到的西室漆箱里有187枚,其余在棺木之内。另外,有马蹄金17件,麟趾金25件,金板20件。 孔子屏风修复后的外观、放置,参考了王楚宁专家的相关论文。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(阴篇上) ——公元前59年 · 神爵三年—— 孙钟抬头看见有两个人站在田垄上的时候,阳光很烈,压得睁不开眼皮,人也只能看见个轮廓。其中一个人拄着拐杖,摇摇晃晃地往前两步,扯着苍老的嗓音问他:你们的侯爷——府上在哪儿啊——” 孙钟也迈开长腿,跨过一地熟透的甜瓜,往他们靠近。周围五里八乡的人孙钟都能认个大概,逆着光,两人的眉眼渐渐清晰了,他确信这俩人都不是本地的。他边走边问:“老先生,你说哪个侯爷啊——” 孙钟年轻力壮,声如洪钟,一下子把两位老人家吓了一跳。前面问话的一位把两腿抻了抻,稳稳站定,又用一只手在腹部压了压,气沉丹田,喊着回答他:“问得好笑——你们有几个……有几个……”话没说完,声音像是堵住了,然后就被一连串爆栗似的咳嗽声取代。后面一个人看得连连摇头,过去拍了拍他的背,又指着孙钟说了点什么,两个人终于不再勉强,站在原地,好整以暇,等待孙钟过来。 孙钟走到他们跟前,手里还不忘拿了一只瓜。他问:“老先生,你们找侯爷是什么事情?” 两位老人,问话的要矮些、胖些,年纪看起来也更大,头顶的银丝几乎都掉光了。后面一位则是高高瘦瘦,面白如脂,眉间挤满了刀削似的深皱纹。两人都是精神矍铄的样子。 “我们都是侯爷的旧识。”前一位老人露出憨厚的笑容,“是他邀请我们来的,只有个大致方位,我们没报官府,雇了辆牛车直接到了这附近,牛车上不了山,我们两个人紧走慢走,却找不到路了。” 孙钟平日是个开朗的人,今天却不笑,抬头看看山上,又问他们:“二位这时候来,难道是因为那件事?” 老人看他深色凝重,也不笑了,说:“我们本来只想来叙旧,都已经在路上,却收到了侯爷的书信——这次,我们都是来赴丧的。这事情,你也知道?” “二位不要见笑,我今日把瓜田上的事情忙完,也是要去的。还差一点了,如果二位不怕耽误,就坐下来歇歇脚、吃个瓜,我马上就来。” 二人相互看了看,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。后面一位老人点点头:“既然这样,就麻… ——公元前 59 年 · 神爵三年—— 孙钟抬头看见有两个人站在田垄上的时候,阳光很烈,压得睁不开眼皮,人也只能看见个轮廓。其中一个人拄着拐杖,摇摇晃晃地往前两步,扯着苍老的嗓音问他:你们的侯爷——府上在哪儿啊——” 孙钟也迈开长腿,跨过一地熟透的甜瓜,往他们靠近。周围五里八乡的人孙钟都能认个大概,逆着光,两人的眉眼渐渐清晰了,他确信这俩人都不是本地的。他边走边问:“老先生,你说哪个侯爷啊——” 孙钟年轻力壮,声如洪钟,一下子把两位老人家吓了一跳。前面问话的一位把两腿抻了抻,稳稳站定,又用一只手在腹部压了压,气沉丹田,喊着回答他:“问得好笑——你们有几个……有几个……”话没说完,声音像是堵住了,然后就被一连串爆栗似的咳嗽声取代。后面一个人看得连连摇头,过去拍了拍他的背,又指着孙钟说了点什么,两个人终于不再勉强,站在原地,好整以暇,等待孙钟过来。 孙钟走到他们跟前,手里还不忘拿了一只瓜。他问:“老先生,你们找侯爷是什么事情?” 两位老人,问话的要矮些、胖些,年纪看起来也更大,头顶的银丝几乎都掉光了。后面一位则是高高瘦瘦,面白如脂,眉间挤满了刀削似的深皱纹。两人都是精神矍铄的样子。 “我们都是侯爷的旧识。”前一位老人露出憨厚的笑容,“是他邀请我们来的,只有个大致方位,我们没报官府,雇了辆牛车直接到了这附近,牛车上不了山,我们两个人紧走慢走,却找不到路了。” 孙钟平日是个开朗的人,今天却不笑,抬头看看山上,又问他们:“二位这时候来,难道是因为那件事?” 老人看他深色凝重,也不笑了,说:“我们本来只想来叙旧,都已经在路上,却收到了侯爷的书信——这次,我们都是来赴丧的。这事情,你也知道?” “二位不要见笑,我今日把瓜田上的事情忙完,也是要去的。还差一点了,如果二位不怕耽误,就坐下来歇歇脚、吃个瓜,我马上就来。” 二人相互看了看,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。后面一位老人点点头:“既然这样,就麻烦你了。”又把瓜田称赞了一番。盛夏时分,艳阳高照,满地碧玉,瓜田的规模不小,远远近近还有好些隶农在忙碌料理。 孙钟说:“还挺气派吧?有时候我自己看着,也不相信哩。要不是得侯爷抬举,我再忙活两辈子,也没有这样的成果,所以他出了那样的事,我是一定要去的。前面那个小房子,看见了吗?侯爷也在那儿坐过,你们歇一歇,瓜拿好,桌上还有蜂蜜水,我赶紧去忙了。” 两人在屋檐底坐下,擦了汗,连喝几杯水,没有吃瓜。龚遂不知不觉已经年到耳顺,现在头发已经不再珍惜了,最重要的是一口牙。王吉问他要不要甜瓜,他说:“不吃了,怕把牙齿咬没了。”王吉说:“怕什么,我都掉一颗了,你的还完完整整。”龚遂说:“我有种感觉,只要它们还在,我就能活到古稀之年。”王吉笑笑:“你说要当圣人,别的都当不成了,就剩寿数还有机会了。” 瓜田畔清风徐来,两人都散了暑气,便想起一路见闻。龚遂低声说:“这么多年了,皇上看来依然放心不下……这海昏城里百姓,居然有很多人不知道他们侯爷的大名,更没见过他的样子。他到这儿来也有四年了,这四年,到底是怎么过的?也多亏你留了个心眼,一路没有惊动官府,不然,我们可能已经被郡太守监视起来了……” “你在渤海当太守,对中朝的事情自然没有我了解。这儿州郡县里都有专门的官员,每月上报盗贼缉防情况,其实皇上不在乎盗贼,只看里面监察的成果。所以我说,牛车也不能开进来,宁愿多走几步。”王吉边说边揉着膝盖,他在被罚城旦期间落下了旧患,走路时间一长就疼。 龚遂看着瓜田出了会儿神,又说:“这么多年,小王爷还是爱和小人来往。” “你说瓜农?” 龚遂点点头,又指了指桌上的香瓜:“你看他,还在瓜上留名。” 王吉没留意,把瓜转过来看,才大笑出声。他说:“我当过千石官,做过刑奴,现在又重新有了几分薄名,浮浮沉沉,都是为了留个名声,倒不如他这样来得实在。” 龚遂也笑了:“其实我现在慢慢也看开了,渤海多盗贼,我就喜欢去和盗贼待在一起,后来发现,其实盗贼和良民没什么两样,区别只在于他们手里的是锄头还是刀枪。” 他停顿了一下,又缓缓说:“直到现在,我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当时那些从昌邑国跟过去的臣子,我当时真是恨他们啊,总觉得只要把他们赶跑了,小王爷就能改一个样子。但后来我发现,可能他们就是普通人,天底下只要有人的地方,就有贪婪、愚蠢和狂妄,就有人想进长安。” “你也别把话说太满。”王吉还是笑,“皇上动了心思想把你调回中朝,可能很快我们就在未央宫见面了。” “我这把年纪,还能做什么?” “做你擅长的事情,管钱。你以前给两位昌邑王积累了大笔私财,看来是被皇上知道了,也想请你如法炮制。” “那些钱……”龚遂哑然失笑,“那可是给小王爷修墓用的。要是不加以节制,他能把王国国库搬空了去造墓。” 王吉回忆起以前种种荒唐,点点头:“也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还是这样。” “我们很快就知道了。”龚遂站起身,远远地,孙钟正背着一包袱甜瓜走来。 刘贺修的陵园,就在孙钟瓜田北面的山顶上,但左右盘龙似的有好几座小山峰,要是没有人带路,也不好找。孙钟说,本地人称这座山为墩墩山。 豫章郡本就因樟木繁多而得名,墩墩山上更是有很多参天的树木,天然适合修筑地宫。他们一路上看见了好些树桩,断面大得能让人躺上去,年轮细密得数不清楚,还散发着隐隐的幽香。 等七拐八绕走出树林,来到一片比较空阔的台地上,远远便能看见陵园门前耸立的两阙。从两阙中间穿过,陵园大门是敞开的,也没有守卫。进去以后,能看见几座封土堆,高高低低,都还没有种上树。有一些祭祀用的庙宇已经修好了,另一部分则还没有完工,青砖木榫都暴露在阳光下。远远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座石庙,没有庙名。 龚遂默默看一遍,然后吁了口气。他拍拍王吉,低声说:“我一直担心小王爷逾制,别说天子礼,哪怕只是用了王国礼制,都会落人话柄。现在看来,他却是非常守规矩,看来终于是有了改变。” “是吗?我觉得他只是换了个不同的方法。”王吉也在看,但他关注到的是将陵园包裹其中的夯土外墙,“五陵原上的帝陵,墙壁都是四方形制,这里却不是。你看出来了吗?这是长安城的形状。” “这……还真是。”龚遂看了一周,惊讶地承认道,“不过礼制里没有写过不得模仿都城样式,所以这也算不上是罪名。” “很多时候人们并不需要罪名,只是要一个疑点。”王吉说完自己又摇摇头,“其实这倒不是我关心的问题,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我只是想,原本以为他对长安城是毫无留恋的。” “小王爷确实不在乎长安。也许,他只是想记录往事。” 孙钟见他们两人走得缓慢,走回来说:“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?寻常葬礼不说吹拉弹唱,挽歌、祝祭总是要有的,这儿好像没有声音也没有人。” 三人面面相觑,最后还是龚遂说:“这位侯爷行事,每次都和他人不一样,我们也不用瞎琢磨。你看那座封土堆后面,有香烟冒起,我们先过去看看。” 沿路转过陵园里最高的土堆,在另一座小庙前,他们终于找到了刘贺。他一个人站在烧香弥漫出的青烟里,四周看不见妻儿和其他亲属,也没有太史、太祝,只有他和面前停着的一只棺木。 龚遂、王吉虽然都与刘贺有秘密的书信来往,但要说见面,这是十五年来的第一次。 这一瞬间,两人忽然都有点踟蹰,倒是孙钟大踏步走了过去,先向刘贺行礼,然后取了香在炉里点燃,对棺木跪拜了一番。他不会复杂的祝祷词,说了两句便罢了,余下时间都只是闷声完成。倒是在插完香之后,他折返回来把一包袱甜瓜提过去,说:“小公子生前最喜欢吃我的瓜,这些都给他了,以后每年仲夏,我都来。” 包袱落地张开,滚出几颗饱满圆润的大瓜,看见它们,刘贺好像才如梦初醒,先是对孙钟点点头,然后看向龚遂、王吉。烈日之下,他显得胖了一些,反倒不再像从前那般女相,加上本就高大的身材,变成了从前在昌邑国常见的男青年的模样。 他的声音倒是没有变化,清清朗朗:“龚老,王老,你们过来吧。” 两人过去,下意识便要取香,刘贺却摆摆手,说:“先和我一起把这些瓜烧了。去年夏天,充国还抱着瓜睡觉呢,说这样凉快。” 庙前的香炉本就是个庞大的石炉,四个人清掉残余的烛根香灰,捡了木料,直接在里面燃起大火,将甜瓜一个个丢进去。瓜被大火烧得爆开,发出啪啪的声响,四个人的额上都热出淋漓汗水。 后来刘贺还是没有叫祭官,只是把几名儿女喊来,和龚遂、王吉、孙钟几个人一起扶着灵下墓宫。祝词和挽歌他都烂熟于心,自己领头念完了,没有假手于人。在下墓之前,最后的时间里,刘贺再次推开了棺盖,将尸身上裹着的丝绸掖一掖紧,又在上面放了一只玲珑小巧的青铜山羊、一只更小的铜野猪、一只四足下有轮子的青铜小老虎。 刘充国经常拿一根小红绳牵着铜老虎骨碌骨碌跑,刘贺常说,因为有了这么个玩具,充国学走、学跑都比别人要早半年。他还说,小时候自己因为腿疾没怎么跑过,现在好像全让这小子跑完了,按也按不住。 没想到这么有活力的小孩,离去的时候也倏忽如风。 入墓仪式简短平静,与刘贺十多年前的重视和靡费大相径庭。龚遂王吉两人心里都觉得奇怪,又想,毕竟十五年过去了,每个人都会发生改变。 棺木在地宫里安置完成后,墓道和大门还没有封闭,刘贺将其他人再次送了出去,将一只漆箱推到龚遂三人的面前。箱子里沉甸甸的,全是木简,新旧不一,跨越多年岁月、各地沧桑。龚遂很快认了出来:“小王爷,这都是你写的《筑墓赋》。” 另外两个人都不了解,所以他简单解释了一番,大家啧啧称奇,每人各自拿了一卷来看。龚遂则从箱底找出最早的一卷,里面写的还是当年关于金山大墓的想法,想悬棺于千仞之上,享石髓金泉,学西王母长生之法。现在看来,竹片边沿都已经破齿,绳子也饱经磨损。 刘贺从龚遂手上接过书简,稍看两眼,然后手上突然使劲,老化的绳子“啪”一声断裂,竹片洒落于地。 龚遂愣住了,问他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刘贺的表情看起来不悲也不喜,只是平静。他说:“再劳烦大家帮我一个忙,把这里的竹简都拆了,随意折断,再丢回箱子里。” “哎,我都没怎么看过书,没想到要拆书……这些都没用了吗?”孙钟问。 王吉也问:“我看这里除了陵园,更多是关于墓室。侯爷的墓已经修好了吗?” “已经全部建成了。” “里面还记载了随葬器物。这些都准备好了?” 第36节 刘贺也点点头。 龚遂和王吉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——这似乎准备得太早了。一种不祥的感受悄悄弥漫,可是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问。 “这毕竟是小王爷多年积累的心血。”龚遂狐疑地问,“这样毁掉真的好吗?” “不是毁掉,只是都结束了,让它们陪着充国一起埋藏罢了。”刘贺说。 既然刘贺坚持,且刘充国墓的大门还敞着,等待他们完成后才能关闭,所以三人都不再问话,只是默默地摧毁书简。其实说毁掉,也不完全,刘贺不过让他们一分为二或者三,所以如果仔细拼凑,还是能还原出来。 龚遂和王吉都看得出这其中的古怪之处,边拆边读,只是想不出个所以然。而一旁的孙钟却没什么可想的,力气也大,运手如风,一卷卷拆得飞快。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将一箱竹简变成了一箱破碎的带字竹片,如同凌乱的线索和密语。 做完这些以后,箱子就留在刘充国的墓里。刘贺看了棺椁最后一眼,便叫来二十个人,分在左右,拉动麻绳,把沉重的墓室石门隆隆关闭,又听见门里机关石球撞击的震响,再去推门,已经纹丝不动,彻底封死。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(阴篇中) ——公元前59年 · 神爵三年—— 刘充国的事虽然悲伤,但故人相聚,终是有聊不完的话。沧海桑田,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君臣之分,刘贺在身份上说不清高低,龚、王二人也足够年老,所以人生中第一次,三个人都能把话敞明了说。酒越喝越少,话越说越长,刘贺有大型的青铜蒸馏酒器,又有一只上面写着“常斟满”的酒壶,几日时间里,空了满,满了空,昏天黑地,不舍昼夜。 当然,刘贺可以不守礼制,龚遂、王吉却不敢,所以服丧时期还是滴酒不沾。 他们在侯府里的时间少,到瓜田里的时间长。龚遂、王吉也觉得孙钟是个妙人,话不多,问题更少,对他们二人来历并不打听,只是一个劲地请他们吃瓜。又把瓜瓤研磨成汁,和入蜂蜜,在清泉水里泡凉了再取出来喝。 三童吃瓜的玄妙故事自然也说了,又说了鸮神在本地的活动,龚遂听罢大笑,说:“你要是觉得被这个鸮神抢了故事里的名号,就改一改,说他们是三司,数量上也是对的。三司就是司命、司中、司禄,对应天上的三台、地上的三公,也符合你说的福运。”孙钟听得云里雾里,也不多想,从此便这么说去了。 仲夏夜,瓜田旁,最好的时间是夜里。夜凉如水,满天星斗。 刘贺问:“龚老最近还观星吗?” 龚遂笑着摇摇头,说:“老了,眼睛不好使,想观也观不成。” “我是在龚老身边耳濡目染学的观星,就是龚老的弟子了。弟子跨越南北,几年所见,有了一些观察和想法。班门弄斧了,我说,老师听,看看推演得对不对。” 刘贺的话是轻的、飘的,泡在酒里,但是计算清晰,环环相扣,如果龚遂亲自做这个推演,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。他推出了未来两次大星降临的时间、天象,推出它们关联的国运和命数,当然,命数部分都是模糊的、玄幽的、方向性的。 龚遂听得入迷,和他聊了很久,最后长吁一口气,喃喃道:“你算的没错。” 刘贺的声音里有些得意:“我把这些星象都刻在了当卢上,将来与马匹一起随葬。如果有同道中人发现,也许就能解读出年岁、日期,能寻回大星出现时的一些… ——公元前 59 年 · 神爵三年—— 刘充国的事虽然悲伤,但故人相聚,终是有聊不完的话。沧海桑田,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君臣之分,刘贺在身份上说不清高低,龚、王二人也足够年老,所以人生中第一次,三个人都能把话敞明了说。酒越喝越少,话越说越长,刘贺有大型的青铜蒸馏酒器,又有一只上面写着“常斟满”的酒壶,几日时间里,空了满,满了空,昏天黑地,不舍昼夜。 当然,刘贺可以不守礼制,龚遂、王吉却不敢,所以服丧时期还是滴酒不沾。 他们在侯府里的时间少,到瓜田里的时间长。龚遂、王吉也觉得孙钟是个妙人,话不多,问题更少,对他们二人来历并不打听,只是一个劲地请他们吃瓜。又把瓜瓤研磨成汁,和入蜂蜜,在清泉水里泡凉了再取出来喝。 三童吃瓜的玄妙故事自然也说了,又说了鸮神在本地的活动,龚遂听罢大笑,说:“你要是觉得被这个鸮神抢了故事里的名号,就改一改,说他们是三司,数量上也是对的。三司就是司命、司中、司禄,对应天上的三台、地上的三公,也符合你说的福运。”孙钟听得云里雾里,也不多想,从此便这么说去了。 仲夏夜,瓜田旁,最好的时间是夜里。夜凉如水,满天星斗。 刘贺问:“龚老最近还观星吗?” 龚遂笑着摇摇头,说:“老了,眼睛不好使,想观也观不成。” “我是在龚老身边耳濡目染学的观星,就是龚老的弟子了。弟子跨越南北,几年所见,有了一些观察和想法。班门弄斧了,我说,老师听,看看推演得对不对。” 刘贺的话是轻的、飘的,泡在酒里,但是计算清晰,环环相扣,如果龚遂亲自做这个推演,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。他推出了未来两次大星降临的时间、天象,推出它们关联的国运和命数,当然,命数部分都是模糊的、玄幽的、方向性的。 龚遂听得入迷,和他聊了很久,最后长吁一口气,喃喃道:“你算的没错。” 刘贺的声音里有些得意:“我把这些星象都刻在了当卢上,将来与马匹一起随葬。如果有同道中人发现,也许就能解读出年岁、日期,能寻回大星出现时的一些往事。” 唯有一件事情,让龚遂听得瞪大了眼睛。龚遂说:“按照你的推演,三百多年后,海昏这片地方要有大灾……甚至可能被湖水淹没。” 刘贺大笑,说:“谁知道呢?如果真是这样,我陵园里的墓室可能都会被泡进水里,就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人能发现了。” 王吉不懂观星,可是他听了这么久,却有一个疑惑久久不散。他咳嗽几声,然后说道:“一般人只有在诅咒里、噩梦里,才会想到自己的大墓被侵扰。可是我总觉得你在提起它的时候,仿佛在等着有人到来。” 关于星术的对话戛然而止。刘贺仍是微笑,只是低下头,说:“在拆书简的时候,二老已经有疑问了吧。” “那是第一件事。那种方式不是毁书,倒像是故意留下碎片让人了解。充国的魂灵想必没有需要去了解筑墓过程,可是地宫里又有谁呢?第二件事,是整座陵墙仿照长安城模样兴建,甚至封土位置都与长安各宫城相对应,这要是落在有心人眼里,可以解读出太多信息了。还有第三件事,则是你们刚才说的星象、当卢,我是庸人思想,我觉得那就像一个给后来者的暗示——至于怎么理解,可能会有千百种不同的理解。” 刘贺深深地把头点下去,又抬起来,说:“确实是这样。” 王吉皱起眉头:“可是……” 刘贺摆摆手,“让我先问一个问题吧。刚才说的最后一件事,仔细想想,王老是否会感到特别熟悉?” 王吉没想到会被反客为主,思忖片刻,倒是不明白他的意思。 “王老是以什么身份名扬天下?”刘贺笑笑,“一定不是昌邑中尉,也不是如今的谏大夫。” 这话王吉不好意思接,所以龚遂一抚疏须,替他回答:“琅琊王子阳,当世经学巨擘,《齐论语》一派宗师!不过小王爷,你要是把修墓和治经混为一谈,子阳可不会当作醉话轻易放过的。” “你们都已经习惯我离经叛道了,要不然,也不会放任我这样喝酒……” 刘贺又提起“常斟满”小抿一口,“我在山阳郡十一年间,形同囚徒,每日无事,确实反复读了经书。孔圣人的《论语》,不是圣人亲为,由他的弟子编撰,已经不是原话。被秦朝一把火烧过,到我们大汉时,又变成了鲁人一个版本、齐人一个版本、孔家宅壁挖出来的又一个版本。虽然王老就是齐论方面的大家,但说实话……这里面哪一个才是真的?没有人说得清楚。甚至在道家、法家、墨家眼里,还有更多的孔子。但这并不妨碍圣人之说大行于世,甚至正因为它有疑点、有阐发,有好多方势力在相互攻讦,它才能历经四百年而依然不朽。” 他摸出怀中一枚小小的玉印:“从这点来看,圣人也像一只鸮——吉鸟、凶鸟,谁都不知道它的真面目,可它已经活过了多少代王朝。” 龚遂听得哈哈大笑,原以为王吉会生气,没想到他只是陷入了沉思,一时间甚至无法自拔。 片刻以后,王吉才说:“我教的版本,虽然比较贴近本意,但也不能说全然揣摩出了圣人的意思……其他人说的,或正或误,都有他们的道理。四百年前的古人、今人、四百年后的来者,眼中都是不一样的《论语》,流水不腐,户枢不蠹,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侯爷说的,我并不反对。不过,这和墓室有什么关系?” “十多年以前,我为了登仙、长生和不朽,夜夜无眠,想着只要我把陵冢筑得完美无缺,就可跨越岁月漫长。其实我现在主要的想法,和那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。” 刘贺说着,又慢慢喝下一口酒,像是要用酒液来酝酿勇气。他向往着身后身,连死也不曾畏惧过,但聊到自己的大墓却依然有些紧张。多年以来,无论妻子儿女,都不可能和他谈这些。 “那时候我自以为清醒,看所有人都觉得庸庸碌碌。所以最大的问题,就是不知道人力有尽头,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做到完美……我只想着谋划一场圆满的弑君大礼,让我死得其所,朝堂也能再换个模样,可到了很久以后,我才终于意识到,那二百多名臣属就是因此而死。我给不了他们大陵,如今他们的漆甲都埋葬在这里,陵园是他们回不去的长安。” 他苦笑一声,摇摇头:“远了,说回来,我现在觉得不论是充国的墓、我的墓,甚至昭帝的平陵、武帝的茂陵,早晚都会被人挖开。就连孔圣人墓而不坟,后世弟子也还是给他种成了一片树林。所以,与其想着永远留存,倒不如把后来者考虑进来。我希望他们看到这些……整座陵园、地宫、器物,都是我。也许有人能从中看到财宝、金银;有人看见的是功业、天命;也许有人看见的就是历史。到最后,如果要用,也许能把我这个废帝的名字重新带回人间;如果不用,就让我沉进水底,再等个千百年。” 三人都沉默了一段时间,只有田里蛙鸣不断。 王吉说:“所以侯爷衣镜上颜回说的话,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也是这个意思。” “确实挺奇怪的。”刘贺笑得有些落寞,“到这次造墓的时候,我才发现,想说的话越来越多,像是嘴巴合不拢了一样。” 龚遂和王吉两人都有官职在身,休沐有期,加上路途遥远,总归是呆不了多少天。离开的那天,刘贺孤身一人送他们出城,又送了很远一路。龚遂说,小王爷再送下去,郡太守就要怀疑是潜逃了。三人都笑,笑声里却都是酸楚。刘贺走时,龚遂王吉又回过头送了他一程,刘贺也说,再送下去,郡太守监视的人又得回来当值了。 在刘贺回去以后,龚遂和王吉分别骑驴默默走着,王吉说:“侯爷一壶‘常斟满’喝酒,一只‘五禁汤’喝药,酒药不停,却几乎没吃过东西。侯爷原来食邑四千户,被皇上一次削裁了三千户,他对此只字不提。” 龚遂说:“小王爷心里有事,有想法,没和我们说。这和从前在长安的时候是相似的。” “我们都老了,山高路长,也许再也来不了这里。” “豫章郡挺好的,青天白鹭,清水肥鱼,我已经让二儿子留下来。他也许不能弄清楚小王爷的心思,甚至帮不上什么忙,但至少能及时告诉我们一些消息。” 王吉白眉一挑,“你忍心让孩子到这么远的地方?” “别提了,这儿子生性最是不定,多大的人了,还不肯娶亲!在长安的时候总是去找什么胡姬、乐女,在豫章没几日,还认识了个越娘,我有什么办法?以前小王爷给过我一枚熊型玉佩,说是训人‘听话’的意思,他自小带在身上,没有一点儿用处——” 两头驴缓缓踏过石板桥,河水激荡,漱漱作响,更远处是重峦叠翠,不久便听不见二人的声音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-26 这一章都在收线,把之前零零散散留下的口子基本填上了,不知道你能读出多少?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(阴篇下) ——公元前59年 · 神爵三年—— 在龚遂和王吉离开后,刘贺换上一身诸侯礼服,在一枚书卷上用鸮钮玉印盖上“刘贺”二字,安放在身侧,将一把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横放在身前案上,然后遣人到墩墩山去请瓜农孙钟入府相见。 他鲜少像这般正式,甚至孙钟有时都忘了他是侯爷,所以当孙钟一步步走上台阶的时候,心里莫名起了一些忐忑,长满茧子的掌心里沁出汗来。入了正殿,看见刘贺沉静如水,前几日脸上一直洋溢的舒适和欢快都褪去了,醉意也消散了,只盯着眼前的剑不动,殿上一个奴仆都没有。孙钟站定,问他:“侯爷,有什么吩咐?” 刘贺没有抬头,回答:“没什么,问你一件事情。” “多少件都可以,随便问。” “你是不是有个族兄叫孙万世?” 孙钟把两只手掌在屁股上擦了擦,“是我的一位堂兄,曾在豫章太守府里干事,太守调任后就赋闲在家,我也有一阵子没见了。” “他前段时间来找过我,说是你的亲戚,又是挚友,想在我这里谋点事情做。” 孙钟吓得张开了嘴,“啊呀,侯爷没答应他吧?我族里这些人,说实话,都喜欢钻营,我和他们格格不入,所以才一个人出来种瓜。万世他做事情是有些手段,可是……可是就是心眼子比较多。” 刘贺无声地笑笑,说:“他有所图,我也能看出来。可是谁都知道我这侯府和别的地方不一样,到这里来的人,都是被排挤、使绊子、沦落到朝政边缘的人,不太可能在官场上再有起色。他来这里,图什么呢?” “侯爷的意思是……” “看来州刺史、郡太守看我过得太安生,想刺探一点把柄,好向上邀功啊。” 孙钟虽然质朴,可终究听出来刘贺语气中的不对劲,立即跪下来,说:“无论万世想说什么、想做什么,我都不知情!” 刘贺冷冷说道:“真的?我看他一口一句‘钟弟’,不仅对我这么说,想必对着其他官员也是如此。他和我不熟,可你却是我的朋友,有你作证,他说的话便都是真的了。” 孙钟满头汗珠,看着刘贺的样子,忽然觉得陌生。其实他自从知道刘贺的身份以后就一直隐隐劝自己… ——公元前 59 年 · 神爵三年—— 在龚遂和王吉离开后,刘贺换上一身诸侯礼服,在一枚书卷上用鸮钮玉印盖上“刘贺”二字,安放在身侧,将一把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横放在身前案上,然后遣人到墩墩山去请瓜农孙钟入府相见。 他鲜少像这般正式,甚至孙钟有时都忘了他是侯爷,所以当孙钟一步步走上台阶的时候,心里莫名起了一些忐忑,长满茧子的掌心里沁出汗来。入了正殿,看见刘贺沉静如水,前几日脸上一直洋溢的舒适和欢快都褪去了,醉意也消散了,只盯着眼前的剑不动,殿上一个奴仆都没有。孙钟站定,问他:“侯爷,有什么吩咐?” 刘贺没有抬头,回答:“没什么,问你一件事情。” “多少件都可以,随便问。” “你是不是有个族兄叫孙万世?” 孙钟把两只手掌在屁股上擦了擦,“是我的一位堂兄,曾在豫章太守府里干事,太守调任后就赋闲在家,我也有一阵子没见了。” “他前段时间来找过我,说是你的亲戚,又是挚友,想在我这里谋点事情做。” 孙钟吓得张开了嘴,“啊呀,侯爷没答应他吧?我族里这些人,说实话,都喜欢钻营,我和他们格格不入,所以才一个人出来种瓜。万世他做事情是有些手段,可是……可是就是心眼子比较多。” 刘贺无声地笑笑,说:“他有所图,我也能看出来。可是谁都知道我这侯府和别的地方不一样,到这里来的人,都是被排挤、使绊子、沦落到朝政边缘的人,不太可能在官场上再有起色。他来这里,图什么呢?” “侯爷的意思是……” “看来州刺史、郡太守看我过得太安生,想刺探一点把柄,好向上邀功啊。” 孙钟虽然质朴,可终究听出来刘贺语气中的不对劲,立即跪下来,说:“无论万世想说什么、想做什么,我都不知情!” 刘贺冷冷说道:“真的?我看他一口一句‘钟弟’,不仅对我这么说,想必对着其他官员也是如此。他和我不熟,可你却是我的朋友,有你作证,他说的话便都是真的了。” 孙钟满头汗珠,看着刘贺的样子,忽然觉得陌生。其实他自从知道刘贺的身份以后就一直隐隐劝自己,不能深交,担心有一天会碰到这样的事情,可不知不觉四年过去,两个身份地位悬殊的人,还是处成了难得的好友。 就算是友谊,门不当户不对,也很容易出问题。 就像是现在,当地位高的一方突然起了疑心,低的一方就变得百口莫辩。 孙钟语塞了几回,到最后,只问出一句话:“他说有我作证,具体说了什么?” 刘贺给他抛去一卷展开的竹简。 孙钟捡起来看,那是一份政府公文,将事件前后相关的案牍串联到一起,能清晰看见整件事的来龙去脉: 首先是由地方上呈中央的奏书,由扬州刺史石柯署名,引用孙万世揭发话语,声称海昏侯有大逆不道的言论。言论是说,在当初被废之时,本来有机会留住印玺、拿下霍光;还说自己有机会升任海昏王。 然后是皇帝收到奏书后,下令公卿廷议,廷议形成结论:证据属实,请缉拿海昏侯入狱待罪。 最后则是皇帝批复:奏不可。引用了一番家族和睦、兄友弟恭的论述,并给出诏令:削邑户三千。 刘贺知道他看得一知半解,缓缓解释道:“皇上真是演了好大的一出戏……召集百官,你来我往,连篇累牍,最后不仅保留了仁德名声,还成功把侯国削掉四分之三。也难怪刺史这么卖力,他既顿时多出三千户民,还给皇上分忧。你那位堂兄立此大功,想必也能拿到不少好处。” 孙钟听得汗流浃背,但继续在看,因为他发现公文末端还有怪异之处。 大汉朝廷诏书下发地方,每级官府都要留下行移公文,便于追踪,这些公文也会缀连在简牍尾部。它们用的牍片比正文要短,不留天头,以示区别。豫章太守府由太守廖、都尉丞霸签发,经手佐吏各有留名;海昏侯国也留下了记录,签发者为守国相宜春县长千秋,经手人为守令史万世——这个万世,不是孙万世又是谁? 而“守令史”上的“守”一字,代表的是试用。很显然,在写这份文书时,孙万世才刚刚当上这个职位不久。 孙钟愣愣地说:“大人……大人明明觉得万世可疑,为什么还让他当了侯国令史?当了令史,在府里经手各种文书,岂不是更容易污蔑构陷吗!” 刘贺没回答他,反而一拍桌子站起身来,抄起长剑,问他:“这一切,你到底知不知情!” “绝不知情!”孙钟毫不犹豫地说。 “你虽是瓜农,却编造故事,说什么神仙下凡、当为天子的话,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就放在你面前,你为什么不争取?为刺史办妥这一件事,孙家从此不用当什么贱吏走卒,更不用种地贩瓜,我怎么相信你和这一点关系也没有?” 孙钟几乎要把牙齿咬碎,他忽然站起身来,大步流星,径直走向刘贺。 “你杀了我罢!只要把我葬在那个地方,我死而无憾!” “你真的相信那个故事?” “我信!”孙钟大喊,“不是信什么当天子,而是在百年后,千年后,还有零星一些人记得有个瓜农叫孙钟。侯爷你造墓,金银财宝、绫罗绸缎,还相信不会被人盗掘一空,我相信一个故事,又有什么奇怪的?侯爷自知生平难存于世,晚上涂成鸮神相貌在城中布施,让很多人造起木像、泥塑,在家里贡拜,以这种方式来隐隐流传。侯爷的执念,可比我厉害多了。” 刘贺摇摇头:“原来你是知道的。” 第37节 “甜瓜只要有杆子,就会往上爬;人只要饭吃饱了,女人抱够了,想的都是那一档子事!难道每个人都得用那腌臜的手段?” 孙钟气得满脸通红——刘贺想,上一个被他气成这个样子的人,还是十多年前的龚遂。他大喜大悲,大哭大怒,却能一直活这么久,说不定比他和王吉活得还长,真是让人想不明白。 刘贺又想,也许不是龚遂,而是上官皇太后。他虽然没有看见上官写信时的表情,没法求证,可是从字里行间来看,这个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三十岁的皇太后,是真的被他气得奋笔疾书。 来到豫章以后,刘贺和上官之间常有信件往来,在公而言,是作为诸侯,需要不断汇报侯国的治理情况,重大决策要请示批复,每逢节日还要遥请安康。于私而言,刘贺不断上书恳求皇上及皇太后恢复他拜谒宗庙的权力。这项请求,皇帝从来没有答应过,甚至没有批复,而是原书退回。 只是在给皇太后的书信中,刘贺可以藏一些别的话,上官总能读得明白。这一年墓园修好的时候,刘贺首先就和她说了,上官回信说,原以为他会建个十年八载。刘贺说了自己唯一的担忧,那就是,皇上一直不允许他拜谒宗庙,相当于否认他的刘氏身份,这样一来,可能不会允许他以列侯礼下葬。 陵园建好了也没有用,最终下葬的礼制,必须有皇上批复,才能作准。而如果皇上决心要让他湮灭于世,最好的方法,就是让他离去以后不留痕迹。 刘贺说,海昏侯国,大概是留不下来的。而海昏侯墓能不能留,就要看刘贺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。 一如既往,上官看明白了他的意思,所以在回信里指桑骂槐,言辞激烈,句句都锤到他的心里去。可其实是没有办法的,刘贺能感觉到,皇上对他的容忍程度正在收紧,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变差。他再不可能见到上官,在见过最后两位故人以后,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陵里,必须确保它如计划般留存下去。 只能是现在,也只能用他仅存的手段。 所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掷剑于地,差点把精美的玉具剑璏都摔碎了。 可他一点也没心疼,满目愧疚,对孙钟说:“对不起,我只是必须确定你的想法。孙万世的事情,是我故意做的。” “我没明白,为什么要让他举报你?” “为了让皇上安心,就像当年张敞来检察,我装疯卖傻一样。” “但安心有什么用?朝廷给的惩罚不小。” “大墓修讫,我其实已经不需要那么多封邑了。不如让他宣泄一下焦虑。” “当年装傻,侯爷是为了不再被软禁在家,现在呢,这有什么好处?” “我们皇上是个仁义的人,他已经罚了我一回,短时间里,就不会对我再下狠手。所以如果这时候我殁了,就能以列侯礼入殓。” “侯爷,你太奇怪了,先是来这么一出大戏,现在又说这种话。到底怎么回事啊?” “没什么,我相信你了,这个你拿着,一定要传给后代。” 刘贺把盖了泥印的书简交给孙钟。 孙钟还是发愣,在手里掂着,说,“这是什么?看起来有点像我们那天拆的书。” 他又说:“这泥印可留不了很多年啊。” “等印子没了,就拆开来看。至于那是什么时候,最终是谁会得到它,未来的人会怎么想、怎么做……那就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了。” “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话,怎么突然说死的事?侯爷身体有恙吗?……” 刘贺拍拍孙钟的肩膀,说了些天气暑热、瘴毒流行之类的话敷衍过去,又说:“那个孙万世任务已成,怕遭报复,早晚会离开这里。离开前,会给你好处,不管他找什么藉口,你收下便是。以后子女要入仕、为官,不要清高,去找他,会有帮助的。” 孙钟如梦初醒,说:“难怪万世昨日还给我来信,说他们准备搬到会稽郡去,要约个时间见面……” “会稽不错。”刘贺淡淡地说,“以后你就葬在这里陪我,但孙家真正兴旺之地,也许就在会稽……” 在孙钟回去的路上,碰见了好几个侯国的臣子,他们都在去往刘贺那里。刘贺召集了很多人,听了奏报,做过答复,又东拉西扯谈了些风土人情的事情。官员们听得不知要领,又不好打断,只能耐着性子陪他过了一个多时辰。刘贺似乎意兴未尽,却忽然咳嗽,大咳不止。 官员们把医师叫来,喝水,灌药,只是稍稍平缓。刘贺便让官员散去,又说,这都是暑毒引起的,从库房多拿些瓜来,我消一消火。 海昏侯国其实没什么重要事情,官员们都是得过且过,回家便把这次朝堂给忘了。 可是当天深夜,三更以后,突然又有人把他们从睡梦中吵醒,让他们紧急从四面八方回到侯府。有官员气得大骂,说,他真以为自己是侯爷吗?不就被朝廷丢在这里,等死而已! 等各路官员骂骂咧咧地赶到府上,便看见刘氏妻儿已经哭成一团,他们抒发出强烈的凄惶,除了悲伤,更多是对未知的不安。原本这侯国已经如履薄冰,这样一来,更像是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幻象,笼罩在所有人头上。 医师说,海昏侯走得很急,侍女更换果盘,一来一回,就已经没了气息。 医师说,海昏侯是吃着瓜去世的,但问题应该不在于瓜,因为他在朝上时已有不适,众官都看见了。 医师说,海昏侯这事,纯属意外,虽然不幸,但恐怕只有上天要负这个责任。 只有那个最早发现他的侍女悄悄说,侯爷回到寝室后就没有咳,他吃甜瓜吃得很慢很慢,从艳阳高照,直到日暮西斜。发现他的时候,书柜最明显处就放了两封信笺,一封是给上官皇太后的,另一封就是遗书。 海昏侯刘贺骤亡的这件事,传过千里,引发了都城长安的轩然大波。 刘贺本来的嗣子是刘充国,但刘充国已夭,嗣子未立,侯位继承成了问题。趁着这个空白时间,在少数重臣的引导下,百官联名上书,不赞同为海昏侯立嗣,上书名为《奏绝海昏侯国后》,其中最重要一段为:“陛下圣仁,于贺甚厚,虽舜于象无以加也。宜以礼绝贺,以奉天意。愿下有司议。议皆以为不宜为立嗣,国除。”给皇上留了充足的台阶,又把处理手段写得决绝。 皇上收到诏书后,命丞相、御史大夫、列侯、九卿、博士,集体廷议,结果没有什么悬念,都认为应当除国。 廷议也需要大臣署名,除了前述重臣,还出现了上官皇太后的属官长信少府夏侯胜。据说,皇上在一次朝请皇太后的时候,屏退众人,聊了不短的时间。其结果是,皇太后认可了除国的决定,并请夏侯胜代为执笔,这代表了内廷禁宫最高等级的首肯。 刘病已心里一块大石稳稳落定,所以没有过于在意皇太后提出的丧仪要求。他想,陵园就陵园吧,在那样偏远的南方,它很快就会湮没于森林、河流与灾异。 于是,皇上亲下《除海昏侯国诏》,意见为“奏可,以列侯礼葬贺”。 丧礼那天,孙钟去了。他虽无位阶,也非亲属,但还是恬着脸强行跟着扶灵下墓室。没有人拦他,一是因为女弱子幼,刘家已经没有能管事的;二是出于他实在哭得涕泗横流,声嘶力竭,连亲人都比不过。他进了椁室,发现一切都布置得如日常起居一般,恍惚间,只觉得人可能还在,不过是去去便回。 龚遂的二儿子也去了。他顾着和越女抵死缠绵,全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,加上朝廷有意封锁消息,所以直到丧礼才知道这件事。这样一来,两位老人家是不可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了。怀着愧疚心情,他也进了地宫,里面一切都让他久久不能忘怀,就像是筑进了他的梦里,每每逡巡其间,庄周梦蝶。 尤其是他在地宫里发现了那张熟悉且丑陋的熊脸,而且不在玉上,也不在壶上,竟在墙上。他从小讨厌父亲给的这枚玉佩,但那一瞬间,他忽然觉得通了灵,从此洗心革面,回去就和越女正式订了亲。作为北人和南人、汉人和越人通婚的代表,饱受了一番议论,也遭遇种种意料不到的文化差异,在百般忙碌中,他又忘记了,自己还没有把海昏侯的事通知给父亲。 后来他想,算了,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了。可是愧疚之情又起,他在写信之余突发奇想,不如给他们寄一幅画像过去,聊以慰藉? 他其实没怎么见过海昏侯,印象已经淡薄得不成轮廓,便去问了问妻子。妻子说,她从来没见过侯爷。他后来又去问了邻舍、老人、小吏,没有一个人知道刘贺的样子。山顶的陵园朱门紧闭,有士兵把守,不容靠近。烈日洒满长街,刘贺这个人就像被蒸发了一样,眨眨眼就消失了。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-28 到最后,发现我只是写了一个平行时空的刘贺,所有都是想象,只有留下的墓是真的。就像平行时空的分枝下共同的树干。 文中孙万世举报刘贺一事,出自史实。《汉书》载:“万世问贺,前见废时,何不坚守毋出宫,斩大将军,而听人夺玺绶乎?贺曰:失之。万世又以贺且王豫章,不久为列候,贺曰:且然,非所宜言。” 除国诏书原书出土于海昏侯墓,文中内容、形式、各级政府传达方法,都来自于文物。 刘贺遗骸里发现了大量瓜子,他去世前确实吃了瓜。 第十五章 墩墩山 ——公元201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一个黑影猛地坠落到孙权旁边,吕蒙应声而起,从隐匿处飞身刺出。 这时候,椁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孙权手上的灯,孙权手一动,光就像水一样满室晃动,让一切都沦于影绰之中。偏偏孙权受到惊吓,连着后退,让吕蒙完全看不清黑影的模样,只能把剑笔直一刺。剑尖在硬物上稍稍停顿,发出“哐”的一声尖响,穿透甲片,撕裂血肉。 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下,沉得像一个装满砂石的布袋,肌肉锁住剑刃,直把吕蒙的剑压得往下坠。 吕蒙立即意识到中计——掉下来的不是个活人,而是他手下亲兵的尸体。 他没有犹豫,猛地一腿把尸体从剑上踹开,同时后撤。 但是已经晚了。 第二道黑影像鹰隼飞降到他的面前,吕蒙还没有回剑,就已经感觉腹部被重锤敲了一下,五脏六腑尽皆翻滚。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颈,却被一只长臂伸到脑后,从后脑勺上狠狠一推,差一点以头抢地,只能堪堪用双臂挡住。旋即腰上又遭重踏,整个人趴在地上。 浑身剧痛之余,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:对方甚至没有用剑。 他翻身跃起,却发现对方已经越过自己,去到孙权面前,手一抓、一甩,玉具剑便脱手飞了出去。 但寒光并没有落地,而是在半空中被对方接住,又闪身转到孙权背后。孙权还没来得及回身,就听见身后一阵裂帛似的风声刺到脑后,一股恶寒在脊梁上炸开,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刺中。 那人说:“不要回头。” 这时候,另外两名亲兵也已经从东室跑出来,他们发现墓室中忽然多了鬼魅似的一个人,手上俱是一颤,一枚金饼脆生生落地,在地上滚出很远。他们慌张地拔剑,却发现那人已经把剑悬在主公的颈后,他们根本没有动手余地。 而吕蒙正站在房间另一侧,剧烈喘气,满眼怒火,但是无可奈何。 明明是三个人把对方围在正中心,却有一种被他一个人包围了的感觉。 孙权说:“我不需要回头,子义,我视你如兄长,你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。” “孙将军,你还是这么懂得掌控人心。”太史慈缓缓说,“你想得很对,只要周瑜… ——公元 201 年 · 建安六年—— 一个黑影猛地坠落到孙权旁边,吕蒙应声而起,从隐匿处飞身刺出。 这时候,椁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孙权手上的灯,孙权手一动,光就像水一样满室晃动,让一切都沦于影绰之中。偏偏孙权受到惊吓,连着后退,让吕蒙完全看不清黑影的模样,只能把剑笔直一刺。剑尖在硬物上稍稍停顿,发出“哐”的一声尖响,穿透甲片,撕裂血肉。 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下,沉得像一个装满砂石的布袋,肌肉锁住剑刃,直把吕蒙的剑压得往下坠。 吕蒙立即意识到中计——掉下来的不是个活人,而是他手下亲兵的尸体。 他没有犹豫,猛地一腿把尸体从剑上踹开,同时后撤。 但是已经晚了。 第二道黑影像鹰隼飞降到他的面前,吕蒙还没有回剑,就已经感觉腹部被重锤敲了一下,五脏六腑尽皆翻滚。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颈,却被一只长臂伸到脑后,从后脑勺上狠狠一推,差一点以头抢地,只能堪堪用双臂挡住。旋即腰上又遭重踏,整个人趴在地上。 浑身剧痛之余,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:对方甚至没有用剑。 他翻身跃起,却发现对方已经越过自己,去到孙权面前,手一抓、一甩,玉具剑便脱手飞了出去。 但寒光并没有落地,而是在半空中被对方接住,又闪身转到孙权背后。孙权还没来得及回身,就听见身后一阵裂帛似的风声刺到脑后,一股恶寒在脊梁上炸开,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刺中。 那人说:“不要回头。” 这时候,另外两名亲兵也已经从东室跑出来,他们发现墓室中忽然多了鬼魅似的一个人,手上俱是一颤,一枚金饼脆生生落地,在地上滚出很远。他们慌张地拔剑,却发现那人已经把剑悬在主公的颈后,他们根本没有动手余地。 而吕蒙正站在房间另一侧,剧烈喘气,满眼怒火,但是无可奈何。 明明是三个人把对方围在正中心,却有一种被他一个人包围了的感觉。 孙权说:“我不需要回头,子义,我视你如兄长,你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。” “孙将军,你还是这么懂得掌控人心。”太史慈缓缓说,“你想得很对,只要周瑜前来,我一定要亲自去迎。但我又转念一想,周瑜和我的情况是一样的,虽然外为股肱,内为兄长,但天下无事,他统兵不过万;天下有事,他统兵不过半。所以,就算他真的来了,你也一定会亲自过来,而且只会把最重要的事情留给自己。” 孙权像被人刺痛了一下,眯了眯眼睛。 “就算你猜对了,公瑾的军队已经到达彭蠡泽,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杀进来?” 太史慈反问他:“没有孙将军下令,他们真的会动手吗?” 吕蒙和刘基心里都一惊:他们都知道周瑜只是威慑,不会真正进军。 可是孙权沉默片刻,却说:“当然会。” “周瑜接到的军令是怎样的?” “豫章郡海昏六县刘繇旧部及山越叛乱,屠之。” 话音一落,寒意四起。 太史慈摇摇头:“还有。” 孙权两只眼里绿火大盛,缓缓说:“太史军若有抵抗,以同罪论处。” “周瑜什么时候开始进军?” “已经开始了!” 太史慈语带怒火,沉沉说道:“你即位首年,庐江太守李术擅收逃兵,言辞不逊,你发兵包围、屠城、枭首,妇女饿得啃食泥丸,百姓尸首填城,唯一能活下来的只有部曲,被你尽收麾下。现在你把相似的军令用在这里,是想一举除掉扬州旧部、吞并我的部队、彻底掌控豫章。” 孙权的脸色变得很难看。 吕蒙的眼神渐渐从愤怒转为疑惑。他看向孙权的眼睛,却发现,孙权根本不与他对视。 但他还是不信,断言说:“你说的都是无稽之谈。少主只不过是派人来追查金银,确认你是否忠诚,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复杂?” 太史慈在阴影里看着吕蒙,忽然笑笑,“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的少主。那我就再说一件事。” “为什么当初龚瑛突然决定把王祐抢走,自己盗墓?他不肯说话,心腹都已经赴死,我也以为不过是被财宝蒙蔽,所以此事差点就成了一个谜。可是你为了进城找刘基,把鲁朝奉这个人暴露了出来……我顺着调查,发现上缭壁几乎所有明线和暗线的交易,都涉及到这个人。龚瑛以前想回北方,后来却说,这里的器物能让他们活得像人,这想法是从哪里来?器物没有合适的销路,价值便难以发挥,而龚瑛的信心,只可能来自于鲁朝奉。甚至我一直没想明白——龚瑛的人怎么能从建昌城里抢走王祐,还进出自如?后来才知道,那些刺客是鲁朝奉找来的,他们手里,拿着孙家的符节。” 吕蒙铁青着脸:“如果鲁朝奉真像你说的,参与到了这种深度,那根本就没有必要让我来调查!” “确实不需要。你只是用来刺激我的,就像其他很多人一样。孙将军手下从来不缺想要建功的年轻将领。”太史慈的声音平平托出,“我以前一直没想到的是,孙将军原来是在双手互搏,一手胁迫我,一手煽动龚瑛,只想着让我们打起来……甚至我攻打上缭壁一仗,是不是也在孙将军预料当中?因为这样一来,我就和其他吴军将领一样了,和州牧旧部、和山越,全都有了血海深仇。下一步无论要对谁动手,都不用担心另外一方。” 他转眼看向阴影处,冷冷地说:“刘基,这就是你带进来的人。” 刘基从镜屏背后走出,浑身都在微微颤抖。 他问:“就在这个时候,战争已经开始了?” 孙权点点头。 “这和你承诺的不一样!” “那是吕蒙和你说的。我没有回答过。” 第38节 听见孙权亲口承认,吕蒙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。 刘基咬紧牙关,两腮都因愤怒而抖动:“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这件事和平结束?” 孙权冷漠地笑笑:“不可能的。我不是伯符,伯符想要天下,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剿灭黄祖,进讨刘表,横据长江。只要这样,就可能封王、称帝。豫章是北抵荆州的要道,容不下第二种想法。” 刘基转头看向太史慈:“而子义你已经知道周瑜正在进军,但还是抛下那边,回到这里?” 太史慈也不带一点情绪:“周瑜仁慈,会先对山越、流民动手,再围城威慑,最后才和吴军相残。这时间足够我抓住孙权。以他为质,公瑾只能停兵,甚至要亲自送我北上,替我挡住江夏的水军……至于这座墓室的真相,确实是个意外之喜。你到底为什么拥有一卷《筑墓赋》?不重要了。有了这些器物,再多的兵员我都能补充回来。”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,听起来忽然没什么不同。 刘基大喊:“现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吗!” “你别天真了。”太史慈忽然抛出一些物件,所有人顿时屏息凝神,墓中空气为之一窒,等落地时,却发现不过是一些木牍。 “这是你寄给家人的信,没寄到,因为人已经不在了。孙权继位以后,其中一个要求就是把你交出去,我没答应。你问问孙将军,是不是已经把他们接到了吴郡?你说要阻止盗墓、阻止战争,到头来,就连家人也保护不了!” “什……”刘基突然感到口干舌燥,问不出话来。 “少主!”吕蒙突然插话,“是我的部曲?他们知道准确位置,你瞒着我,让他们带了路?” 孙权静静盯着他们二人。 眼底却有了笑意。 孙权的剑被夺走了,但还有一把短刀。 如果他是孙策,有了这把短刀,就有无数种逃脱方法,甚至能和其他人一起杀死太史慈。但他不是孙策,如果转身向太史慈突刺,就和送刀子没什么区别。所以他一直没碰刀,一直在等待。 他没想到机会就在眼前。 刚才突然有一瞬间,他发现,太史慈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破绽。破绽来自于眼前这个平民——不知道为什么,太史慈和吕蒙似乎都关注着这个人,一个胸无大志、注定要成为傀儡的家伙。这让他感到特别不愉快,可是他不需要知道原因,只要洞察到这一点关系,就足够了。 他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道:“我可以让子义北上……” 刘基向前一步,“什么?” 眼前的光影突然大幅度摇晃。 孙权没有回答,把灯盘猛地一甩,同时抽出短刀,向刘基激射而出。 “小心!” 替刘基挡刀的人却是吕蒙。他下意识以最快速度挥剑,却只能让短刀稍稍偏移,“噗”一声脆响,仍然刺进刘基的左手。 太史慈也在一瞬间失了神。他眼前火光一闪,是灯盘飞近,他轻轻躲过,但眼前被短暂的黑雾遮挡。 抓住这一点空隙,孙权从剑下脱身,疾步奔向盗洞方向。带着逃脱的快感,在跳上洞口之前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 灯火终于照亮了太史慈。在昏黄的光线里,他长身挺立,浑身上下布满血迹,衣甲破裂,满目疮痍。 他们明白了那句“不要回头”。虽然一个人杀穿了吕蒙一整队精兵,但太史慈确实是有疾在身,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水平。甚至连拄着三尺玉具剑的手,都在微微颤抖。 孙权咧开嘴笑了。 他说:“杀了他。” 太史慈身后两名士兵大喊一声,先后突刺。太史慈躲开了其中一剑,另一剑却绽出尖锐的金铁之声,不知道有没有刺穿盔甲,只知道他身形一顿,踉跄两步。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,玉具剑寒芒一闪,同时在对方身上撕出一扇血光。 孙权没有再看,盗洞离地面有些高度,他召唤吕蒙过去,准备跃起时,却突然被吕蒙伸手按住了肩膀。 吕蒙回头大喊:“刘基!做你说过的事情吧!” 刘基捂着手臂上的伤,感觉全身血液都挤在伤口上,想要喷涌而出。但他没有犹豫,朝声音方向快步奔跑,踩在吕蒙弯曲的腿上,一跃而起,从盗洞里钻了上去。 在之前下墓的时候,刘基累得恍惚,有时会感觉自己置身于水底,甚至忽然不敢呼吸。但仔细回想,他们在墓里确实碰到过水——那就是在找漆甲的时候,他们挖出了一只奇怪的漆壶,然后就听见地底水管传出的声音。 王祐也曾经说过,这个陵园的三口水井深不见底,和地下水道相连。整座小山底下都是复杂的排水系统,就是为了确保几座大墓能不被水淹没。 刘充国墓、刘贺墓,都在竖井旁边。 可是也有奇怪之处:刘充国墓在地下不足十米,加上排水,确实能避免水害之虞;刘贺墓却深在地下二十余米,在洞底抬头看不见洞口,如果黄泉上涌,它很可能被泡在水平面下。 虽然把墓挖得越深越显尊贵,可刘贺这么做,还是显得很自相矛盾。 除非他是故意的。 刘基沿着檄道跑了一周,把每间储藏室都看了一遍,最后是在车马库尽头的墙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图案: 一只歪嘴咧笑的熊型怪兽。 王祐说过,这是“听”的暗示。所以刘基把耳朵靠过去,闭起眼睛,穿过土层,他觉得自己掉进了水里。再伸手去摸——那一面墙的温度,比其他地方都要低一些。 他返回墓室,快速找到掘墓时用过的大锤。左手经过简易包扎,但布已经全红了,小臂以下没有知觉,他就用右手把锤子拖过去,一路把车驾和盛放车驾组件的漆箱敲得梆梆乱响,最终来到墙壁前站定。 他抡起大锤往墙上砸去。 墙壁发出巨大的震响,在地宫里回荡,久久不绝,但墙壁并没有倒塌。 椁室里的人一定都听见了这骇人的声音。 刘基咬咬牙,不顾左手的伤,双手握紧锤柄再砸,先是砸在墙上,后来是直直对准熊型石雕。锤子正好落在石雕的脸上,将那张怪笑的脸砸得变形、粉碎,但他没有停,继续将锤子挥向同一个位置。血液迸出创口,手臂痛得彻底麻木,满头汗珠飞舞,直到墙壁突然颤抖起来。 整个地宫都发出怪异的响声。 水柱从墙壁里喷涌而出,冲开刘基手上的锤子,扯脱绷带,在水流里炸开一片血花。 并不只是一面墙里有大水喷出。 而是四面墙壁、头顶、地下,全都回荡着夸张的、龙吟似的轰鸣。 整个墓都在摇晃,夯土墙震出满室黄尘,椁室巨木吱吱作响。千万条水流如蛇鼠群出,地面迅速漫起一层积水。 刘基爬到椁室顶部,他感到头顶的夯土摇摇欲坠,那不仅是二十多米深的土地,还有地面上一整座封土山。千钧压顶的真实感,让他全身剧震,心腔跳动得几乎爆裂,但他还是趴在地上,对里面喊: “快跑!!” 孙权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人。他面如死灰,直接撞开刘基,跳下椁室,一瞬间就没了人影。吕蒙第二个出来,他满脸苍白,身上几道血痕,盯着刘基说:“我这辈子要是短命,就他妈的是你给害的。”他抓着刘基,扫视一眼地上横陈的亲卫尸体,见无一可救,就要拉刘基走。 刘基不动,问他:“太史慈呢?” 吕蒙断喝:“他没死,会出来的!别等了!” 头顶又传来一声地动似的巨响。 刘基拍拍吕蒙的手,然后挣脱开,重新跳进盗洞里。 太史慈杀死最后两名亲兵之后,手上已经完全没了力气,但还是握紧玉具剑不放。 他还捡到了孙权丢下的刘贺的玉印,小小的,像一粒温润的白雪。 “真奇怪啊。我之前一直觉得海昏侯处处在提供暗示,让我找到他。等我真拿着他这两件器物,却听不见他的话了。” “也许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。我们每个人听见的,都不过是自己的声音。” 太史慈走到棺木旁,把剑和玉印都重新放回尸首两侧,把地上的金饼也收归原位。到最后,他使出身体里仅存的一丝力气,把棺盖重新放了上去。他再次抬起头时,眼里的光熄灭了,只留疲惫与愧疚。 “直到刚才,我才仔细看了看这个房间,感觉就像是他真的在这里住过……作为葬身之地,倒是挺不错的选择。” “不。” 四周椁木发出更强烈的异响,无孔不入的水流,开始从外面渗进来。 刘基脸色不变,说:“不,你必须要活着出去,为了帮我。” “帮你做什么?” “救旧部、救山越、救你保不住的部曲。你要说服他们所有人归到我的名义下,拧成一股力量。你从前能做到这件事,现在也依然能做到。” “然后呢?你做了这样的事情,不可能投靠孙家了。” “不是不能,只是要换个方式。”刘基坚定地说,“我会入孙家为质。” 太史慈愣了,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,最后只说:“这会是无比艰难的一条路。就算真能保住这些人,但终你一生,可能都无法从中摆脱。更重要的是,你的身份过于特殊、这桩交易过于隐秘……你所做的一切,都不会被书于史册,没有人会记得!” “我不在乎。” 四周一阵剧震,灯火摇曳,几明几灭。 刘基再不能等下去,他拼命拽着太史慈往外走。遍地都是流水,漫过坐席,浮起席镇,即将吞没所有熠熠生辉的马蹄金、麟趾金、柿子金。无数泥沙木屑落在头上,四周吵得听不清自己的声音。他发现,出水处早已不止一处,就连椁室之上也有水柱喷出。水从盗洞汹涌而入,冲刷椁室内的隔层地板。 他们顶着水流,从盗洞爬出椁室。 刘基低头再看了一眼—— 他一直想:那隔层为什么是土做的? 在水的冲激下,它化为砂土,轰然崩塌。无论是棺木、漆箱、还是孔子镜屏,都在转眼间失去踪影。 在海昏城,至少三代人都记得那一天。 那些乱世年间,一年比一年冷得更早,而那天正好是一场初雪。 城里突然就乱了。有人说,绿色盔甲的军队已经闯入县界,他们在山里屠杀,在密林里屠杀,把任何手上拿着工具的人当作猪狗屠尽。有人说,可是绿甲不就是吴军吗?我们难道不是吴军的臣民吗?持不同意见的人在城里闹成一团,自相倾轧。而急着逃亡的人拖家带口、挟卷货物,被堵在城门,城门没有收到命令,不敢贸然开城,于是引发更巨大的恐慌。 更多的人则是躲在家里,闭门不出,把一切能上身的东西裹到身上,和同样冰冷的家人挤在一起,以此抵御严寒和恐惧。 后来,几乎所有人都说,自己听见了山在叫。 据实际听过的人说,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声响——只是因为他们正好在墩墩山的山间,或者山脚下,四周飘着雪,万籁俱寂,才能隐隐约约听见一种没听过的叫声。那声音不受风雪和林木遮挡,好像是从山肚子里传出来的。 可在那样人心惶惶的日子里,这事经过一传十、十传百,便成为了一种祥瑞、一种吉兆,于是谁也不甘人后,很快,所有人都说自己亲耳听见了。声音的来由五花八门,声音本身也变得越来越丰富、复杂、高亢、圣洁。 而且它还有一项非常实用的效果—— 据说,那些入侵的军队听完山鸣以后,就退军了。甚至有人说,他们不是撤退,而是原地消失,因为没有任何军队能走得那么快,不留痕迹,而且秋毫无犯。对此,官府始终三缄其口,而吴军更是从未承认过这件事。 但他们已然杀死了很多人。没有理由,没有记录,没有名字,尸首转眼就被白雪掩盖,就连乌鸦也找不到、吃不着,一直等到第二年开春,才化为泥土重现。 第十六章 尾声后记 ——尾声—— 在整个东汉末年的历史里,建安六年没留下太多的字句,一眨眼就看过去了。在那之后,建安八年到建安十二年,也都是如此。但在这些年间,孙权亲自指挥,不断攻伐黄祖,直到即位后的第八年,仍然没能报杀父之仇。 这些战争,太史慈都没有参与过。他一直在建昌都尉任上,没事做的时候,就筑城,一直筑到彭蠡泽边上。彭蠡泽畔有吴山,他在吴山上建起一方孤城,水波浮沉,日影闪烁,就像蜃景。 人们不明白他把城筑到那里有什么意义。有人说,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。 他病死于建安十一年。死前说:“丈夫生世,当带三尺之剑,升天子之阶。今所志未遂,奈何死乎!” 终其一生,他始终想着同一件事情。 这些战争,周瑜也没有参与。直到太史慈死后两年,建安十三年春,孙权才终于任命周瑜为前部大督,程、黄、韩、蒋、吕、甘等诸将如臂使指,一战使黄祖枭首。孙权筑起三丈高坛,焚香祭天,告慰先祖。 那是他们剿灭黄祖的最后时限。仅半年以后,秋水初生,秋风西向,刘表正好病死,曹操沿江南下。周郎一炬,千古留名。 这些战争,吕蒙全都活跃在前线。他每次都被派到最艰险的位置,亲率前锋,身先战阵,身边亲兵部曲十不余一,偏偏他活了下来。后来,孙权把他召到身边,花一天时间,亲自给他讲书。在那以后,他重新成为孙家的心腹将领。 他们都和刘基有着截然不同的道路。 在海昏城的事件以后,太史慈带龚瑛去见了刘基。龚瑛其实并不相信刘基,但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答应让刘基成为一面新的旗帜。他将在暗中聚拢各类流散的、脆弱的、北方和南方交融的群体,依附在刘基的名义下;作为交换,太史慈让他们重新拥有了上缭壁以及别的屯堡,而刘基则亲自到吴郡去,成为孙家的人质。 在太史慈死后,孙权撤去“建昌都尉”一职,治区先后由程普、潘璋、蒋钦等将领管制,但在刘基不断的斡旋之下,上缭壁艰难存活了下来。 那些以龚瑛为代表的、存在于历史夹缝里的小人和草芥,慢慢都归入一个极度模糊的名字,统称“山越… ——尾声—— 在整个东汉末年的历史里,建安六年没留下太多的字句,一眨眼就看过去了。在那之后,建安八年到建安十二年,也都是如此。但在这些年间,孙权亲自指挥,不断攻伐黄祖,直到即位后的第八年,仍然没能报杀父之仇。 这些战争,太史慈都没有参与过。他一直在建昌都尉任上,没事做的时候,就筑城,一直筑到彭蠡泽边上。彭蠡泽畔有吴山,他在吴山上建起一方孤城,水波浮沉,日影闪烁,就像蜃景。 人们不明白他把城筑到那里有什么意义。有人说,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。 第39节 他病死于建安十一年。死前说:“丈夫生世,当带三尺之剑,升天子之阶。今所志未遂,奈何死乎!” 终其一生,他始终想着同一件事情。 这些战争,周瑜也没有参与。直到太史慈死后两年,建安十三年春,孙权才终于任命周瑜为前部大督,程、黄、韩、蒋、吕、甘等诸将如臂使指,一战使黄祖枭首。孙权筑起三丈高坛,焚香祭天,告慰先祖。 那是他们剿灭黄祖的最后时限。仅半年以后,秋水初生,秋风西向,刘表正好病死,曹操沿江南下。周郎一炬,千古留名。 这些战争,吕蒙全都活跃在前线。他每次都被派到最艰险的位置,亲率前锋,身先战阵,身边亲兵部曲十不余一,偏偏他活了下来。后来,孙权把他召到身边,花一天时间,亲自给他讲书。在那以后,他重新成为孙家的心腹将领。 他们都和刘基有着截然不同的道路。 在海昏城的事件以后,太史慈带龚瑛去见了刘基。龚瑛其实并不相信刘基,但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答应让刘基成为一面新的旗帜。他将在暗中聚拢各类流散的、脆弱的、北方和南方交融的群体,依附在刘基的名义下;作为交换,太史慈让他们重新拥有了上缭壁以及别的屯堡,而刘基则亲自到吴郡去,成为孙家的人质。 在太史慈死后,孙权撤去“建昌都尉”一职,治区先后由程普、潘璋、蒋钦等将领管制,但在刘基不断的斡旋之下,上缭壁艰难存活了下来。 那些以龚瑛为代表的、存在于历史夹缝里的小人和草芥,慢慢都归入一个极度模糊的名字,统称“山越”,随着孙吴浮沉几十年,最终如河入海,失去踪影。 同样的,后世几乎没有人会记得“刘基”这个名字。他作为宗室之后,与东吴政权格格不入,却曾一路做到大司农、郎中令的位置,最后官至光禄勋,与丞相顾雍平分尚书事。但他做过的决定、有过的贡献、困境、立场、人格、追求,全都不存于世。 墩墩山也有后续。 在建安六年以后一百一十八年,即东晋大兴元年,司马睿在孙权当年称帝的建业城里再次称帝。这件事特别可喜可贺,所以当年四月,西平地震;十二月,庐陵、豫章、武昌、西陵,连发地震,山陵崩,涌水出。 大星如月。 墩墩山里的海昏侯墓,至此彻底坍塌。 但里面饱满的水保护了几乎所有东西,包括金器、铜器、漆器、乐器、兵器、书简、钱币、车马具,甚至是粮食与种子。它们将以惊人的完整性和丰富度,再静静等待一千多年。 而消失的除了织物,就只有人。 从汉代人的观点来说,墓主身形不现,意味着羽化登仙。他远离尘世,却也永远存在于墓室当中。 地震不仅影响了大墓,就连墩墩山下的海昏城,也从此消失于水底。 但这事引发了一个意外的连带效果。 从海昏城里逃亡出去的人,四处寻找没被淹没的地方,最后跑到了吴山上。吴山的故堡已经坍塌,却有庙留下来。有庙就有灵,有灵就有香火和安定,于是人们慢慢聚集在吴山上,建起一座滨水的码头城镇,名为吴城。 吴城的历史远远超出了东晋。它在后世一直兴旺,历经唐宋元明清,清代时,它号称“装不尽的吴城,卸不完的汉口”,与汉口并称;到民国时,它成为了鄱阳湖畔第一个亮起电灯的地方。 无数的商人、船工、官员、水客来到这里,都曾问起这里的历史。不同时代、不同口音、不同的人说起,起首的,总是同样四句话: “孙钟种瓜,太史筑城,海昏淹没,吴城镇兴……” (全文完) ——后记—— 写下后记的时间是 2024 年立春。 本来想在 30 岁的这一年里写完第一本长篇小说,后来没赶上新历生日,再后来,连农历也倏忽而过。这就能看出来,人一旦为一件事赋予太强的意义,反而会难以行动。 我只能说,春节前完成,就是胜利了! 这本书其实起源于将近十年前我写下的一篇短篇小说,仅仅一万字,完全关于太史慈。在《三国志》里,他和刘繇在一个传记,比起孙家将领,更像是半独立的势力。我对他这个人,他敏感的政治地位,他的生平、志向、遗言,都很感兴趣,所以在当时写了那篇文章,还上过很小的刊物。 后来,就是撂下笔很多年。 再次把它捡起来,其实真是巧合,就是因为标题这两个字:“海昏”。说来惭愧,我其实知道太史慈都督海昏,比知道海昏侯还要早。后来是在一次工作场合,翻南昌的旅游资料,突然看见“海昏”两个字,然后是海昏侯、海昏侯博物馆,莫名其妙,如遭雷击。 我就胆大妄为地想:要是把这两个人串在一起写,那该多酷啊。 在海昏这个地方,这两个特殊的人,他们命运应该是对照的,故事应该是双生的。 这也是出于一种幼稚的固执,那就是我认为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,它能不被影视所完全压制,一定不全在于讲故事,一定在于只有小说这种体裁才能表达出来的结构性、对称性,甚至是适度的模糊,换而言之,就是文字游戏。 我绝不敢说这本书做到了,但从选材上、从发心上,我确实是这么希望的。 而到了具体写作的时候,因为这是第一本,我自感浅薄,所以借力了很多东西。首先便是海昏侯博物馆的各种现实文物,现实自有力量,希望有传达出来;然后便是各种研究成果与专著,给了我很多启发和乐趣;第三就是史籍原文。因为有了这些支撑,我才能勉力把书写完。 所以这是一部特别基于个人趣味而形成的作品。 每一位愿意在这花上一点时间的读者,无论您喜欢与否,我都衷心感谢。 事实上,我觉得我在连载过程中碰见的,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读者,完全超乎想象。我也非常感谢编辑雁南老师,如果没有 ta 的督促,我一定写不到这个篇幅。 我甚至特别感谢上班时的老板。如果没有他从正反两面给予刺激,我也一定没法这么愤发、宣泄,把业余时间全拿出来,熬成一本小书。 我还想分享写作过程中两个特别快乐的时刻。 第一个是发现上缭壁的时候。本来我只是记得有这个地方,想要开个脑洞,让它和刘贺墓产生一点关联,所以就去查资料。查了后才惊觉,它能发挥的空间太多了,孙策的计谋、和山越的关系、地理位置、后世记载的错乱,甚至它和现代客家人的关系……它好像本就该存在于这个故事里。那是个大晚上,我兴奋地查了一通论文、讨论、帖子,远比上学的时候要认真。 第二件事是龚遂、王吉的官职,和汉文帝手下关键人物官职的巧合。我不是历史专业,对西汉历史也远远不够了解。在选择龚遂和王吉作为主要角色的时候,只想戏作一把,但后来从刘贺继位查到汉文帝继位,查到过程细节,才发现这里面种种镜像之处,而且这相似不是只有后世知道,霍光和他们一定都知道。这两个角色都是糟老头子,又缺少历史光环,但我确实越写越喜欢,好像真的认识过这两个人似的。 最后,不希望干扰你对本书的自由理解,我只说说“不朽”。 为不朽而活看似特别奢侈,但细想,好像也没那么遥远。把一句名台词倒过来说,只要多一年,一个月,一天,一个时辰,都算短暂的不朽。 我们都希望在生命之后,能被亲人和朋友记住。我觉得,那就是“不朽”最原始的状态。功、言、墓、丘,都是其后的延伸。 这么想来,可能刘基才是这本书里写得最“离地”的角色? 说回来。现在,对大部分人来说,写作都是特别低性价比的事。 可是如果能让读者朋友记住,哪怕一个,我认为都有独特的价值。 期待这样的一天。